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长安一年最好的时候。

长安的三月是属于曲江的。位于外城东南角上的这一池曲水,从汉朝以来,就负盛名;一直是皇帝构筑离宫的理想地带。二十年前--开元中,大加疏凿,重新经营,亿万的金钱,投入曲江四周,于是,如盛妆的贵妇,曲江出现了珠围翠绕的新目。

而这“盛妆的贵妇”,上自天子,下及庶民,是谁都可以亲近的。

在一年至少有一天,天子与庶民同乐于曲江。这一天在一年最好的三月里,上巳──“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几乎有半城的人,涌向曲江。装饰得极讲究的车马,衔接不断;车马前面伸出长长的一枝竹竿,挂著脂粉所作的“红餤”,这是春游曲江的标志。

曲江四周,自北岸乐游原起,宫殿千门,分向东西延伸。还有百司廨署,称为“亭子”──尚书亭子,门下亭子,御史亭子等等;实际上就是尚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的官员专用的宴饮休憩的别墅。

寻常百姓,自不能进入那些“亭子”;却可自设锦幄。豪富之家的锦幄,不但华丽,而且讲究严密,为了不使幄中的旖旎风光,外泄半点。

但南面除了特许以外,不准随便设幄;那里是禁区,禁区的中心是紫云楼,天子所临御的地方。

上巳的曲江,文人修禊,庶民踏青,天子则赐宴臣僚;地点在紫云楼西的彩霞亭。但虽说天子赐宴,却非御馔;照例:由京兆府率同长安、万年两县办差,除了水陆杂陈的盛筵以外,还要讲究锦绣珍玩的摆设。自然,左右教坊的乐工,必定到场献奏新曲──有时,天宝皇帝会成为教坊中的首席乐工,他是羯鼓能手。

百官公卿的口腹之奉,声色之娱,在那一天至矣尽矣。但是,他们在曲江的尊荣,却远不及草茅新进的新科进士。

三月十五;郑徽的同年们所选定的大会曲江的日子。盛况不逊于上巳;而美人比上巳更多;长安的名媛、名妓,这一天都集中到曲江来了!

名媛,随著她的父母到曲江来选婿;名妓,奉召来侑酒侍座。几千双、几万双美目,都看著新科进士;几万双,几十万双的艳羡的眼光,都射向新科进士。而且,帝后、妃嫔、宫娥的视线,也都落在新科进士身上。

此日的曲江,是新科进士的天下;贵为天子,亦只是新科进士曲江会中一项炫耀的点缀。照例:皇帝御紫云楼垂帘以观。他甚至还不是新科进士的贵宾,只是不请自来的一位看热闹的观众。

大唐自太宗以来,历代皇帝都尽可能为进士们增光益宠,作为牢笼天下英雄的手法。解音律、好文艺,赋性宽大慷慨的天宝皇帝,更以爱才出名;这天,他很早就带著近年来最得宠的杨贵妃,临御紫云楼,要看看今年的新科进士中,可有特别出色的人物?

新科进士在彩霞亭的午宴,告一段落;接下来的节目是曲江泛舟。彩饰的彩舟,属于公家,在上巳赐宴那天,只有宰相、三使、北省官──“中书门下”大吏的通称──以及李太白他们那些翰林学士,才有资格上船;而这天,连天子都没份,两只彩舟下面,尽是新科进士。

与天子并坐在衮龙绣榻上指点谈笑的杨贵妃,忽然发现了疑问,轻喊一声:“高力士!”

“高力士在!”他疾趋上前,躬身听候吩咐。

“新科进士多少人?”

“回贵妃的话,共取二十八名。”

“我也记得二十八,可怎么船上只有二十七?是何缘故?”

“待高力士马上去打听了来,禀告贵妃。”

“不!”天宝皇帝命令:“宣达奚侍郎来!”

“领旨。”

达奚珣奉召上楼,行过大礼;杨贵妃把她的疑问提了出来。

“禀贵妃:本科第二十二名进士郑徽告病。”

“唉!”天宝皇帝叹口气说:“不到今天,不知进士之贵。怎么偏偏病了呢?看来这郑徽的福份有限!”

达奚珣最欣赏这个门生,立即回奏:“郑徽志趣高迈,才思绵密,将来必是陛下的良臣。”

“既然如此,名次何以这么低?”

“臣禀公识拔,不敢草率。那郑徽帖经第二,试赋第一;三场策论,经义精湛,可惜时务两策,不切实际,臣再三斟酌,取了第二十二名。”

“喔,试赋第一的就是他?”皇帝点点头说:“那篇‘老骥赋’我看过,情文两胜,很难得。我想找人把它写出来。”

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颜真卿在何处?”

“现任长安尉。”

“那好。传我的话,叫颜真卿把郑徽的‘老骥赋’写成手卷进呈。”

“是。”

“新科进士,时务策不好的,都该外放去历练历练!”

“陛下圣明。”达奚珣叩头回奏:“请宣旨中书门下,敕下吏部遵行。”

“我会跟宰相商量。”天宝皇帝又回头吩咐高力士:“赐新科进士郑徽《广济方》一部!”

《广济方》是天宝皇帝亲自编纂的医药验方,尚未颁行全国;独赐一名告病的新科进士,自是殊恩。这消息马上传了出去,成为一段佳话。

可是,达奚珣却著急得不得了。

因为,郑徽并没有生病,也不在长安。各种的激励,使得他处心积虑要在下一年的制举中,争取最高的荣誉;他情愿暂时舍却新科进士的风光热闹,只身远游,去考察政风,发掘民隐,准备在明年金殿对策,“直言极谏”时,做一篇经国纬世的大文章。

阿娃自然支持他的计划;他去告诉达奚珣,也得到了赞许。达奚珣又告诉他,此行的踪迹要隐秘,因为宰相李林甫决不会喜欢他如此多事。所以他托病告假;暗底下,人已经离开长安一二十天了。

而现在却忽蒙殊荣,内监颁赐御制医方,若是见不到郑徽本人,因而揭露真相,达奚珣的欺罔之罪,非同小可。并且可想而知的,老奸巨滑的李林甫会乘机给他打击。轻则远谪,重则下狱。总之,麻烦一定不小。

达奚珣彻夜彷徨,盘算出一个办法,一方面遣派亲信去通知阿娃准备;一方面亲自起草,以郑徽本人的名义,上表谢恩。

下一天,高力士所派的一名内监,骑马到了延寿坊“新科进士郑寓”,大门洞开,一望到底;阿娃诚惶诚恐地接了进去,堂前早设下香案,内监昂然直入,手捧那部黄绫精装的《广济方》,在香案旁边一站,阿娃不等他开口,赶紧先在香案前面跪下。

“郑徽接旨!”内监大声吩咐。

“郑徽有病在床,民女李娃代叩天恩。”说著,阿娃叩下头去。

“你是郑徽什么人?”

这一问在阿娃意料之中,她强忍委屈,清清楚楚地答道:“民女是郑徽的侍妾。”

“他的嫡妻呢?”

“尚无嫡妻。”

内监点了点头,朗声宣告:“奉旨,赐新科进士郑徽御制《广济方》一部。谢恩!”

阿娃恭恭敬敬地朝香案叩了头,站起来从内监手里接过《广济方》,供在香案中;然后把预先备好的谢礼捧了出来──薄薄的红绫,裹著二十个开元元年铸的金钱。内监接在手里,掂一掂份量,揣入怀中,一言不发地骑马走了。

随后,阿娃又派张二宝到礼部投递达奚珣代拟的谢恩表。表中同时陈奏,因病回籍休养,如果病体痊可,将应明年的制举,以效驰驱。经过这样一道平续,达奚珣就不再替郑徽担什么责任了。

可是,阿娃那里却起了大风波!只为了她在内监面前所说的一句话,惹得李姥大动肝火。

“你就想做郑徽的侍妾,也别先忙著告诉人嘛!”李姥叫人把阿娃找了去,劈头就是这样责备。

阿娃对内监自承那样的身份,原就觉得委屈,再受了李姥的责备,更忍不住了。“谁要做他的侍妾?他不在家,我不这样说,凭什么资格替他接旨?”她没好气地把李姥的话顶回去。

“好了,连宫里都知道你是新科进士郑徽的侍妾了!这个门户只好收了起来!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吧!”

这一说,顿时把阿娃自以为理直气壮的气焰,挫了下去。她确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的“身分”,不但对内监口头陈述过,郑徽的谢表中也有,“御制《广济方》一部,由臣妾李娃敬谨领讫”的字样,上达天听,不可更改;若是以“新科进士郑徽侍妾”的身份,再干什么半开门的勾当,让言官用“帷薄不修,玷辱士林”之类的话,列入弹章,那可就把郑徽毁得不可救药了!

一想到此,阿娃惊出一身冷汗,她也不必再请命李姥,吩咐张二宝把楼上所挂的纱灯都取了下来;又叮嘱侍儿们,紧闭大门,整肃门户,无事不可出去。

“哼!”李姥自嘲地冷笑道:“这算是奉旨从良!”

想不到李姥在这时候,还会说出这么句冷隽的话来,阿娃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自然该笑了!”李姥怨气冲天地说:“你一直要替郑徽守节,这下子可是如你的心愿了!你在我面前弄鬼,打量我不知道?哼!”

这话可是委屈了阿娃,“我真的没有想到。”她说:“谁会想到皇帝会问起他的病,又赐了医方;说起来也是别人巴望都巴望不到的一番风光。”

“唷,唷!”李姥撇著脸说:“将来还要风光,有‘夫人’的封典给你呢!你这个‘郑徽的侍妾’,伸长了脖子等著吧!”

阿娃从未遭受过这样尖酸刻薄的讽刺,气得想哭;然而真正感到的最大的委屈,是李姥不谅解她的真心,这又不是哭一场所能发泄的,她只有忍了又忍,等将来用事实来让李姥明白她的心迹。

李姥却是馀恨未息,由阿娃又骂到郑徽头上,“这姓郑的,就是我命宫里的魔星,从他自己没出息,第一次进士落第起,我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什么他父亲会特为来找他,什么送钱给我养老,统统都是鬼话!一床上睡不出两样的人来,你也帮著他骗我……。”

“这与他无关。”阿娃替郑徽辩白,“话是我说的。”

“那么是你骗我!”李姥气得脸都白了,“你真有良心!”

“也不算骗你。将来他自然弄个几百贯送你养老!”

“谢,谢!等下世吧!”李姥又问:“你说他父亲在找他,现成的一名新科进士,怕没处去找?怎么不来?算了吧,我早看穿了!谁指望他替我养老?只指望他好歹弄个一官半职,趁早走他娘的路。谁知道你真会出花样,又要叫他应什么制举,以致于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好了,从此以后,我什么不管,都交给你!”说著,“光郎郎”一声,把一串钥匙丢在阿娃面前。

阿娃不敢接李姥的钥匙,但当家的一副重担,不能不挑了起来;她遣去了大部分的侍儿,也退了“老屋”,把郑徽那间卧室腾出来给李姥住。粗茶淡饭,日子过得很苦。

但在旅途中的郑徽,也并不舒服。每到一处,白天细心观察政风民隐;晚上在简陋的旅舍中,一灯如豆,孜孜不倦,把他的观察所得,都详细地纪录下来。

他由河东转河北,南下经齐鲁至江淮;绕道荆襄回到关中,这一个大圈子兜下来,正好一年将尽。

一骑瘦马,一肩行李,一身风尘,郑徽昂昂然重回长安;一见那些熟悉的景象,内心感到无限的温暖──雄心壮志,顿然收敛,一心所渴望的,只是与阿娃执手细诉相思。

但一进延寿坊,不知怎么,反怯怯地放缓了马;同时一变刚才进城的感觉,似乎眼中所见,都很陌生似地。

终于到家了!“新科进士郑寓”的红笺,已泛成灰白色;而且双扉紧闭。他忽然想到那年被骗,赶回平康坊鸣珂曲的往事,一颗心蓦地往下一沉;然而他马上又对自己说,今非昔比,决不可能再生意外的。

于是,他伸手拍著兽环。拍到第三遍,大门呀地一声拉开,探出头来,骤然一看,几乎认不得──是小珠,几个月不见,长高了。

“啊,一郎,你回来了!”小珠惊喜地眨著双眼。

这下郑徽才真的定心了。无限欣悦慈爱地抚著小珠的肩,问道:“家里都好吗?”

“嗯。”小珠只应了一声,把大门完全打开,让脚伕进门。

就这时,张二宝和绣春都听到声音迎了出来,亲热地招呼过后,一起到了里面。李姥和阿娃都在等著。视线相接,郑徽微微一惊,晚风中白发纷披的李姥,显得异常衰颓;而阿娃也像是老了好几年,颜色憔悴,只一双眸子似更澄澈,但更清冷。

他忽然想到,他不该现出迟疑的神态,因而提高了声音,自己先兴致勃勃地说道:“总算到家了!”然后抛给阿娃一个亲昵的微笑,抢上前去握著她的手,却转脸叫一声:“姥姥!”

“几时到家,怎么也不先消给个信来?”李姥定睛看了看他说:“黑了,也瘦了!精神倒像是比以前还好。”

“是吗?”他嘻嘻地笑著,问阿娃说:“家里都好?”

“都好。”她答。声音中有种无法形容的落寞之感。

郑徽突然一阵心痛,他看得出来,家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御赐《广济方》以及两个门户拼入一处的情形,都由阿娃的信中知道了;所不知道的是李姥和阿娃的生活情形,现在他才明白,坐吃山空的日子是不容易打发的。

他有著无比的歉仄,却苦于不能有什么适当的表示,只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一点也不错。此行对我的益处真不小!”

“那好。也不枉吃这一场辛苦!一郎!”李姥欲语不语地;然后换了种口气说:“嗳,先都别管吧!好好过个年再说。家里也好久看不到热闹的样子了!”

就这一句话,可以想见平日的凄清。李姥固然久经沧桑,阿娃也是从灯红酒绿的日子中长大的,而现在都为了他舍弃繁华。仅是这一点,就需要他大大的报答。

而眼前,他只希望能挑起热闹欢乐的气氛,因此,他尽力装得兴致豪迈,把沿途的见闻,渲染得有声有色。

别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只有李姥神思不属,慢慢闭上了眼。郑徽便住了口,悄悄对阿娃说道:“姥姥倦了!”

“我不是倦了,”李姥忽然睁开了眼,“我老了!”她慢吞吞地说:“我也累了!一郎,但愿你早早出仕,我好回三曲去过几年安闲日子。”

“不,姥姥!”郑徽抓住机会,表达他的心意:“等我出仕以后,我接你到任上──不敢说享福,让阿娃好好孝顺孝顺你!”

母女俩对看了一眼,却是毫无表情。然后,李姥枯皱如橘皮的脸上,露出来一丝似安慰、似怅惘的笑容,“一郎,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是真心如此打算,”郑徽抢著再加表白:“并非说说就算了的。”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颤巍巍地点著头说:“无奈身份不配。官署的后堂,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

“为什么不可以?我愿意请谁住就请谁住;谁也不能干涉我。”

李姥失笑了,“一郎,你可真说得容易。”她忽然又放弃争辩的神态说:“等你出仕了再说吧!”

郑徽也只好如此。但心中耿耿,久藏在心里的一个念头,却迫切地希望跟阿娃说个明白。

吃完晚饭,李姥回她自己的卧室。郑徽失去了个人所有的房间,却正好得其所哉,与阿娃同房。在烨烨的红烛之下,他大半年来种下的刻骨相思,可以尽情一诉了。

他坐在正在对镜卸妆的阿娃身后,像只缠人的小猫似地,在她的发际项间不住地吻著;嘴里含含糊糊地诉说著一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楚的腻语。

阿娃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那温暖的手,带给她一阵阵的痉挛;一颗心晃荡著似乎没有个安放之处。她暗地里深深吸气,好久才觉得平静些。

“我瘦得不成样子了吧?”她看著铜镜,抚摸著微红的双颊问。

“我看不出来。”他把下颔搁在她的肩上说,“我看你永远像我第一次看到你那样,那怕你将来鸡皮鹤发,也还是那样。”

阿娃不响,慢慢地,慢慢地,两滴泪珠滚了下来。

“怎么?”郑徽大惊,“好好地,为什么伤心?”

她强笑了一下,不住眨著双眼;泪水一半被她的长长的睫毛所吸收,一半流入她的口中,只留下两条微微发亮的痕迹。

“阿娃!”郑徽激动地说:“我知道你瘦了,我不是没有看出来。你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怎么不瘦?连姥姥也是──只怕她享不到我的福!我心里真急!”

“唉,姥姥也可怜──。”阿娃黯然地低下头去;却又倏然抬头,“一郎!”她很认真地说:“你要答应我一句话;等你明年应了制举以后,你要替我们母女想一想。”

“那当然,当然。”郑徽一迭连声地答应,“阿娃,我也跟你说一句话,这句话搁在我心里,不晓得多久了,今天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明年──明年我明媒正娶,把你带到任上。”

这是个庄严的宣告,也是个惊人的宣告,阿娃震动了!不过她并非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只是隐约朦胧的估计,与清清楚楚听到他这样表示,在感觉上是完全不同的。

她感到绝大的安慰,也有等量的怅惘;非分的福泽,叫人拒受两难,在这时候除了尽力按捺汹涌起伏的心潮以外,她不能说一句可否的话。

而郑徽却以为她在猜疑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让她去猜疑!”他在心里说。他觉得他的话已说得够清楚了,不需要再加以表白──否则,变成唯恐不信似地,反容易使她怀疑他的本心。

“我现在只想到明年的制举。阿娃,你的心血一定有报酬的──。”他停了下来又摇摇头:“不,你的心血,我一世都报答不尽。阿娃,我听说皇帝与杨贵妃,在华清宫长生殿,当著七夕双星设誓,愿世世生生作夫妻。我跟你也一样,来世还是夫妻,你作男,我作女,让我服侍你一生,才能报答你今生对我的恩情。”

一说到来世,阿娃的心情越发凄苦,今生已矣,只有寄望于来世,但是,“谁知道来世你在那里,我在那里?”她痴痴地说。

“这你放心!心动神知,就这时候,月老已在姻缘簿上替咱们记上一笔;红丝系足,不管地北天南,自然会凑在一起。”

“就凑在一起,谁又知道你是前世的郑徽,我是前世的李娃?”

