原来张弧深知王克敏得力于“贤内助”──小阿凤;与孙宝琦之争,会占上风。这天小阿凤本约了张弧陪李彦青去打牌;只以孙宝琦邀宴,不能不到,派他的姨太太,也是出身青楼的湘云老四作了代表。

牌局本来还约了潘复,他是山东济宁人,字馨航,署理过财政总长,是个纨绔政客;亦是王克敏与张弧的赌友。这天临时有急事不能来;三缺一的局面,一时又找不到牌搭子,李彦青便说:“三嫂凑一脚吧!”

王克敏行三;小阿凤是扶正了的,所以李彦青称她三嫂,“我跟三爷一起上场,不大合适吧?”她说:“等我再打电话来找。”

“怕甚么?我不怕你们夫妇抬我的轿子。”李彦青看一看表说:“三点多了,等找到人天都黑了。来,来,坐下来扳位。”

湘云老四打骰子扳位,王克敏与李彦青对坐,他的下家是小阿凤,上家湘云老四;这两个人的手都很白,指甲都染得鲜红夺目,李彦青洗牌时,双手大开大合,有意无意地拿她们的手,左摸一把、右摸一把,乐不可支。

王克敏戴了一副墨晶眼镜,也不知他看见了他的动作没有?不过在牌上很用心是看得出来的:三圈牌不到,筹码中已多了三个“大牛”,一个五万,赢了十五万以上了。

第四圈开头,湘云老四的庄;她是照“宁波麻将”的打法,第一张出北风,上家王克敏叫“碰”;实在是开杠;杠头上摸一张红中,又开暗杠。

“三爷的手气真不得了!”大输家的湘云老四说:“北风圈风,座风两翻;红中一翻,三翻;明杠、暗杠一共四十八和,翻上三翻,台面上就是三百八十四和了。”

“三嫂,”李彦青接口,“你可得盯住你们老爷了。”

“我会。”

小阿凤倒是说到做到,王克敏打西风,她一翻不要,拆西风对盯住下家,湘云老四深表满意,“三太太大义灭亲,”她说:“我输了也值。”

“三太太扣三爷,你如果也打得紧,三爷迟早会自摸,牌更大了。”李彦青向上家说:“来!弄张好的来吃。”

“我看看,你要甚么牌?”说著,湘云将他的手拉开,看地上吃了一副索子,一副万子,不是甚么大牌,便说一声:“六爷给你一张尖张吃!”接著打出一张七万。

李彦青沉吟了一会说:“好!吃。”

下家的小阿凤,看他先抽一张六万,隔两张牌,再抽一张八万,吃成一副嵌七万,随手打出一张一筒;心里雪亮,知道他听的甚么?

“瞧六爷的造化吧!”她取摸牌以后,另两张牌,用手掌罩著,乱转了几下,然后随手翻出一张牌,是二筒。

“碰!”李彦青喊得这一声,却不摊牌,探身过去说道:“我看看你是甚么牌?”

小阿凤示以另一张牌,是三筒;里面还有一张四筒;原来她已经料准了,李彦青原来的七张牌是,是“大肚子”的六七八万,另外有一对麻将头,吃五八万听六九万;吃六九万听五八的平和。如今从中间抽牌吃嵌七万,打出一张一筒,不言可知不是听边三筒,便是嵌二筒;所以她把整副牌拆开,但打二筒还是三筒,只好“凭天断”了。

“真是大义灭亲。”李彦青笑著说:“多谢,多谢!”他把牌摊了开来,“无字无花,两翻平和。”

“你们看我这副牌!”王克敏将牌摊了下来,大家一看咋舌,是一坎七筒,一坎九筒,带一张八筒;和六七八九筒四张牌,他伸手将原该他摸的张那牌抓了起来,“叭哒”一声翻开,是张七筒。如果小阿凤不打那张二筒,便是他自摸边七筒,除原有的三翻以外,另加凑一色,三坎,一副大满贯的牌。

“六爷要走运了。”湘云说道:“连我们也沾六爷的光。”

