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到了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开了一个大房间。六国饭店是洋规矩,侍者将该做的事做完,悄悄退出;轻轻将房门关上。

“来点酒吧?”吴少霖问。

“这里都是洋酒,太凶;我可喝不惯。”

“洋酒也有很淡的。”

说著,吴少霖已经按了叫人铃;等侍者叩门入内,他夹著英语问了好一会,才将酒点好。

“老二,”回到座位上,吴少霖问道:“这里你常来吧?”

“这是第三回。”花君老二紧接著说:“头二回都是约好了来洗澡。”

“好阔气!开了六国饭店的房间来洗澡,那是阔人家姨太太,少奶奶的玩意。”

“我们可比不上人家,是凑了分子来图个舒服的。四个人,开个十六元的房间,给两块钱小费;每个人摊四块半钱。”

“四块半钱洗个澡。还不阔啊?今天──。”

正说到这里,门上剥啄有声;打开门来,侍者托著银盘来送酒。花君老二的酒盛在一个尖锥形的高脚玻璃杯中,酒色淡绿,飘浮著一枚鲜红的樱桃,杯口插著一片黄澄澄的柠檬;她不由得赞了一声:“真漂亮!”

“你尝尝看,薄荷味儿的。”

花君老二呷了一口;酒并不算淡,只是凉凉甜甜地,容易下咽,她又喝了一口,拈一粒下酒的杏仁,用门牙去咬,露出一嘴雪白整洁的牙齿。

“你这一口牙,长得真出色。”吴少霖说:“笑起来分外的美。”

“真的?”花君老二报以微笑,果然妩媚。

“我刚才的话没有完。”吴少霖双掌捧著一个宽口大腹的玻璃酒盅,慢慢幌荡著,悠闲地说:“今天用不著凑分子,你何不捡个四块半钱的便宜?”

“不!”

“为什么呢?”

其实,花君老二很想捡这个便宜,只是直觉地在这里入浴很不妥;这个理由当然不便出口,想了一下说:“没有带著换的小褂裤。洗澡不换贴身的衣服,不就白洗了?”

“说得也是。”吴少霖点点头。没有再说下去。

“办正事吧!”花君老二催促著说:“等你把信写完了,我好走。”

“好!”吴少霖问说:“你平常对廖议员怎么称呼?”

“叫他廖三爷。”

于是吴少霖便在信纸上开头。他用的是一枝牌子叫“康克令”的自来水笔;信纸却是荣宝斋的仿古彩笺,笔硬纸软,“廖三爷大鉴”五字尚未写完,信纸已戳破了好几处。

“不行!不换笔,就得换纸。等我去看看。”

说完,吴少霖开门走了出去;好一会才来,他后面跟著侍者,端著一个方形木盘,里面是砚台、笔墨摆在起居室中的写字台上,随即走了。

两人本来是对坐沙发,吴少霖斜倚著茶几,便可作书;此刻换用毛笔,就不能不改换座位,“你请过来!”他指著写字台旁的椅子说:“咱们对付著把这封信弄好了它。”

于是花君老二端著酒,坐了过去,替他在砚台里注些水,磨起墨来。吴少霖铺纸吮毫,略想一想,写完前面的一段客套,待叙入正文,便得先问一问:

“老二,”他说:“你跟廖议员在一起,有甚么特别值得纪念事没有?譬如,到那里去玩过一趟,玩得格外痛快之类的情形。”

“没有!没有甚么好纪念的。”

“那末!何以廖议员会对你著迷?”

“我怎么知道?你要问他。”

“总有缘故吧?”吴少霖想了一下,突然有所省悟:“老二,一定是你床上功夫很了不起?”

花君老二脸一红,白了他一眼,“瞎三话四!”她用苏州话骂:“真正狗嘴里勿出象牙!”

吴少霖笑一笑,旋即正色说道:“老二,不是我跟你开玩笑。你想,要能让廖议员一见你这封信,就会坐上津浦路车来看你,当然要谈些能让他心痒难熬的话,才能把他打动。你想,是不是呢?”

他的话刚完,侍者又来叩门;原来是吴少霖关照他派人到东交民巷的洋行里去买一条女用的内裤,此刻已经买来。那条白绸子的内裤,长可及膝,还镶著花边;花君老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回,颇有爱不忍释的模样。

“别看了,一会儿洗完澡,不就换上了?”花君老二不置可否,只说了句:“你的心倒是真细,怪不得会在衙门里红。”

“谢谢,谢谢,别替我戴高帽子。闲话少说,我刚才的话说得对不对?”

