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照约定的时间,廖衡在来今雨轩跟王坦见了面。

他本来是想打听打听大选的票价,看王坦能不能替他经手?

如今问题已经由吴少霖解决了,所以见了王坦只是叙旧而已。当然话题离不开大选。

“养怡,”廖衡问说:“有人说曹仲珊想当大总统,你也是劝进的要角之一,有这话没有?”

“我不是要角,我也没有劝进,不过说了老实话而已。”

“喔,我倒听听,你是如何老实?”

据说,有一天王毓芝问王坦,曹锟想当大总统,可当不可当?是当好还是不当好?

王坦作了个“两可两不可”之说,曹锟钱太多用不了,打算买个大总统的尊号自娱,可当;如果想做事,大总统的责任太重,曹锟干不了,不可当。若是为下台养老而当大总统,是最好的办法,可当;如果还不想下台,当过大总统不能再干别的职位,不可当。

“结果呢?”

“其实早有结果了;在我说这话之前,他们已经组织了三个小团体,有两百多张基本票。迟迟未见实行,是因为王孝伯、吴子玉几次跟吴大头谈不拢,后来是我去谈好的。”

“那你不是要角吗?”

“不是,不是!只供奔走而已。因为──。”

原来王坦跟吴景濂很熟,尤其是吴景濂的妻子跟他很投缘,而吴景濂惧内,所以王坦走内线,说服了吴景濂支持曹锟贿选。

“代价呢?”

“这个!”王坦伸出一只屈起了拇指的手。

“四十万?”

“大致是这个数。我去说妥当了,钱由王孝伯去谈;也由他过付。”王坦停了一下问。“老廖,你这趟来作何打算?”

“只是来看看热闹。”廖衡答说:“谈不到打算。”

王坦见廖衡闪避不言,就不便深问,说些闲话,又要为廖衡接风。

“改天吧!”廖衡答说。“有个亲戚病得很重,我得去探病。”

这是托辞;其实是回六国饭店去拟电稿,约他的“太保”到京。他们有一本自订的密码,翻译电码很费事,直到傍晚,方始竣事。

为了事关重大,怕泄漏机密,廖衡亲自坐洋车到电报局发了电报;复又回到六国饭店,打算睡一觉再作道理。

一进门,便发现吴少霖在大厅上等著。“平老”,他起身迎了上来,递上一份请帖,“津保派诸公,听说平老来了非常高兴,今天晚上熊省长跟边议长,请平老晚饭。”

“喔,屋子里坐。”等进入房间,廖衡又问:“还有些什么人?”

“无非都是各团体的头头。”

廖衡点点头,却不是接受邀请的表示,“我想我表面上以保持超然的立场为妙。”他说:“请你替我谢谢。”

“是。”吴少霖随即拿起茶几上的电话分机,接通了甘石桥一百四十号议员俱乐部,找到专管请客的干事,说道:

“劳你驾,转告熊省长、边议长,廖议员廖平老的身子有些不爽,大夫关照要多休息,今天不能赴席,务必请代致谢意。”

其实,吴少霖亦不愿他跟熊炳琦、边守靖见面,因为他归吴景濂指挥;廖衡所开的条件,在他没有跟吴景濂谈妥以前,如果当事人直接接触,有了结果,他这中间人便要落空了。

虽然廖衡很上路,不致于出卖他;但如果给了廖衡一个他是不劳而获的印象,亦不大好。

“平老,”他说:“我要向你据实报告。我是奉吴议长之命办事,平老交代的话,我要跟他说。吴议长到保定去了,明天才能回来;我准定后天上午来报告结果。”

“好、好!不忙。”廖衡说道:“今天我们先去完愿吧!”

“完愿?”吴少霖想一想明白了,“等我来通个电话。”

电话是打到花君老二那里,据说她也出条子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吴少霖便留话,让她一回来就回电。

“平老今儿会过王养怡了?”

“是的。听了很多内幕。”廖衡问道:“你知道你们议长得了多少好处?”

“听说是十五万。”

“不止,加倍还多。”廖衡也学王坦那样,将手一伸。

“四十万?”

“不错,四十万。”

接著,廖衡又谈了些王坦告诉他的内幕。

正在说著,电话铃响了;吴少霖顺手拿起话筒,答一声:

“喂!”他猜想到是花君老二打来的,所以特为问说:“你是请廖议员讲话不是?”目的是要让对方听出他的语声。

“刚刚的电话,是你自己打给我的,还是廖三爷要你打的?”果然是花君老二,已辨出了他的声音。

“廖三爷要我打的,问你今天房间空不空?”