郑徽让她问住了,好半天,叹口气说:“唉,不愿长生,愿识前生!”

看他那近乎书呆子的神气,阿娃倒有些好笑:“算了,且顾今生吧!就是姥姥所说的,先热热闹闹过个年再说!”

在阿娃的安排之下,那个年确实过得很热闹。郑徽了解她特为挑起一片欢乐的气氛,来安慰姥姥的寂寞心情的用意,所以处处凑兴,俨然是子婿承欢的样子。因为如此李姥跟郑徽之间的距离,倒是拉得从来没有这样近过。

过了元宵,郑徽又要开始用功了。他把大半年的考察所得,分门别类,做了一番整理爬梳的工作;利弊得失,了然于胸,然后试拟了几篇论说,读得滚瓜烂熟;这是最彻底的准备工作,金殿对策,问什么,答什么,有把握得很。

制举的试期,定在二月初十。那比进士试可舒服多了,试期只有一天;饭食都由御厨供应,所以除了笔砚以外,什么都不必携带。这天一早,仍旧由张二宝送考;搜检不严,郑徽潇潇洒洒地进了大明宫,一直往宣政殿走去。

殿前有礼部的官员在照料;引入座位,抬头看一看应试的,约莫有两三百人,都是端然而坐,肃静无声。

再看殿廷内外,卫仗密布,殿前垂著帘子,帘外监察御史两人,东西肃立;此外还有许多不同品级的官员,各就自己的位置站著。内外几百人的宣政殿,静得声息不闻,如荒山古寺一般。

不久,一名内监出殿,在帘外做了一个手势;两位监察御史立即举手招呼应试的人在殿廷中排成左右两班。又等了好一会,听得撞钟擂鼓,太常乐起,皇帝由西序门入殿。郑徽偷觑了一眼,隔著帘子,看不真切,只见一对对交叉著雉尾扇,隐约移动,以及馥郁的御香,缭绕在柱间帘角。

忽然,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他立刻警觉,这样偷窥是失仪的;如为监察御史所纠,逐出宫门,便失去了应试的资格,一年来的心血,便都付之东流了。

于是,他赶紧必恭必敬地低下头去;不一会,听得声响俱寂,猜想著天子已登御座。

“左右厢内外平安!”有人高奏;郑徽知道,那是殿前负警卫全责的金吾将军,照例奏报。

于是通事舍人朗声赞礼:“拜,再拜……。”郑徽随班参谒完毕,监察御史领著他们回到两庑入座,静候发题。

制举策问的题目本身就是一篇文章,多由翰林学士察承皇帝的意旨代拟。开头照例是四个字:“皇帝若曰。”任何制诰欶命,皇帝必是要说什么,便说什么:只有制策的“若曰”是假设的口气,属于光宠士林的一种特例。

这以后便是垂询的要旨,通常在一千字左右。最后还有几句勉励的话作结,各个科目不同:这一科“直言极谏”,皇帝叮嘱:“朝廷之阙,四方之弊,详延而至,可得直书。退有后言,联所不取。子大夫其勉之。”

郑徽细看题目内容,范围相当广泛,民食、潜运、赋税,以及度支出入,几乎都包括在内。民生丰啬,关乎国家治乱;郑徽这大半年的工夫,正在这上面,所以初看题目,十分兴奋。

但下笔之时,他却踌躇了。有一个疑问,是他以前从未想过,而此刻必须先弄清楚的。他不知道制举的策论,究竟由谁阅卷?如果是皇帝亲阅,当然秉笔直书──大唐皇帝有纳谏的雅量,这是从太宗以来所建立的一个优良的传统;也是开国以来,一百三十年间所以强盛的一个主要原因。

但试卷也可能由皇帝指定大臣代阅,如果是那样的话,宰相李林甫一定会在去取之间,有所主张;而李林甫是决不会看中他的痛陈时弊的策论的。

这样,这篇文章就不能“直言极谏”了。应该歌颂、粉饰,再挑不关痛痒的地方,说些该如何改进的话,这是大捧小骂;再不然挑有毛病的地方,曲为卫护,说出一篇无过有功的大道理来,让当政者知道他晓得症结,只不说破,这是暗送秋波。无论大捧小骂,还是暗送秋波,只要报喜不报忧,一定会获得李林甫的赏识。

然而,那是问心有愧的;但如本乎良心直言,又深恐落第,辜负了李娃的期望。这得失之间,太难衡量了!

他想来想去委决不下,扶著头,皱著眉,觉得为难极了。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个内监,走到他身旁,悄悄问道,“郎君,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啊?”郑徽愕然。

“陛下在殿内看你不动笔,只拿手托著头,以为你病了。有旨;真要病了,好好送回去,不可勉强!”

于是郑徽站起来恭恭敬敬答道:“请回奏陛下,郑徽在构思,没有病。”

内监点点头走了。接著宫女端来一盏滚热的茶汤,微笑著悄悄摆在他面前,然后也走了。

郑徽深感于皇恩浩荡,便自然而然地解除了他的疑惑。既然来应“直言极谏”,自然尽一己之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要谄媚阿附,当初朱赞邀他入棚,早登了上第,也不会有后来历尽坎坷那段血泪交拼的凄惨遭遇。他又想:阿娃也是个正直不阿的人,只要直道而行,尽力而为!即使落第,她也应该谅解的。

拿定了主意,他凝神静思,很快地有了全篇的大意;然后一面细加琢磨,一面下笔起草。几篇预拟的策论,片片段段可用的很多,这把他刚才为了思索题外之事而虚耗的时间,都弥补过来了。

未到午刻,他的草稿已经完成,约略数一数,竟有四千言之多;在策论中,他特别著重藏富于民和节用勤政的道理。照他的实地考察,官库的充盈,为前所未见,但民间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富庶,而官库的充盈,只为国家带来了奢靡的政风,而且仕途太滥,俸禄所给,形成国家一个沉重的负担;自开元中起,开拓边境,军用日增,更是财政上的隐忧。所以他谏请撙节一切不必要的靡费,以及减除皇帝对勋臣国戚动辄上万的赏贵;同时主张轻傜薄赋,藏富于民。

正当他在字斟句酌,细细推敲时,又有宫女到了他面前。应试的举子,每人一个朱漆的食案,御厨珍馔,什九是民间所难得见到的;茶汤以外,还有一银瓶的酒,都由宫女捧到各人瓦前。禁中肃静,不准交谈,但有那风流胆大的,授受之际,便借势捏一捏宫女的手,却又板起脸,装得道貌俨然似地,叫郑徽看了在肚子里好笑。

这也算是赐宴,只没有赐宴的燕乐和仪注。各人静悄悄地吃完,依旧由宫女收去食案;重又埋头构思。

郑徽把他的草稿作了最后一遍润饰,自觉毫无瑕疵,便不肯耽搁时间,重新磨了一砚的墨,聚精会神地誊清;再细细校对了一遍,只字无讹,便捧著走到殿前,交了给收卷的礼部官员。

收拾笔砚,回到延寿坊,阿娃已高烧一对红烛,笑盈盈地在等他。他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先从袖中取出策论的草稿,递了给她。

“能不能及第不敢讲。”他说:“文字是可以让天下人公评的。”

阿娃把他的草稿接在手中,却并不打开来看,只笑道:“听你这样说,殿试一定得意。恭喜,恭喜!”

“不然。”郑徽把当时如何踌躇不决,以致惊动皇帝,特遣内监垂询;以及由此感悟应制举的本意,不负初心,畅所欲言的经过,都细细说了给阿娃听,最后又问:“我这样做,你以为如何?”

“完全不错。”阿娃答道:“你本来就是进士,功名无虑。我只希望你让天下人知道,你的进士不是侥幸得来的;有这篇文章在,足可以证明你的人品学问都是第一流的。制举不中,我也毫无遗憾。一郎,”阿娃停了一下,又说:“你我的功德都圆满了,这几年我日夜逼著你用功,自己想想也太过份,我给你赔罪。”说著,盈盈下拜。

“这是什么话!”郑徽吵架似地大声嚷著;然而除了慌忙回拜以外,一时也无法把他的惶恐不安,用简单扼要的话表达出来。

在一对红烛前面,大礼互拜,仿佛交拜的夫妻;绣春灵机一动,赶紧取了酒菜,笑嘻嘻地打趣:“一郎、小娘子,喝个交杯盏!”

“这该喝!”郑徽欣然接杯,喝了一大半,双手捧著,凑到阿娃面前;她也微笑著喝干了。

他把酒杯交还绣春,捏一捏她的手,表示感谢。这使绣春想起他所讲的殿试的情形,问道:“一郎,应试的举子,胆真有那么大,敢当著皇帝调戏宫女?”

“皇帝在殿里未必看见。就看见了也没有什么!”郑徽笑道:“当今皇帝,本来就是一位风流天子;真要看见了,说不定还会把宫女赏给那举子做老婆呢!”

绣春听得十分向往,失声赞叹:“那宫女可真走运了!”

郑徽和阿娃相视作了个会心的微笑;绣春突然警觉,自己也感到忘形得可笑,羞红了脸,赶紧避了开去。

“女大不中留。”郑徽悄悄向阿娃说:“你得提醒姥姥,该替绣春想想了!”

阿娃点点头。忽然又扬起头来说:“将来你带了她去,好不好?”

“笑话!怎么叫我带了她去?”郑徽怕她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又说:“我是不希望你带她去。就在长安,物色个合适的人,把她嫁了出去!”

“再说吧!”阿娃不置可否地回答。

郑徽料想绣春的终身,阿娃不会不关心,便也把它抛开了──事实上,他把一切都抛开了,长期的精神贯注,以及患得患失的沉重的心理负担,在取得阿娃的嘉许谅解之后,完全松弛脱卸,领略到了真正的闲适的趣味。

有四天的日子,他过著起居无节,晨昏颠倒,爱怎么便怎么的生活。然后,有人夜半敲门,把全家都惊动了。

阿娃刚刚上床,郑徽因为睡了一下午,这时正气静神闲地在灯下临摹褚遂良的《圣教序》;听见叩门声,他准备亲自去迎接,却让谨慎的阿娃喊住了。

“你别去!”她说,“夜静更深的,谁知道是什么人?叫绣春告诉张二宝,先别放进来,问清楚了再说。”

绣春已经闻声而至,刚要出去;张二宝在窗外高声通报:“一郎,有内相来拜!”

这一说,郑徽和阿娃瞿然惊喜,深夜有内相到门,事情太不平常了!

“绣春!”张二宝又在门外说:“你把名帖拿进去给一郎看。”

名帖一接到郑徽手里,他就失声叫道:“是他!”

“谁?”阿娃问。

“周佶!”

“啊,周郎!”

听到这个名字,惊呼的不是阿娃,而是绣春。不知怎么脚下一滑,赶紧伸手扶住门,才没有跌倒,却已羞得满脸飞红。

郑徽和阿娃都发觉了,只没有工夫去理她,“快请!”郑徽嘱咐了这一句,又转脸向阿娃说:“你也见见他?”

“这个时候,我不必见他了!”阿娃催促著说:“你该快迎出去才是。说不定是传宣旨意来的。”

郑徽整一整衣冠,刚出厅堂,只见一盏红灯,张二宝已引著周佶进了中门,他的步履很急,远远就拱著手说:“定谟兄,特来报喜!”

这自然是制举及第,郑徽喜在心里,表面上却不能不保持平静,一面回礼,一面肃客:“吉人兄,真是久违了,请,请!”

“不,谢谢!”周佶站定了脚说,“我在禁中值宿,偷暇来报个喜信,不敢耽搁。定谟兄,制举策问,一共二百三十六卷,皇上亲阅,直到今夜二更才看完,只取四名,拆阅弥封,阁下独占鳌头,大喜,大喜!”

郑徽想不到竟是第一,喜出望外,再也无法矜持了,嘻开了嘴,不住眨眼,竟忘了说话。

绣春听不懂什么叫“独占鳌头”,只知道郑徽中了;心想:人家这么深夜,老远跑来报喜信,连声“谢谢”都听不到;心里嗔怪郑徽不懂道理,便自作主张,代表郑徽道谢。

“多谢周郎!请坐待茶!”她微笑著,裣衽为礼。

“啊!”周佶细看一看,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你!”他一伸手扶住她的肩,转过半个身子,让灯光照著梨靥生春的脸,也像郑徽一样,不住眨眼嘻笑,忘了说话。

而郑徽倒是定了神来了。耳、目、鼻、意,触处无不美妙:自出世以来,二十多年从未有像此刻这样的满心舒畅。

“吉人兄!”他拍著周佶的肩说:“昔日‘有遇’,今夕幸会!阁下九重近臣,不敢久留,明晚奉屈命驾小酌,多半我也有你的喜信奉告!”

周佶深深看了绣春一眼,纵声大笑,狂态毕露。他也不再说话,只拍一拍她的肩,然后揖别郑徽,匆匆出门;两名随从,伴著他飞骑而去,历乱的马蹄声,敲破一坊好梦。

郑徽对著一钩凉月,细辨自己的感觉,只觉得胸中胀满,有著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事要做。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父母,想到母亲,他觉得伤心,想到父亲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一种童𫘤的恨,激发出他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他在盘算,怎样才能把他春风得意的境况禀告老母而又不让父亲知道?又拟想著父亲终于会发现他所深恶痛绝的不肖之子,居然两掇巍科,且成为天子得意门生时,所必有的惊喜惭悔之情;郑徽顿然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而这样想一想,就像是对他父亲报复过了。他无缘无故地叹了一口气,茫然地望著明灭的星星,不知身在何处?

“一郎!”张二宝的一声喊,驱走了他的梦寐样的感觉,“请进去吧!姥姥跟小娘子都在等著。”

“喔,喔!”他重又泛起满心欢悦,急步穿过甬道;一进中门,只见满堂灯火,笑语喧哗──这自然都是为他而发的;他告诉自己不要露出器小易盈的样子,于是他的脚步放慢了!

“一郎,一郎!”第一个是小珠奔了上来,“你高兴不高兴?”

孩子的一句话,却正说到他心里。他有些发窘,只好反问一句:“你呢,你高兴不高兴?”

“还有谁不高兴?”小珠笑道:“姥姥说她头痛的毛病都好了。”

“真的!”李姥笑吟吟地迎到门口,“一郎,这下可真是熬出头了!”

一家人都聚齐了。绣春、小珠、厨娘,还有傻嘻嘻的欢儿,都包围著郑徽向他道贺;把个张二宝挤在一旁,说不上话去。

然而郑徽的视线只缭绕在阿娃身上,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向倚著房门的她走去,四目相视,尽在不言;慢慢地,阿娃眼中滚出两粒晶莹的泪珠,然后一甩门帘,猛然回身进房,伏在枕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接著,是郑徽跟了进去……。

侍儿们都大为惊愕,只有李姥、绣春明白;阿娃这副泪眼,已忍著等了两年了。

“都去睡吧!”李姥忽然想起,又很郑重地嘱咐:“你们明天可先别张狂,闹得左右邻居都知道。这是人家偷著来报的喜信,说起来是泄漏宫里的机密,可不是闹著玩的!”

因为这样,第二天大家脸上虽都是喜气洋洋,却不敢高声谈论,倒显得比平日更为清静。阿娃和郑徽在枕上说了一夜的话,相拥睡到中午才醒;一张开眼,阿娃立即想起,郑徽约了周佶晚上来喝酒;又想起周佶至多不过三、四年前,明经及第,论出身比郑徽差得太远,怎么会煊赫得称为“内相”?

“喂,我问你,”她推一推郑徽说:“周佶是多大的官?”

“无非八九品的小官,”郑徽答说,“不过既称‘内相’,定是在学士院供职,那身份就尊贵了。因为学士院专掌内命──凡是拜免将相、号令征伐,都由学士院替皇帝拟旨下达。他们算是替皇帝私人做事,前程远大得很呢!”

听郑徽这样解释,阿娃也替周佶高兴,“你说他前程远大,难道将来也有当宰相的希望?”她问。

“那比较难,明经出身,当宰相的少得很。”

“要进士才好?”

“第一进士,第二制举。”

“这样说,你将来当宰相的希望最大?”

“这谁知道呢?”郑徽笑道:“事在人为。讲门第,讲出身,也还要讲本事,讲关系。”

阿娃默然。但心里想得很远──都是为郑徽设想;设想著他怎样才能入阁拜相?

“阿娃!”郑徽兴味盎然地说:“咱们再谈谈绣春,好不好?”

阿娃想了一下,也笑著说道:“你真爱管闲事!”

“还不知道管得成,管不成?我先问你,你肯不肯放绣春走?”

