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三载,正月十八;距离郑徽重入礼阙的大日子,只有五天了。
开元二十九年以后,改元“天宝”──那正是郑徽剥极而复,重遇阿娃的时候。两年的日子,郑徽像脱胎换骨,重生再世;精神、志气都养得很好了,但也养成了双重的人格。
这不是一好一坏的矛盾,而是成熟与幼稚的歧异。两年中日夜手不释卷,没有万卷也有数千,过人的天资加上忘我的苦功,已成通儒,而又不废文采;阿娃曾经将他的窗稿,偷偷儿找人去看过,没有一个不惊为奇才,她心里高兴,却不告诉他。
他也自负有经世治国之才,心里常这样想:晚年著书,总可在文苑传中占一席之地;诗稿传世,五百年的声名也应该有的。只是紧守阿娃的规戒,足不出户。满腹经纶,没有人可谈,唯有借纸笔来发抒;策问、方略,以及读经读史的笔记,积稿盈尺,在智慧上,他是真的成熟了。
而在阿娃面前,他却如童𫘤。阿娃在他,不仅仅是亲密的情侣和可共患难的朋友,是严师也是慈母,他对她有著一份牢不可破的依赖性;除了书本以外,现实生活中的一切,特别是有她在面前的时候,他不可能有自己的主意。
再入礼阙去应进士试,是阿娃所作的决定;一切应试所该办的手续,也都要阿娃提醒他去做。过了年,试期日近,郑徽内心开始不安,这却不是阿娃的一句话所能替他消除的。
“阿娃,你看这一次靠得住,靠不住?”他常常这样疑虑地问。
“一定靠得住!”阿娃也总是这样加强了语气回答他。
“‘场中莫论文’,我看靠不住。”
“没有这话,都凭运气,何必还要读书?像你这样读书,如果还不能及第,何必还要科举?”
“万一又垮下来呢?”
“不会的。”阿娃说,“真有那么万一的万一;明年再来!”
他摇摇头:“真要垮下来,我也永绝此想了。只是,”他迟疑了半天说:“到那时候,姥姥不知道会说什么话?我简直不敢想!”
阿娃明白了,“姥姥最多说你运气不好,还会说什么?”她故意这么说。
于是,这一天──正月十八,李姥特为替郑徽设了一桌盛筵,名为替他预祝,实际上是根据阿娃的意思,特意来安慰他,消除他内心的不安。
“一郎!”李姥举杯向上座的郑徽说:“我知道你这两年奋发上进──就这个便够了。一个人穷通富贵,一半靠天,勉强不来。万一落第,你心里不要难过!”
郑徽心想,李姥已估计到会有最坏的情说出现,反预先来安慰他,这真是想不到的事,便欣然饮了一杯。
“本来是替你预贺高中,却先说这些泄气的话,好像不对;这因为,一郎,我完全拿你当自己人看,所以说话不作客套,这你得明白!”
尽管李姥曾曾经势利无情,把他害得好惨,但两年的时间,已冲淡了那悲痛的回忆;而今天这番举动和她的那几句话,又是如此慈祥恳切,郑徽不能不受感动,他大声答道:“我明白。姥姥,你放心好了!你问问阿娃,这趟入闱,再不会像上次那样了。”说著又转脸对阿娃:“考考我,让姥姥看看我行不行?”
“‘大司乐乃分乐而序之。’”阿娃随口提了一句。
“那是《周礼春官》。”他接著她的声音说:“‘大司乐乃分乐而序之,以发、以享、以祀。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一口气背了一大篇,却又突然停了下来,痛苦而感慨地摇摇头:“背诵是小学生的玩意,却把我整惨了!”
“不管他小学生、大学生,朝廷要考这个,就得往这上面去下功夫。”李姥又说:“一郎,我知道你才学是好的,现在运气也要转了,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们阿娃的一片苦心。”
“那怎么会?”郑徽赶紧离座,举杯相敬:“阿娃,我现在什么都不必多说──我不说,你也知道。人生遇合之奇,无过你我;将来我还要做件惊世骇俗的举动来报答你!”