“本来不空,我叫他们辞掉了。”花君老二问:“你们什么时候来?”

“我请廖三爷自己跟你说。”吴少霖掩住话筒向廖衡说:“问你老什么时候去?”

廖衡点点头,把话筒接到手中,“老二,”他问,“你要不要我来?”

“废话!”

挨了骂的廖衡反而笑了,“你要我什么时候来?”他又问:“现在就来好不好?”

“问你自己!”花君老二发牢骚似地说:

“我等了你一天的电话,来不来?要来什么时候来;是打牌还是光喝酒,请多少客人?你为什么不早来一个电话,也好预备。”

“对不起,对不起!”廖衡笑说:“说实话,要请那些客人?我自己都不知道。好吧!我们马上就来;来了再说。”

“那就快来,我把条子都回掉了。”

廖衡搁断电话,站起身来说:“我们就走吧!”

名为“双台”,实际上只有一桌菜,因为廖衡的交游虽广,但此来情况特殊,熟人见面问一句:

“是为大选来的吧?”

那时是承认呢还是不承认,如果承认,下面或许就会问出不好听的话来;倘或不承认,那末进京又是干什么?

为此,他只请了四个跟他一样,态度暧昧,不愿谈大选的国会议员,另外是吴少霖所邀的单震与刘一鹤,再加上杨仲海,主客一共九人。

“今宵只可谈风月。”作主人的一入席就宣布;然后说道:

“少霖,叫条子还是你执笔吧!”

“是,平老。”

四名议员,都有相好的;杨仲海仍旧叫了栖凤阁老四,单震与刘一鹤难得到清吟小班来,一时都想不起有什么中意的人,便由吴少霖“荐条子”,他自己仍旧叫的梅春老七。

等开了席,所叫的条子,陆续而至,花君老二以女主人的身份周旋,小班的姑娘以及“跟条子”的“本家”、娘姨,自己人交谈,都说苏州话,一时莺声呖呖,曼呼娇笑,热闹非凡。

由花君老二开始,姑娘们一个个挨次敬酒。

从首座的山西籍议员张起元起,接下来是河南的岳咸斌、福建的王泽之、江苏的史大通;然后才是廖衡的“小朋友”。

敬酒以外,照例有一两句门面话,这一套规矩行完,已经去了一个钟头了。

“今天是雅集,”廖衡说道:“我们行个酒令如何?”

此言一出,肚子里墨水不多的人,不免惴惴然;吴少霖善于察言观色,他向坐在他右首的主人说:

“平老,酒会直乎雅俗共赏;太难了,我可敬谢不敏。”

“当然,当然。”廖衡拿手指著说:“九个人,自一言至九言联句,各位赞成不赞成?”

首座的张起元点点头说:“起令吧!”

“忝居令官,我占便宜,起句只有一个字。”廖衡回头向花君老二说:“你说一个字看;随便什么字。”

花君老二想了一下说:“现在不是选大总统吗?我就说个‘选’字。”

廖衡暗暗皱眉,真是俗语说的,“那壶不开提那壶”;不过,已经起了令,不能不算,正在踌躇之际,诗做得很好的刘一鹤开口了。

“选是上声、十六铣;不过琰、赚、潸之韵,可以通用的。”

“索性宽一点。”廖衡说道:“平仄通押。”

“如果平仄通押,第一个字应该用仄声,稍示限制。”

“好!”令官接纳了刘一鹤的建议,叫人拿骰缸来,用两粒骰子摇,是十一点,由他右手的杨仲海数起,一圈转过来,再数馀数,该坐在杨仲海上首的刘一鹤接令,他从从容容地说了两个字:“选贤。”

“转到平声一先了。”令官吩咐花君老二:“再摇。”

这回摇了个三点,数到史大通,他用苏州腔的官话说:“选贤是选贤,不过:‘要铜钿’。”

有点杀风景了,吴少霖不免伤脑筋,怕这个令行到后来,会让主人尴尬,得想个什么办法匡之于正。

正在寻思之际,只见花君老二推了他一下说:“该你了。”

吴少霖定睛看时,摇了个满数十二点,数过来该他接令;于是想了一下说:“万选青钱。”

“这一句接得好。”刘一鹤应声而言:“我贺一杯。”

吴少霖自己也很得意,因为这一句很巧妙掩盖了那“要铜钿”三字;因而举杯说一声。“谢谢,我陪一杯。”

喝干了酒,他将骰缸盖子阖上,花君老二拿起来摇了三下,揭开盖子一看,她自己先就笑了。

“这么巧!刚刚最大,现在最小。”

最小是两点,一下数到杨仲海;他对此道本不在行,加以猝不及防,因而有些张皇失措,“该我?”他问:“第几句?”