“那得问姥姥。”

于是两人都起了床。阿娃为了酬谢周佶特来透露喜信,而且据说他的“身份尊贵”,所以准备以盛筵款待,亲自入厨动手。郑徽便特意去看姥姥,谈绣春的终身大事。

“姥姥!”他避人向李姥悄悄说道:“绣春也十八九了,你该替她打算打算。”

“我早有打算了!”

郑徽一听这话,大出意外,急急问道:“怎么个打算?”

“一郎,你急什么?”李姥笑道:“鸭子都在锅里了,你还怕它飞了?”

郑徽恍然大悟,倒有些好笑,“姥姥你弄错了!”他说:“你以为我要绣春?”

“这话不对?”李姥怔怔地问道:“怎么?你不喜欢绣春?”

“就因为我喜欢绣春,才要替她好好找个归宿!”

“你说的是谁?”

“昨天来报信的周佶。”郑徽不敢道破绣春跟周佶的私情,只说:“周佶为人极其纯良,而且在皇帝身边,将来必定要飞黄腾达的。”

“让绣春跟了周佶去,将来你不悔!”

“姥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我悔什么?”

李姥沉吟久之,仍旧劝他:“如果你真的觉得绣春不讨厌,我劝你还是留著吧,将来有个贴身的人照应,一切都方便。”

“不,我决不会要绣春!我什么人也不要!”

“好吧!”李姥又说了一句:“我可劝过你了,你自己不听,将来别埋怨!”

于是,周佶也有了喜信──自然,这是可以叫他眉飞色舞的;而在屏后偷听的绣春,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那确是毫无可疑的。一桩平地突起的喜事,为全家带来了一片兴奋的骚动;李姥和阿娃被请出来跟周佶重新见礼。绣春赶紧躲了起来,却为小精灵的小珠在她床后找到了,硬拖到厅上,羞怯怯地打了个照面,一溜烟似地逃到了厨下;大家都围著她起哄,绣春大窘,然而心里是高兴的。

在厅上,周佶解下一个小玉印,作为信物,并且表示将致送一百贯的聘礼;他又说他的妻子在两年前去世,迄今未娶,他表面上虽不能给绣春以嫡室的名义,但心目中愿意把她看成嫡室的身份。郑徽对于这一点非常满意,他觉得撮合成这样的姻缘是对得起绣春的。

这一来似乎成了通家之好,但李姥和阿娃都觉得在周佶面前,她们好像缺乏一种明确的身份,所以略略应酬一番,便都退入内室。

一席盛筵,只是宾主二人共享;却正好容他们静静地细诉契阔。周佶说他明经及第以后,授官秘书省正字,去年升为校书郎,奉派学士院供职;虽然身在九重,但到底不过微末小官,不比郑徽进士而又制举第一,根基深厚,将来定有一番大作为。

这似乎属于客套恭维,但出自周佶诚挚的声音,对郑徽却是种很大的激励;于是,他想起他父亲对他的期许,浮起无限的思慕和怅惘。

“襄阳常有家报吧?”周佶又问。

郑徽大惑不解,一时竟无从答复。什么叫“襄阳的家报,”?难道父亲已由常州刺使调任为襄阳刺使了吗?

这个疑团,不便直接要求周佶去解答,他只含含糊糊地答说:“是的,常有,常有。”

“令尊真是好官,刚正清廉,我们常州真是受惠太多了。”

“那里,那里。”郑徽谦虚著。

“不过,听说令尊还有调动的消息。”

“喔。”郑徽乘机追问,“怎么个调动?”

“令尊在山南东道两年,治绩昭著;听说还要借重长才,调任繁剧之区。”

“山南东道”四字,传入郑徽耳中,又惊又喜。原来父亲已调升为“山南东道采访使”;是的,他记得了,“山南东道采访使”驻襄州襄阳,怪不得周佶提到襄阳的家报。

这说来未免太荒唐了!父亲在什么地方做官?做儿子的竟不知道。这该可以说是天下的奇闻。

“定谟兄,襄州不远,衣锦荣归,博得堂上两老,开颜一笑,那确是人生快事。我恭贺一杯!”

“谢谢,谢谢!”

郑徽表面接受了道贺,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苦,不知道怎样才能父子相见?因为如此,酒喝下去便不大受用;周佶非常知趣,看郑徽不胜酒力,便早早告辞而去。

第二天,礼部正式派人来通知,果真制举第一;消息一传,顿时贺客盈门。到了傍晚,礼部第二次通知,次日一早,皇帝在兴庆宫召见。

对一个士子来说,皇帝召见,是了不起的殊荣,也是了不起的人事;所以自李姥以下,全家都在戒慎恐惧之中。幸好,周佶在学士院,常近天颜,熟悉仪注,有他在禁苑照应,大家才比较放心些。

皇帝在兴庆宫花萼楼召见。瞻拜如仪以后,郑徽仍是战战兢兢,不敢仰视;但他所听到的皇帝的声音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威严。

“你是郑公延的长子?”皇帝问。

“是。”

“郑公延早调升了山南东道;你的三代履历上,怎么还写的‘现任常州刺史’?”

这一问是郑徽所没有想到的,如著了一闷棍似地,吓得眼中金星乱冒;好久答对不上来。

“有什么话,老实说!”皇帝的声音,显得不如开始那样平和了。

郑徽猛然省悟,皇帝下诏求直言,自然喜欢听老实话,于是叩头回奏:“臣是臣父不肖之子,音问久绝;兼以下帷苦读,不问外务,所以臣父调任,臣无所悉,自觉荒谬,乞陛下治罪。”

“噢!”皇帝问道:“你怎么样的不肖?”

郑徽从声音中听出来,天子似乎没有什么愠色,胆便大了些,定一定神说:“臣父对臣,期望甚深,一再训示忠君爱国的道理;臣年轻无知,自到京城,迷恋北里,以致下第。臣父以臣竟成国家的弃材,大杖逐出。臣自知臣父爱之深,所以责之切,勉革前非,幸登一第;恭应制举,又蒙陛下格外识拔,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难报。”说著,又叩下头去。

“少年荒唐,不足深责。你现在也算对得起你父亲了!”

“如果臣父对臣,亲情不断;都出于陛下的成全,不独小臣感戴终身,臣父也一定没齿不忘的。”

“嗯,你们父子能重新团聚,我听了也高兴。”皇帝停了一下,又问:“去年听说你的时务策对得不好;今年我看你的卷子,对朝廷大政,四方庶务,竟大有见地,这是什么缘故?”

这一点郑徽是预先想过的,从容奏道:“臣去年乞假回荥阳养病,行到中途,贱恙粗愈;自觉不通时务,难效驰驱,便不回乡,一路细心考察各地政风,直言奏对。小臣罔识忌讳,不诚惶恐。”

“这一说,你倒真是个有心上进的人。我看你的那篇‘老骥赋’,惓惓忠忱,溢于言表;出仕以后,要不负初衷才好!”

这是皇帝的训勉,郑徽除了叩头表示领受以外,不必多说什么。

“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

郑徽灵机一动,心想如能奉旨省亲,不怕父亲不见,便回奏道:“乞陛下赐假三月,容臣归省臣父臣母。”

皇帝沉吟了会才答复:“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郑徽退出花萼楼,为料峭的春风一吹,才发觉自己浑身汗出如浆。回想奏对经过,内心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兴奋;但兴奋之外,也有隐隐作痛的地方,眼望著禁苑中的崇楼杰阁,心里却记起坍败灰黯的土地庙;这两者的距离太遥远了,而时间不过短短的三年。求一饭而不可得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会大魁天下;自以为龌龊风尘,死生都无人问,而居然有入宫奏对的一天。如说是梦,这梦过于离奇;如说是戏,这戏令人难以置信。

太多的感慨,都归结于点:造化弄人!而阿娃是造化小儿的化身。

于是,他记起《史记》中的话:“苟富贵、无相忘”!仰望著天子所居的巍峨的花萼楼,郑徽自誓一切荣华富贵,都要让给阿娃先享。

这样想著,他便恨不得一步到家,把觐见天子,如何温语存问的经过,都细细告诉阿娃:他希望她知道,她所费的心血,已得到了最好的报酬;而且这一份报酬还只是刚刚开始。

然而见了面却不容他跟她细诉;绣春、小珠以及张二宝,都希望知道皇帝是个啥样子?要他快说。

“我说不上来,只跪下去时,偷看了一眼,好像有六十多岁,很有福气的样子。”

“有没有胡子?”小珠问。

“大概有吧!”

“你呀,真是!”阿娃笑道:“难得见一次皇帝,连有没有胡子都没有看清楚。”

“一郎一定吓昏了!”小珠天真地说。

“一点都不错。”郑徽笑著答说:“皇帝精明得很,我父亲的官职,跟履历上所写的不同,让他看出来了,一问问得我没话说,真是差点吓昏了。”

“以后呢?”

于是,郑徽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你答得很得体。”阿娃表示满意,“看样子,皇帝很喜欢你。”

“可是,我请假省亲,不知道为什么不准?”

“也不能说不准。你耐心等一等,一定会准的。”

阿娃一向料事很准,这一点却未料中。第三天,吏部派人送来一角公文,郑徽奉旨特授成都府录事参军,限五日内离京赴任。

这是个美缺。天下十五道、三都、九府;府大于州,长官称为府尹、次官称为少尹,录事参军为各曹参军的首脑,也就是长官的幕僚长;初涉仕途,就得这样一个官职,算是异数,所以全家都很高兴。

然而,为什么限五日内就要离京赴任呢?同时乞假归省的事又如何?这些疑团,使郑徽在欣喜之馀,也有著深深的困惑。

但以钦命所限,他目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准备起程赴任。这在生活上是个极大的转变,一切都得从头策画,郑徽从没有经过这些事,所以不要说是去做,就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不会留在京城供职,必将外放,是他早就料到了的;所绝未料到的是期限如此迫促。照他原来的盘算,皇帝准他的假回襄阳,成为奉旨省亲,这一番风光可以抵销他以前的种种不肖,上慰亲心;然后在家里备办行装车马,带到长安,候命赴任;而现在。一切的盘算都落空了!

当然,他的心事,阿娃是完全了解的。她也在盘算,如何筹画出一笔丰厚的盘缠,把郑徽体体面面地送到任上。五天的限期,实在太迫促了些;但是,迫促也有迫促的好处,几年来的恩怨纠缠,真要理个清楚,怕一年半年都难以了结,此刻奉了钦命,为日无多,不能了结也得了结,快刀乱麻,倒也干净。

而真正能够解决难题的,却是李姥;当郑徽和阿娃被唤到她房间里时,一口箱子刚好打开,李姥取出两百贯钱,默默地递给阿娃。

阿娃和郑徽都知道这笔钱作何用处?但他俩都没有想到李姥会有这样一个慷慨的举动──要说郑徽对李姥还有什么介意的地方,此一刻也都消失无馀了。

“这行了!”感动的阿娃,泪光闪烁地强笑道:“你不用发愁了!”

“到今天还要用姥姥的钱,我真惭愧!”郑徽想了一下,觉得只能用一句话概括他心里的想法:“一切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只有徐图后报。”

“不用这么说,一郎!”李姥又感伤、又欢喜地说:“总算三曲中也造就了你这样一个人才,将来等我一口气不来,见了阎王也还有句把话好说。”

“姥姥,你别说这些丧气的话行不行?”郑徽赶紧接口说:“我早说过,我要接你到任上去住;不巧的是,赴任的凭限太紧,咱们倒是商量一下,来不来得及一起走?如果来不及,得先有个安排;或者我先把张二宝带去,等那里安顿好了,马上打发他回来接……。”

他一路说,李姥一路摇头,“不,一郎,多谢你的好意。”她说,“我早就说过,官署的后堂,不是我住的地方。”

“哎呀,姥姥。你真是!”郑徽顿著足说:“这是咱们自己的事,谁也管不著。”

“官常要紧!这不是儿戏的。”李姥正容答说。

“那么,”郑徽想了一下说:“你不肯住在署里,我另外替你找房子。锦城十里,好房子多的是。”

“不,一郎!”李姥固执地说:“‘老不入川’,我一把老骨头,还是埋在长安城外的好。”

“又来了,又来了!”郑徽叹口气,恨恨地说:“姥姥,你别老想到你百年以后的事,行不行?”

“那么就说生前。”李姥平静地答道:“等你一走,我还是要搬回三曲。那里有我的老姊妹,脾气相投,大家谈得来。我没有几年了,我要潇潇洒洒过几天舒服日子!”

“你的所谓‘老姊妹’,无非刘三姨那班人。”郑徽始终不能原谅刘三姨,所以提起来还有气,但他立即发现,这样的口吻,会引起李姥的反感,于事无补,因而把下面要发的牢骚咽住了,稍停一下,他自己又把话拉回来:“就算跟刘三姨她们谈得来,到底是外人。姥姥你想,绣春嫁了,阿娃又不在你跟前。小珠太小,还不懂事;你一个人凄凄凉凉的,怎么会有舒服日子过?”

李姥静静地听完,然后慢慢地抬头看著阿娃,仿佛在告诉她,该你说话了!

阿娃脸上顿时出现了异常复杂的表情:畏惧、歉疚而又痛苦,那是有一句话,能不说最好不说的神气。

郑徽陡生疑虑,视线不住在李姥和阿娃脸上扫来扫去,看到李姥,李姥木然平视,假作痴呆;看到阿娃,阿娃把眼光避了开去。

终于,她以干涩的声音,吃力地吐出来一句话:“一郎,我不跟你到成都去。”

郑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地,猛然跳了起来,大声问道:“什么?”

“一郎,一郎!”阿娃惊惶地摇著手说:“你坐下来!听我说。”

郑徽对阿娃的性情,已摸得很熟了。他知道她说出一句话来,不会轻易更改──于是意识到一场艰难的争辩,已经开始;自己先得沉住气,所以姑且听她的话,点点头坐了下来。

“一郎,你说的话──你许了我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在心里,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除了感激以外,只有怨自己的命。你是‘五姓’家的子弟,光凭你的门第,就该娶一位名门淑女,──。”

“你不要说了!”郑徽粗鲁地打断她的话,“门第跟我丝毫无关,我不是靠了门第才有今天的。”

“一郎!”李姥接口说:“你心是好的,我们母女都知道。你说要明媒正娶,把阿娃带到任上,只怕这一位大媒就找不到。大唐开国,一百三十多年,你听说过那位少年科甲的新贵,明媒正娶过我们这种人家的女儿?也没有那个敢冒冒失失来替你做这个大媒。一郎,荣华富贵,你的好日子都在后面,就舍了阿娃,好好上任去吧!”

她的一番话,郑徽一句也听不进去;可又一句也驳不倒。的确,以当时社会的礼法、习俗,像他这种身份,要请个有地位的人来说媒,娶阿娃为正室,会被传为笑谈。这些难处是他以前所未想到过的。但此刻想到了,并不能让他知难而退;他的一片诚心,海枯石烂都不会更改,只是这些早该想到的难处,而竟未想到,以致于让李姥一驳,便无话说,倒像是拿一桩明知道办不到的事,故意来哄人,变成画饼充饥,口惠欺人,这不是屈煞了他的本心?

一想到此,郑徽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有把快刀,开胸剖肚,把他一颗鲜红如火的心,拿出来给李姥和阿娃看个明白。

“姥姥!”郑徽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不管它行不行,就先说了出来:“反正我过去的那一番顿挫,皇帝大概也知道了,索性说个明白,请旨准我正娶阿娃。”

“这千万使不得!”李姥可也有些著慌了,“良贱不得通婚,律有明文;你冒冒失失奏上一本,会闯出大祸来。”

“这也顾不得那许多了!”郑徽想一想,已发现他根本还不够专折言事的资格,但为了表明心迹,不能不故意那样说。

“一郎,这你可不对了!好不容易才巴望到你有这一天,就这么不顾别人的心血,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前程毁了?天威不测,你可别当儿戏;刚刚做官,不替皇上办正事,先忙著自己娶亲──可又门不当。户不对,你倒想想,皇上会不会恼你?”

一番义正词严的教训,把郑徽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搓手顿足,不住叹气。

阿娃知道,李姥至多只能把他说得口服心不服,情感上的事,只能慢慢劝解疏导,光讲道理是没有用的;而她,又有些话不便当著李姥说,所以拉了郑徽一把,使个眼色,示意他回到自己屋里去谈。

这正也是郑徽的希望;他跟她一样,觉得有许多话不便当著李姥说。于是,匆匆站了起来,满脸懊恼地回到他俩的卧室里。阿娃却一时不进来,有了李姥的两百贯钱,她有许多事要做,站在廊下跟张二宝和绣春商议准备长行的车马,以及途中要用的一切行李器具;又要买料子,做官服,琐琐碎碎地,仿佛讲一夜都讲不完。

郑徽在里面等了又等,真的不耐烦了,冲了出去,脸红脖子粗地嚷道:“走不走得成,都还不知道,瞎起个什么劲!”

张二宝不明白郑徽何以发脾气?直著眼发愣,绣春也有些害怕,只阿娃神色泰然地对绣春说道:“你陪一郎去说说话,解解闷,我就来!”

绣春约略听得他们在李姥屋里,大声争执;却不知道为什么闹别扭?所以嘴里应答,心里却存著戒心,只温柔地向郑徽笑笑,然后半带顽皮地把郑徽拉了进去。

“一郎,做什么这么不高兴?”

“唉!”郑徽重重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在床沿上说:“你倒好了,我可惨了!”

“怎么叫我好了,你惨了?”

“你跟你的周郎,一双两好去过日子;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充军充到天高地远的四川去,岂不惨了?”