“那是三太太的成全,”李彦青精神抖擞地抓起骰子,“该我的庄了。看看能不能联庄?”说著,一撒手将骰子扔了出去。

不过使的劲大了些,一粒骰子三蹦两跳,掉落在地;屋子里恰好丫头不在,四个人便都低头去找。

“有了,有了!”李彦青说,“就在我脚底下。”说著弯腰去捡骰子。

听得这一说,其馀三个人自然都把头抬了起来;李彦青看小阿凤的那双著了肉色丝袜,踩著白缎绣花拖鞋的脚,骨肉停匀,实在可爱,忍不住便伸手过去,捏了一把。捡了骰子起来,看小阿凤的脸色,平静异常,浑似不觉;心里不免痒痒地,又多看了一眼。

“太太,”丫头来请示:“甚么时候开饭?”

“打完这四圈就吃饭吧!”小阿凤以征询的语气说:“饭后再打四圈?”

“好!”李彦青接口,“饭后再打四圈,时候就差不多了。”

小阿凤点点头,交代丫头:“只有三把牌了,去预备吧!”

等丫头一出门,李彦青忽然发觉右面膝头上搁上来一条腿;心里顿时一阵狂跳,送上门来的艳福,岂不可享?随即伸手下去,拿小阿凤的小腿又摸又捏,打的甚么牌,自己都不知道了。

“碰!”湘云笑得阁合不拢嘴,“六爷,多谢,多谢!”

李彦青茫然不知所答,“六爷,”小阿凤说:“你吃包子了。”

原来湘云是一副索子清一色,已经三副下地,而李彦青魂不守舍,竟打了一张五索,让湘云和了个清一色平和。

“六爷,”小阿凤把腿抽了回去,故意逗他,“三副下地,你都不知不觉;你心里在想甚么?是想六奶奶不是?”

李彦青笑笑不答;打完牌吃饭,饭后湘云与小阿凤要去修饰一番,王克敏便趁这片刻,将李彦青拉到一边,谈他辞职的事。

“大总统是怎么个意思?”

“他很为难。”李彦青答说:“昨天王总长、颜总长、顾总长约齐了来见大总统,说应该挽留孙总理。”

“理由是甚么呢?”

“那还用说吗?”

这话很含蓄,对峙的局面,非杨即墨,主张挽留孙宝琦,即是表示反对王克敏;他又问说:“那末大总统怎么回答他们呢?”

“大总统说:我还在给他们劝和。最好大家都不辞。”

“这意思是,要不准都不准;要准都准?”

“似乎有这么一点意思。”

“我是无所谓。”王克敏说:“只要政策不变,谁来当财政总长都行。”

所谓“政策”即指金佛郎案;李彦青想了一下问道。“这个案子办成了,有些甚么好处?”

“好处太多了。”王克敏:“第一、军费可以不欠;第二、‘灾官’都会说大总统好;第三、中法复业,不但好些实力分子会更加拥护大总统,而且多个银行在手里,对付关外,调度也方便得多;第四、中法合办教育事业,大总统在武功以外,再落个提倡文教的美名,于他将来联任,很有关系。”

“有这么多好处?”

“可不是。”

“好!”李彦青一拍大腿,“我来跟大总统说。”他又问道:“三爷,说成了,你怎么谢我?”

“你说呢?”

“请三嫂亲手做几个菜请我。”

“小事!你说那一天?”讲到这里恰好小阿凤出现;王克敏便看著她说:“六爷要你亲手做几个菜请他。”

“行!”小阿凤答说:“林秘书明儿从南京回来;一定有鲥鱼。六爷明儿晚上来吃饭。”

“我也不过这么一句话,那里真的就要劳动你了?”

“不!我原有事要托六爷;顺便可以谈谈。”

“甚么事?三嫂现在就说好了。”

“一时说不清楚。”小阿凤转脸问王克敏:“你明儿要上天津?”

“是啊!”

