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郑徽却是更下流了、下流到了乞讨为生,不以为耻的地步。

当他能够撑一根竹杖,慢慢走路时,自动来施舍他的人就一天比一天少了。盘踞在土地庙的那些乞儿们,原来可以沾他一点光;以后又把他看成一个累赘。“斜眼儿”倒很同情他,但作为一个头儿,他有他的法度,如果私心偏袒,容许郑徽坐享其成,不能服众,他的丐头的地位,便有被篡夺的危险。

因此,斜眼儿不能不发话:“喂,新来的!”这是他们问不出郑徽的姓名,自然而然的所赋于的一个代名词,“你也该出去做点生意了!”

“我从没有做过生意。”郑徽惭愧地说:“不识秤,也不会打算盘。”

斜眼儿又好笑,又好气,“你倒像个书呆子!你道什么生意?我说的是没本钱的生意。”

“难道是去打家劫舍吗?”郑徽嗫嚅著说,“我想不是的。斜眼哥,你实说了吧!”

“你真的不懂,我只好实说了,两个字:讨饭!”

“噢──!”这不足惊异,但他却感到为难;有现成的冷饭残羹,背著人也就吃下去了,若要仰面求人,伸出一只手去乞讨,那可是比死还难!

“怎么样呢?”斜眼儿催问著。

“我、我不会;我不知道怎么讨法?”

“谁又是生下来就会讨饭的?还不是逼到没有办法,只好不要脸了。”斜眼儿停了一下,开了教训:“讨饭也算三百六十行中的一样行业,要难,比什么都难;要容易,比什么都容易。”

“那么,请你先说容易的。”

“容易,就是不劳心、不劳力,张口去讨,伸手去要。那怕你万贯家财,娇生惯养,要吃饭,要钱花,不也要开开口,伸伸手?不然,谁知道你要干什么?总而言之一句话,如果讨饭不是件最容易的事,一个人就不会讨饭。”

“嗯,嗯,这话不错。若是还有比讨饭容易的事,尽可以自食其力;何必这样叫人看不起?”郑徽接著又问:“斜眼哥,你再说那难的。”

“难的就是你现在心里的想法。舍不下那张脸!”

“这话也不错。”

“可是,舍不下那张脸,就活不下去,你想想看,除了讨饭,你还能干什么?”

郑徽被问住了。茫茫人海,在他无路可走──任何一条路都有个起点,做工要会手艺,行商要有本钱,那怕做苦力,也还要一把力气:而他,鹑衣百结,杖伤未愈,兼以遭逢了这样的人伦剧变,自觉已成为天地间最不肖、最无用的弃材,心志颓丧到了极处,即使有路可走,他也无力去跨开第一步。

于是,郑徽痛苦地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能干!”

“那你注定了是讨饭的命!”斜眼儿理直气壮地说,“认命吧,去讨饭!”

认命是一回事,能不能开得出口去乞讨,又是一回事。不管斜眼儿如何开导、鼓励,郑徽仍是踟蹰不前。

“我可告诉你!”斜眼儿疾言厉色的提出警告:“弟兄们都说了,死掉的父母都吃不到我们一碗麦饭;可又养个活祖宗在家里,这口气咽不下去。你琢磨著办吧,你要舍不下这张脸,不肯讨饭,趁早替我请!”说到这里,又冷笑道:“我看你的脸皮也叫人剥得差不多了!舍得下,舍不下,都是一样。我可再劝你一句:已落到这个地步了,四大皆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一日图三餐、夜图一宿,你不用担心妻妾偷汉、儿孙不成器;也不用担心小偷、强盗;更不必怕有什么仇人算计你;甚至死也不必怕,反正这个世界不过如此,回了老家更好。你想:这样无忧无虑,岂不是神仙过的日子?所以说:讨饭三年,给个皇帝不换。就是这个道理!”

这番话在郑徽真是闻所未闻。原来行乞生涯,竟是佛家勘破生死关头的大慈悲的境界!若“无我相”,则一切烦恼,无由而生;佛经上说:“境由心造”,看来真是一针见血地刺破了七情六欲。

郑徽低眉敛手,赞叹地自语:“不想穷途末路,得闻金丹大道!”

“你说什么?”斜眼儿听不懂他的话,翻著眼,偏著头问。

“我听你的话!”