阿娃不知道他所说的惊世骇俗的举动是什么?也不想去问:两年来心力交瘁,当功德快将圆满的时候,她反有种无可言喻的落寞之感。
李姥却高兴得很,“快熬出头了!”这是她心里时话,“也不用说什么报答的话,只望你将来多听阿娃一句话就行了!”她意味深长地暗示。
郑徽自然不会想到李姥心里的打算,更不知道阿娃曾对李姥罚了永不背弃的咒,他只在心里兴奋地盘算著金榜题名以后的另一得意快举。
“酒够了!”李姥说:“这几天一郎别多喝酒,玩玩散散心,养足了精神,考得才好。”
郑徽听从了李姥的话,试前这几天,什么事也不做,多睡多吃,看看行云流水,培养天机,准备尽平生所学去湔雪前耻。
阿娃和绣春却大大地忙了起来,入闱用的食物、笔砚、油烛、帏帘,一一亲自检点。试期前一晚,更是彻夜不眠;到了三更时分,把郑徽叫了起来,一面服侍他漱洗饮食,一面不断叮咛,却都是些如何照料自己的琐事。她说一句,他应一句,并且真的都紧记在心,就像个孝顺的乖孩子听从母亲的话那样。
送考的是张二宝,进了安上门,送到棘围搜检的地方,张二宝不能再往前走了。郑徽一个人背了考篮,往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不见张二宝的影子,顿时有举目无亲、凄凄惶惶的感觉。
同时他也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就像突然为人撮弄到了戏台上,后退无路,前面却又众目睽睽地注视著。经过一番自我挣扎,他终于咬一咬牙,想著好歹要把这场戏演了下来。
突破了这个心理的障碍,也就摆脱了对阿娃的依赖心。现在只有靠自己了!他这样一想,光不忙著入闱,把考篮放下,定一定神看清楚了一切情况再说。
于是他脑中重现了第一次赴试的景象,贾兴送他到这里──太府寺和少府监之间的街口,由此往北,越过太府寺,向西转入礼部南院,就是试场了。他记得那天大雨倾盆,寒风刺骨,背著沉重的考篮,满心的懊丧;那种天气和心情,就不吉利。
而今天却是好天,旭日越过兴庆宫的花萼楼,洒他一身金光,也没有风,舒服得很。
“还等什么?”他这样对自己说;顿时激起一腔雄心,满怀斗志,一手提起考篮,沿著太府寺的东墙,大踏步往前走去。
照例重重搜检查验,在西庑找到号次坐了下来,打开考篮,只取笔砚,不动其他;他估计一上午就可完事,阿娃替他准备的脂烛、干粮都不会有用处,他只尽量保持心境的平静,默默背诵著要考的经文。
然而他也实在禁不住感慨;感慨生自回忆,想到韦庆度,想到他父亲,想到冯大、西市凶肆的主人,以及那些倾倒于他的挽歌的人们;也想到土地庙的那一班乞儿,无论活著的、死掉的,甚至于连他自己,都不会想到有一天他还会坐在礼部南院,应天下仰望、朝廷特重的进士试。就算世事如棋,怕也没有这样不测的变化!
如果及第了,曲江大宴,皇帝御紫云楼垂帘以观;公卿士庶,络绎于道,少不得有那眼尖的会认出来;那不是唱挽歌的吗?怎么成了新进士?……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安;但也觉得很有趣,不知道那些眼尖的发现了他的真相的人,会有怎么样的诧异的表情?
“主──司──升──座──。”
在胥吏吆喝声中,举子们纷纷起立;在阶前肃静无声地行过了互拜的仪注,各自归座。
这就要进入正式的考试了。郑徽想到第一次帖经之难,仿佛犹有馀悸;直到题目发下来,他才松了口气。
跟上一次一样,《礼记》、《左传》、《论语》,每书十帖,题目一入眼中,那空白的地方仿佛都写著字,他不需要思索,就能把该填的字填补了起来。
三十帖中,只有两帖答不上,他放弃了;第一个交卷出闱。张二宝还没有来接,他也不想等;自己雇了个车,一直回家。
“这么快就考完了?”家里所有的人都围著他打听消息。
“二十八帖!”他做著手势,大声向阿娃报告。
阿娃微笑著,什么话也不说──她觉得那是多馀的。
“还有两帖。想一想也可以答出来;但我不要。太圆满了不好!阿娃,你说对吧?”
“嗯。‘谦受益,满招损。’”阿娃嘉许地答说。
“早知道这么快完事,也用不著费那么大事准备吃的。”正在检点考篮的绣春,笑著埋怨:“害我们白忙一阵子。”
“把那些干粮都拿出来,大家分了吃了吧!”李姥吩咐。
李姥驭下,难得宽假词色,所以侍儿们都藉著郑徽带来的一团喜气,争著从绣春手里去抢那些点心,打打闹闹,笑做一团;特别是小珠,更觉得高兴,大声嚷著:“吃一郎的状元糕,吃一郎的状元糕!”
“这个小东西,嘴倒甜!”李姥笑著骂了一句。
郑徽却深感不安。当年不作第二人想的豪气,自经挫折,已消失无馀;此刻卷土重来,但求及第,便已心满意足,绝不敢妄想夺魁,所以虽是小珠一句戏言,他也怕引起了大家对他过高的期望,因而觉得惶恐。
“去息息吧!”李姥对他说:“辛苦还在后面,千万要当心身体。”
吃辛苦倒不怕,郑徽只怕第二场不能像第一场那样顺利,所以在等待发榜的那两天,心情不免烦躁;仍旧只有借书本来排遣,倒显得比平日更用功了。
第三天一早,张二宝来报喜信,郑徽第一场试录取了。八百五十人应试,刷下来五百多;就这样,也还只是十分之一的机会──历年的惯例,进士试每一科所取不会超过三十。
“今天你得给我好好息一天!”阿娃终于对他下了“命令”,她说:“要是沉不住气,就算中了,我也不稀罕!”
为了取得阿娃的欢心,他努力克制自己;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到了下午,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晚饭时喝了两杯酒,趁著微醮,酣然入梦,一觉醒来,猛然省忆第二场试就在今天,顿觉精神抖擞,哼著不成调的曲子,一掀被走下地来。
在外间的阿娃听见声音,赶了进来,剔亮了灯,一看郑徽单衣赤足,站在地上,忍不住叱责:“你疯了!这么冷的砖地,光著脚丫子,你愿意得病是不是?”
“一点都不冷!”郑徽披上了衣服,笑道:“什么时候了?”
“二更刚过,还早得很。上床去!替我再睡一会。”
“不!”郑徽赔笑道:“我睡足了,精神好得很!”
“不行!上床去,睡不著,闭上眼睛养养神也是好的。”
郑徽无奈,只好照她的话做。他看到她的衣服却是穿得好好的,显然又是一夜未睡;这样辛苦照料,为的是什么?郑徽心想,该他报答的时候快到了!
于是,他又细细盘算著发榜以后的事;他想得很远,一直想到他跟她白首偕老的日子。
他又想起眼前的情景,这两天阿娃好像是郁郁不乐,是不是对他的第一场试的结果不满?