绣春默然。她早知道了阿娃的想法,心里替郑徽很难过。又想起年前李姥曾问过她,将来愿意不愿意跟了郑徽去?她心里万分愿意,却害羞不肯明白表示。以后,竟想不到地,会有周佶出现,轻轻易易把她的终身大事改变了;否则,一路上风霜雨露,对他多少也还有个照应。

一想到此,她有无限的歉疚;再想到她原该有跟他同衾共枕的缘份,便又禁不住自己害羞!

绣春的尴尬的脸色,触发了郑徽的一些回忆,怪不得阿娃曾说,在他出仕外放时,叫绣春伴从;李姥更是在他为周佶和绣春撮合时,一再警告他不要后悔,原来她们母女早就有了定议,准备拿绣春来代替阿娃。

他又想到进士刚及第时,在赴主司府第谢恩时,途中阿蛮赠花为贺;他回来告诉阿娃,她曾问他,对阿蛮到底如何?看来早在一两年前,阿娃就已拿定了荐人自代的主意了。

这是什么缘故呢?郑徽开始发现事态严重;他的心反静下来了,认为要好好想透彻了,再跟阿娃谈判,才有效果。

于是,他问绣春:“你知道不知道,小娘子为什么不愿嫁我?是不是另外有了心上人?”

“啊,一郎!”绣春像是大吃一惊似地,“你说这话,要遭雷打的呢!”

郑徽也觉得那样说法,几乎构成了对阿娃的亵渎;但为了要逼出绣春的真话,他不能不用激将的手段。

“那么,你说,是为了什么?”

“我不大清楚。”绣春强调著说:“我真的不大清楚。我也探过小娘子几次口气,她总是长叹一声,摇摇头说:‘事情太难!’也不知道难在什么地方?”

“你猜猜看呢?”

绣春想了一会,抑郁地说:“恐怕还是我们这种人家身份的缘故。那次为了皇帝赏你的医书,小娘子跟姥姥大吵一架。”

“噢,我一点不知道。”郑徽异常关切地问说:“到底怎么回事?绣春,你快说给我听!”

“那天,宫里派了人来;小娘子设下香案跪接──。”绣春把当时的情形,以及李姥所谓的“奉旨从良”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郑徽听在心里,又感激,又难过。阿娃真是受了太多的委屈;她何必要那样屈辱自己,自承是他的侍妾,她可以说是他的嫡妻;她有这份资格这样说,然而她不!这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礼法和习俗,为了尊重他的门第和身份,为了爱情和他的声名和前途,不愿因此惹起物议,以及其他可能发生的纠纷。

“这太不公平了!”郑徽大声地说:“绣春,你要帮我劝劝小娘子和姥姥,我非娶你小娘子做嫡室不可!”

绣春点点头,不住答应著:“我帮你,我帮你。”

然而,绣春只能找到适当的机会从旁进言;正面的折冲,能够说服阿娃的,还是要靠他自己,他一直在想,阿娃可能以为“郑徽侍妾”的身份,已经上达天听,不可更改;而又不甘于真的居于妾媵的地位,所以才有那样决绝的表示。

因此,这晚上灯下相对,郑徽一开口就说:“阿娃,你要说真心话!我不知道你有在内监面前,屈辱了自己身份的那回事。这没有什么,你别把它摆在心上。只要我承认你,尊重你,那就行了。”

“你错了!”阿娃平静地说:“我不是以退为进,向你争身份。”

“无所谓争身份。我本来就要给你这样的身份。阿娃,”郑徽激动地说:“你这是投胎投错了地方。除了这一点,你的德、言、容、工,跟高门名媛,朝廷命妇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你不要妄自菲薄,你的身份尊贵得很。”

“谢谢你!”阿娃隔著几案紧按住他的手,心底的温暖,通过掌心,传给郑徽,“你常说: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我现在就有这样的想法。一郎,”她忽又歉疚地说:“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有双重的责任,对你,算有了一个交代;对姥姥,我的责任还很重!”

“你的话,至少有一半我不能同意;你对我有什么责任?要说责任,就是对咱们彼此的感情负责,你这样撤下我……我……我觉得你是不负责任。”

“这就是我觉得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我没有办法。”阿娃黯然地低下头去。

“什么叫没有办法?奉养姥姥,不光是你的责任,她也早就说得明明白白了!我不懂姥姥为什么这样固执?她不肯住在署里,另外找房子,还不行吗?”

阿娃默然。因为她觉得他不了解她们对生活的想法和看法,也跟他说不明白,不如不说。

郑徽却以为说中了要害,打动了她的心,便又起劲地接著往下说:“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妻以夫贵;有我尊重你和姥姥,没有人敢说一句话。而且,离开了长安,也没有人知道咱们的底细,怕什么?”

“我不是怕。飞上枝头作凤凰,我梦里都会笑醒。可是,一个人有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可强求。”

“我不懂你的话。难道只有三曲才是你跟姥姥,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句话才是对阿娃罕有的屈辱!那好像说她自甘下贱,乐于终老娼家。然而她也知道他只是口不择言,决无丝毫侮辱她的意思,所以强忍心中的剧痛,还得委婉地解释:“一郎,你我跟姥姥不同,她历尽沧桑,一切荣华富贵,都引不起她的兴趣。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境遇,换一个地方就会觉得什么都不对劲。譬如说,那天你去见皇帝,弄得汗流浃背;换了宰相大臣,就不会那样子……。”

“这是我还不习惯的缘故。”郑徽抢著说道:“多见几次皇帝,像周佶那样,司空见惯,就不同了。”

“不错。可是姥姥那么大年纪,没有办法叫她去养成另外一种生活习惯。”

“你呢?你就让姥姥拖住你,也在三曲混一辈子?”

这下,阿娃不能不作严正的表示了,“一郎,你别把三曲的人都看低了!姥姥在三曲一辈子。自己觉得落叶归根,还得在三曲养老,这也是安分守己不忘本的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对。至于我,姥姥半生心血花在我身上,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她到那里,我到那里;等她老人家百年归山,长安多的是道观尼寺,那就是我李娃安身立命的地方。”说到这里,她满腔的委屈,一齐迸发,再也忍不住了,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扑倒在床上,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惊动了全家,因而胸口一阵阵发紧,自觉要闭住了气似地。

郑徽心里很懊悔,有话该婉转设词,何苦逼得她这样子!他同时也不免困惑,不知道何以会引起她这样深的伤感?

当然,这一切他此刻都无暇去细想,只是赶了过去俯伏在她身旁,一面温柔地拍著她的背,一面用告饶的声音,不住轻唤:“阿娃、阿娃,别伤心!一切都是我不好。咱们慢慢再说吧!”

阿娃慢慢止住了眼泪;郑徽扶她坐了起来,亲自绞了一把手巾,让她拭去泪痕。就这时,窗户上有人叩了两下。

“谁?”阿娃问。

“是我。”张二宝在外面说:“周郎来了!”

“这么晚,他怎么来的?”阿娃奇怪地问。

“他是内相的身份,不受宵禁的限制。”郑徽一面往外走,一面向窗外吩咐:“快请进来。”

满面春风的周佶,见了郑徽,先向他道贺授官之喜,然后请见李姥。郑徽看这时候,二更已过,李姥已经上床,便代为辞谢了。

“那么该见见一娘子。”

这“一娘子”是跟著郑徽的排行而来的称呼。郑徽心想,别人都把他跟阿娃看成天造地设的一对;偏偏事有不然!正好跟周佶商议商议,看看他有什么妙策,可以挽回僵局?

于是,他灵机一动,欣然答道:“你请坐一下,我去告诉她。”阿娃已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一见郑徽的面,便又埋怨又著急地说:“你不想想,我红红的一双眼睛,怎么见客?”

“他也算你们家的娇客了!”郑徽笑道:“自己人,有什么关系?”

阿娃稍停了一下,答说:“那么,你先去,我就来。”她忽又说道:“绣春要装身份,怕躲著不肯出来,你叫小珠去侍候茶汤。”

于是,郑徽把睡眼惺忪的小珠叫了起来,找到浓眉大眼的欢儿,两人七手八脚地端上来几碟干果,点了茶汤,款待周佶。

“周郎!”门帘掀处,重新梳妆过的阿娃,大大方方地招呼著。

周佶赶紧站起来迎接,刚要开口,郑徽却抢著问他:“吉人,你今年二十几?”

“二十六。”

“那我大你一岁。”郑徽指著阿娃说:“你管她叫一嫂吧。”

周佶一愣,但看到郑徽郑重引见的神色,不敢怠慢,立即恭恭敬敬地长揖,口中说道:“周佶问一嫂的安!”

那阿娃翩然避开两步,在下首还礼;等周佶抬起身来,她也神色凛然地说:“周郎,非分的尊称,我不敢受!一郎是戏言,你不必听他的。”

这下,可把周佶弄得迷惑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郑徽有些窘,而更多的是失望,“吉人,你先请坐!”他强笑道:“世事如棋,得意失意,真是难言之至!”

“奇怪!”周佶看看他们俩,笑道:“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何来牢骚?”

“说来话长!”郑徽回头对阿娃说:“替我们弄点酒来吧!”

阿娃深具戒心,怕他喝多了酒,牢骚更多,便不肯听他的话,“草草不恭,不是待客之道。”她眼角扫过周佶,徐徐说道:“明天或是后天,我做个比较精致的菜,请周郎来跟你话别。”

周佶懂得阿娃的意思,赶紧附和著说:“不错,不错。明后天我们痛饮一场;今晚上煮茗清谈就很好。”

郑徽一肚子的不痛快,却是不敢也不忍发作,只好自嘲地苦笑道:“反正这两天我是说什么什么不行。算了,我不说了吧!”

阿娃又好笑、又好气,当著周佶的面,不便多说什么,只能装作未闻,向客人略略寒暄几句,告退回房。

郑徽知道,阿娃人是走了,却正在里面屏息静听。他有话不愿让她听见,便向周佶使个眼色,说:“月亮上来了,天也不冷,咱们喝不成酒,步月去吧!”

周佶自然表示同意。只是这一去,今夜自不会再来,礼貌上应该向阿娃道别,但“一娘子”的称呼,已为郑徽所否定;叫“一嫂”,阿娃却又不肯承认,倒是个难题。

就这一踌躇间,香风一动,阿娃再度出现,“周郎!”她笑道:“我沾你金吾不禁的光,也去看看宫城的月色。”

“我们就在附近走走。”郑徽接口答道:“不出坊。”

“坊里走走也好。”阿娃装作不懂他故意阻拦的意思,神态自若地说。

这下郑徽无计可施了。四个人──加上了小珠,一起出了门;让周佶带来的随从,牵著马跟著,往西徜徉闲步。

有阿娃在身后,郑徽不便跟周佶谈她。不过,他们可谈的事也很多,周佶虽出仕未久,但以身在禁中,对于服官之道,相当精通;郑徽赴任之前,该向那些地方打什么交道,指点得十分详细。而这,正也就是他今夜来看郑徽的目的。

“有一点,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郑徽正好请教:“是不是外放的,都是这样急如星火地限期赴任?”

“除了军情紧急以外,通常限期都很宽。”

“那么,为什么限我五天出京呢?”

“你这是个特例。听说还是皇帝亲自下的限期。”

“这就奇怪了!”郑徽不安地说:“总有个什么缘故在内吧?”

“天子圣明,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看样子,你是知道的?”

“天机不可泄漏。”周佶笑道:“说破了就没有味道了!”

“何苦如此?跟我说了吧?”

“我实在不知道。”周佶的口气又一变,“我只是心里有那么个猜疑。”

“那么就说你的猜想。”

“妄测旨意,深干忌讳。”周佶歉意地笑道:“请恕我不便言传。”

郑徽还想追问,但刚要问口,阿娃已拦在前面:“周郎既有不便说的难处,你就不要再问了吧!”

“那么回去!”郑徽站住脚说。

他的不高兴,都在这一句话和这一个动作中完全显露了。周佶和阿娃都很不安,一个自悔不该口风那么紧,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一个觉得郑徽的态度不好,会使周佶难堪。而这些念头,又都只能摆在心里;所以也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彼此都觉得十分尴尬。

这使郑徽警觉到自己的失态,想说一句致歉的话,却又一时想不出来,只能笑一笑示意,同时脚下再度向前移动。

于是,“回去”的提议,自动地被打消了,周佶一面散步,一面问说:“动身的日子决定了没有?”

“反正在五天以内;今天一月十九,至迟二十三,非走不可了。”

“到底那一天呢?”

“那得问她。”郑徽指著阿娃说。

“我想就是二十三吧。”阿娃接口说:“二十三是‘宜出行’的好日子。”

“那么,”周佶又问:“你们的好日子呢?”

这话说得不合时宜,郑徽和李娃都无法作答;但表面沉默,内心都有如临大敌的感觉──终于还是郑徽占了先,他说:“那也得问她!”

他预料著阿娃一定无话可说。这一来就会显得她理屈,顺势把周佶拉在自己一边,不管讲理论情,两张口总比一张口厉害,不怕她再固执成见。

谁知道,她很快有了答语,而且那答语是郑徽和周佶都料想不到的,“周郎,你太俗了!”她说,“我对一郎,寸心不渝,自以为比金石,岂在乎形迹之间?你说什么‘好日子’,那是世俗之见,不像你所说的话。”

有晋人之风的周佶,心里对她那几句话,倾倒之至。但做了几天官,已沾染了想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习气;细味李娃的话,参证今晚所见的一切,知道别有蹊跷,好事不谐,便打个听来十分爽朗的哈哈,就此避而不谈。

郑徽异常失望。心里有些恨周佶莫名其妙,便真的想回去了!

“不早了。你请上马,早早回去安置吧!”他再度站住了脚说。

“那么明天见!”周佶伸手拍拍他的肩,却藉势捏了一把,说:“明天别忘了办正事,早早到吏部,把‘告身’领了出来,才好赴任。”

郑徽会意了,“辰时到吏部不晚吧?”他故意这样问。

周佶点点头。于是,一个单独相见的约会,就算订妥了。

周佶主仆上马向西而去。郑徽和阿娃转身回家;小珠走得快,远远地在前面,他们却是似悠闲、似懒散地脚步极慢。长街寂寂,月色如银,郑徽看看暗蓝的天色,回顾阿娃婀娜的身影,忽又兴起无限怜爱的情思。

“冷了吧?”他伸手捏一捏她的臂,发觉肌肤已不再像以前那样丰盈了;他知道,这是为他憔悴,“阿娃!”他痛心地说:“你瘦多了!”

“胡说!”她答,“稍微瘦了些是有的;可没瘦多少!”

明明清减已多,却还不承认,这自然是为了安慰他。几年以来,她一直是这样;郑徽在一瞬间可以想起她千百件的好处──于是,他把这一天从她那里所感到的不愉快,全都忘了;剩下的只是一片刻骨铭心的爱和感激。

“怎么又不说话了?”阿娃似笑非笑地问:“还跟我呕气?”

“谁又呕气了?”他大声地答说,像吵架似地。

“不要不承认。”她又说:“快快活活的日子,何必一个人在肚子里生闷气?”

“没有,没有。要说生气也过去了。”

“一郎!”阿娃的神色变得郑重了,“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出来步月?”

“那还不是从中捣乱!”他笑著答说,“反正我拿你没办法。”

阿娃也笑了。但随又正一正脸色说:“我有种想法,你早就知道了的;现在再提醒你一句,你过去的一切,我不愿意让人知道,所以你不必跟周佶多说什么!”

这话,郑徽却一时答应不下来。因为他正准备跟周佶深谈,一则是不忍埋没阿娃的懿行淑德;再则要让周佶彻底了解他跟阿娃之间的关系,才可以替他策划来成就姻缘。

“一郎!”阿娃再一次要求:“你一定得听我这句话!”

“好!”郑徽不能不答应了:“不过将来绣春反正也会告诉他的。”

“我早嘱咐过绣春了,她决不会去多嘴。”

回到家,绣春屋里的灯还亮著,郑徽信步走了进去,看见她正伏在案板上裁衣裳,便笑道:“好呀,在忙嫁妆了!”

“你看看,倒是谁的?”绣春头也不抬地回答。

郑徽细看一看,才知道她在替他缝制官服,心里倒觉得过意不去,“夜深了!”他说,“明天再做吧!”

“不赶几个夜工,那来得及?”

“那么我来帮忙!”

于是,郑徽自告奋勇替她弹粉线,烫烙铁,一不小心把缝了一半的一件官服熨焦了一块!

“好了,好了!你请吧!”绣春急得跳脚,“谁要你来帮忙?”

就这时候阿娃也来了,弄清楚了怎么回事;检视那件依照朝廷体制缝制的,深青色丝布交织双𬘓绫的七品官服,一块赭黄色的烙印,正在当胸之处,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补救的了。

“料子倒没有什么,”阿娃惋惜地说:“只可惜糟蹋了绣春的手工!”

“手工也没有什么,只可惜糟蹋了辰光!”绣春接著又说:“我在想,一郎在家没有几天了,赶一赶,多做几件衣服让他带去,偏偏他来捣乱!”

“你听见没有?”阿娃笑著对郑徽说:“你说我捣乱,你自己才真是捣乱。去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办事呢!”

郑徽没有听清她说些什么,坐在一旁,痴痴地在想绣春的话,原来她那针针缕缕,也缝著绵密的情意:“在家没有几天了,赶一赶,多做几件衣服让他带去。”极平常、极正经的几句话,听来却叫人回肠荡气,实在是太玄妙、太不可思议了!