“五言。”栖凤阁老四在他身后提示。

“喔,五言。”他定定神才想起吴少霖的那句“万选青钱”;照“钱”字押韵,眼前风光有个字可用,脱口说道:

“天天开华筵。”

这五个字一念。刘一鹤第一个皱眉;作令官的廖衡毫不客气地说:“罚两杯!”

杨仲海大窘,但长者所命,不敢违拗,干了一杯酒,等花君老二为他斟第二杯时,栖凤阁老四用苏州话问道:“廖老爷,啥勒要罚两杯介?”

“唷,”也是苏州人的史大通笑道:“有人勿服贴哉!看令官老爷那哼说法?”

“我自然有我的说法。”廖衡说道:

“四小姐,你要替仲海打抱不平不是?我听说你也颇通文墨,这样好不好,你先喝一杯,如果我的说法不通,陪还你一杯,另外再罚一杯。如何?”

“蛮好!”栖凤阁老四,拿起杨仲海的酒,一饮而尽,

“好!”廖衡指著刘一鹤说:“刚刚刘老爷说过,第一个字要用仄声;‘天’是平声,你总知道吧?”

“勿错格;第二杯呐,罚点啥?”

“‘天天开华筵’五个字都是平声,这叫什么诗?”

栖凤阁老四嫣然一笑,拿起酒壶,替杨仲海斟满了说:“输脱格哉!耐吃脱仔吧。”

杨仲海如傀儡般,他人怎么说。他怎么做。等干了这杯酒,花君老二又要摇骰子时,却为廖衡拦住了。

“这句诗要改对了,才能过关。四小姐,你替他改一改;改对了,我喝一杯,改得不好。你们俩喝个‘交杯盏’。如何?”

“好,好!”大家都起哄附和。

“四小姐,”坐首席的张起元问,“你是想请令官喝酒呢,还是想跟仲海兄喝‘交杯盏’?”

“自然要请令官喝酒。”

张起元也是听说栖凤阁老四有“诗妓”之名。有意试试她,看她有何把握?听她这样回答,很满意地说:“好,你改吧!”

“容易!‘天天’改‘日日’──”

“错!”

“错”字刚出口,栖凤阁老四抢著说道:“倷覅急呐!倷还不曾听完;‘日日启华筵’,那哼?”

五言诗仄起平收,第三字亦应用仄;而“开”字是平声,所以廖衡说她错,改成仄声的“启”字就不错了。廖衡乖乖地干了一杯酒,却还有话。

“仲海,你应该敬她一杯酒,不然你没法儿过关。”

“是。”杨仲海答应著,持著酒转身说道:“谢谢耐!”也是苏州话。

接下来摇到首座的张起元,他念了一句:“几人口角流涎”。六字双关,表面上接“华筵”;骨子里是指票款。

原来史大通那“要铜钿”三字是个启示,在座的议员都认为用自嘲自谑的态度,来应付这个话题,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下把骰子三点,该作陪的单震接令,他当然是恭维之词。“衮衮诸公望若仙”。然后是王泽之的八字句:“津保洛阳到处周旋”。

最后剩下河南的岳咸斌,就不必摇了,“岳老爷,”花君老二说道:“请你收令。”,

岳咸斌亦同样地采取自嘲自谑的态度,而且相当率直:“八百罗汉说来真可怜!”

此言一出,举座微笑不语,场面似乎有些尴尬;吴少霖便向他请来的朋友说:“诸公笑谈,不足为外人道;尤其是新闻记者。”

“不会,不会。”单震与刘一鹤同声回答。

吴少霖怕新闻记者,而新闻记者偏偏找到了他。

此人是中立的“京华日报”记者,名叫林华宝,他的采访手腕很高;从电报局中得到线索,廖衡发出十二通密电,收报的人都是国会议员;因而到六国饭店去访廖衡。不道扑了个空。

向同业打听,据廖衡刚到京时,在铁路饭店招待记者,有吴少霖在场招呼,所以一见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廖议员不在六国饭店;在那里?吴先生一定知道,请你告诉我。”

吴少霖明知廖衡高卧在花君老二香闺中,但决不会透露:“对不起,”他说:“我也不知道他在那里?”

“你今天会跟廖议员见面不会?”