“那怎么办?”小阿凤面现踌躇,“鲥鱼经不起搁;等你回来再请六爷,只怕──。”

“何必要等我?你就明天请六爷吃鲥鱼好了。”

“也好!”小阿凤说:“六爷,咱们就这么定规了;明儿请早点过来。”

“好,好!我下午五点钟来。”

说定了复又上桌,李彦青手风大转,一直联庄;不巧的是公府杨副官来了电话,请李彦青回去。

“你告诉杨副官,”李彦青关照王家的丫头,“还有两圈牌,打完了就走。”

不道牌局颇有波澜,小阿凤跟湘云都联庄;打到九点钟还无法结束,公府的电话又来了。

“你告诉他,快完了。”

“不!杨副官一定要请六爷讲话。”

“好吧!”他将牌扣倒,去听电话。

“处长!”杨副官在电话中说:“你老快请回来吧!大总统要洗脚,快要发脾气了。”

电话中声音很大;李彦青不由得脸一红,说一声:“知道了。”回到牌桌上,拉住王家的丫头说:“你替我打。”

“算了,算了!”王克敏虽未听见杨副官的话,也猜到是这么一回事了,“打完这一把结帐吧!”话刚完,自摸和牌;结了帐,李彦青匆匆回到延庆楼。

“你怎么在王家打牌这么久?”曹锟的火气犹在,说话是责备的语气。

“我跟王叔鲁是谈正事。”

“甚么正事?”

“事情很多。我先伺候你洗了脚再谈。”

洗完脚,捏脚、扦脚,李彦青使出看家本领,将曹锟伺候得通体舒泰,栩栩欲仙。李彦青叫进人来,收拾残局;然后将孙宝琦的辞呈找了出来,取枝毛笔蘸了墨,一起送到曹锟手中。

“干甚么?”

“写两个字:照准。”

“这,”曹锟摇摇头:“你别胡闹!”

“不是胡闹!”李彦青说。“大总统不想想,跟王叔鲁是多少年的朋友?”

王克敏在满清当直隶总督陈夔龙的交涉使时,地位比一介武夫的曹锟高得多;王克敏折节下交,曹锟对这一点是很看重的。但孙宝琦在北洋,因为当过武备学堂的总办,大家都叫他“孙老师”。朋友的交情虽深,老师的地位也不能不尊重,所以踌躇著不肯下笔。

“王叔鲁这个人有一项长处,大总统应该很清楚,他的公私最清楚不过。大总统维持他的地位,他决不会把大总统的钱,摆到他自己口袋里。”李彦青又说:“大总统不信,换个人试试;不过,那时候可别后悔。”

这句话说动了曹锟,心里想到,如果金佛郎案能成事实,王克敏决不会以军费、政费、尚有不敷,将他应得的一份,靳而不与。因此,下了决心,“好!”他接过笔来,在孙宝琦的辞呈后面批了“照准”二字。

“王叔鲁的辞呈呢?”李彦青说:“你老索性再批一个‘慰留’。”

“那不大好,人家会批评我偏心。你把他的辞呈退给他,作为他根本没有辞,我对孙老师就比较好交代了。”

“那也好。”李彦青又说:“总理呢?是不是让王叔鲁代理。”

“不!那一来更不合适了。”曹锟想了一下说:“你给我打个电话给顾少川,请他明天一早来一趟。”

顾少川便是外交总长顾维钧,他是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的东床快婿。唐绍仪亦字少川,翁婿同号,传为佳话。第二天一早,顾维钧奉召晋见,曹锟当面委任他代理国务总理,说金佛郎牵涉到外交问题,所以请他出任艰钜,希望他不要推辞。顾维钧慨然应诺。

其时王克敏已得到顾维钧奉召入公府的消息,便打电话给李彦青,探问详情;“不错,”李彦青答说:“孙总理的辞呈已经批了;由顾总长代总理。”

“那末,我的呢?”

王克敏的辞呈,本应由孙宝琦来批;孙宝琦因为自己既已请辞,不便接受阁员的辞职,所以将原呈转到公府。如今孙宝琦的辞呈虽已批准,却并不代表曹锟对他挽留。如果他的辞呈也来个“照准”,变成两败俱伤,徒然失和,就太没有意思了,所以急于也要问个下落。

李彦青为他的语气所提醒了;顿时想到小阿凤那条圆润柔腻的小腿,灵机一动,这样答说:“大总统还没有批;不知道怎么个意思。”他略停一下又问:“三爷今天决定上天津?”

“是的。马上就得走了。”

“甚么时候回来?”