是的。他肯定地对自己回答;而且也能解释理由,阿娃花了多少心血在他身上,日积月累的辛劳,需要取得充分的补偿,他不该可以获全胜而不尽全力,这太对不起她了。
郑徽深深警惕,决意第二场杂文,第三场策问,非尽展所学,力求上第不可。
他的看法只对了一半,阿娃确是郁郁不乐,但不是他所想像的那种原因。她太疲倦了,要扶掖郑徽上进,也要争取李姥的欢心,更要在生张熟魏之间,使尽手段,压榨他们的荷包,来维持两个门户的开销;这份负担压得她直不起腰来,却又非挺起脊梁做人不可;那自然是件异常吃力的事。而且,她平日做了太多的笑脸,在这时真懒得再笑了。
对她,实在也还没有到可以高兴地笑一笑的时候。郑徽中了进士,在他自己,在李姥,在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已经出头;而只有她的看法不是!所以她的仔肩还未可卸,而且将有一场更艰难的争执需要她全力应付。
然而,在眼前她却不愿细想,送走了郑徽,一夜未闭的双眼,顿时感到涩重难开,回到卧室,倒头便睡熟了。
这一觉睡到午后方醒,郑徽还未出闱。
绣春沉不住气了,悄悄问道:“那天完事得那么快,今天怎么了?”
“这跟第一场大不相同,不知道是作诗还是作赋?起码得上灯时分,才能到家。”
上灯时分,只来了要听消息的李姥,却未见郑徽的影子。每人心里都在嘀咕,只不说出口,一个个默默地坐著,都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沉闷。
起更了,李姥终于开了口:“得想法子去打听一下才好!”
“早已宵禁了,不能出坊,怎么去打听?”
“既然这样,一郎可又怎么回来呢?”绣春接著阿娃的话问。
“出闱的举子,可又不一样;有金吾卫会送回来!”
正说到这里,外面一片娇呼:“回来了,回来了!”
果然回来了,被侍儿们簇拥著的郑徽,满脸疲乏,但阿娃眼尖,看出他有著被压抑的兴奋。
“怎么样?”李姥首先发问。
“我自己怎么说呢?”郑徽矜持地笑著,从袖中掏出一卷纸双手捧给阿娃说:“我留著草稿在这里,请老师过目。”
这谁都可以看得出来,郑徽在闱中十分得意,李姥便即笑道:“先吃饭吧,别把一郎饿坏了!”爱屋及乌,连带也体恤张二宝:“你也累了一天,快喝酒去吧!”
于是绣春服侍郑徽先洗了脸,换了衣服,然后到厅上吃饭,依然是他上座。
“今天什么题目?”李姥问。
“考的赋。”郑徽答道:“老骥赋。”
接著,郑徽朗朗然地念他的文章。内容好坏,阿娃不十分了解,李姥更是莫名其妙,但她们从那铿锵的声调和得意的表情中,都油然兴起强烈的信心。
“这下可真要扬眉吐气了!”李姥在欣悦中又生感慨:“一郎,前两年你要像这样子多好?”
话没有完,阿娃赶紧拦在前面:“姥姥,你又提那些过去的事干什么?”
“不提,不提!”李姥趁势站了起来,说累了要回家;其实是特意替阿娃和郑徽留下温存的时间。
吃完饭,郑徽又想喝酒。好在第三场试,还隔著两天,就醉了也尽有休息的时间,阿娃便允许了。
绣春准备了几碟菜肴,设在阿娃卧室中;阿娃一面陪郑徽小饮,一面打开他的赋稿,只见钩抹删改,一片糊涂,这才知道他何以这么迟出闱?这篇赋上他下的功夫,想来真是不少。
“我念给你听。”郑徽把赋稿拿到手里:“这篇赋的出典,你总听说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那是曹操的诗《步出夏门行》里面的句子。我觉得光是发挥这两句,意思还不够,便加了许多花样在里面。”
他的花样,在于增添伯乐的故事,而加以变化。开首便叙一匹名驹,嘶风追月,不可一世的骄态;那知在一场追奔逐北之中,未出全力,竟致落后,并且中途失足,一蹶不可复振,因而失欢于主人。中间铺排这匹沦落至于拖曳盐车的名驹的困顿失意;人人都把它看成不成材的下驷,幸而为伯乐识拔于风尘之中,调教供养,恢复当年的声威,驰驱皇路,奔腾千里。接下来点题:衰年伏枥,雄心仍在。最后发挥《步出夏门行》中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的涵义,以生命无常,只要一息尚存,便当奋斗的命意作结。
阿娃一直双目灼灼地听著。等他讲完,却久久未语;郑徽自觉是得意杰作,未获赞许,不免失望,便追问一句:“怎么样?”
“你好像把一匹马,当作一个人来看了!”
“一点都不错!”郑徽这才发现,阿娃完全懂得他这篇赋中的言外之意,离席长揖,感恩知己地向阿娃说道:“如果我还有驰驱皇路的一日,多是拜受你的所赐。”
“你把我比做伯乐,可是太过份了。”
“一点都不。”,郑徽大声地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阿娃,你一定要许我,让我有终生报答你的机会。”
“不谈这些。”阿娃摇摇头。
“何以呢?”郑徽著急地问。
“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还言之过早!”
“对。我的话说早了一点,至少要等发榜以后,我才有资格说话。”
“不要急!一郎,”阿娃迟疑了一会又说:“你该记住‘大器晚成’这句话!”
郑徽以为这是阿娃暗示他将再一次落第的说法,大为惊疑,“怎么,你是说我这篇赋不好?主司会看不入眼?”他怯怯地问。
“你弄错了。这一科你一定可中。”
“那么,你所说的‘晚成’是什么意思呢?”