“还不知道。”吴少霖答说。

“我跟廖议员是世交,他到京以后。我不过尽晚辈之礼招呼而已。他有事才会找我。”

这个记者不得要领,怏怏而去;但京华日报的社长黄云鹏,得到确实消息,廖衡确是由吴少霖负责接待,因而亲自出马来采访。

北京的报纸有三十多家,背景不同,规模不一,这家京华日报标榜中立,发行量虽不算大,但在政学两家有相当地位。

而黄云鹏又是社长的身分;吴少霖不能不买他的帐,“黄社长,我替你找找看。”他说:

“这里人多,讲话不便;你请坐一坐,我找个清静的地方去打电话。”

吴少霖找到另一个办公室,电话打到花君老二班子里,说廖衡刚走;再打到六国饭店,说廖衡刚到。即时接上了头。

廖衡很爽快地说。“你马上陪他来好了;我在餐厅等他。”

吴少霖搁下电话,故意跟同事聊了一会闲天,才回到自己办公室,“黄社长,”他说:“找是找到了,廖议员先不肯接受访问,我劝了好半天,说贵报是很有地位的报纸,而况是黄社长亲自采访,一定要尊重。廖议员答应了,他在六国饭店餐厅,请你午餐,聊表敬意。”

“不敢当,不敢当,我扰他一杯咖啡好了。”

“那就请吧!”

于是坐上黄云鹏的汽车,直驶六国饭店,在餐厅中经由吴少霖的介绍,彼此作了一番寒暄,喝著咖啡,渐渐谈入正题。

“黄社长有甚么话要问我,尽管说。不必客气。”

“好!廖议员既说不必客气,那末,我措词方面,如有不恭之处,要请你多多包涵。”

“言重、言重!”廖衡答说:“无话不谈,不必顾忌。”

吴少霖听得他们这番交换的话。心里不免嘀咕,急忙向廖衡使个眼色;廖衡微微摆一摆手,仿佛示意放心;又似阻止他不用管这件事。

“廖议员,请问你这趟进京,是不是为了大选?”

“是的。”

“打算选曹巡阅使为大总统?”黄云鹏问:“外间风风雨雨,说票价多少多少,形同猪仔。请问廖议员对此说的看法如何?”

“我不会做猪仔。”

“喔,”黄云鹏很注意地,“廖议员的意思是,此行与票价无关。”

“那又不然。这是两回事。”

“票价与选曹有密切关系,怎么说是两回事呢?”

“你是说,得了票价,就要算猪仔议员?”

“是的。”黄云鹏点点头,“既得票价,能不做猪仔吗?”

“不错。”廖衡答说。

“我这次进京,确是为了五千元票价,这不必瞒大家,有些人盘踞要津,干了多年肥缺,宦囊甚丰,这是傥来之物,大家可用;不过没有机会,他们是一毛不拔的。”

黄云鹏大为诧异,想不到他会说得如此坦率,采访的兴趣也就更浓了,“照廖议员看,”他问:

“这一次是个拔毛的机会?”

“是的。很难得的一个机会。”

“你是掌握住了这个机会?”

“无所谓掌握,机会是本来就在那里的,只要愿意,自有人把机会送到你手里。”

“慢点,慢点,廖议员,”黄云鹏想了一下说:“请你谈一谈,何以得了票价,仍旧可以不算猪仔议员?”

“黄社长,”廖衡答说:“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要谈一个逻辑,何谓猪仔议员?因为他甘于卖身;那末不卖身就不是猪仔了是吗?”

“是的。”

“这就回答你的问题了,票价照收,投票不投,那就是不卖身;不卖身就不是猪仔。”

他这番说法,颇为新奇,虽是歪理,却不易驳倒。

但吴少霖却大为著急,心想他这番话明天见了报,不但票价不能再谈,而且议院的饭碗都有影响,所以连连投以眼色,想拦阻他别再荒腔走板,乱说一通。

但即令廖衡想煞车,黄云鹏那里肯放过,“廖议员,”他问:

“阁下的高论,实在佩服。不过我要请问,别人不是傻瓜,肯白给票价吗?”

“我也不是傻瓜。”廖衡答说:“美国造横贯大陆的铁路,招聘华工;有人经手买猪仔,工人事先当然答应了的,但中途脱逃是另一回事。”

“原来廖议员的打算是,先答应投票,票价到手就不投了。”

“正是如此。”

“这不成了骗人了吗?”