“对啊!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斜眼儿高兴地说:“你只去讨好了。讨得到讨不到,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让别的弟兄知道,你并没有在家吃现成饭。”

从此,郑徽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乞儿。但他的乞讨方式,与众不同;他不强讨,也不用过份卑贱的神态和语言去哀求,他像个募化的行脚僧,沿门托钵,唱一声:“求布施!”有布施也罢,没布施也罢,决不多作逗留,惹人讨厌。

同时他又自己规定,乞讨以及午为限,因此,足迹不出一坊之地。讨来的钱和饭,都交给斜眼儿,再领受他自己应得的一份:只是一份果腹的食物,钱在他没有用处。

午后,他反走得远些,每每到佛寺去听经。长安自贞观年间玄奘取经东归,广建佛寺,高僧辈出;有时登坛说法,那般信心极虔的善男信女,对于大乘经义,其实并不懂得多少,倒是蜷缩在殿下墙角的乞儿,会心不远。

但是,郑徽却并非大彻大悟,真的看破了大千世界。他只是通禅理于丐道,无可奈何去自求解脱而已。有时午夜梦回,仿佛听得慈母的呼唤,闻到阿娃罗襦初解的香泽,或者看见韦庆度的爽朗的笑容,万千恩怨,一齐兜上心来,禁不住泪下如雨;那一刻,才算是他神智湛明的时候。

但在白天,他也实在只有假作看透了生老病死,虚矫地想学菩萨舍身饲虎的作为,才能把日子挨了过去。他的杖伤一直未愈,冬天一到,住在那四面通风的破庙里,手足更都生了冻疮,由红肿以至于溃烂。身上仍是那件用破布补了一块又一块的灰布袍,整天在打著哆嗦,只有晚上找些破板碎木头升起一堆火,身上才有一些暖气;而那红肿的冻疮,只要一感到热,便又痛又痒,常使他整夜不能成眠。

到了雨雪载途的岁暮,日子更难过了。斜眼儿还算是有算计的,在神龛中储藏著一些干粮,遇到无法行乞的天气,勉强可供一饱;但这年冬天的长安,天气坏得很厉害,一进了腊月,几乎没有一天晴的日子;储藏的干粮很快地吃完了,积下的一些钱也渐渐用完了,大家都陷入半饥饿的状态之中。

偏偏天又下了大雪,鹅毛似的雪片,日夜不停地飘了两天;整个长安城变得臃肿不堪,两县九衙都断了行人,好在民间富足,家家户户都有积聚的食粮,十天半个月足不出户,也不要紧。

苦只苦了斜眼儿的那班弟兄。乞儿们有个抵挡饥饿的秘诀:睡著不动,保存元气。只有郑徽不懂这个秘诀,饿得头昏眼花,五中如焚,自以为能了生死,忘荣辱,此时却不敌腹中熊熊的饿火。

第三天雪停了,生来一身懒骨的乞儿们,都还不想动,要看看天气再说。郑徽可是等不得了,撑持著竹杖,走出土地庙;但见白茫茫一片,遥望西市,冰清鬼冷,连条狗都找不出来。

饿得头晕的郑徽,无法细作盘算,他只是一脚高、一脚低,踏著积雪一面往前走,一面凄苦地喊著:“求布施,求布施!”

没有人理他。也许街道广阔,而且家家门窗紧闭,听不见他的声音;也许听见了懒得出门来看一看。

那样拉长了声音喊,很需要用些劲;原来腹中就空空如也,一使劲更弄得虚火上升,额上冒著豆大的汗珠,双脚发软,一跤摔在雪地里。

一阵彻骨的奇寒,几乎使他断了呼吸;一种死的恐怖,挤出了他的仅剩的精力,居然很快地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他的双脚还在抖颤,但终于站住了没有倒下去。他痛苦地发现,什么勘破生死关头,都是自己骗自己的大话。沦落到这样不堪的地步,却还留恋著毫不足恋的残生,真是没出息到尽头了。

于是,他的双眼模糊了,脸上感到发热;也尝到了他自己的泪水的苦涩的滋味。

然而他也知道,在那数尺厚的雪地里,即使想死,也不能够;就算甘心入地狱,也还得用自己的脚走了去。

于是他提起沉重的脚步,为自己去开一条路。雪地里一个脚印接著他的另一个脚印,荒凉寂寞,就像亘古以来,便只他一个人走过这一条路。

终于,他看到了一间开著的窗,和楼窗上的一个人影。

但以相隔甚远,而且眼力也大不如前;只能从不甚分明的彩绣衣影中去想像她必是个丽人,然而这不是他所太注意的;只要是个人影,便能为气衰神敝、摇摇欲倒的他,带来稍稍振作的活力。

“求布施──”他自丹田中发声;满腔的希望,溶入静寂如死的雪后晴空中,却如垂死哀鸣,令人毛骨悚然。

这一声传入楼头,有人顿觉心神震荡!那声音仿佛极熟悉,却想不起是谁的声音?仿佛极遥远──远得像是前生隔世的声音;但是,决不是幻觉,她确确实实地知道,那声音是她曾听到过的。

“啊,像他!”──想起像“他”,她反爽然若失,只有些惊异,世上竟有这样声音相似的人!于是,撇开了“他”,她才想到那乞儿真可怜!