花君老二不作声,心里承认他的话不错;但有些话说出来实在难为情。因此,踌躇著不知如何作答。

“这样,你自己说,跟廖议员头一回相好,是怎么个情形?”

花君老二脸又红了,闪避著不肯说,“这有啥好说的。”她说:“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看来只有自己胡编了!吴少霖心想,反正那时候廖议员欲仙欲死,也记不清那许多。不过日子不能弄错。

“我先替你放水。你在里面洗,我在外面写;等你洗完,我也写完了。”

“什么?”花君老二诧异,“外面还有个洗澡房吗?”

“你弄错了!”吴少霖笑道:“你洗澡,我写信,还有另外两封信要写。你缠到那里去了?”

“还说我缠!你自己说话含糊不清;谁知你还要写信?”

吴少霖微笑不答,走到里面卧室,不久,“哗哗”水响。花君老二忍不住将白绸短裤捡起来细看,下了决心,在这里捡个现成的便宜。

可是,别让吴少霖在自己身上捡个便宜!花君老二心想,回头不但浴室,连卧室亦应上锁,才能万无一失。

一面想一面等,水声已经消失,却不见吴少霖出来,便即喊道:“你怎么不出来写信?”

吴少霖是在屋子里动手脚,恰好也竣事了,随即答应著走了出来;说一声:“快去洗呀!”接著坐回写字台前,开始写信。

“你可不要不老实!”花君老二说:“不然,你下次可别想我会出你的条子。”

在吴少霖听来,这不是警告,而是暗示,回而挑逗说:“你那里重门叠户,我倒看看我能怎么对你不老实?”

“重门叠户”语带双关,不过花君老二却不懂这句“素女经”这类书上常用的成语;只记著应该上锁。

于是花君老二进了卧室,随即将门关上,她知道装在门上的洋锁名为“司必灵”,里面有个钮往下一按,便即锁死,外面有钥匙也不能打开。那知一按竟按不动。

锁坏了。不过也不要紧,第一、吴少霖未见得有钥匙;浴室中还有道上锁的门,不怕他会闯进来。因此,她放心大胆地宽衣解带,精赤条条地进了浴室,大洗大抹了一番,混身轻快,十分舒服,一面拿大毛巾擦著身子;一面哼著刚学会的“枪毙阎瑞生”,摇摇摆摆地开了浴室门出来。

一出来便中了埋伏。吴少霖已跟侍者要了卧室钥匙,悄悄开门而入;浴室内门户紧闭,水声汤汤,自然不能发觉外面的动静。当他一把抱住她时,她吓得大叫,大毛巾亦即掉落在地上;而吴少霖是早有准备的,她刚一张嘴,便让他拿手掩住了。

“别嚷!”他说:“惊动洋人开门进来,你舍得让他们白看,我可舍不得!”

花君老二又气又急,“杀耐个千刀!”她咬牙切齿地用苏州话骂,同时捏紧双拳,使劲在他背上,“蓬蓬”然如擂鼓般乱打。

吴少霖不理她,只是笑著抱紧了她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推,推到床前掀倒,双唇相压,花君老二只能“嗯、嗯”地用鼻子哼著。

花丛老手的吴少霖,知道她会就范了,便略略抬起了脸,“只怪你长得太好了。”他说:“我包你满意,从里到外,从你身上到台面上。”

“谢谢耐!”花君老二白了他一眼,“我覅。”说著拉起另一块大毛巾裹住了身子。

吴少霖笑著,趁此空隙,很快地脱了衣服,捡起地上的大毛巾围住腰部,扑倒在花君老二身旁,一只手从她颈后穿过去,一个想躲,那里躲得开,两个人在床上滚作一团。花君老二先是又打又骂;渐渐地又骂又笑;最后又笑又喘了。

须臾云收雨散,两人又在浴室里鬼混了一阵子;吴少霖先出来,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抽烟;等花君老二出了浴室,便即问道:“你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晚上我在那里请客,叫本家预备。”

花君老二没有理他,裹著大毛巾坐在梳妆台前,照著镜子恨声说道:“好好一个头,弄乱了,教我怎么走得出去?”