“取之于盗,不为伤廉。”

“坏了,坏了!”吴少霖心想,拿了人家的钱,还骂人为“盗”;上头一定震怒,看来自己的饭碗,已快著地了。

“廖议员,”黄云鹏紧追不放,“那么你是如何中途脱逃呢?”

“这,对不起,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如果把方法告诉你。戏法就变不成了。”

“是不是想脱身南下?”黄云鹏善意地说:“据我所知,火车站布满了密探。”

“我知道,我知道。”

“那末,廖议贝是如何脱身呢?”

“对不起,”廖衡笑道:“这就无可奉告了。”

出现了外交词令,料知再问亦无用;好在收获已丰,所以黄云鹏很满意地道谢:“谢谢廖议员;真是快人快语。”

等他一走,吴少霖埋怨廖衡,“平老,”他说:“你这些话实在不应该说的;明天一见了报,我怎么交代?”

“喔,”廖衡不慌不忙地问道:“向谁交代?”

“第一个是我们议长吴大头;第二是津保派的钜头。如今前途多艰,事情很难说了。”

“很好说。”廖衡神色从容地:“老弟,你别忘了‘借干铺’的理论。”

吴少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是,是!”他笑逐颜开地说:

“明白了,明白了!一切照约定而行;不过,平老,你不能再出花样了。”

“老弟不能怪我,报馆里的人,是你领来的。”

“是,是!我不是怪平老,不过提醒而已。”

“你看!”吴景濂将一张京华日报,揉成一团,使劲摔在吴少霖面前:

“这叫甚么话,简直是神经病!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有把握让他就范,结果弄来一条疯狗。”

吴少霖知道他为甚么大发雷霆;而且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很沉著地答说:

“疯狗是疯狗,见了钱就不疯了。议长,他是装疯卖呆。”

“那末,他说那些话是甚么意思呢?”

“无非‘黄熟梅子卖青’而已。他自己作了一个譬仿,好比南班子里的客人‘借干铺’。”

“这话怎么说?”

“是这样──”

等吴少霖将廖衡自我作践的譬喻说明白了;吴景濂的气也消了。

这些出卖风云雷雨的勾当,他也是老手;心知廖衡所言不虚,吴少霖也还是有功劳的。

“原来他说钱照拿,票不投;也就是姑娘推托‘身上来’的意思。”

“一点不错。”。

“那,”吴景濂坐了下来,指著大办公桌前面的椅子说:

“你坐下来谈。”

“是。”吴少霖拿出廖衡写给他的条子说:“议长,请你先看这个。”

吴景濂一看便皱眉,“要支交际费?”他问:“他有多少人?”

“他自称‘十三太保’。”

“真有十三个?”吴景濂问。

“名单,他不肯交出来。这是无怪其然的;他怕我们这面自己个别去接头。不过,我相信不假。”

“何以见得?”

“他已经发电报出去了。京华日报的记者,就是从电报局得到了消息,才去访问他的。”吴少霖又说:“反正到领票的时候,总要露面的。”

“这样说,电报局有他发电的名单?你拿我的名片去看吴总长,请他交代电报局,抄一份名单来。”

“是、是!”吴少霖趁机奉承:“议长心细如发,我倒没有想到,可以跟电报局要名单。”

“交际费你先替他领了去;旅费等人到了,点人头照支。你跟他说清楚,如果不到十个人,交际费照扣。”

“请问议长,怎么扣法?”

吴景濂想了一下说:“旅费就不发了;由他的交际费中,自己去付。”

吴少霖心想,扣旅费就是扣他的钱。假如说来了九个人,每人四百,扣而不发,就少了三千六百元,非同小可。

于是他说:“议长,我看戋戋之数,不必太认真。再说,旅费扣发,他就不肯打条子;会到处办报销,也是个麻烦。”

“好吧?我刚才的话取消。”吴景濂提起笔来,在廖衡的条子上批了“照发”二字,交了给吴少霖。

在会计处领到了支票,吴少霖随即又赶到甘石桥一百四十号,国会议员俱乐部,但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吴少霖向空中使劲唤了两下,鸦片烟的香味,比前两天浓重得多,他知道曹锟的美梦,快要做成了。

“少霖,少霖!”有个议院的同事,拉住他说:“大家都在找你。廖议员怎么闹这么一个笑话?”