由绣春又想到下堂复出的阿蛮,为情而死的素娘,以及娇憨任性的小娇娇;看来生离死别,事如春梦,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他忘不了的,一想起来,无不耐人思量,一种绸缪不尽,却又无处可寄相思的莫奈何之情,真是难以消受。

这使他又憬然警觉──如见未来的蜀道,巴山夜雨,客馆孤灯,这形单影只的凄凉,岂不要把人折磨得肠断心碎?这样看来,就不为阿娃,为自己设想,宁可辞官,也得跟阿娃厮守在一起。

“真的不早了!”阿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快去睡吧!”她说。

“你们呢?”

“我们不比你;你明天不是要到吏部领‘告身’?”

“是的。我该睡了!”郑徽慢慢站起身来,不胜留恋地离去。

第二天辰时以前,他依约到了尚书省。周佶还没有来,他怕他找不到,不敢走远,就在雨道之东的一株古槐下面守候著。

这株古槐名为“音声树”;据说每逢皇帝宣麻拜相的前一天晚上,这株古槐会发出丝竹之声,所以称它为“音声树”。这是尚书省很有名的一个典故;功名之士每经此处,常会想到:“丝竹之声,何时为我而发?”但郑徽却全无此种梦想,他这时想到的是韦庆度。

在郑徽,这是第二次进尚书省;第一次当初应进士试之前,来户部投文,曾与韦庆度在这片槐荫下,席地而坐,评论人物。此情此景,如在眼前,抬眼看一看尚书令治事的“都堂”;望一望左右两面,六部的廨署,一切都没有改变,但韦庆度是见不到了,永远见不到了!

黯然神伤的郑徽,无法再逗留在古槐之下;他要找一件事做,藉以排遣他的哀思,于是他往吏部走去,准备先办公事,再找周佶。

那知一进吏部,就遇见周佶,“定谟兄,我望见你在音声树下等我,正要去找你。”他说:“我把你的事办得差不多了,先去见一见吏部郎中。”

吏部郎中掌百官选补,居六部二十四司的首席,实权在手,声势煊赫;但周佶和郑徽,品秩虽低,却一个是身居清秘的内相,一个是出身进士,联捷制举,由天子特授美官的新贵,所以相见之下,显得十分谦虚亲切。谈不了几句,一名主事,捧著“告身”上堂;吏部郎中接了过来,亲自交到郑徽手中,“告身”是出仕的任命。从此刻起,郑徽才算“释褐”,“释”去庶民穿用的短“褐”──身份改变了。

由那里告辞,周佶又领著郑徽到几处有关联的地方,把起程赴任之前,所要办的琐琐碎碎的手续,都弄了个清楚。由于周佶事先有了关照,所以每一处都很顺利;未到午刻,就离开了尚书省,由安上门大街出宫。

“真亏得你!”郑徽由衷地感激周佶的热心,“不过,我还有个绝大的疑难,只能跟你商量;你得好好替我划个策。”

“只要我办得到,无不乐予从命。”周佶停了一下,又说:“就怕闺房之内的纠葛,局外人有力也使不上。”

“旁观者清。照你看,阿娃有什么理由不跟我一起走?”

“喔!”周佶皱著眉说:“我只看出来你们有些别扭,没有想到,决裂如此。”

“也不是决裂。只可以说是──”郑徽想了一会,才找到一句不太适当的形容:“说是人各有志吧!”

“她的志向是什么?”

“奉养李姥。”

“那你何不连李姥一起接去?”

“就是这话。无奈李姥愿在三曲终老,说什么‘官署的后堂,不是她住的地方。’你想,拿她有什么办法?”

“她倒也是实话,一个三曲的假母,当太夫人样地奉养在后堂;这,只怕名教、官声,两有不便。”

郑徽心想,周佶一做了官,气质变了,但不便公然道破,只说:“我的情形跟别的不同,名教之地,我是站得住的;至于官声嘛──。”他不再说下来,但那“不在乎”的意思是很明显的。

周佶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不惜牺牲的态度,也不知道他何以会觉得自己在名教之地站得住脚?迟疑了一会,他说:“定谟兄,你跟她们母女俩,到底是怎么个关系?你先说给我听听,我才好替你出主意。”

因为阿娃的告诫,郑徽不便多说,但不说又不可;考虑久久,他以歉然的语气说:“这可真是一言难尽,总之,阿娃对我有大恩,没有阿娃便没有我,所以在我有生之年,都是报答阿娃之日;我早就明明白白表示,我要明媒正娶,以嫡室之礼待阿娃。而她,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坚辞不受。这叫我太困惑了!”

这一番话,在周佶心中,激起极大的波澜,“有生之年,皆为报恩之日。”有那样严重吗?大恩莫如救命之恩,也不至于一生报答不尽;然则李娃所施于郑徽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恩德?倒有些无从想像了!

由于郑徽闪烁其词,而又说得那样严重,周佶不敢轻率地表示意见,“咱们找个地方去坐坐!”他说:“从长计议。”

那自然不便回家去谈,时已正午,郑徽提议:“找家酒楼,吃著谈吧。”

他们去到东市最大的一家酒楼,不要酒保侍候,也不要胡姬伴座,找个比较清静的座头,一面浅斟慢饮,一面悄悄谈话。

“定谟兄,”周佶从头到尾,筹思已熟,从从容容地说道:“我有句话,说出来怕不中听。”

“你尽管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你我相交应有的态度。”

“既然这样,你要让我说完,大家再平心静气地研究。”

“当然。”郑徽答说:“你都是为我,不管你说了什么,我都只有领情,决不敢让你不能毕其词。”

于是,周佶徐徐说道:“大唐开国以来,像你这样门第、出身,娶一个勾栏中人作嫡室,还没有听说过。你这样做法,后果很严重,你想过没有?”

“我知道会有麻烦,不过我也不去多想。”郑徽为了表示他虚心求教,又说:“你不管,先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

“前几天我查到你当年御赐《广济方》的谢恩表,说李娃是你的侍妾,现在忽又变了嫡室,将妾作妻,是有干禁例的。此其一。”周佶停了下来,等候郑徽的反应。

“请说下去!”郑徽很沉著地要求。

“其次,你该想到别人不会谅解你。自前朝以来,大家巨族,不但讲究自己的门第,也讲究外家的身份,所以母舅是最亲密的长亲。你如果娶了身份不相称的阿娃;亲戚、同僚都会有所指摘,内眷不相往来,这样,不但你将来在仕途上孤立无援,而且与众隔绝,在生活上也是件很痛苦的事。所以,既然阿娃坚辞不受,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郑徽以极冷静的心情听著,他承认周佶的看法很深刻,但是,他仍旧不能同意,“吉人兄!”他说:“你所说的确是药石良言,无奈我不这样做,于心不安,一辈子受良心的责备,岂非生不如死?”

“这样做了,你甘愿承受一切后果──包括将妾作妻,可能会受严谴在内?”

“是的。”郑徽斩钉截铁地答道:“任何牺牲,在所不惜。”

周佶深深点头,肃然起敬地说:“定谟兄,像你这样至情至性的人,今世不可多见。但愿你始终如一,将来毫无悔尤!”

“海枯石烂,此心不渝。”郑徽把一杯酒沥在地上,那是向过往神祇设誓的表示。

“你的一片心,倒是神人共鉴了;但请问:父母之命又如何?”

这句话击中了郑徽的要害,半晌作声不得。

“看来,尊大人没有能答应你的婚事?”周佶推测著问。

“我还没有禀告家父。”

“尊大人以精研三礼知名;为人方正,也是知名的。移三曲名花作高门家妇,怕未必能首肯吧?”

“我怕的正是这一点。”郑徽忧形于色地──事实上不仅于这一点,甚至逐出的不肖之子,能否重为严父所承认,都还是疑问;这附带勾起来的心事,却苦于不便明告周佶,所以一时忧思重重,两道剑眉,深锁得联结在一起了。

“也许你那心上人,怕的也是这一点。”周佶又说:“婚姻大事,礼法谨严,像你这样的非常之举,必得有妥贴的安排。如果不得尊大人的允许,你成了进退两难,她则是求荣反辱;李娃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定早已识透了这一层难处,所以那天表示,不敢接受这‘逾份的尊称’。这正是她难及的地方。”

“进退两难倒不见得。”郑徽说:“就是再一次承担逆子的名声,我也要办成了这件事。”

话中露了漏洞,周佶捉住了“再一次”三字,知道他原来就是个逆子──不解的是,他曾如何地忤逆了父亲?这样想著,周佶觉得为了忠于朋友,说话更要慎重。

于是,他说:“你不能一意孤行。否则,造成父子不和,那决不是阿娃爱护你的本心!照我看,阿娃决不肯为了她自己的好处,弄坏了你们父子间的感情。”

“这话说得不错。”郑徽明白了阿娃坚拒的原因──他反而兴奋了,不管怎样,其中症结算是确确实实地找到了。解开这个结,只在他父亲一句话,“你让我好好想一想。”他离座而起,凭栏沉思著。

这一刻,他集中思虑于他们父子的关系上面。以前,他一直不敢对此细想;那是一种逃避的心理,现在面对现实,从头检讨,很快地发现,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难题在他面前。杏园的鞭挞,他已受了应得的惩罚;逐出不问,则父子之情已绝;在他父亲,那笔帐已经算清楚了。

而今天的郑徽,只是承袭了过去的名字,其他都是与过去不同的。如果父亲以为他改过自新,不辱门楣,而愿意重新相认,那么就必得同时承认,他的一切成就,皆出于阿娃所赐。这样,恢复父子的关系与准许他们的婚姻,就变成了一件事。

他又想:礼法是什么?礼法的作用,在建立人与人之间的正常的关系。教忠教孝,莫非叫人立身处世,要不忘本;而饮水思源,与阿娃共享尊荣,正合于忠义之道。如果阿娃可负,无人不可负!在朝不会是忠臣,在家不会是孝子。若是礼法只教人为自己打算,可以忘恩负义,这样的礼法,不要也罢!

他在想,父亲既然精研三礼,那么对于这些道理,一定比他还看得透彻。于是,他的心情十分开朗了。

郑徽回到座位上,满引一觞,徐徐说道:“吉人兄,只要我向家父陈明其中委曲,一定能邀得同情。所苦的是,乞假归省,未能如愿……而且限期出京,措手不及。照这情形看,你有什么高见?”

“这太好办了。”周佶答说:“你尽管一个人赴任,等商得尊大人允许以后,我做个现成的冰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有了,那时以七品执事,迎娶入蜀,阿娃何乐不为?”

这自是正办,但郑徽知道李姥顽固不化,把阿娃留在长安,可能会有不测之变;同时,他一天不见阿娃,便牵肠挂肚,忽忽若有所失,如果千里长行,没有她相伴,这旅途寂寞,怕也是他所难忍受的。

因此,郑徽踌躇著说:“留阿娃一个人在长安,我实在有些不大放心。”

“这就难了!除非你能带她一起赴任。”

“能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下轮到周佶离座,凭栏沉思了。他一面想,一面屈著手指在数;仿佛在计算什么?郑徽莫名其妙,但已意识到他已有了办法,正在筹划。

郑徽的猜测是正确的。周佶转身,以极有自信的语气说:“唯一的一个办法,你得把阿娃带到剑阁。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能把阿娃骗到剑阁,好事可成!”

剑阁是由陕入蜀的第一大站;连山绝险、飞阁通衢,也是蜀北的门户。要求阿娃相送到此,她或许会答应;但是,郑徽问道:“何以到了剑阁,好事可成?”

“这我也不明白。”

“你明明屈指在数,怎么说不明白?”

“屈指在数,是我起了个六爻神课。卦象上显示,入蜀以后,另有奇遇。究竟是什么奇遇?连我也说不上来,只有到时候看了。”

看他那诡秘的笑容,郑徽决不能信他的话;便点点头笑道:“阁下样样都够朋友,只就是言词闪烁,故作神秘,叫人不无遗憾。”

“不是我故作神秘。”周佶停了一下,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当我这种差使,守口如瓶这句话,一定得要做到,我自己觉得对你已说得太多了。总之,其中有个变化,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跟你说破;到可以公开的时候,你自然会明白。现在你只照我的话做,包你有好处。”

于是,郑徽完全谅解了,他很恭敬地答说:“谨受教!”

“我索性再跟你多说两句吧,”周佶又说:“也许未到剑阁,就有消息;如果到了剑阁,还没有消息,你得把阿娃留在那里等一等,自有变化。”

郑徽把他的话紧记在心里,但发现一个疑问:“钦命五日内离京赴任,中途逗留,恐怕不妥当吧!”

“五日内离京就行了,一路上紧走慢走,那还不是在你自己。这又不是兵部的驿马,按日计程,慢不得一点。”

听了这番解释,郑徽更能确定,钦命限五日出京,必有作用;为了急于打开这个有趣的疑团,他决定尽早动身,看看旅途之中,究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奇遇发生?

关于他自己的疑难,总算谈出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结果;放下阿娃想起绣春,便即含笑问道:“你的喜事呢?我真想喝了你们俩的喜酒再走。”

“这怕不行,时间太局促了。”周佶答说,“我断不能像你这样豪迈不羁,脱尽世俗的樊篱;不过也不能太简略,等你荣行以后,我跟李姥商量著再办。”

“你的情形跟我不同,不妨细细斟酌,适得乎中来办场喜事。”郑徽停了一下,又很郑重地说:“如果我能如愿,而李姥又坚持不肯到成都,那时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还得请你跟绣春多照应。”

“这何用你嘱咐?自然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我放心了。”郑徽十分欣慰地。

“事不宜迟。你赶快跟李娃去说妥了,收拾行装,早早起程吧!”

于是,两人就在酒楼前面分手。郑徽回家一看,厅中乱哄哄地挤著好些人;阿娃、李姥,还有张二宝,正忙著替他找仆从、雇车马;还有备办的行李器用,西市派人送来验收领款,七嘴八舌在争执讲价,郑徽根本插不进嘴去,便先回卧室休息。

※※※

到了傍晚,外来的人都走完了,上灯吃饭,李姥告诉郑徽,替他找了一个会做南方菜的厨子、一个懂文墨的书僮,还有一个熟于官场礼仪的苍头,伺候客厅;再加上张二宝,使唤的人算是够用了。那三个童仆,明天一早来见,如果郑徽看中意了,立刻就可成契收用。

“姥姥看中的人,一定是好的。明天就成契吧!”郑徽答说。

“马买了六匹;还雇了一乘车,只送到川边,往后不肯再进去──好在到了四川,就算到了你的任所,当地驿站会替你想办法。”

“是的。谢谢姥姥。”郑徽心想,一乘车是不够的──还有阿娃要坐,只是当著李姥,他决不谈任何要引起争议的话,敷衍著吃完饭,李姥先回房去了。

“告身,领出来了?”阿娃也吃完了,喝著茶问道。

“嗯。”郑徽点点头,“多亏周佶在那里照应,十分顺利,未到午刻,一切手续完全办妥。”

“那何以这么晚才回来?”

“午间跟周佶在果市酒楼话别,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

“你没有忘了我的话吧?”

“当然。你的话我永不敢忘记的。”

“嗳呀!什么‘不敢’?”阿娃笑了一下,忽又正一正脸色:“说真的,你的官位不算太低,说话的语气,也要想想身份,用得不得当,叫人笑话。”

“这不过是对你;而且在私底下。以后我当心就是了。”

“以后我不容易有跟你说话的机会,所以趁这两天,我要多劝你几句!”

“唉!”神情凄惶的郑徽,脱口念出江淹的《别赋》中的警句:“‘黯然魂消者,唯别而已矣!’”

阿娃何尝不是满腔凄苦?只不过三年以来,化良心为良知,已自我磨练得极其坚强,便强笑道:“百年筵席,总有个散字。咬牙忍一忍,也就看破了!”

“就说散,也散得太早了些。”郑徽趁势触及正题:“阿娃,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你总也还要替我想一想,热辣辣地,说散就散,你想想我怎么受得了?”

阿娃默然。泛泛劝慰的话,可以不说;无端许下什么后会之期,眼前或能搪塞,而以后的麻烦会更多,不可以说。因此她只有狠一狠心,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

郑徽是有意骗人,对她的反应,特别加了几分注意,看出她的沉默,正是内心示弱的迹象,于是,他又接下去说:“阿娃,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连这个要求你都不能答应,我一个人没有办法离开长安,不如辞官不干!”

阿娃暗暗吃惊,她知道他的性格,有时宁折不弯,易于趋向极端,便赶紧抚慰著答说:“你先说吧,能答应你的,我一定答应。”

“我最后一次累你辛苦一趟,请你送我入川,只到剑阁;剑阁以下,你不必管了,我一个人生死付之天命,不敢再连累你。”听他说得那样凄惨,阿娃毕竟心软了,慨然地点点头。

郑徽心中狂喜,但表面上不便露出来,只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后用驯服的声音说:“好了,你说那天走,就那天走!”

“我得跟姥姥商量一下。”她说,“你先回房去等我。”说完,她站起来,往里走去。

李姥正拥被坐在床上,冷冷清清,一屋子的凄凉寂寞。阿娃原来预备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这时一坐下来,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了。

“你有话跟我说?”李姥看著她的脸,这样发问。

“嗯!”阿娃点一点头,很谨慎地说:“一郎要我送他入川。”

李姥双眼一张,以极冷的声音问道:“你答应他了?”

“他说这是最后一个要求,不答应他,他宁可辞官不干。”

“那么你送他去吧!”李姥很快地说,“不过五天之内,怕来不及,第一,先把绣春的喜事办了;第二,得让我搬回平康坊,把这一切都弄妥当了你再走!”