“这不难解释,名成业就,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虽说‘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可是进士及第,到底不过一个开始。你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郑徽笑道:“你的解释一点不错,只不过我成了惊弓之鸟,患得患失的心太重,变成庸人自扰。”停了一下,他又说:“阿娃,你相信不相信,我今天在闱中一直有这样感觉,应试的不是我一个人,是咱们俩。你的无数心血,流过我的笔尖,落到试卷上,一切成就应该是你的,但不能不由我来坐享其成,这好像不公平!”
“你说得太玄妙了!”阿娃笑著回答。
“真的,是真的!”郑徽很认真地辩白,“你不能不信。”
“好,我信,我信。”她像哄孩子似地说。
她起初不信郑徽的话,但细想一想,却发现他的话,倒也不是完全为了恭维她而编出来的。对于他,她一直以补过的心情,在尽她应该担负起来的责任;此刻回忆两年来郑徽的变化,由衰颓而振作,终于才华焕发,比他未到长安以前,更有进境;这是化朽腐为神奇,一种最难能可贵的创造,却在自己手里完成,无论如何是值得欣慰自豪的。
这一念之间,阿娃的心情大为开朗了。倚著床栏,细数往事,自觉也不算虚度了过去二十年的岁月。
但今后呢?──她想不下去了。
想不下去便不想,她一向是这样果断豁达的性格;且抓住眼前,打点精神,照料郑徽一直到他第三场试出闱,才松了口气。
第三场试是策问,五道题:两道时务、三道经义。原来郑徽长于时务,拙于经义,这一次却正好相反;经义颇有所发挥;时务却因为下帷读书,不甚注意政事,所以平平敷衍,一点都不出色。
“糟了!”郑徽不住自责,“时务方面的功夫不够,不知所云,自己都看不上眼。”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徒悔无益。”阿娃安慰他说:“好在你别的都好,时务两策,对得稍微差一点,也不致影响大局。”
“但愿像你所说的那样。”郑徽也只好看开些了。
发榜还有半个月。两年以来,郑徽第一次得到一段闲散的日子;每天看花莳竹,饮酒吟诗,恢复了过去的名士生涯。
然而,他内心仍是紧张的,一发榜如果依然名落孙山,那以后的日子,简直不堪想像了!
好不容易半个月过去了,发榜前一日,郑徽坐立不安;到晚来,阿娃殷勤劝酒,醉眼模糊的他,却还是念念不忘看榜,上床时一再叮嘱阿娃,务必早早叫他起来。
阿娃很沉著,她把最坏的地方也打算到了;特为把张二宝从“老屋”找了来,陪郑徽去看榜。若是不幸落第,会发生些什么事故?都说了给张二宝听,叫他加意防范。
郑徽借助于酒力,那一觉睡得非常酣畅,霍然醒来,正打四更。心想,这时一个人溜了去看榜最好。于是掀被下床,静悄悄地穿好衣服,胡乱洗了把脸,蹑足出房,走到绣春卧室窗下,轻轻叩了两下。
“谁?”绣春在里面问。
“是我。”他轻声答道:“我去看榜,你起来把车门关一关!”说完,他到槽头上解了一匹马,打开车门,牵马出去一看,曲中已经行人不绝,还有几家大门洞开,红烛照耀,那自然也是送看榜的。
宵禁尚未解除,但看榜之日是难得的例外,坊门在三更天就开放了。郑徽出了延寿坊东门,狠狠加上一鞭,那匹马立即亮开四蹄,沿著皇城大街,越过朱雀门,来到安上门前。
曙色中,人潮汹涌,但在金吾卫弹压之下,并不嘈杂。郑徽下马细看,看榜的举子,都有人陪伴,只他孤零零一个人。那匹马不准进入皇城,却又无人照看,踌躇了一会,只好把它拴在皇城对面的榆树下,不去管它了。
看榜的地方,也就是他赴试的地方。一路急步往安上门大街走去,未到礼部南院,就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头;都踮高了脚在望。从前面退出来的人,十九垂头丧气,只有极少数的笑容满面──不用说,这是刚出炉的一名新科进士。
郑徽尽力往前挤著,累出一身大汗,还是落在人后面。榜文贴在礼部南院里面,特为砌出来的一堵丈许长的墙上,墙外用木栅隔开;榜文是一张七尺宽,三尺高的素笺,开头用淡墨大书“礼部贡院”四个字。“礼”字上面,并贴寸许宽的黄纸三条,这就是所谓“金榜”。
郑徽看到的,仅此而已。榜上的名字太小,又站得远;在朦胧的晓色中,实在看不清楚;他心里异常焦急,却是挤不上去,而后面的人却拼命向前挤,挤得他几乎双脚离地,悬空夹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共取了多少?”他听见有人在问。
“二十八名。”前面的人回答。
“喂,喂,前面的兄台,劳驾把名字念一念,行不行?”
“第一名杨端,第二名──。”
郑徽屏息著侧耳细听,念到十名以后,还没有他的名字,他开始紧张了;念到二十名依然没有他的名字,他脊梁上一阵阵冒冷气。
幸好,人已散了不少,他才能上去看个明白。
当“郑徽”两字触入眼帘时,他全身都震动了。就这一瞥间,万种辛酸,千般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喉间像梗著样什么东西,胸前一阵抽搐,终于忍受不住放声痛哭。
看榜的人都十分惊异,但也猜得到他伤心人别有怀抱,无从劝慰,只把他扶到一旁坐下。就这时,张二宝气喘吁吁地赶了来,一看这情形,只当郑徽又垮了下来,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似乎失掉了知觉。
“这是你家主人?”有人相问。
“是。”张二宝轻轻答了个字。
“姓什么?”