所谓“大家”,当然是指筹备大选的钜头们;吴少霖笑笑答说:

“别耽心,笑话免不了;大事误不了。”

说完,他直奔上楼,到得东西第一间,排闼直入,王承斌、王毓芝、边守靖、熊炳琦、吴毓麟都在座。

“报告诸公,”吴少霖将手中的支票一扬,“廖议员十三票。吴议长先发了他一万元的交际费。”

这句话先声夺人,大家对于廖衡与吴少霖的不满,立即消失了一半,“宗兄,”吴毓麟摆摆手说:

“坐下来谈。”

这一坐下来,少不得又要将廖衡自虐的譬喻说一遍;最后谈到票价,也就是吴少霖来看“大家”的目的。

“到了投票那一天,由廖议员约在一起吃饭;饭后坐汽车上议院,在车子里发支票,每人一张,见人付票。”

“你说他有十三票?”王承斌问。

“是的。”

“名单呢?”

“名单在电报局。”“怎么?”下辖路、航、邮、电四大司的交通吴毓麟,诧异地问:

“名单怎么会在电报局?”

“只要吴总长交代一句,名单马上可以取到。”

吴少霖将廖衡发电召议员的原委,扼要说了一遍。

“好!我马上派人去要名单。”

“不忙、不忙!有这回事就行了。”王承斌问:

“盘口怎么样?”

“廖议员狮子大开口,每票一万二,他本人加倍。”吴少霖说:

“我从下午六点磨到半夜两点,才磨掉四分之一。不过,我打算走一条内线,大概还可以打掉一点。”

“磨掉四分之一,就是九千;就算再打掉一千,也还要‘桂花数’。”边守靖说:

“老廖个人双倍倒无所谓,其馀的似乎高了一点。”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吴毓麟转脸说道:

“宗兄,你请到餐厅去喝杯饮料;回头派人来请你。”

等吴少霖一走,五个人都围到会议桌前,去看那张长长的国会议员名单,有把握画圈;正在接头画个三角;有问题的就打个问号。

另外有张统计表,注明画圈的只有两百六十多;但正在接头的,却有四百开外,至于已接过头而有问题,也有五百多人。

“法定票数五百八十五票,在接头跟有问题的,算它能拉到一半,大概两百三十票,加上没有问题的。勉强可望破五百大关,还差八九十票。”王承斌停了一下说:

“这十三票是生力军,我看一定要拉。”

“拉是一定要拉,”边守靖仍旧持著他原来的看法:

“就是盘口太高。”。

“他的所谓‘一条内线’,不知是指甚么?”吴毓麟问:

“另外是不是要付酬劳。”

“那还不是窑子里的姑娘,要付酬劳也有限。”王承斌说:

“各位看,是给吴少霖数目,授权他去谈呢?还是让他先去谈了再说?”

“我看授权吧!”一直不曾开口的熊炳琦说:

“事不宜迟,以早早定局为妙。”

“好!”王承斌问:

“数目呢?”

有说八千、有说七千;最后折衷定了七千五。另送吴少霖五千,包括内线的酬劳在内。

于是,吴毓麟亲自走来,找了僻静的一角,招招手将吴少霖找了来,将盘口都告诉了他。

吴少霖自是喜出望外,他原来以为对方只会出一个“乞巧数”,不想加了五百;另外还有五千酬劳,算一算是一万交际费,七千四的旅费跟出席费,再加上这五千的酬劳,光是经手这一票买卖,就落了两万多,油水不为不厚;而况还有额外的五百可以动脑筋。

“吴总长,”他拍著胸脯说:“我去走一条内线,一定要把它办成功。”

“好!五千元酬劳,你先到会计处去领;我会打电话交代他们。”吴毓麟笑道:“宗兄,你那条内线是什么?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听?”

“有何不可?”

吴少霖本想说花君老二,话到口边,觉得不妥;花君老二也常到俱乐部来出条子,倘或问起,底蕴尽泄,会出麻烦,所以很机警地换了个人。

“是东交民巷的一个白俄名叫凯萨琳;廖议员看上了。”

“他刚刚才到,已经去寻花问柳了,”吴毓麟笑著又说:“宗兄,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大概是你拉的马吧?”

吴少霖脸一红,冷冷答说:“拉马只为拉票。”

看他脸色,吴毓麟急忙陪笑说道:“是,是,只为了拉票。宗兄的辛苦,我们都知道的。”

堂堂交通总长,用这种道歉的语气说话;吴少霖虽有点气,也立即消释了,“都是为公。”他说:“我只希望大事办成,将来能有寸进。”

“没有问题。”吴毓麟说:“等这回大事办成,如果想到我交通部来,我很欢迎。”

“是。我先谢谢总长栽培。”

“好说,好说。”吴毓麟问:“什么时候能听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