“得两三天。”

“那就这样,三嫂不是要请我吃鲥鱼吗?下午我告诉三嫂,让三嫂打电话告诉你好了。”

“好!下午会有结果吗?”

“我想会有。”李彦青说:“我来催大总统批。”

这表示他有把握控制曹锟的行动;孙宝琦的辞呈搁置多日,昨夜一谈,便有结果,李彦青的力量已经显示如今自己的前程系在他手里,得想法子好好敷衍他一下。

于是,他说一声:“好了,回来见吧!下午请早点过来。”然后挂上电话,向小阿凤密密叮嘱了一番,方始出门上火车。

到得下午五点钟,李彦青兴匆匆地来了;刻意修饰过的小阿凤,满面喜气地将他迎入上房,有个年轻老妈子倒了茶来,李彦青顿觉眼前一亮。

“这是你新用的人?”

“从小就用的,一直在上海没有带来;昨天刚到。”小阿凤随又喊道。“阿宝,这位是曹大总统面前,一等一的红人李处长;你管他叫六爷好了。”

那阿宝年可二十四、鹅蛋脸、丹凤眼、长眉入鬓、头发很黑,梳个新近流行的横爱司头;下著细白布褂,上穿一件宽大的玄色印度绸衫,但胸前仍隐隐顶起两团肉。其媚入骨,李彦青看得目不转睛。

“六爷,请用茶。”说的倒是一口京片子。

“谢谢,谢谢。”李彦青转脸又说:“强将手下无弱兵。”

小阿凤笑一笑不答;然后问道:“六爷,要不要找人来打牌?”

“不必,不必!就这样清清静静聊天最好。”

“那末,早点喝酒吧!”

“天还没有黑,似乎太早了一点儿。”李彦青又说:“我这个人有个毛病,非要开了电灯,吃不下晚饭。”

“那还不好办?”

小阿凤把厚厚窗帘都拉上,然后开灯;时逢夏季,密不通风又嫌太热,便又搬来两架电扇,东西对吹,烦躁顿解。

“这还差不多。”李彦青说道:“三嫂,回头你给三爷打个电话,他的辞呈该怎么批,大总统说,今天晚上他会好好儿跟我商量。”

这是暗示,生杀于夺之权,操在他手里;小阿凤便抛过去一个媚眼,“六爷,”她说:“你多帮忙。你跟三爷的交情,甚么都好说。”

“是的,是的。我明白;你也明白。”

“可不是!”小阿凤问说:“开饭吧?”

“好。”

饭就开在这间连接著卧室的起坐间中;四样精致的酒菜以后,头一道热菜,便是清蒸鲥鱼,小阿凤揭开外包的网油,挟起一大片鱼鳞搁在李彦青面前的小碟子里。

“你们南边人真懂得吃,吃鲥鱼讲究吃鳞片下面的脂膏,这在北方土财主,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么吃还不算讲究。”小阿凤说:“扬州盐商吃鲥鱼,讲究厨子挑行灶到江边,鱼一出水就宰好了上蒸笼;一直挑到家上桌。鲜味一点都不走。”

李彦青将咀嚼鱼鳞吐了出来。挟一块鱼肉说:“鲥鱼真好吃,就是刺多会卡喉咙。”

“会吃,就不会卡。”

“要怎么吃,才算会吃?有诀窍吗”。

“没有甚么诀窍,第一不要怕,越怕越会卡;第二,慢慢儿吃,没有人跟你抢,何必慌慌张张地。”小阿凤突然又说:“六爷,我看看你那个钻戒。”

“你看吧!”

李彦青将左手摆在桌上,小阿凤抓住他的手,细看无名指上的那枚方形钻戒。

“多重?有十克拉吧?”

“差一点儿。”

“翻头好,镶得也好,尤其是戴在六爷手上。”小阿凤将自己的手并列,“六爷的手好白;而且也软。”她复又抓住他的手。捏了好几下。

李彦青血脉贲张,无法自持了;咽了口唾沫,润一润干燥的嗓子,然后说道:“三嫂,你说会吃就不会卡,第一要胆大,是不是?”

“是啊!”

“第二,这会儿没有人跟我抢,慢慢儿吃,是不是?”