“为什么?”阿娃愕然。

“哼!”李姥冷笑道,“别跟我装糊涂了!”

“姥姥,你怎么啦?”阿娃又焦急又生气地,“有话不肯痛痛快快地说,总喜欢绕些无用的弯子!”

“你是真不明白?真不明白我的想法?你以为你这一入川,我还指望著你回来?”

原来为此!阿娃平静下来了,“我一定回来!”她说,“随你老人家信不信。”

于是,李姥困惑地沉默了。

“我没有忘记我设下的誓:‘婚嫁行止,听凭姥姥做主。若是心不应口,违逆姥姥的意思,神鬼不容,必遭天谴。’”她朗朗地念著。

于是李姥执著阿娃的手,停睛注视,扁瘪的嘴唇,不住蠢动著,像有一句话,不想说而又不能不说似地,显得极其吃力。

内心坦然的阿娃问道:“姥姥,你有话尽管说出来,我要你完全相信我,我才去,我不要人在路上,你在家里嘀嘀咕咕,大家都不安。”

“不是我不相信你。”李姥说:“咱们好像应该重新想一想。看样子,一郎倒是一片真心;你有这样一个扬眉吐气,做诰命夫人的机会,丢掉了也可惜!”

“姥姥,你这话错了!”阿娃以平静但极坚定的声音说,“我救一郎,帮他上进,不是为了我自己想做诰命夫人。”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不断地点著头说:“不过既然到了这么意想不到的地步,……。”

“也无所谓意想不到。”阿娃打断她的话说,“一郎早有过这样的表示了。正因为他有这样的表示,才值得拉他一把。”

“现在该他拉你一把了。”李姥说:“三曲还未出过这么体面的事──你,你不必顾我!你年纪还轻,我想了又想,不忍把你埋没在三曲。阿娃,你听我的话,跟了一郎去吧!”

李姥说是这样说,声音却已有些哽噎了,眼圈红红地,仿佛如那一别不知何年再见的样子。

阿娃从心底深处泛起安慰和感激。到头来,李姥还是为她的终身设想的,这份恩情更进一步证明了李姥确是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但也就是这份恩情,唤起了她更强的责任感。看到李姥那泫然欲涕的神情,料想分别以后,她那有限的岁月,必都是以泪洗面的日子;因此她再一次自誓,一定要好好侍奉李姥的馀年。

于是,她心念一动,郑徽说在署外替李姥另行安顿,这是不是可以考虑的呢?

不!她很快地自我否定了。为了郑徽的前途,她应该远远避著他──有她在一起,他将在世族豪门的圈子中被隔绝,甚至使他们父子间的裂痕,永远没法弥补。

她愿意承受一切委屈;那完全是出自她的衷心的。受尽委屈也还是有代价,那可以尽了她的责任;在此以前是对郑徽的责任,在此以后是对李姥的责任。

这样想著,她内心充满了庄严恬适的感觉,俯仰不愧于天地,此心贴然,正就是安身立命之道。

“姥姥!”她以极清朗的声音说:“我是拿定主意不离开你了;不过这得到我从川边回来以后。一郎心里,你总也明白,说分手就分手,本也太难了些;一路上我可以劝劝他,让他慢慢死了心,也好过些。这是我对他最后的一点责任,你老人家一定得答应我。”

说著,她站了起来,表示没有折衷的馀地。李姥一看样子,什么话也不用多说了;点点头慨然允许。

这下,阿娃倒又重新坐了下来,“一来一往怕得三个月。”她说:“我把绣春留在家,照应门户。要不然,再把刘三姨请了来给你作伴?──”

“这你不用管了。”李姥说,“倒是你在路上,没有个得力的人,我不放心。”

“我把小珠带去。”

“回来呢?就你跟小珠两个人,怎么行?说不得只好让张二宝多辛苦一趟,把你们送回来以后,再到成都去投奔一郎。”

“嗯。就这样办。”

“这多了一个人,路费得多带些。”李姥从枕匣中取出一串钥匙,拣出一个指点给阿娃:“你开我床后那口箱子,多拿些!”

这等于是李姥毫无保留,尽行交付的表示;阿娃把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接到手里,觉得双肩上多了副担子,从此这个家以及这个家的传统,都由她接收过来了。

有片刻的迟疑,她终于还是去开了箱子。箱中黄白累累,一个钿盒中装满了珍奇的首饰;另外还有将近一千贯的大唐宝钞。这就是李姥半生的居积,足以安度馀年──阿娃以前的估计是对的;过去那一切质典度日,看来十分艰窘的样子,都是有意做作为她而发的。

她估量了一下,取了五十贯钱,仍旧把箱子锁好。抬起头来,只见李姥面朝里卧,不闻不问。她也不说拿了多少钱,只轻轻把钥匙放在枕匣边,使管自己退了出来。

“怎么样?”一回到卧室,郑徽便急急地问。

“你看!”她把那五十贯宝钞一扬。

郑徽自然明白,李姥不但准许她送他入川,而且额外给了盘缠。这样的干脆痛快,竟是他所意料不到的,不由得手舞足蹈地说:“姥姥实在是个好人!”

这话使阿娃十分欣慰,也十分感慨,因爱成仇,或者化敌为友,常在人的一念之间;立身处世,只要不存私念,处处为人著想,日久自然能够得到别人的谅解和尊敬,至于眼前的恩怨不明,尽可以置之度外。

“我在想──。”郑徽沉吟著,又有了新的打算。

“有话怎么不说?”

他的话,此时是无法说明的。他打算著只要先把阿娃“骗”到手;在成都另外找好房子,再打发张二宝回来接李姥,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只要李姥舍不得离开阿娃,便不怕她不离开长安。

于是他掩饰著说:“我在想,姥姥是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好了呢?”

阿娃笑笑不答,坐到妆台前去,一面卸妆,一面跟郑徽商量行程。

其实所谓商量,也只是听从阿娃的决定而已。一切仆从、车马、行装,都要她细心安排;郑徽除了收拾他自己的书籍笔砚以外,什么事都不用他费心。趁那两天工夫,他去向礼部侍郎达奚珣辞了行;又到城南韦曲去扫了韦庆度的墓,再要想到西市凶肆去访旧话别,却让阿娃严厉地制止了──这是郑徽留在长安的一大遗憾,他心里在想,只要一有了钱,千金报德,对冯大得好好尽一番心意。

转眼五天限期已到,李姥备办了一席盛筵,替郑徽饯行,邀了周佶作陪。郑徽心里明白,阿娃一去不回,李姥迟早也要相聚,所以了无惜别之意,笑嘻嘻她坐了下来,看一看周佶,对李姥说道:“姥姥,叫绣春也一起坐吧!”

“对了,我倒忘了。”李姥答说,“应该一起来坐,也算咱们一家团聚。不过,”她黯然地说,“也就是今天一晚上了!”

就这一句话,激起满堂离愁;而唯一例外的,仍是郑徽,他举目四顾,问道:“绣春呢?”

果然,不见绣春的影子。到后来让小珠在厨房里把她找到了,却是说什么也不肯露面──唯她离情独重,怕见了郑徽的面,掉下泪来,让周佶见了不合适,所以托词要照料厨房,避而不见。

因此李姥又感叹著说:“看来就一次的团聚也难。”她举杯向郑徽说道:“一郎,人生聚散,都有定数;我也看开了。干了这杯吧,但愿你称心如意!”

郑徽心想,李姥说话,一向意在言外,所谓“看开了”以及“但愿你称心如意”,莫非有所暗示,暗示阿娃可能会改变心意,不再回到长安?

他欣喜在心,却不敢形之于颜色,只干了酒,然后站起身来,执壶补李姥斟酒,恭恭敬敬地说道:“三年来,多蒙姥姥照应,郑徽终生不忘。”他还有许多话想说,只碍于周佶在场,不能畅所欲言;愣了一会,想出一句话:“我明年一定回长安来看姥姥。”

“那得看机会,别先许下愿心。”李姥说,“再说,我要搬回三曲,你的身份来看我也不方便。一郎,你听我的话,把我忘了吧!我年纪大了,受别人的好处,今生今世报答不了,牵肠挂肚,死了都不能闭眼。”

这几句话却说得郑徽眼眶都红了。历尽沧桑,垂老还惹上一段理不清的恩怨;无可奈何,付之于绝情一念,真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不能不叫人替她伤感。

“姥姥你别这么说。你放心,有我,”郑徽又指著周佶说,“有吉人兄,一定要让你过几年称心如意的日子。”

“唉!”李姥叹口气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样才叫称心满意的日子;你们又怎么样能叫我称心如意?”

“姥姥,你也真是!”阿娃忍不住开了口,“尽说些叫人听了难过的话。”

“真的,姥姥!”周佶也说:“定谟走了,还有我。恕我说得率直,姥姥,以后生养死葬,都是我的事。”

“谢谢!”李姥颤巍巍地举起酒杯:“有你们这一句话,也不枉我在三曲混了一辈子。”她强笑著又说:“阿娃说得不错,我不该尽说些丧气的话;我该替你们高兴──我无儿无女,今天到了收缘结果的日子,有你们这样拿我当自己人看待,我也该满足了。”

说著李姥自己先干了酒:而且像是真的想开了,强打精神,说些她平生所见过的前辈人物,娓娓清谈,令人忘倦,依稀还可以想见她当年周旋文士,吐属隽雅的风范。

一席别筵,竟似令节的小宴,直到三更方散;但一到五更,却又灯火通明,人影往来──郑徽和阿娃准备起程了。

全家大小都聚集在厅上话别。郑徽一一致意;到了绣春面前,却仿佛无话可说,执著她的手,好久才迸出一句:“好好跟周郎过日子去吧!”

盈盈欲涕的绣春再也忍不住了,突然一甩手,低著头疾趋而去,似乎隐隐可以听到她的哭声。

当著周佶的面,郑徽讪讪地有些不得劲,“吉人兄!”他正一正脸色说:“请你代我向绣春道谢。在我平生最颓丧的那些日子,绣春支持我、鼓励我;只恨我无缘报答,唯有一瓣心香,祝你们福寿康宁。”

“彼此,彼此!”豁达的周佶,笑嘻嘻地说了一句隐语:“我也以一瓣心香回祝。”

回祝什么?阿娃心里在想,回祝郑徽和她福寿康宁?这不是说不上吗?这样想著,猛然省悟,勃发怒气,几乎要一跺脚指责郑徽:原来你想骗我,我不去了!

然而话到口边,她终于又咽了下去。她想她的话要一说出来,必定把整个局面闹翻;钦命限期,已到最后一天,无论如何得先把郑徽平平稳稳送上了路再说。

“你们走吧!”李姥沉著地说,“一路福星!”

“姥姥,我走了。”阿娃借机会再一次表示她的决心,“早则两月,迟则一百天,我一定回来。”说著又转脸托付周佶:“周郎,拜托你照应门户。等我回来,好好替绣春办喜事。一路上我会托便人捎信回来,那时候麻烦你派人去接我。”

“你放心,你放心。”周佶含含糊糊地答应著,“一切我都会好好安排的。”

于是,李姥领头,一路送到门口,道了无数声“珍重”,阿娃才带著小珠上了车。郑徽骑马跟著,周佶依依不舍,准备送到咸阳桥。

马蹄历乱,车声辚辚,出了长安西城,四十里官道,到正午时分才走完。越过丰桥,只见一带壮丽的城堞,倒影在渭水之中,远处无数起伏的汉陵,令人兴起莫名的哀思。这就是使闺人肠断,过客魂消的咸阳古渡。

由此经咸阳桥,越过浊流滚滚的渭水,就是今称渭城的秦都咸阳;为大唐交通西域,入陇往蜀的要道。咸阳桥与东面的灞桥,是冠盖京华的两处有名的送别的地方。只不过出灞桥,东下中原江淮,尽是繁华之地;而出咸阳桥则往西去绝域,头白不得生还。因此,两地送别,主客的情绪都不一样。

郑徽自是例外,万里鹏程,由此而始,他无法体会行人戍边,爷娘相送的凄壮的意味;勒马桥边,对周佶拱手相谢,说道:“你我在此分手了。长安一切,重重拜托!”

周佶却还有些依恋不舍,“此一别不知何年再见?”他说:“咱们再想一想,彼此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于是,周佶和郑徽都下了马;阿娃也下车携著阿珠的手,跟著他们一起进了河边一处酒店。

那些酒店都是为送别饯行而设的;酒保不待吩咐,摆上四碟干果一壶酒。阿娃刚拿起酒壶,发现小珠拉拉她的衣服;转脸一望,小珠向她努努嘴。

就这时,她听见郑徽的惊异的声音:“阿蛮!你怎么也来了!”

真的是阿蛮,正朝他们走来。阿娃放下酒壶,迎了上去,“你来送谁?”她问。

“送你和一郎。”阿蛮说:“昨天张二宝到三曲跟他以前一班同伴去辞行,说要跟一位姓郑的新贵到成都去。我到晚上才知道,猜想著必是一郎;既然一郎赴任,你自然也要同去,所以我赶到这里来送行。”

“我也是送行。”阿娃答道:“只不过比你送得远些,送到剑阁。”

“怎么?”阿蛮圆睁一双杏眼,极诧异似地。

“等我回来再说吧!来,我先替你引见。”

阿娃替阿蛮和周佶通名介绍。大家都坐了下来,阿蛮执壶斟了一巡酒,先向郑徽道贺得官之喜,然后又祝他旅途平安,一连干了两杯。

这下,倒真的勾起了郑徽伤别的意绪。想起初到长安那一夕的缘分,以及进士及第时马前赠花的情意,都是叫人低徊难忘的。看她今天特为远来相送,或许有一段相思要诉,却又碍著阿娃,不便启齿;一副别泪,唯有背著人在枕边暗流。一想到此,郑徽有著无限的歉疚,但他同样地碍著阿娃,不便向阿蛮说一句安慰的话。

这情形看在阿娃眼里,别有会心;她想试一试阿蛮对郑徽究有几许真情?便握著她的手说道:“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例唱‘阳关’;你领头,送一送一郎。”

“我没有带笛子来。”

“我车上带得有。”

阿娃叫小珠到车上,从她随身携带,装日用什物的奚囊中,取来一支紫竹的笛子;向阿蛮微一颔首,把笛子送到唇边,吹出裂帛似地一声清响。

于是阿蛮微咳一声,背著脸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

那是前几年,王维在这里送朋友出使阳关和玉门关外的安西,所作的一首七绝;由于音节凄壮,流传得很广,在咸阳桥唱这首诗送别,成为风气,并且给它定了一个专名,称为“阳关曲”。又因为第二、三、四句,要叠唱一次,所以又称为“阳关三叠”。

第一句平平而起,但阿蛮的嘹亮的歌喉,已引起酒店中及酒店外、柳荫下,送行话别的人的注意;当她唱完第二句:“客舍青青柳色新”,顿时应声相和:“客舍青青柳色新”,馀音悠远,久久不绝。

这时笛声一变,由舒徐而激越,复转为慷慨,当伴奏的“散声”终了,阿蛮接口唱第三句:“劝君更进一杯酒。”

“劝君更进一杯酒!”周佶一面跟众相和,一面向郑徽举起了酒杯。

阿娃所吹的“散声”又变了,时而如鹤唳霜空,时而如幽咽流泉,时而如巫峡猿啼,象征著临歧握别,千言万语,叮咛不完的紊乱的心情。

然后,笛音慢了下来,欲语还休似地,有著无限的缠绵之意;阿蛮含著满眶眼泪,凄凄切切地唱道:“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最后一句,相和的人少得多了,有的人,哽咽著无法出声;有的人唏嘘著不忍道破。因为如此,越发增添了一份近乎曲终人散的凄凉。

而在郑徽却听得魂飞魄散!阿蛮的歌声仿佛出自他自己的口中──那跟他所唱过的挽歌太相似了!回忆那些长歌当哭,生不如死的日子,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阿娃和周佶心中,也是一阵阵酸楚;特别是阿娃,知道阿蛮感于下堂氲出,飘泊无依的凄凉身世,才会唱出那样哀伤的心声。于是,她激起一番豪侠之气,要做一番惊人的举动。

愁颜相向,是周佶打破了难堪的沉寂,“定谟!”他特意用欣慰的声音说:“好在你不是‘西出阳关’,你是西出散关,该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

这句话很有效,郑徽想到他所说的“奇遇”,顿时兴奋掩盖了感伤。他点点头,转脸对阿蛮说:“多谢你特来送行。人生聚散无常,看开些,你请回去吧!”

“不,”阿蛮答道:“我总得看你们过了桥才能走。”

“那么就走吧!”

郑徽站了起来,领头先走,阿蛮跟著出去;周佶要付酒资,慢了一步,阿娃便趁势拉了他一把,两人留在后面说话。

“周郎,我重托你一件事。”她急促地说,“我想把阿蛮带走。她的假母王四娘有钱就行,你能不能代为料理?大概有三、四百贯的身价就行了,无论如何拜托你设法垫一垫,等我回来,如数奉还。”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周佶细想一想,这件事不好办;就好办他也不能做,因为阿娃的用意,显然要荐贤自代,那是大违郑徽的本心的。

“不可,万万不可!”周佶不住摇头,“夫子新下诏令,整肃官常;那班侍御史闻风言事,正找不著题目,让他们知道了,不说你的主意,只说定谟仗势欺人,形同绑架,那可毁了他了!”