“郑,单名;郑徽。”
“郑徽!”那人诧异地说:“不是第二十二名及第了吗?”
张二宝大声问道:“真的,第二十二名及第?”
“榜上不是明明写著!”
张二宝不识字,但看来不会错,大喜过望,却又奇怪郑徽的眼泪,不知从何而来?低下头去,摇著他的肩问道:“一郎,可是第二十二名?”
泪眼婆娑的郑徽,点一点头,站了起来。张二宝愣了一下,猛然省悟,该先回家报喜,便一把拖著郑徽,脚不点地似地往前急奔。
出了安上门,骑来的两匹马都在,张二宝先解下一匹,服侍郑徽上了马,笑嘻嘻地仰面说道:“一郎,你把眼泪擦一擦,骑著马慢慢来,我先回家报信。”说完,他跨上另一匹马,双腿一夹,放开辔头飞奔而去。
郑徽定一定神,望著巍巍宫城,突生亲切之感。感慨虽多,喜悦却也渐渐萌生;一路思量,种种荣耀,到头来都该归结到阿娃身上。
等到策马来到延寿坊,张二宝得意洋洋地抢上前来,拉住马头嚼环;坊中里胥,抖开一幅红锦,飘落在郑徽肩上。道路两旁,家家有人在门口笑脸相迎,争著来看及第荣归的新进士。
郑徽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变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心里有些发慌,只是窘笑著在马上抱拳致谢。就这样,缓缓行去,到家下马,迎面先看到一张鲜红的朱笺,高高贴在门上,大书:“新科进士郑寓”。接著一片笑声,绣春带头,领著侍儿们迎了出来。
“一郎,大喜!一郎,大喜!”大家闹哄哄地争著向他道贺。
郑徽有些晕眩的感觉,迟钝得失去了应有的反应,让侍儿们簇拥著往里走去,只见李姥和阿娃都站在堂前迎接,李姥自然是笑容满面,阿娃却是眼圈红红地,仿佛刚刚哭过。
“新贵人回来了!”李姥大声说道:“快请入席受贺!”
堂上已设下一桌筵席,阿娃斟酒相贺;四目平视,各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喝吧!”阿娃伤感地强笑道:“喝这一杯可真不容易。”
这一说又引起了郑徽的感慨,反而收敛笑容,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阿娃也真是,这是什么日子,高兴还来不及,又惹一郎伤心干什么?”李姥停了一下,又说:“不管过去怎么样,像今天这样收缘结果,可总算老天有眼。一郎,阿娃,你们欢欢喜喜对干一杯,让我看著也高兴些!”
“真的!”郑徽惊觉了,阿娃为他心力交瘁,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他的金榜题名,现在大功告成,第一个该向她慰劳致谢,岂可徒然惹她伤感,于是满面堆笑地说:“阿娃,我的千言万语都在这杯酒里面──你如果了解,请你干了我这杯酒。”
说完,他双手捧著他的那杯酒,送到阿娃唇边;她慢慢喝干,浅浅一笑:“多谢!”然后说:“我了解你心里的意思,但不一定都能答应你。”说著,拿眼睛瞟向李姥。
郑徽觉得她语意暧昧,正想问个明白;只是张二宝急步进来报告:“街坊来给一郎道贺来了!”
阿娃向李姥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先挡一挡驾!”然后向郑徽说道:“我跟姥姥先避一避。”
话未完,郑徽立即追问:“为什么?”
“现在没工夫说。我把绣春留在这里侍候。”
说完,她跟李姥匆匆避到后面。绣春收拾了她们母女的杯筷,换上几副干净的;刚刚安排好,张二宝已领著贺客进来了。
贺客一共四位,都是左右邻居,郑徽逐一请教了姓名,彼此站著举杯相敬,客人都道:“恭喜!”主人连称:“不敢!”干完一杯,分别落座。
“我们只知道郑兄闭门读书,等闲不敢来打扰。果然文章有价,一举成名,真是闾里之光。”贺客中年纪最大的一位说。
“托福,托福。”郑徽答道:“我因身体不好,简直步门不出,所以平日也没有去奉看各位高邻,实在太失礼了!”
“那里,那里!”贺客异口同声地谦谢。
“我看郑郎好面善!”另一位双目灼灼地看著郑徽,“仿佛那里见过?”
郑徽心里一跳,正在自我警惕,要保持镇静,却又有人接口附和:“对了!我也有同感。”
“噢,我想起来了。不过──”原先那人迟疑了一会又说:“那当然不可能的,只是也太相像了!所不同的,一个形容憔悴,神情萧瑟,那有郑兄这副玉树临风的好仪表?”
这说的是怎么回事,郑徽肚子里雪亮,故意以好奇的姿态问道:“是说我像一个什么人是不是?像谁?”
“我是瞎说。”那人笑道,“说出来太唐突了。”
“没有关系,尽管请说。”
“从前西市凶肆,有个唱挽歌的叫冯二。”
那人的话刚完,其馀的贺客,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哦──!”很明显的,都被提醒了。
“像我吗?”郑徽尽力保持平静。
“说起来真是有些像。”年纪最大的那位说,“虎贲中郎,尽多其事。”
“那我倒要会会那冯二。”郑徽略显勉强地笑道:“也算是一段佳话。”
“可惜了!郑兄这个心愿怕难如意。”
“怎么呢?”