“我不过是个比方,你吃鲥鱼谁来跟你抢?”

“也许是三爷呢?”

“他人在天津,想跟你抢也办不到。”

“三嫂!”李彦青霍地起立,随又双膝跪倒,“三嫂,你行行好,救我一救。”

小阿凤匕鬯不惊,只轻声说道:“别这样!让下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那末你说怎么办呢?”

“你先起来。等我想一想。”

李彦青站起身来,坐回原处,但双手支桌,头往前倾,等候发落。

“慢慢来!”小阿凤在他手背上轻拍了几下,是安抚,但也可认作许诺。

李彦青的冲动能够克制了,反正这天已获得曹锟的许可,不必再到延庆楼去伺候“洗脚”;而王克敏又在天津,花月良宵,正不妨慢慢享受。

这样转著念头,突然心中一动,王克敏到底是不是在天津!这得要求证明确实,万一是个圈套;纵或不致于成为“仙人跳”,但在刚要入港之际,王克敏翩然而至,好事功败垂成,岂非大杀风景?

于是他想了一下问:“三爷到天津,住那儿?”

“每一回都是利顺德。”

“那──劳驾给我挂个电话,我跟他谈谈辞呈的事。”作女主人的如言照办,接通了天津利顺德饭店的电话;总机答说:“王总长住四一六号;不过不在房间里。”

听小阿凤告知情况以后,李彦青说:“我跟柜上讲。”

电话接到柜台上,所得到的答复非常具体,王克敏应友之约,在厚德福吃饭;有什么事,柜上可以转告。

“我姓李,在王总长府上打电话。请你找王总长,马上给我回个电话。”

人确是在天津,李彦青放心了;回到座位上,一面喝酒,一面盘算。不久,电话铃响;小阿凤说一声:“来了!”拿起话筒一听,果然是王克敏的声音。

“刚才是李汉卿找我?”

“是啊!他要跟你谈辞呈的事。”

“好!”王克敏又问:“交代你的事,办妥了没有?”

“办妥了。”

“你要小心。”

“你放心啦!”说完,将话筒交了给李彦青。

“三爷,”李彦青开门见山地,“你的事,不会有问题;我想请上头批个‘慰留。’上头怕这么办,太刺激人家;打算把你的原呈退回。”

“好,好!退回的好,退回的好。”

“你既然同意,这件事就算定规了。”李彦青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好!明天见了面,我把辞呈当面退给你。”

“是,是,好!请你代为向上头道谢。”王克敏又说:“这回全仗大力;我心里知道。”

“全仗不敢当;不过出的力气,说实话,真的不小,只要你心里知道就好了。”

这话是说给小阿凤听的,意思是不要过河拔桥;小阿凤胸有成竹,等他放下电话,回到座位上时,轻声说道:“回头你先洗个澡。”

“好啊!”李彦青心花怒放,“久已听说,府上的洗澡房,是法国王宫里式样;今儿我得见识,见识。”

“那末,酒够了没有?酒够了,就吃饭,有蒸饺、鸭粥,不过是素饺子。”

“素的好,素的好。”

于是小阿凤将阿宝找了来,交代两件事,一是拿蒸饺、鸭粥来;二是生锅烧热水。

饭罢休息时,李彦青已听得水声汤汤;等他喝够了茶,抽完了一枝烟,阿宝来报:“六爷,水放好了。”

此时却不见小阿凤的影子。

客人入浴,无动问女主人踪迹之理;他只有站起身,让阿宝引导进入浴室。

浴室是由卧室延伸出来的,加盖的一间水泥墙的屋子,当然是向卧室开们;面积很大,中间是一座路易斯十四式的圆形大理石浴池,估计可容三人共浴;边沿宽约三尺,可坐可卧。洗面池、抽水马桶之外,还有一架藤床;一面大穿衣镜,藤床上已有两条鹅黄色的大毛巾一套干净的纺绸褂裤。

就在他刚跨进浴室时。小阿凤随后而至;李彦青回头一看,阿宝已经出了卧室,但门却未关。这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一转念间,他又一阵心跳。

小阿凤却毫无异样,“六爷,”她含笑问道:“你看这间浴室怎么样?”