他的话自然有些言过其实,但阿娃不能取得他的同意,不敢造次,匆遽之间,无法从容筹议,只好作罢。

于是,他们一起走到外面。张二宝已带著随从车马,先过了河;郑徽和阿娃携著小珠,步行过桥,周佶和阿蛮在桥边相送;一面一步一回首,一面不断地挥著手,直到彼此看不见了,郑徽和阿娃才上马登车,沿著渭水,迤逦往西而去。

这算是完全离开长安了。暂忘过去,瞻望前途,进入一种新的生活境界,郑徽的心情是开朗的;同时他也记著周佶的话,路上尽不妨慢慢地走,所以潇洒自如,顺道去逛了汉武帝的茂陵,日落时分在马嵬驿投宿。

旅店的灯下,郑徽喝著酒跟小珠调笑。阿娃却有句话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说;刚起更就哄著小珠去睡了。

“一郎!”她在灯晕中半垂著眼说,“我们说两句老实话,好不好?”

“好啊!”郑徽兴奋地回答,他以为她回心转意了,有什么他所企盼著的话告诉他。

“你对阿蛮到底如何?”

这一句话,把郑徽说得发了急,“怎么回事?你心里有鬼?”他暴躁地答说。

阿娃却仍然保持著平静的神态,“阿蛮也是千中选一的人才。”她说,“尽配得过你。”

“哼!”郑徽微微冷笑,“你试我不止一次了。”

“我只试过你一次。”

居然阿娃会自己承认,郑徽倒有些奇怪,“那一次?试出我什么?”他问。

“就是今天,咸阳桥下。阿蛮那一阕‘阳关三叠’,唱出你两行眼泪,这不是假的吧?”

郑徽失笑了,为了报复阿娃的“居心叵测”,他故意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连看都不看她。

“你默认了?”

“默认什么?”

“你对阿蛮的那段情?”

“我说你心里有鬼,真的有鬼!”郑徽不慌不忙地答著:“你以为我舍不得阿蛮才哭了,是不是?错了,你!我是由阿蛮的歌声,想到我从前唱过的挽歌,禁不住心里难过。两者太相像了,你要不信,我唱给你听!”说著张口就哼了出来。

“好了,好了!”阿娃赶紧阻止,“也不嫌丧气,好端端唱什么挽歌!”

“那么你信了?”

“就信了,我也不会改变主意。”阿娃的神色很认真,“一郎,就算阿蛮不如我,你也该想想不得已而求其次这句话。”

“笑话!”郑徽停了一下,又说:“你送我到川边,如果不愿意再跟我走,尽管请回。从此别管我了!”他把最后那句话说得特别重。

“说说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话。”阿娃忽然生起气来,一面起身,一面说:“既然如此,我趁早少管你的闲事!明天一早,我就带小珠回长安;也省得将来张二宝多走一趟冤枉路。”

话说完,人也走到了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面向床里,不睬郑徽。

他却真有些怕她的说得出、做得到的性格,赶紧走了过去,摇著她的身子,赔著笑说:“何必呢?头一天出门就闹别扭!”

“闹别扭也就是今天一晚了!”

“越说越凶了!”郑徽一看情势不妙,只好先骗著她说:“有话慢慢商量。你叫我一下子答应,你替我想一想,换了你也办不到吧?”

“我也并不是一定就现在逼著你答应。”阿娃的气消了些,回身过来说:“可是总得有个商量,你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也替我想想,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跟你说?”

“是,是!”郑徽表现出特别驯顺的姿态,“咱们好好商量。不过,今天太累了,有话明天再说行不行?”

阿娃无可奈何。心里在想,这一路到剑阁,起码得个把月,慢慢用水磨功夫,总要把他磨得松了口才能完事。

于是,一路行去,阿娃早早晚晚,总要提到阿蛮,说出她的千百样好处。而郑徽是越离长安越远,越不怕阿娃再说什么带著小珠回去的话,所以先还得找些理由来表示不能同意;到后来只是唯唯否否地敷衍著,否则干脆顾而言他,根本不理她那一套。

除此以外,他们都是非常融洽的。向西自武功,扶风行去,沿路寻幽探胜,凭吊古迹,走得极慢;半个月工夫才到宝鸡。

“宝鸡就是陈仓。”郑徽对阿娃说:“三国蜀魏的遗迹很多,我打算好好逛一逛再走。”

“随你。”阿娃答说。

但就在刚一落店时,忽然说有宝鸡县尉来拜访。郑徽换了公服接见;那县尉也姓郑,叙了同宗,官位也相仿,所以兄弟相称,显得特别亲热。

寒暄了一阵,郑县尉才提到来意,“周内相有一封书札,五天前派专差送来的,留交宗兄。”说著他把周佶的信递了给郑徽。当著客人,郑徽先不看信,只道了谢,仍旧谈些闲话。

“宗兄不妨先看一看信。”郑县尉说:“如果要作覆书,我明天来取;托兵部的释差办递长安。”

郑徽一想这话也不错,便告了罪,把周佶那一通封缄得极密的私函拆了开来,才读数行,便情不自禁地向内室奔了进去,口里叫道:“阿娃,你看,你看,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消息!”

郑县尉大为诧异,他也不管;奔了进去,阿娃正从床上坐起来。

“有客人在,别大呼小叫的。”她轻声问说:“什么想不到的消息?”

“我父亲由山南东道调剑南道。”郑徽压低了声音;但以过度兴奋的缘故,有些气喘,所以声音是模糊不清的。

“什么?”阿娃情不自禁地大声说道,“再说一遍!”

“我父亲调了剑南采访使。”郑徽尽力控制著自己的声音,尽可能说得清楚,“他还是我的直属上司──兼领成都尹。”

“有这样的事?”

“周佶的信在这里!”

“啊!”阿娃完全相信了,“怪不得他说什么‘天机不可泄漏’,又是什么‘说破了没有味道’,一定指的就是这回事。”

阿娃的推断完全不错。周佶的信中说,在郑徽动身的第二天,郑公延调迁的命令就正式发表了。他早已知道,皇帝有意将郑公延由山南东道调剑南道,但政令不出于“中书门下”者无效,地方大吏的调迁,须征得宰相的同意,方能成为事实。事先泄露消息,不独周佶可能受到处分,而且皇帝和宰相为了维持用人大权的绝对自由和尊严,以及杜绝闻风希旨,妄加揣测的不良风气,很可能改变成议。所以他的守口如瓶,实在是出于爱护郑家父子的好意。

两人并坐著看完了信,只是相视而笑,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话要说。

好久,听得外面有咳嗽的声音,这提醒了郑徽,赶紧回身出去,向郑县尉拱手问道:“请教一事,由襄州到成都,怎么才是最便捷的走法?”

“走汉水到南郑起早,取‘金牛道’由剑阁南下,那是条最近的路。”

郑徽恍然于周佶叫他在剑阁逗留的用意。但现在看来,由宝鸡经北栈道到褒城等候父亲就可以了;因为自襄州起程,不管循汉水到南郑起早,或者入紫荆关经长安而来,褒城都是必经之路。

送走了郑县尉,郑徽先不进去,一个人定下心来,好好想了一遍。这真是周佶所说的“奇遇”,安排得太巧妙了;父子重聚,姻缘成就,一连串的大事都将在褒城发生,他自我警惕著,千万不能大意,谋定后动,务必要切切实实把握住机会。

“怎么?”阿娃翩然出现在门口,笑著说:“你在发什么呆!”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也笑著答说,“倒叫我有些手足无措。”

“无所谓手足无措。你管你的日程,早早到了成都去等老人家。皇帝限你五天以内离京赴任,不就是这个意思?”

“对了。”郑徽感叹地说,“真是皇恩浩荡!乞假归省,没有下文,我心里还在失望,其实皇帝已有安排。不但见著了父亲的面,而且长侍膝下,在我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恭喜你父子团圆。”阿娃又低首敛眉,仿佛不胜歉疚似地说,“一郎,你的大事可了,而且我也实在怕走栈道,在宝鸡再伴你一两天,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阿娃一说要走,郑徽的头就痛了,他心知她说怕走栈道,无非托词;便也拿这一点来驳她:“你为我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又何在乎走一趟栈道?而且,你原来就答应送我到剑阁的。”

“现在情形变了。”阿娃答道:“我刚才听到你问郑县尉的话,想来你要到南郑去等候;等到了,父子俩一起赴任,何用我夹在里面?”

“你的话正好说反了,我一定要让你见一见我父亲。你想,你对我这样的恩德,我父亲也一定感激万分;在他,只恨没有机会向你道谢,而现在竟有想不到的机会来了,我却放走了你,不说我自己,就说我父亲,也一定要责备我。你想是不是呢?”

当然是的。郑徽的话,入情入理,毫无可驳之处。然而阿娃却另有熟思已久,不可动摇的决心;为了郑徽,为了李姥,也为了她自己,与郑徽的结合是不智的。既然如此,就没有跟郑公延见面的必要。

她对郑公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听郑徽所说,以及从他对郑徽的处罚来看,可以想见,是个极其方正严峻的人;他心目中只有礼教之防,良贱之分,决不能体会到郑徽对她的那种浃骨沦髓、敬如天神的恩情。而且,那种人往往是错了就错到底的性格,逐出的劣子,是否再肯相认,还是疑问;就算重为父子,也决不会允许郑徽娶一个娼家女子做正室。到那时候,郑徽为难,她也变成了自取其辱,真是不智而又不智了!

这些想法,苦于不便明说,她只好坚决地表示:“一郎,我一定得走!”

郑徽脸如死灰,好久,大声叫道:“小珠,小珠!”等小珠应声来到面前,他嘱咐道:“你把小娘子的东西收拾收拾,咱们明天一起回长安。”

“又来了!”阿娃怫然不悦,“总是这种自以为是的脾气。”

“是你自己自以为是!”郑徽抗声相争:“人都到了这里了,为什么不肯跟我父亲见一面?”

阿娃真的忍不住了,“一郎,你也得替我想想。”她说:“你父亲不比你,就算他听了你的话,承认我对你有些好处,找一个人把我叫了去,我不能不去;见了面淡淡道个谢,拿出一包银子,打发我走路。你想想,我几年辛苦,千里迢迢,就为了这些吗?”

“不会的。”郑徽极肯定地说,“决不会这样的。”

“如果是这样呢?那不是叫我难堪吗?”

“决不叫你难堪!”郑徽激动地说:“那怕绝了父子之情,我也要报答你!”

阿娃倏地站了起来,凛然地直呼他的名字:“郑徽!你的书读到那里去了?怎么可以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当今皇上以仁孝治天下,你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不但愧为天子门生,也辜负了皇上特为安排你们父子在一起的恩典!”

在大义切责之下,郑徽涨红了脸,低下头去,嗫嚅著说:“我错了!该骂。”

阿娃倒觉歉然,坐了下来,仰望著他说:“我说得太过份了。不过,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郑徽不断点头,表示接受。而心里却更凄苦,背著手踱来踱去,好久都想不出一个挽留她的方法。

阿娃看到他那样子,心又软了,叹口气说:“好吧,我送你到褒城;你到南郑去接你父亲,如果他老人家一定要见我,我就见一见他好了。”

郑徽大喜,赶紧答道:“就这样。我见了父亲,先不说你也在这里,看他的意思,再作定夺。你说好不?”

“一点不错。咱们就一言为定。”

于是出大散关,取陈仓道,经历了悬危崖,临绝壑,因山就谷,架木为路的北栈道,到了褒城。

在褒城旅店,一住半月,他们俩整日厮守在一起,阿娃自以为相聚之日有限,恨不得把无尽的爱意,都注向情郎。而郑徽则以一切都待见了父亲,相机进言;眼前无所事事,也乐得沉醉于阿娃的软语娇笑之中。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鸣珂曲中西堂的岁月──郑徽记得初见阿娃的那十日,西堂以外,别无天地;西堂以内,则连日子都忘掉了。

蜜样的日子,中断在张二宝的口中;他在南郑打听到确实的消息,新任剑南采访使已经循汉水抵达,暂住在南郑的驿馆。

“啊──!”郑徽长长的喘了口气,“终于到了。”但他这时想到的,却不是父亲,“我母亲头发不知道又白了多少?”

“听说眷口都还没有来。”张二宝接口说道:“只老太爷一个人先赴任。”

这补充的报告,使郑徽异常失望,他不但渴念母亲,希望早日见面;而且打算著有些不便在严父面前说的话,可以央求慈母来转圜。这一来,事情就比较难办了。

“你发什么愣?”阿娃笑道,“还不快赶到南郑去?”

“我有些怕!”他怯怯地说。

“怕?”

郑徽先不答她的话,暂且遣走了张二宝,才低低说道:“一直想见父亲,真的要见了,又怕他馀恨未息──你想,这几年我一直不跟家里通信,好像自绝于父母,见了面,父亲问起这话,我怎么回答?”

“你只说,未曾显亲扬名以前,没有脸见父母。”

郑徽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也只好这样回答。就怕父亲根本不愿见我,唉!”他叹口气说:“母亲来了就好了,先见了母亲,不怕见不著父亲。”

“老人家不会不见你!天下做父母的,谁不疼子女?当初杏园那一顿痛责,也许老人家事后懊悔莫及;现在一听说你去了,不知道会高兴得什么样子!怎会忍心不见你?你太顾虑了!”

随便阿娃如何鼓舞,郑徽始终觉得他父亲的态度不可测;而此一见,不独要弥补个人有亏的孝道,还有阿娃的终身待决,关系重大,一定得要想个父亲非见他不可的万全之计才好。

“这有个办法。”阿娃为他设计:“你以下属的身份,参见上司。难道老人家也不见?”

“对,对!”郑徽大喜,“我父亲一向公私分明;以下属参谒上司,他一定延见的。”

于是郑徽叫人去买了手本,恭楷缮好;随即叫张二宝备马,准备赶到南郑过夜,第二天一早到驿馆去谒见。

他跟阿娃正是情浓如漆的时候,就这一天的小别,也觉得依依不舍,不断借故磨著时间;阿娃也隐约有种预感,仿佛觉得这一去就再也不能见面,索性提议:“干脆你明天一早去吧!”

“不。”郑徽却又不能同意,“怕父亲明天一早动身,中途错过了不好。”

“既一定要走,就得快。别再拖延了!”

“我就走。”郑徽走了两步,忽又转身说:“取块干净手绢给我!”

阿娃明知道他身上已带著一块干净的,这又是借故逗留,却不忍说破,转身回房,另取一块交到他手里。

“我明天下午回来。”他握著她的手说。

“能回得来吗?”她说,“你们父子多年不见,有多少话要细谈!你该在那里陪陪老人家;怎么个情形,打发张二宝来告诉我一声就是了。”

“我希望张二宝回来,不光是告诉你一声;是接了你去见我父亲。”

“你可千万记著我的话!”阿娃郑重嘱咐,“先别说我在这里。看老人家的意思,能见就见,不能见别叫我受委屈!”

“你放心!决不叫你受委屈。”

“还有句话。”阿娃的神色显得更郑重了,“一直到现在为止,我自己觉得最大的罪过,是害你们父子失和。所以我最大的心愿,是要还你父亲一个好儿子。今天,我的心愿可以了了。你记住我这句话:做你父亲的好儿子!顺者为孝,不可违逆!”

“我会记住!”郑徽驯顺地答说。

于是在张二宝导引之下,往东南官道疾驰而去。四十里的途程,日落前即已到了南郑。父子咫尺,却一时不得相见,郑徽这夜思前想后,忽而兴奋,忽而沮丧,患得患失,几乎通宵不眠。

天色微明,他再也无法留在床上;起身漱洗,换好公服,带著张二宝到了驿馆,只见双扉未启,是来得早了些。

怎么办呢?只好吩咐张二宝:“叩门!”

他希望来应门的是他家的童仆,可以先打听一下父亲的态度;可是他失望了,开门出来的是一个不相识的驿卒。

郑徽不等那驿卒开口,抢上一步,说道:“我来拜谒剑南采访使郑公。”

骚卒看一看他的七品公服,问道:“有手本没有?”

“备得有。”

那道手本由驿卒转到郑公延的书僮小进手上,他是认得字的,一看手本上的衔头:“新授成都府录事参军事郑徽”,竟一下子愣住了。

好久,他才想到他该干些什么?大叫一声:“一郎来了!”随即奔进屋去。

“一清早胡言乱语!什么一郎来了?”郑公延叱斥著。

“有手本在这里!”小进喘著气说。

手本接到郑公延手里,他只当姓名相同,偶尔巧合,所以神态还是平静的;但一翻到第二页,他的手发抖了!三代名讳,清清楚楚地写著,这郑徽,正是他早已视之为异物的不肖之子。

不可能的!郑公延还不肯相信。杏园那一顿鞭挞,是他自己深自痛悔,再也忘不了的;而且,去年死去的老仆贾和,明明曾流涕自陈,说托西市凶肆的人到那里去搜索过,连尸体都埋掉了。怎么这时候又出来一个活的“郑徽”呢?