“冯二早已绝迹,不知道飘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于是,有人把当年“冯二”在天门街比赛唱挽歌的盛况,为这位飞黄腾达的新科进士讲了一遍。郑徽表面上装得极感兴味地倾听著;内心却是伤逝感今,心潮汹涌,加上唯恐人识破真相的那一份恐惧,简直分辨不出心中是怎么一种难受的滋味?
贺客终于走了,也带走了主人的欢乐兴奋的心情。首先是李姥脸上消失了笑容,悄悄走了;然后是阿娃吩咐闭上大门,怕再有贺客来说些叫人扫兴的话。郑徽则像被人揭了疮疤似地,内心隐隐作痛。
一个金榜题名的好日子,在意兴阑珊之中度过,是任何一位新科进士所未曾经验过的。
到了晚上,郑徽的心情才比较好转,他回想著上午所发生的一切,决意要跟阿娃好好儿谈它一谈。
“贺客来,你为什么要跟姥姥避走呢?”
阿娃不即回答,神情萧索地看著红烛,好久才说:“不提它吧!”
“不!”郑徽说:“你我到了今天这地步,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你真是这么不通世故?”阿娃微显不耐地,“我不相信。”
“我真不明白。”郑徽答道:“老实说吧,自从埋头故纸堆中,一切有你照料。我对人情世故确是觉得隔膜得多了。”
阿娃点点头,“你真不明白,我就说给你听。”她问:“那些贺客来了,你怎么替我跟姥姥引见?”
郑徽茫然,想不出要怎么说才合适?
“哼!”阿娃冷笑著,脸上有著自我作贱的表情,“你以为那些左邻右舍,不知道我跟姥姥的身份?你不想想,平日为什么不往来?”
郑徽这下总算明白了,心里像吞下一只龌龊的虫子般地堵得难受。
“今天人家是来拜新科进士;‘新科进士郑寓’,你总看见我叫人贴著的朱笺?从今天起。这不算是我的家,我跟姥姥出现在客人面前,算是什么身份?”
“这──?”郑徽平日盘旋在脑中的朦朦胧胧的意念,一下子凝固了,“这太好办了!”他说:“我就替客人引见;说我的内人和岳母。”
阿娃似乎一惊,随即浮现一丝苦笑:“那真合了匪夷所思这句话了!”
“怎么,你不相信?”郑徽大声地说:“我跪下来赌咒给你听!”
“何必如此?”阿娃的神态跟郑徽正好相反,一个发急,一个从容,“赌神罚咒是村夫愚妇的花样,你已经是一位青钱万选的进士,用这种方法来表明心迹,不觉得可笑吗?”
在这番义正辞严的责备之下,郑徽只好作罢,他指著胸前苦笑道:“耿耿此心,总有让你明白的一天!”
“你不说我也明白。”阿娃答道,“你先不要想得太多;得在扬眉吐气这句话上,再好好下番功夫。”
郑徽一听这话,倒有些诧异了。一个士子,最高的荣誉,就在成为进士;今日名列金榜,难道还不算扬眉吐气吗?
“你觉得我的话费解是不是?”
既然已一语道破心事,他也不必否认,点点头答道:“你总有一种说法在内,我听你的。”
“进士及第,天下的美名;从此飞黄腾达,前程无量,这在别的人是尽够了,而你不够!因为你过去的行迹,不比别人;别人干干净净,而你是在泥浆里滚过的,‘第二十二名进士及第’这个头衔,还不能把你洗刷干净!”
这番话说得太率直了,郑徽深感刺激,再想到白天那四位贺客的怀疑,顿时汗流浃背,焦躁不安;但在痛苦中却激发出更多的坚忍:“你说!要怎样才能洗刷得干干净净?让我昂起头来做人?”他质问似地说。
“你总还要出人头地才行。只怕你没有那份耐心,或者说我不近人情……。”
“没有那些废话!”郑徽以罕见的粗鲁的态度,打断她的话,“你痛快些说!”
“我的意思,还要你再下一年苦功。”阿娃用低沉严肃的声音回答,“天子已下诏令,明年亲御大明宫宣政殿,策试‘直言极谏’;我希望你能够连捷。俗语虽有‘进士出身,制策不入’的话,但制举入选,到底是天子门生,那就决没有人敢笑你过去的行迹卑秽了。”
郑徽立即同意了她的办法,但不即回答;细细想了一遍,才提出了更具体的意见:“我不但要应‘制举’,而且一定要争它个前三名。不过‘直言极谏’,自然是针对政治得失,替老百姓讲话;这两年,我几乎成了隐士,对于时务,一无所知,这一次两道‘时务策’,对得不知所云。所以要应‘直言极谏’科,得另外下一番功夫。”
“那都随你。”阿娃欣然答道:“反正跟往常一样,你除了用功以外,什么事也不用管。”
“一切偏劳!”郑徽拱拱手说,“我得睡了。明天要谒见宰相──李林甫这个奸臣,实在有些不想见他!”