原来刚才在床上打滚,将她一个梳得极光的堕马髻,弄得鬓发不整,无法见人了。

“不要紧,我来想办法。”

吴少霖起身出外,不一会笑嘻嘻地捧了一个镜箱进来;是花了小费,找侍者借来的,里面梳子、骨簪、刨花水、粉盒、胭脂,一应俱全。

这一下,花君老二回嗔作喜,解开发髻,重新梳头;吴少霖在一旁侍候,十分殷勤,等她梳好了头,另取一面镜子,为她前后照著,同时嘴里不断夸赞,哄得花君老二服服贴贴。

“漂亮极了!”吴少霖说:“我带你去出出风头。”

于是等她穿戴整齐,吴少霖结了帐,出了六国饭店,先到邮政总局寄了给廖衡的信;然后带她到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买了一个红宝石镶碎钻的胸饰,送花君老二作为定情的礼物。

杨仲海坐津浦路的夜快车到了南京,立即转沪宁路车到上海;廖衡住在沪西海格路,所以他在西站下车,一辆人力车到了廖衡家。

“你怎么来了?”廖衡问道:“是出差。”

“是专诚来给老伯请安的。”

“好说,好说!”廖衡问道:“住在那儿?”

“一下了火车就到府上,还没找旅馆呢?”

“那就住在这儿吧!”

“是,多谢老伯。喔,伯母呢,我先得给她请安。”

“打牌去了。”廖衡的脸色不怡,想叹气而又忍住,变成一声微喟。

杨仲海心知其故;廖太太结交了一班阔太太,喜欢打大牌,所以廖衡的日子很不好过。看来,这倒是一个机会。

“老伯的气色很好,印堂发亮,要走运了。”

“走甚么运?唉?”廖衡毕竟还是叹了口气;想了一下问道:“北京怎么样?”

“可热闹了!”杨仲海说。“我是特为来请老伯的。”

“喔,”廖衡想了一下说:“是谁要你来的?请我去干甚么?”

杨仲海且不答他的话,先问一句:“花君老二跟我说,有封信寄给老伯,不知道收到没有?”

“怎么?”廖衡问说:“你还是常常逛胡同?”

“不!是在饭庄子遇见的。提起老伯,问长问短?风尘中像她这样子有良心的,如今很少了。”

廖衡心里在想,花君老二来信希望他北上;杨仲海又来劝驾,显而易见是一码事,主使的人是谁呢?

“仲海,”他问:“是津保派的人,托你来找我的。”

“是。”杨仲海老实承认。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请你老去行使职权。”

“哼!甚么行使职权?找人去抬轿子而已。”

“老伯反正闲著,花君老二又想念你得紧,何妨去看看。北京这一阵子冠盖云集;老伯一向爱朋友,去了能会会老朋友也是好的。”杨仲海由他脸上看出他意思有点活动了,便紧接著说:“我打电报去,让他们汇旅费来。”

“他们倒是谁啊!”

“我老实禀告老伯,我还不够资格跟津保派的钜头打交道;有一个姓吴的好朋友,替他们负联络之责,是他托我的。他说津保派很看重老伯,能早点去,机会很多。”

“喔!”廖衡问道:“京里到了多少人了?”

“大概四百人。听说,在天津的也谈好了。”

“是怎么谈的?”

廖衡终于被说动了;当然,一半是花君老二那封信的魔力。当天杨仲海便打了一个电报给吴少霖,很简单的只有八个字:“如所约定,旅费电汇。”第二天,旅费汇到,再隔一天,便可动身,杨仲海又打了一个电报,通知吴少霖准时迎接。

那知事机不密,而廖衡又是作风很奇特,独来独往的国会议员,对新闻记者的吸引力很强,因而到京一下了火车,便为采访大选新闻的记者所包围。“保驾”的吴少霖,随侍的杨仲海,想助他“杀出重围”,可是廖衡却并无躲避的意思。这一来,吴少霖也无能为力了。

“廖议员”,有个记者问:“我们请你在车站食堂喝杯咖啡,肯赏光吗?”