但是,要不相信也是不可能的!那小进已不待他的吩咐,便把郑徽引了进来;一瞥之下,仍然是他的丰神俊朗的爱子,再也错不了的。

父子重见,在最初的意念中,比素不相识的人还更感到陌生。但天性也就在同一意念中,勃然茁发;郑徽的近乎冻结的思维,骤然复苏,几年来对于他父亲的思慕,怨怼;混杂著他自己的辛酸、委屈,心中如倒翻了一个五味瓶,不辨是何滋味?于是,他只叫得一声:“爷!”便伏倒在他父亲脚下,抽抽噎噎地痛哭起来。

郑公延也浑然不辨悲喜,只觉眼眶湿润;视线模糊。他想到杏园所下的毒手,痛恨自己的残忍;因而此时有个奇怪的念头,他宁愿郑徽桀骜无人子之礼,让他对他宽容来抵折自己的咎戾,或者郑徽是穷途末路,瑟缩归来,让他好好安慰他来弥补自己的错误。

然而跪在地下的,依然是孝心不改的爱子;看到他的七品公服,想起他手本上所写著的出身:“天宝三载贡举进士科第二十二名及第;天宝四载制举直言极谏科第一名及第”,是这样一个知过能改,力争上游的跨灶之子!郑公延愈欢喜,愈难过,忍不住蹲下身去,一把抱住郑徽,老泪纵横地叫著他的小名说:“阿定,做爷的对不起你!”

对郑徽来说,至大的安慰,无非听到父亲说这样一句话。而这句话是如何地得来不易!三年来出生入死,脱地狱而登青云,历历往事,尽在心头,于是他哭得更厉害了──但,这副眼泪,是为阿娃而流的,一半感激涕零,一半是怜痛阿娃为了他所费的无穷的苦心。

整个驿馆都为这片哭声所惊动了,只是能够上前劝慰的,不过小进等少数从常州带出来的童仆,他们虽陪著流泪,而更多的却是欣喜赞叹;用出自衷心的,叫人听了觉得宽慰的话,把他们父子劝得止住了眼泪。

“来,阿定!”郑公延牵著爱子的手,把他引到卧室中,“把你这三年的情形,细细说给我听!”

三年,有著太多的曲折离奇的遭遇,真不知从何说起?郑徽定神想了一下,脑中首先浮起最悲惨的记忆,所以失声答道:“三年,儿子三世为人了!”

于是,他从为李姥所骗,愤而投水讲起;获救以后,却又以愤懑致病,被送到西市凶肆待埋,由于冯大的照料,居然不死,流落成为唱挽歌度日。

这一段经历,郑公延已听贾和约略讲过,他所关心的是他痛责郑徽以后的情形,便急急问道:“在杏园,到底是谁救了你?”

“我到现在还是茫然!”郑徽答说,“仿佛也是西市凶肆的人。我只记得到我完全恢复知觉,是在一座破庙里。围绕在我旁边的是……。”

“是谁?”

“一班──”郑徽吃力地说出这两个字:“乞儿。”

“乞儿?”郑公延吃惊地问,“以后呢?”

“唉!”郑徽痛心地说:“那日子,不堪再问。”

这是尽在不言中了!郑公延又怜又痛,再一次自我悔责;但亦愈觉困惑不解,沦落如此,几于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何以又有两应朝试,出人头地的一天?

“那年长安的冬天特别冷,”郑徽接著又说,“一进腊月,风雪不断;最大的一场雪,连下三天不停,两市九衢,断了行人。饥寒交迫,自分必死;不想在大雪中遇见一个人,相见之下,儿子一痛而绝……。”

“那,那是什么人?”郑公延大声地打断他的话问。

“是阿娃!”郑徽流著泪说,“没有她,我今天再也见不著你老人家的面。”

控制极度激动的心情,郑徽细说阿娃如何帮助他上进?郑公延从未听过这样惊心动魄的故事。他虽也从未见过阿娃,但他脑中已清晰地呈现了一个望之若天人的形象。

“天下有如此奇女子,真可为列女传开一新局!”郑公延感叹久久,忽然问说:“她此刻在那里?”

郑徽看他父亲对阿娃是这样地敬慕,便照实回答:“在褒城。”

“今后的行止呢?”

“原有约定,她送我到了剑阁,自回长安。”郑徽故意这样答说。

“这怎么可以──。”

郑徽一听这话,知道有些意思了。但可惜就那一句;做父亲的沉吟著不再说下去了!郑徽急在心里,却只能屏息待命。

好久,郑公延大声喊他的书僮:“小进,取‘户婚律’来!”于是小进打开书箱,取出三十卷的《唐律疏义》,拣出“户婚律”送了上来。郑公延开卷略略看了一下,便掩书说道:“良贱不能通婚,凡违婚律而由父母主婚者,独坐主婚;我拼了获罪,也要出面主持你们俩的婚事。”

这在郑徽,真是喜出望外。可是,多想一想,却又十分为难,因为自己的婚事,怎可以让父亲失官获罪?“儿子不孝,贻亲之忧。”他跪下来说,“但如爷得了什么处分,阿娃一定于心不安;儿子更没有面目做人。这,这还要另筹善策。”

“你起来。”郑公延极有力地说:“我志已决,非如此不足以崇功报德,表扬大义。心之所善,之死靡他,任何人换了我,也只有这样处置。筹办一了这件大事,我就上表自劾;我想──,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处分,王道不外乎人情,所以本朝律法,论罪有‘十恶’、‘八议’之说。‘十恶’不赦,‘八议’就是论人情,此事‘议亲’、‘议贤’,都有可原之处。如果受恩不报,谓之不义,而‘不义’正是‘十恶’的第九目,纵然可逃法网,其实已成为不义的‘十恶’之徒;名节有亏,终生抱惭,万万要不得!”

那义正辞严的宣示,使得郑徽懔然于他和阿娃的遇合,以及今后的姻缘,有关大节出入。事已如此,除了听命而行以外,他不能多赞一词;至于贻累老父,只有将来加倍尽孝来报答了。

“只是这‘媒妁之言’,却不好办。本可以拜托南郑和褒城两位县令,做乾坤两宅的冰人,但既知违律,岂能陷人于罪?”郑公延沉吟著说:“看来只好我亲自去‘纳采’,‘问名’了,今天下午我约了南郑县令有公事谈,不能以私害公;明天一早,我到褒城,当面道谢,同时替你求婚。”

“这不必了。”郑徽赶紧拦阻著说:“而且阿娃住在旅店里,诸多未便。”

“礼不可废,也不可草率;她该先有个自己的家,倒是真的。”

“这容易,在褒城先赁一所房子,让她从旅店搬过去。”

“该这么办。好好赁一所房子把她安顿下来,以后我托褒城令暂为照应,先订婚约,等你到了任,再来亲迎,才合礼数。”郑公延停了一下又说:“你先回褒城去办事,下午再回来!我还有许多要问你的话,也有告诉你的话,都在晚上细谈。”

“是!”郑徽响亮地应了一声,退后两步,悄悄转身离去;但一出房门便飞快地往外奔,找到张二宝,说一声:“回褒城!”便自己动手,解下拴在驿馆门外的马匹,一跃而上,猛挥一鞭,直出西城。

一路上,郑徽的心情比金榜题名时还要兴奋舒畅。人生在世,最快意的事,无过于报德之时──而况那是永偕白首的开始,从今以后尽是浓情蜜意,无辱无忧的日子!

到了褒城旅店,郑徽摇手叫张二宝不要声张,悄悄掩入内室,向正在对镜沉思的阿娃,兜头一揖,笑嘻嘻地说道:“夫人,下官特来报喜!”

“吓我一跳!”阿娃再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回来,惊魂稍定,才发现郑徽脸上的喜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知道他们父子的感情,已经恢复,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顿觉满身轻快,也笑著答道:“九转丹成,功德圆满了!”

“可不是!”郑徽一顿,深憾于父亲要上表自劾,喜事还不算十全十美,便拉著她的手说:“你听我从头到尾告诉你!”

并坐在一张床上,郑徽自昨夜在南郑失眠谈起,一直说到如何把她暂时安顿在褒城,先订婚约,然后亲迎。等这种种经过讲完,他故意用质问的语气说:“顺理成章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你该没有话说了吧?”

阿娃怎会没有话说!她只是有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当郑徽细述一切时,她只感到心弦的猛震!但她也跟郑公延初见失去的儿子一样,浑然不辨悲喜;因为,她也从未期望过有这样的局面出现──是真是假,仿佛在疑似之间,还不可能有她自己的反应。

而郑徽并不能了解她的心情,过份的兴奋使他失却体察别人的能力;同时,他的内心也是匆遽的,交代过那一番话,他自觉大事已定,安顿了阿娃,他还要赶到南郑,向父亲去细问慈母的起居。

于是,他在阿娃的鬓边吻了一下,说:“我叫张二宝去找房子,找好了,你就搬。这只是暂住一住,一切委屈。”

阿娃没有答话。她仍在恍惚之中,一半没有听清他说些什么,一半觉得什么“房子”都是小事。她要一个人静下来细想一想。

“天下竟有如此的奇女子!”郑公延的话,自然而然地在她心头浮起,每念一遍,想一遍它的意思──她惊奇地发现,她对郑徽的一切,不必自我菲薄,确是与众有殊,人所难能的。

于是,她陡生庄严、充实而恬适的感觉。同时对郑公延有著莫名的感激和尊敬。那“奇女子”三字的称誉,在她已心满意足。自己知道,到死都不会忘记。

这个“奇女子”也还要有惊世骇俗、荣华富贵的后半世!在此刻,她就可以清晰地看见那绚烂的未来的日子──明天,一位朝廷三品大员登门请见,那还只是开端,将来全副执事,奉迎入蜀;于是成都府署,大张结彩,在剑南二十八州一百八十九县贺客注视之下,交拜花烛,成为“五姓”高门的家妇。这番风光,该是三曲姊妹,做梦都没有想过。

那也还只是开端。舅姑钟爱,夫婿体贴,嫁后光阴的称心如意,才是世上任何女孩子所艳羡的。不仅如此,她还将得到任何一个女孩子所想得到的一切,她相信她跟郑徽所生的子女,一定是秀美聪明的;她也相信在她辅助之下,以郑徽的出身和才干,历州道,转台省,也许不到白头,便能拜相──那时,她可能会得到“国夫人”的封典。

“一位出身平康的国夫人!”想到千秋万世,都将拿她的故事作为美谈,阿娃真的陶醉了。

然而想到后来她不能不怀疑。新妇入门,咎戾俱来,郑公延由于违犯“户婚律”而获罪;郑徽因为延祸子亲而为人所不齿,而她自己也将被隔绝在那些贵妇淑女交游的圈子外面,这是悲剧,也成了话柄!什么“美谈”?

那就像自己替自己浇的一盆凉水,心冷了,头脑也清醒了。回想刚刚消失的那种神魂颠倒,热中痴迷的幻想,自己都觉得可耻!

“良贱不能通婚!”多刺心的话!“哼,”她在心里冷笑,“你们也知道龌龊风尘中有奇女子?”她浮起一丝傲然的微笑,“我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奇女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有大丈夫的气概,才是巾帼之奇!”

于是,她心中又充满了庄严、充实而恬适的感觉;满意于自己通过了一场考验;也满意一切都安排很妥贴,李姥的馀年不再寂寞,郑公延不致会有什么罪名,郑徽可以另娶门当户对的名媛……

想到郑徽,她不能不感到凄楚!多少轻怜蜜爱,多少绮思梦想,从今以后,都将化作无尽的怅惘,在花晨月夕或者风雨中宵,缠人不去!

“小娘子!”小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抬眼看时,正有一块血色的罗巾递了过来。

“干什么?”

“你在淌眼泪。”

“喔!”她强笑著说,“我在想姥姥!”

“我也常想她。”小珠偏著头,做出大人样子的困惑神情,“在家里,最好躲开姥姥,省得挨她骂,不在家,倒又常想她。真奇怪!”

“好!”她怜爱地抚著小珠的背,“你想姥姥,咱们明天就回长安去!”

“真的?”小珠又惊又喜地问:“一郎不是叫二宝叔去找房子,得住在这里?”

“不。不住在这里,明天就回去!”

“怎么?”接话的是窗外的张二宝;他急急奔了进来,问道:“小娘子刚跟小珠说什么?”

“一郎呢?”她管自己问。

“怕时候晚了,南郑的城门会闭,一径走了!一郎叫我跟小娘子说,请小娘子连夜就搬,他明天中午回来!”张二宝稍停一下,接著又说:“房子找在东城,分了人家一个院子,很宽敞……。”

“你别说了!”阿娃打断他的话,“去告诉车伕,明天一早回长安。”

“怎……?”张二宝结舌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先送我回去!”她平静地命令著,“到了长安,我再打发你到成都投奔一郎。郑家爷儿俩,看我的面上,一定会好好照应你的。”

“谢谢小娘子!不过──。”

“别再多说了。照我的话做!”

张二宝对阿娃的敬畏,犹过于对李姥,听她这样吩咐,不敢违拗,出去与来自长安的车伕,谈好回程的车资;又忙著要与那三个新同事去道别,顺便请他们在郑徽面前致意,说他把阿娃送回长安,立即再赶到成都投效。

那三个人──苍头、厨子、书僮都是在长安动身以前才收用的,对于郑徽和阿娃的关系,毫无所知;一路上跟著张二宝喊阿娃为“小娘子”。这位小娘子,御下宽厚,听说她忽然要回长安,都觉得有些依依不舍。那厨子还特地做了几样拿手的菜,送了进来,算是替阿娃饯行。

从长安到此,住店打尖,都是吃的店家的饭食;带来的厨子,一直没有一献身手的机会,所以这还是阿娃第一次领教厨子的手艺。菜一上桌,想起郑徽,把厨子叫了上来,先开发赏钱,然后把郑徽的饮食好恶,细细说了给厨子听,叫他务必记在心里。

吃完饭,该收拾行李了。第一步先把她自己的东西跟郑徽的分开;但第一步就是难题,日常用具,她用他也用,实在无法分得开。而且那些每天在用的东西,寄附著太多的回忆,无论留下或带走,都算是情缘的割断。于是,平日那怕是柄珍贵的牙篦,折了一个齿便弃之不用的她,此时连一把常州所产的,用旧了的黄杨梳子,都不知该如何处置?

一物之微,摩挲不舍,而无情的更鼓,飘响在暮春的晚风中──二更了!

阿娃凛然心惊!抬眼四顾,在堆乱了一屋子的衣服什物之中,小珠的那双猫样的眼睛,灼灼地望著她,惶惑而忧郁地。

“去睡吧!”她说:“明天还要起早呢。”

“真的明天回长安?”

“当然是真的。”她诧异地问:“怎么啦?”

小珠大人气地感叹著,“从此见不到一郎了!”她幽幽地说。

是的!从此见不到一郎了!阿娃一面帮小珠脱衣上床;一面在心里设想著明天中午,郑徽发现她不别而行以后,会有怎样的惊诧焦急?

无疑地,他会沿著“北栈道”追了下来。但也无疑地,他父亲会阻止他那样做;一个要赴任的官员,这样的行径,便是以私害公,方正的郑公延决不会准许的。

以后呢?她继续往下想,男人的哀愁,总是可以用时间来洗刷的;慢慢地,她的影子在他脑中淡了,于是父母督促,亲友相劝,另一位名门淑女代替了她的地位,成为他的嫡室。多少年以后,他也许会偶尔想到她,但纵有无可奈何的怅惘之情,也不过为他增添一些作诗的材料而已。

回过头来再想她自己。这一回到长安,即使仍旧搬往三曲,自然不会重现色相,替郑徽出乖露丑;而像郑徽那样的人不嫁,亦再无人可嫁;只待李姥撒手西归,道观或者尼庵就是她的最后的归宿,青灯黄卷,送尽华年……。

阿娃再也想不下去了!

人生果真如此凄凉?当她自己提出这样的疑问时,她所感到的是无边的恐惧;接著便想到明天独回长安,会不会铸成大错?

对她自己来说,是一大错;撇开自己,北归长安是唯一可行之路。她想起几年前在平康坊菩提寺听老僧说法,讲过佛祖舍身饲虎的故事;当时怀疑其未必是真,到现在才知道,事情逼到那地步,只有咬一咬牙,纵身一跃,反倒心安理得。

于是,通过第二次考验,再度激发出破釜沉舟的悲哀的勇气;她草草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把一切平日共用的器物,都留给了郑徽。那些特别紧要的东西,像他的“告身”之类,还一一检点,开了单子,压在砚台下面。

此外还应该留几句话。她这样想著,心头立刻浮起千言万语,但话越多,越显得情丝万缕,缠绵难理,只徒然增加郑徽思念的痛苦,何必呢?

只字不留,飘然远去,自是海阔天空的境界;就只怕郑徽不明白她的决绝的心情,朝思暮想,总是不死心,似也不安。那么该说些旷达的话,供他宽慰自解。

执笔在手,阿娃沉吟著久久不出一字;三年多的日子,无限绸缪宛转的情思,一朝硬生生分手,如说能看得破,放得下,不要说是郑徽,就是她自己,也未必能相信。

“人生无根蒂。”她不自觉地叹息;声音出口,忽然发觉,这似乎是郑徽念过的一句诗?细想一想,记起来是陶渊明的句子。拣出陶诗来查,果然是的: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阿娃如释重负,把它照样抄了下来,又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十个字旁边,加了密圈,特别表示珍重为国的期望之意。

放下笔,揉一揉倦眼,发现窗纸微明,曙色已露;厨房和马槽上都已有了人声,“是时候了!”她轻轻地自语著,心头空落落地,无荣、无辱、无喜、无悲,仿佛失去了什么,也仿佛得到了什么?就像春梦初醒似地那样神思迷惘。

于是在朝阳影里,得得马蹄,辘辘车声,向归途进发;栈道艰险而此心坦然!百折千回,愈行愈高,偶尔回头望一望,有名的“栈云”锁断了来路,褒城更不知迷失在什么方向了?

终宵未眠的阿娃,双眼涩重,自知在车中有一觉好睡,“一郎!”她在心里呼唤:“来梦中相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