“只怕全北京要数第一了。”

“第一倒不见得。听说总税务司家的浴室,还要讲究。”小阿凤隔著门说:“六爷,你先洗澡吧!我叫人来给你擦背。”说著,顺手将浴室的门一带,隔绝形影。

李彦青颇感茫然,想想只好先解衣入浴;且观动静,再作道理。

跨入浴池,正在泡著水闭目养神时,听得门响;张眼一看,不由得惊心动魄,只见阿宝赤著脚穿一条白绸短裤,上身是一件对襟的小背心,胸前的扣子扣不上,露出雪白一块肉。

“六爷,请你坐起来,我好擦背。”

“好、好!”李彦青一手遮著下部;一手扶著池边,坐了起来。阿宝便在他背上、一面抹香皂;一面拿块海棉使劲地擦,动作俐落而粗鲁,就像做母亲的,替顽皮的小儿子洗澡似地,推来转去,一点都不客气。

“六爷,你躺下来!”

这要受窘了!一躺下来,“一柱擎天”,形相不雅;想一想,只有拿浴巾盖住躺了下来。而就在此时,发现阿宝走了过去,将浴室门上司必灵锁上的按钮往下一拨,门是锁死了。

李彦青恍然大悟,等阿宝一走过来,伸手便去解她小背心上的钮扣。

“别心急!我自己来。”

“三嫂,”李彦青脸上微有窘色,“你能不能割爱?”

“割爱?”小阿凤格格地笑道:“六爷,你可把我酸死了!有话痛痛快快说好了;掉什么文。”

“好吧!我就痛痛快快说吧,你能不能把阿宝送我?”

“喔,”小阿凤并不觉得太意外;看一看他的表情问道:“六爷跟她自己谈过没有?”

“谈过。我说我要给她买一幢房子;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她说要跟你谈。”

“是要我代表她跟你谈?”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意思。”

“一定是的。因为她又不是她父母卖给我的;只是雇她而已。”小阿凤紧接著说:“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来嫁她好了。”

“不,不!”李彦青急忙说道:“我现在明白了,她是你雇用的人;如果给了我,当然要送她父母几两银子。三嫂,你说个数目,我马上开支票给你。”

“这倒不必、她父母那里,交给我来办。”小阿凤沉吟了一下说:“六爷,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办成;不过,我先要问问她,明儿给你回话,行不行?”

“你一定替我办成,我还有什么话说?明儿我把三爷的辞呈送回来。”

“对了!那时候一定有确实回话。”

“费心、费心!”李彦青站起来说:“我要走了!多谢你的鲥鱼。”

“鲥鱼不如‘黄鱼’好吃吧?”

像阿宝这种身分,扬州人谓之“黄鱼”;李彦青知道她是开玩笑,笑而不答,拱拱手告辞而去。

这阿宝是陕西巷怡春堂怡琴老二的娘姨,小阿凤跟怡琴老二是极熟的手帕交,为了李彦青想吃天鹅肉,跟怡琴老二商量,征得阿宝的同意,来作一次挡箭牌,代价是大洋五百,李彦青如有赏赐,当然亦归阿宝所得。但没有想到,李彦青竟想藏诸金屋,这就非将阿宝找来细谈不可了。

“你的本事很大,李六爷舍不得放手了,你倒说给我听听,你是怎么让他服贴了?”

阿宝笑一笑说:“李六爷一身细皮白肉;我就吃他的肉。”

“真绝!”小阿凤笑道:“他是唐僧肉,吃了成仙得道。”笑停了正色说道:“现在他要你天天去吃他的肉,怎么办?”

“要问二小姐。”

“二小姐一定肯放的,要问你自己的意思。”

“我无所谓。”

“这就是说,你愿意跟他了?好,你要多少钱?还有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你愿意跟他,就要守规矩,闹出事来,他们的手段辣得很。我同三爷,可没法子救你。”

小阿凤的神气很认真;阿宝听完,咬著嘴唇想了一下说:“我三个条件:第一、给我娘老子买一百亩田养老;第二、给我哥哥找个事;第三、我不同他大太太一起住。”

“你娘老子住那里?”