“好,好!大家谈谈,我来作东。”

见此光景,吴少霖只好先去“打前站”抢先到了车站食堂,里面有两个简单,备贵宾休息之室,幸好都空著、便挑了较大的那一间。侍者知道是议员与记者聚会,自有众议院认帐,招待得很殷勤;客人一坐定,咖啡、西点、水果立即摆满了一桌。

“各位请随意。”坐在长餐桌主位上的廖衡说:“如果点心不足以果腹,要菜要酒,不必客气!我代表众议院请客。”

六名记者,一致鼓掌;有个女记者姓叶,大家都叫她“叶大姐”,向来最爱代表同行发言,这时开口说道:“廖议员人真爽快,可称‘记者之友’。廖议员代表众院招待我们,非常感谢。不过,我还希望廖议员能代表众多议员,多供给我们一点消息。”

“我发言只能代表自己,不能代表别人。”廖衡答说:“各位有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希望各位满意。不过,我们要来个约法三章。”

“可以,可以!”叶大姐说:“请廖议员宣布三章约法。”

“第一、不能提我的名字;第二、我发言的内容,要照实记载,不可加油添酱。”

“那当然,这是我们的职业道德。”叶大姐又问:“第三呢?”

“请各位给我一张名片。”

“这更不成问题了。不过,”叶大姐环顾同行:“各位看,第一点怎么样?”

“当然尊重廖议员的意思。”有人答说。

等了一下,再无异议,叶大姐便表示全盘接受。廖衡点点头,很满意地说:“来、来,开瓶香槟,庆祝我跟各位记者小姐,记者先生的约法成立。”

“是、是!”吴少霖答应著去招呼。

“廖议员,”仍旧是叶大姐一马当先发问:“你对‘最高问题’的看法如何?”

所谓“最高问题”,是新流行的一个术语,意指选举大总统而言;廖衡想了一下说:“关于‘最高问题’,我要跟我的同事商量以后,才能决定;罗汉有八百,人多口杂,最高问题,恐怕不是短时期内所能解决的。”

这似乎是预备杯葛大选的语气;杨仲海心里不免嘀咕,怕廖衡跟津保派谈不拢,他那一顶两、三千元的“帽子”也就戴不到头上,因而悄悄将与他站在一起的吴少霖拉了一把,呶一呶嘴,示意他细听记者发问。这时发问的记者姓蔡,他所代表的报纸,曾首先揭发直系所属督军、省长报效钜款,自廿万元至五十万元不等,颇引人注目;这蔡记者发言颇为尖锐,“高总长代表曹巡阅使,致送每位议员每月津贴二百元,”他问:“廖议员收到这笔津贴没有?”

高总长指高凌霨。原来的内阁总理是日本士官第一期出身的张绍曾,由于直系要任命沈鸿英与孙传芳为广东与浙江督军,此举只会制造南北更深的分裂,有违他促成南北和平统一的素志,因而拒绝。于是直系发起倒阁,利用吴景濂通过了“不信任张内阁案”,张绍曾被迫于六月初提出总辞,一星期以后,黎元洪亦被逼走了。

张绍曾内阁员已总辞,但黎元洪既已出走,无法任命一个新的内阁总理;因而本为“看守内阁”,一变而为“摄政内阁”,公推首席阁员的内务总长高凌霨为摄政内阁主席,成为变相的内阁总理。

高凌霨字泽畬,天津人,举人出身,与两湖学界颇有渊源;因此民国二年熊希龄出任财政总长,保举高凌霨为直隶财政厅长;其时第六师师长曹锟,驻扎保定,既是小同乡,又以曹锟为人憨厚,所以结成金兰之交,曹锟对这位老把兄极其信任;高凌霨因为直系势力日盛,自然亦是倾心襄助。在主持摄政内阁时,公开为曹锟笼络国会议员,因而饱受攻击。

有个议员在众议院公开质询:“国会议员,每人月致津贴二百元,是否由阁下在包办最高问题?”

“最高问题,时机未至,无所谓包办。”高凌霨不慌不忙地答道:“曹巡阅使送款,不过仿照从前‘炭敬’、‘冰敬’的例子,联络感情,无所谓津贴。”

另有个议员叫黄攻素。质询得更露骨了,他说:“每个议员支津贴二百元,投票票价据说是五千元,此种买卖专由你来接头,堂堂阁员,明目张胆作贿选的经纪人,成何政象?”