然而这是国家的体制,郑徽再于心不甘,却也不能不奉行故事。第二天上午,由张二宝侍候著,早早到了大明宫。一进建福门,在下马桥前下马,张二宝不能再往前走,郑徽一个人过桥,顺著南北直街,走到西内苑的光范门前;新科进士照例在这里集中,候命谒见宰相。
不一会,二十八位新贵,都已到齐,彼此通名寒暄,个个神采飞扬,笑容满面;路过的官吏,无不投以艳羡的眼色,特别是穿著窄袖胡服,在宫内可以骑马而过的宫女,低声说笑著指指点点,更叫那些新进士感到得意。
到近午时分,才有省中小吏,传命接见。于是由状元杨端为首,率领他的一榜同年,越昭庆门,过御史台,来到月华门西,全国政令所出的中书省政事堂。
李林甫是有名的口蜜腹剑的家伙,以宰相之尊,亲自在堂前迎接那班草茅新进,向每一个人都殷殷勤勤地问了话。问到郑徽的家世,他不肯把他父亲的名字说出来;这倒不是他还怀著怨恨,只是听了阿娃的话,觉得还未到显亲扬名的时候而已。
“府上的门第是天下仰望的。”李林甫说:“只是老弟没有荥阳的口音。”
“家父经商,常年贸迁;所以乡音改了。”
“将相无种,男儿自强,你真了不起!”商人不为时所重,科举虽说诸流平进,商人子弟成进士的,究属罕见,所以李林甫格外加以慰勉,他指著他的座位又说:“老弟英俊焕发,这个座位迟早是你的!”
郑徽不住谦谢。但暗中却有见猎心喜的感觉,因而更坚定了明年制举必须争魁夺元的决心,以便造成一个特别优越的进身之阶。
正当他这样在打算时,杨端已领先站起来告辞,与宰相互揖而退。下个仪注是赴主司府第谢恩。
这一科的主司是礼部侍郎达奚珣,他的府第在永兴坊,离大明宫不远,穿过天门街,由北门进坊,左转数曲,突然发现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的人群;孩子们拍手跳脚地在杨端的马前大喊:“看状元郎,看状元郎!”
于是欢声四起。但郑徽听出那嘈杂的声音中,夹杂著叫人听来不舒服的笑──是感觉到好笑的笑。郑徽明白,是笑状元;杨端是个又胖又黑的中年人;这样的状元郎,怕不能打动待字闺中的人的芳心。
“第七名跟第十名必是探花郎!”照例,新进士中选最年轻的两人,名为‘两街探花使’,具有遍访长安名园探花的特权;第七名跟第十名新进士都是二十岁不到的少年,所以观众中有人这样说。
“第十五名的脸好白,别是敷了粉的吧?”
“第二十二名也是个美男子。”
郑徽陡然忸怩起来;同时又起了戒心,怕有人认出他就是唱挽歌的“冯二”!
然而,终于有人认出他来了!“那不是郑一郎?”有人娇呼著。
这下,郑徽不能不注意了,他朝发声之处望去;看见一个丰容盛器的丽人,正排开众人,挤上前来。
那是阿蛮──郑徽到长安以后,第一个所结识的名妓。她惊喜地娇笑著,既兴奋、又骄傲;也还有点受万众瞩目而产生的羞态,混合而成一种特异的风情,谁见了都得心旌摇荡。
观众哄然嘻笑。郑徽大窘,然而也有著从未经验过的得意;他作了个矜持的微笑,向阿蛮扬一扬手,作为招呼。
“一郎,恭喜你啊!”阿蛮一手撩起裙幅,微侧著身子,踩著碎步,像一只蝴蝶似地傍著马头,想跟他说话;她的体态丰腴,已累得微微喘气,郑徽既不能停下来,又不能退出行列,对她真觉得老大过意不去。
“阿蛮,你请回去吧!改天来看你。”他只好这样说。
“一定来。”阿蛮取下簪在头上的一朵从暖房里薰出来的大红牡丹,喊道:“一郎,这个给你!”
在观众暴雷似地喝采声中,郑徽把那朵牡丹接在手里;回身看时,阿蛮还在跟他招呼。
他除了投以感激的一瞥,不能再有什么表示。那朵花却又替他带来了难题,如果不把它簪上,辜负美人情重;要簪上了,二十八人之中,独具艳色,仿佛故意标新立异似地,也不妥当。
就这样踌躇著,已到了达奚侍郎的府第;随众下马,张二宝赶上来照料,他顺手将那朵花交了给他,同时叮嘱了一句:“仔细别弄坏了!”
便这一耽搁,已慢了一步;他的同年已跟在门前迎接的考功员外郎行礼寒暄;郑徽赶紧归队,随班行礼。偷眼一看,大门洞开,自门厅至正厅,站满了观礼的公卿,加以教坊乐伎,细吹细打,内外观众,赞叹议论,那份闹哄哄的喜气,简直把人的脑袋都冲昏了。
幸好状元杨端镇静沉著,压得住阵;率领著他的同年,在考功员外郎导引之下,徐步进府。礼部侍郎达奚珣,早在庭院中,西向而立;新科进士在他对面排成长行,恭恭敬敬地站著。
“谢恩!”状元杨端高唱一声,二十八人,一齐下拜。
“不敢当,不敢当!”笑容满面的达奚珣,长揖答礼。
这时,两廊的“坐部伎”接替了堂下的“立部伎”,奏出了急管繁弦的“燕乐”;堂上酒浆罗列,座主款待门生──这仪注又跟阶前谢恩不同,叙年龄、分先后,但巧得很,杨端的年龄恰好最长,所以仍旧是他第一个报名敬酒。
达奚珣一个个周旋,到了郑徽面前,一听他的名字,立刻捉著他的臂,微微顿足吐叹:“可惜,可惜!老弟,你后劲不继啊!”
郑徽知道他指的是那两道时务策,便必恭必敬答道:“门生见识浅薄,多亏老师包容,感激终生。”
“那篇赋倒真是压卷之作,我想把它刻出来,让大家观摩观摩。”
文字见赏,刻骨铭心,郑徽也不谦辞,只满心舒畅地笑道:“老师太抬举我了。”
“不过经世致用与文采过人,究竟是两回事。你也得多留意留意世务才好。”
“是,是!求老师多教诲。”
“改天再谈吧。”达奚珣又重重地嘱咐:“千万别忘了来看我!”