“常熟。”

“到常熟去买田,谁去买?你干脆要多少钱好了。”

“总要一万。”

依阿宝的身价,一万是高了些,但不算过分。小阿凤点点头说:“好吧,我都依你;你回去跟二小姐说清楚了,马上给我一个电话。”

说完,小阿凤从抽斗中取出预备好的五百元新钞票,递给阿宝;她客气不收,但小阿凤非给不可,因为这是王克敏特为交代过的;他说:“你不给人家钱,就等于人家代你陪李六睡了一觉,我在精神上戴了一顶绿帽子了。”

这话不便跟阿宝明说,只是在她坚持不收时,说了句:“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阿宝总算收下了。

阿宝回去不久,怡琴老二便来了电话,为阿宝争取较好的条件。小阿凤答复她说,李彦青的家业,光是现款便有上百万之多;只要阿宝使出手段来,能将他的心抓住,将来不愁没有可观的私房钱,此时不必多争。同时叮嘱,阿宝应该搬到她家来住,不宜再抛头露面,否则为人发现真相,变成她对李彦青撒谎,大家面子上不好看。怡琴老二同意照办;第二天上午阿宝带著行李。搬到了王家。

到得下午,李彦青满面春风地来了;一见面先递过来一个公府的大信封,内中装著王克敏辞财政总长的原呈。小阿凤道声:“六爷费心。”接下来谈了阿宝的三个条件,同时声明:第一个条件,不必履行,她已经付了阿宝一万大洋了。

“那怎么好意思?我一定要还三嫂。”

“六爷一定要计较,就见怪了。”小阿凤说:“六爷纳宠,我们就送贺礼,不也是应该的吗?”

“三嫂这么说,我倒不能再多说了。”李彦青掏出来一张开好了的支票,票面二万元。“拜托三嫂替她买点首饰,做几件衣服,打扮打扮她。”

“好!这交给我。”小阿凤问道:“六爷打算那天办喜事?住在那儿?”

“办喜事谈不到,”李彦青答道:“我在二龙坑有一处房子,叫人收拾好了,挑个日子让她搬进去。我想三五天工夫,就把这件事办了它。”

“总得热闹热闹吧?”

“不,不!千万不能声张,尤其不能让新闻记者知道。”

这一点,小阿凤充分理解,因为消息一走漏,必成花边新闻;如果新闻记者挖根究底一掀出来,于王克敏的官声亦大有妨碍,所以不再劝说。而且等李彦青一走,立即打电话给怡琴老二,郑重告诫,对李彦青金屋藏娇一事,必须严守秘密。

不过王克敏虽获挽留,金法郎案却毫无进展,因为顾维钧以外交见长,深知此案关系重大,办成功了他必成众矢之的,大损清誉,所以对于王克敏采取虚与委蛇的态度。这一番明争暗斗,表面胜利,实际上毫无所得;要说有什么收获,只是跟李彦青结成了“通家之好”。此外,天津之行,意外邂逅了一个老朋友,也算是一桩快事。

这个老朋友也是“通家之好”,便是小阿凤称之为“干爹”的王揖唐。他是“安福俱乐部”的主持人,一手泡制了“安福新国会”,让徐世昌坐享其成,当了大总统。不道直皖战争皖系失败,徐世昌竟恩将仇报,下令查报皖系祸首;王揖唐其时正任南北议和的北方总代表。逗留上海,虽不在徐树铮等“十祸首”之列,但徐世昌随后又补发一令,以“勾结土匪,希图扰乱”的罪名,下令通缉。王揖唐逃到杭州,在浙江督军卢永祥那里躲了一段时间,化装逃往日本;一直到最近才回天津,恰好遇见王克敏,班荆道故,感慨万端。小阿凤与她的养母──王揖唐的“顾太太”感情很好,好几年不见,颇为想念;打电话到天津,约她来京相叙。顾太太欣然许诺;陪著她来的还有王揖唐,住在财政部总务司出面代订的六国饭店。

顾太太这回来很风光,大总统曹锟亦下帖子请她赴宴;当然是请王揖唐同时“敬迓鱼轩”,原来王揖唐曾为曹锟出过一番死力,那是六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