蔡记者所问的就是这件事;廖衡答得很妙:“国会议员的收入,由国会会计科汇来;名目繁多,我亦闹不清楚。”

“请问廖议员,”叶大姐问:“照你看,曹巡阅使想当大总统,吴孚威会不会反对?”

“喔,你是说吴子玉?”子玉是吴佩孚的别号,曾为袁世凯封为“孚威将军”,所以叶大姐称之为“吴孚威”;廖衡接下来说:“我想不至于反对;曹巡阅使当了大总统,吴子玉自然水涨船高了。”

“廖议员,这回我到洛阳,吴子玉请我吃饭,谈起,主张先制宪,后大选,请问你的意见如何?”

此人是随后赶来参加的,名叫张鹏,办了一张“大陆晚报”专好招摇逢迎;他说话极快,而且总喜欢带上一句甚么“吴子玉请我吃饭”这类令人齿冷的话,因而得了一个外号,叫做“夜壶张三”。

廖衡认识这个“张社长”,他反问一句:“吴子玉有两句诗,你知不知道?”

“吴子玉饮酒赋诗,以儒将自命,他的诗很多,不知道廖议员指的是那两句?”

“‘军界人才帐下狗,民国法典镜中天’。”

“喔,喔,是这两句。”张鹏连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不必问我了。”

“廖议员,”蔡记者问:“这所谓‘法典’,是指宪法。”

“当然。”

“那末所谓‘镜中天’,是不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的意思?”

“这要问吴子玉自己了。”廖衡笑笑说道:“我不便替他回答。”

“回答”二字刚刚出口,只听“嘭”地一声,大家都吓了一跳;循声而视,才知道是侍者在开香槟。

“请干一杯!”廖衡举杯说道:“谢谢各位,兄弟在路上很累了,想早点休息;改日我再约各位畅谈。”说完,一饮而尽,然后拱拱手,这个临时召集的记者招待会,便算结束了。

到得六国饭店,杨仲海正式为廖衡介绍吴少霖──在车站时,只是匆匆识面;到这时候,吴少霖才有极道仰慕的机会。

原来就在杨仲海去上海的那几天,吴少霖细细打听以后,才知道廖衡在旧国会中虽无明显的派系,如天马行空般,独立行事,但他的人缘很好,所以有相当的号召力;如果将他敷衍好了,可以通过他的关系,在天津、广州、上海各地再拉几名议员过来。他已经从甘石桥俱乐部那里取得承诺;买票的明盘是五千,暗盘由八千至一万,看议员的声望而定。在明盘与暗盘的差额之中,大有文章可作,所以廖衡在他眼中,等于是一尊财神。

他的口才很好,一套不即不离的恭维话。说得廖衡心情很舒畅;吴少霖看看是时候了,便向杨仲海说道:“仲海兄,我们要替平老接风,你看那里好?”廖衡字平叔,所以他称之为“平老”。

“我这位廖老伯喜欢吃西餐;上东安市场吧?”

吴少霖的机变极快,“既然这样,我倒有个主意。六国饭店的西餐,全北京第一;平老也累了,东城太远,不如就在这里,甚至关到房间里来吃。”他紧接著又说:“花君老二想念平老,一日三秋;正好叙叙相思。”

一听这话,廖衡嘴角便浮现了笑意,自然是首肯的表示;杨仲海当然附和:“这个办法很好。”他转脸问道:“老伯看如何?”

“无所谓,无所谓。”廖衡口中这样说,身子已经站了起来。

于是相偕下楼,到了餐厅,挑了一个比较隐僻的单间坐定,未点菜,先叫局,吴少霖执笔在手,第一张条子当然是花君老二;然后问杨仲海:“你叫谁?”

杨仲海的相好只有一个大金子,但二等茶室的姑娘,不上台盘;又当著父执在座,所以很拘谨地说:“我就免了吧?”

“怎么能免?”吴少霖说:“你没有熟人,我替你举荐一个。”说完,提笔疾书,写好三张局票,叫侍者发了出去。

接下来点菜、点酒,安排略定,吴少霖托故离席,其实是去打电话给花君老二。

从那天六国饭店有了“交情”,吴少霖变成花君老二的恩客,言听计从,所以电话一接过去,要言不烦,就像交代自己妻子一样。

“老廖来格哉!”为保机密,他用苏州话交谈。

“廖议员来了,住拉浪六国饭店;条子一到,耐豪躁就来。”

“晓得哉!”