“一定要来给老师请安、请益的。”郑徽也郑重地应诺。
那时的社会,最重座主门生的情谊。郑徽深深庆幸于这样一位真正能赏识他的老师,所以一回家以后,赶著把他的遭遇告诉了阿娃。
“这可见你这第二十二名进士,不是侥幸得来的。”阿娃也很欣慰。
“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有信心。”郑徽的声音很有力,“好是好,坏是坏,一丝一毫都不能假借。明年金殿对策,要想一鸣惊人,从现在起就得开始准备。”
“只怕你一时还不能好好用功。”阿娃屈著手指数道:“我来替你算一算,杏园初宴、过关宴、雁塔题名、曲江大会;然后又是月灯阁打球宴、樱桃宴,中间还要参加释褐试,加上同年往来应酬,起码半年不得安宁。”
“释褐试我不参加。”释褐试是任用考试,郑徽既然还要应制举,不准备出仕,自然不必参加释褐试。
“别的呢?”阿娃又说:“而且,达奚侍郎要把你那篇《老骥赋》刻了出来,慕名来访的一定不少,有你忙的。”
“这不行!”郑徽摇摇头说:“我又得逃了!我不要这些浮名。”
“这倒也不算浮名。只怕盛名之下,难乎为继;那才是叫人难堪的事。一郎!”阿娃激动地说:“你不知道我多么盼望你成名,可又害怕你成名以后,无所表现,叫人说一句:郑某也不过如此!我第一个就受不了。”
郑徽默然。阿娃对他期望如此之深,不是口头上一两句自勉自励的话所能交代的;他深切地在考虑,要怎样才能使自己成为第一流的人才,名实相符,来使阿娃满意?
“我的话恐怕不中听,可是我还要说个不中听的比方给你听。”阿娃又说,“我想名士也跟名妓一样,惊才绝艳,要叫天下歆动;而且名士的才华跟名妓的色艺,也都要跟天下人共见,就是你所说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假借。’名士的才跟名妓的色,都是天赋,勉强不来;只是有了天赋还得后天的培养,名士的十年窗下,三更灯火五更鸡,博得一举成名;跟名妓的从小学歌学舞,识字读诗,用假母的鞭子换来色艺双全四个字,一样都是来之不易。既然来之不易,就要好好利用声名,不能轻易让人仰望颜色。一郎,你懂我的意思?”
郑徽怎么不懂?他点头答道:“我原就说过,我要逃了。若是真有什么慕名来访的人,叫他们扑个空,让他们背后去谈论!”
两人相视微笑,会意于心,抛开此事,另换了个话题来谈。
正当这时候,阿娃一眼瞥见张二宝擎著一朵大红牡丹,走了进来;她为那朵名花的鲜艳夺目的色彩所吸引,不自觉地迎了出去,问道:“那来这么一朵牡丹?该是暖房里薰出来的,珍贵得很呢!”
“我差点忘了送进来。”张二宝笑嘻嘻地笑说著:“这朵花有钱都买不到。”
“是一个人送的。”郑徽也走到廊下来了,在她身后说:“你怕再也猜不到是谁!”
“谁?”阿娃偏著头想了一下:“小娇娇?”
郑徽大笑,“你还记著小娇娇跟你呕气的事?”他说,“不过,虽不中不远矣。”接著他把阿蛮赠花的经过,说了一遍。
“这可是状元郎都没有你得意了!”拈花微笑的阿娃又说:“你到底对阿蛮怎么样?欢喜她不?”
郑徽觉得她这话问得可笑,鼻子里哼了一下,表示根本不值得答复。
“她说要你去看她,你去不去?”
“三曲之中,我今生绝迹了。”
“那么,咱们把她请来叙一叙?”
郑徽知阿娃已动了猜疑,不敢多事,便摇著手说:“算了,算了!你跟她又没有什么交情。”
“我没有,你有啊!”
这一说郑徽更具戒心,“好了!”他用极坚定的声音说:“咱们不谈她!”
“你真是有些变了!”阿娃笑道,“变得这么拘谨。你别管,我把她请来,谈谈三曲的新闻。”
第二天,阿娃真的打发绣春去请阿蛮。郑徽为了远避嫌疑,也正好是同年会饮,便早早带了张二宝出门,直到日暮回家,看见阿娃眼眶红红地,大为惊疑。
“怎么回事?”他忧愁地问。
“我跟阿蛮俩,对坐著淌了一天的眼泪。”阿娃容颜惨淡地回答。
“好好地淌什么眼泪?”
“先是为你。”阿娃说:“你的事,阿蛮隐隐约约有些知道,我稍微说了些,她就哭个不住,我也陪著她掉眼泪!”
一听这话,郑徽不知道是感激还是伤心?但也不愿多谈,只问:“以后呢?”
“以后又提起素娘。她身后好惨!当时韦十五一死,李六逼娶,素娘一索子上了吊。王四娘人财两空,恨极了素娘,连口棺材都不给她,草荐一裹,随便埋在义家地里;埋得太浅,叫野狗把她的尸体翻了出来……。”
“哎呀!”郑徽喊道:“你不要往下说了!”
“这些事我在三曲竟不知道。”阿娃喟然长叹:“生在三曲的,都是苦命!情越重,命越苦;素娘就是一个例子。”
郑徽怔怔半晌,才想出一句话来安慰她:“阿娃,你可是快要苦尽甘来了!”
她向他做了一个感激的微笑;但也只是表示领会来宽慰他的心──她自己知道,将有无数凄凉寂寞的日子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