“耐讲闲话要当心点!露勿得马脚格噢!”

“我偏偏要告诉俚!”花君老二在电话里格格地笑著,“耐剪仔俚个边。”

“十三点!”吴少霖骂了一句新近流行的市井之语,便将电话挂上了。

等他回到原处,正在交谈的廖衡与杨仲海都停了下来:“廖老伯跟我正在谈靳翼青。”杨仲海说。

靳翼青就是靳云鹏,正就是吴少霖深感兴趣的一个人物,所以他一面坐下来;一面连声说道:“平老,请继续,请继续。”

廖衡谈的是段祺瑞提拔靳云鹏的故事,“段芝泉从德国学炮兵回来以后,当北洋军学司委员,兼威海卫随营武备学堂教习。以后,袁慰庭在小站练兵,他的部队称为‘新建陆军’,把段芝泉找了去当炮队统带,兼防营学堂总办,其时,靳翼青──。”

其实靳云鹏只是段祺瑞部下的一名一等兵;放假的日子,仍是在营看书、写字,有一天为段祺瑞看见了,问他:“大家都出去玩了,你怎么留在营里?”

靳云鹏说,他是山东济宁人,家有一母一弟,每月所得饷银,悉数寄回,尚不足以赡养;所以想多识些字,希望能考上随营学堂,补为士官,稍增饷银,以便养母。

段祺瑞嘉许他的孝行,亦望他能上进,所以不经考试,便准补入随营学堂。不久,他说他有个胞弟叫靳云鹗,念过小学,希望亦能从军;段祺瑞也允许了。兄弟俩在随营学堂毕业后,由下士干起,步步高升,到袁世凯将称帝时,已当到山东督军称号为“泰武将军”。

袁世凯一死,“洪宪”帝制,昙花一现,国体复归共和,黎元洪“扶正”,干了一年,因为张勋复辟,黎元洪请辞,由补选的副总统冯国璋继位。及至安福系炮制的新国会成立,直、皖、奉三系军阀,一致推举徐世昌为总统;段祺瑞为了实践他逼冯国璋下台,曾有“同进退”的诺言,请辞内阁总理,改任“参战督办”,但他右手新国会;左手参战军,足以左右政局,乃推荐靳云鹏出任陆军总长,五四运动发生,国务总理钱能训引咎辞职,由财政总长龚心汉兼代,其时国库空虚,龚心汉坚决求去;徐世昌因为靳云鹏是段祺瑞的门生,且出任陆长为段所推荐,因而特命靳云鹏代理内阁总理。

其实,靳云鹏除段祺瑞以外,还有两大奥援,张作霖与曹锟,都是他的儿女亲家。当靳云鹏兼代总理之先,张曹两人即联名密电徐世昌,说“靳总长心地光明,操行稳健,以之代龚,众望允孚,即请以靳总长正式组阁,俾内忧外患之局付托得人。”

“他的‘心地’,跟他的眼睛一样。”廖衡一副讥嘲轻蔑的神色;原来靳云鹏是斜眼:“不过,‘稳’之一字倒是真的,皖系恩师;直奉两系是儿女亲家,还能不稳吗?”

吴少霖听他滔滔不绝地在谈靳云鹏,心里不断在转念头;等他谈得告一段落,便即问道:“平老关于参战军的事,想来亦很清楚?”

“那是徐又铮的杰作。”

徐又铮便是徐树铮,江苏徐州人,日本士官第七期留学生,足智多谋,是段祺瑞帐下第一大将;但恃才傲物,专擅跋扈,最看不起靳云鹏,而靳云鹏亦最妒嫉徐树铮。

欧战起后,徐树铮力主参战;段祺瑞深以为是。参战要军队,而北洋军纲纪荡然,扰民不足,这种部队怎么能派出去?因而决定新练参战队三师。其时北洋政府与日本军部正在密商共同防俄,先后签订了中日陆军及海军共同防敌的两个军事协定,新练参战军的经费及装备,便要靠日本接济。

“老段因为徐又铮树敌太多,这件事交给靳翼青来办。”廖衡又说:“听说向日本借的款子很多,都是靳翼青经的手;细数就不知道了。”

“参战借款一共是二千万日金。”吴少霖问说。“国会正在酝酿提出质询,要陆军部公布收支帐目;平老听说了这件事没有?”

“听说了,不知其详。”

“还有件事,平老听说了没有?”吴少霖压低了声音说:“陆军部把帐目档案烧掉了。”

“为什么?”

“为的那笔帐目不便公布。”

“喔,喔”廖衡很感兴味地,“原来如此!不过帐目拿不出来,莫非就不闹了吗?”

“闹归闹。靳翼青自有摆平的手段。”吴少霖趁机说道:“平老,何不也闹他一闹?”

“这──,”廖衡沉吟著说:“我考虑,我考虑。”

正在谈著,飘来一阵香风,抬眼看时,浓妆艳抹的花君老二来了:“廖三爷!你甚么时候到的?”接著,不等廖衡回答,先向吴、杨二人招呼,然后坐在廖衡旁边。

“你好吧?”廖衡执著她的手,笑嘻嘻地目不转睛地望著。“没有甚么好。”花君老二摇摇头。

“怎么会不好?如今选大总统,报上说八大胡同热闹得不得了。”

“就是太热闹了不好?”

“怎么呢?”

花君老二正待回答,侍者递过来一本真皮面的菜单;她推一推说:“不必看看,我是‘赵大人看榜’,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杨二爷,请你替我点。”

“好!我来。”杨仲海替她点了一个主厨沙拉、牛尾汤、烤鹌鹑、葡国鸡;除了沙拉与汤以外,其馀都是上得很慢的菜,为的是好让她多坐一会。

接著,吴少霖与杨仲海叫的局也来了,一个叫梅春老七;一个叫栖凤阁老四,都是八大胡同的红牌。

红虽红,都怕出西餐馆的条子,因为用不惯刀叉,怕出洋相;所以一个叫了三明治,一个叫了炸鸡腿,因为都是可以用手取食的。同时不肯多要,也表示不能久留;好在吴、杨二人都只是为了助廖衡的兴,聊以应景,便也无所谓了。

“你刚才的话没有完,”廖衡问说:“何以热闹了,反而不好。”

“身体吃不消。”她用苏州话说。

“喔,大概夜夜不落空。”

“瞎三话四!”花君老二轻轻捶了他一下,“日日有‘花头’,还要费神来应酬格噱?”

“怪你自己说话不清楚。”廖衡笑道:“是精神吃不消,不是身体吃不消”。“老二”,吴少霖接口道:“廖三爷一来,你的花头更加多了。”

“花头”便是在班子里打牌、摆酒之谓;这在廖衡自然是义不容辞之事,“明天吧!”他说:“今天不行;我在上海就打了电报,约好一个朋友,会来看我。”

这个朋友,当然与他北京之行有关;吴少霖不免关心,因为廖衡是他拉来的,深怕为别人抢走,不但白辛苦一场。杨仲海面前也不好交代。

因此,他很殷勤地问道:“平老,令友知道不知道你住在这里?”

“我只告诉他,今天到京,住在那里,请他等我电话通知,回头再说好了。”

“要不要我替平老去打一个,免得让令友久等。”

“也好。”廖衡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翻了一会问:“直鲁豫巡阅使署的王副参谋长,你知道吧?”

“是王养怡不是?”

“不错。”王养怡单名一个坦字;廖衡把他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吴少霖。

一路走向柜台去打电话时,吴少霖一路转著念头;他知道王坦也是为曹锟贿选奔走甚力的核心份子,廖衡找他可能是直接谈选票价码,那一来“飞象过河”,自己可能会落空,得要早想办法。

办法很简单,先为自己争取一段时间,也就是为花君老二争取一段时间,他是早跟她说过了的,利益均沾,他也相信她一定能够说得廖衡点头,但一定要在廖、王见面之前,将事情敲定。

因此,将电话叫通以后,自己报了姓名身分,说廖衡已经到京,不过旅途劳顿,打算第二天上午约在来今雨轩见面,并又问说:“不知道王副参谋长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今晚上我本来有事,明天上午最好,十点钟左右,我准到。”

等转回来,他将话倒过来说:“王副参谋长今晚上有事,约了明儿上午十点钟,在来今雨轩见面。这样也好,平老累了,让老二陪著谈谈,早点休息吧!”

“也好!”廖衡转脸看著花君老二问:“你听见吴三爷的话没有?”

花君老二报以嫣然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