“求布施──!”这凄怨的声音后面,又长长地喊出一个字:“饿──!”拖下来的尾音,已不辨是哭还是喊?

如一把刀刮著锅底,那声音让她心痛牙酸,再也无法忍受;退后一步,砰然一声把窗户关得死死的。

然而隔绝想像,却不如隔绝声音那样容易,她立刻想到那乞儿看见她的动作以后所感到的失望:他会怨恨、诅咒,而怨恨、诅咒的不仅是她一个人,包括所有不该受怨恨、诅咒而该受尊敬、祷祝的好人在内──因为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有人见了这样凄惨的不幸者,而竟吝予一饭的施与,足见得这世界冷酷无情到了极处。

一想到此,她头上发热,不安极了!唯恐乞儿远去,给她留下一个难以补救的罪过;便来不及告诉绣春,随手抓了件绣襦,披在身上,匆匆忙忙,下楼赶往门口。

“小娘子,这么早,这么大雪,到那里去?”一个粗手大脚、蓬头垢面,名叫欢儿的灶下婢问她。

这遇见得正好。“欢儿!”她吩咐道:“你到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剩下的饭菜,快拿来!”

“小娘子,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欢儿说,“新鲜馍,已蒸上了……。”

“别噜苏!快去,多拿些来!”

说完,她掉头就往外走。大门上了很粗的木闩,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去掉;打开大门,一片强烈的雪光扑了进来,骤然间几乎眼都睁不开了。

她用手遮著眉毛,半眯著眼,向东面望去,雪地里一个蹒跚的影子在移动,心便放宽了,“喂,喂,要饭的,回来!”她大声喊。

那蹒跚的影子很快地停住,回过身来向前走;显然的,他恨不得一步赶到,但雪又深,他的行动也是心馀力绌,所以低著头,一步一跌地冲了过来。

等他站定,抬头相视,她的想像突然冻结了!浑身的血,似已静止不流;只有一颗心,咚、咚,敲得像战鼓样既重且急!然后,她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抖个不住!

她害怕极了!在她的感觉中,眼前就是地狱;一个丰神秀逸,意气自喜的名士,经过十八层地狱诸般苦刑的折磨,就变成了那样一个愁苦、衰颓、污秽,似乎已沦入畜生道的废物。

这是不能叫人相信的!她以战栗的声音,试探著问说:“你,你是一郎?”

那乞儿的脸整个地扭曲了!仿佛有恶魔在暗中掐住他的脖子,痛苦地挣扎著,却始终无法透一口气。然后身子摇摆了两下,悄无声息地倒在雪地里。

这就是答复,这就是证明!她──阿娃再无可疑了。

于是,有片刻的迟钝,当血液解冻之时,思绪如决堤之水,平日所蓄积的相思,此时都化作无尽的哀怜,胸腹之间摧肝裂胆般疼痛;双脚一软,也仆倒在雪地上。

但是,阿娃并没有像郑徽那样昏厥;她咬著牙,尽快地爬了起来,嘶哑著叫一声:“一郎!”然后脱下绣襦,裹住郑徽的身子不住地摇撼著,一面焦急地喊:“一郎,一郎……。”

郑徽没有声息,身后的欢儿却惊诧得狂叫:“小娘子,你这是──”

这下提醒了阿娃,“来!你力气大,帮我把他弄进去!”她说。

欢儿不由自地倒退了一步,用疑惧的眼光看著阿娃,仿佛想逃的神气:

“别怕,欢儿!”阿娃沉著了,“你知道他是谁?是郑一郎。”

“郑一郎?”欢儿像被马蜂螫了一下似地,跳了起来。

“是的!”阿娃说:“快动手!救人要紧。”

说著她自己先动手,欢儿不再迟疑,上前一把抱起郑徽;阿娃扶著他的肩,两人合力把他拖了进去,一直到厅上,才将他放倒在胡床上。

这一路进来,惊动了好些人;一个个都在疑惧,不知道阿娃为什么把个死掉的乞儿弄回家?所以都赶了来,在廊下窥探著。

“绣春呢?”阿娃喘著气问。

“在这里。”正从楼上下来的绣春,答应著急步上前。

“快拿姜汤来!”

“这是谁?”绣春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视线一直盯著胡床。

“你看看是谁?”阿娃忍著泪回答。

“是郑一郎!”欢儿大声宣布。

“一郎?”绣春哇一声哭了出来,“怎么落到这个样子?”

一句话把阿娃的怒火点燃了!李姥、刘三姨、张二宝的影子都在她的脑中浮现──却都是夜叉般的狰狞面目;连绣春,看上去都像个张牙舞爪的小鬼了!

“这不是哭的时候!”她冷峻地命令:“赶快拿姜汤来!”

这一句话也提醒了其他在欷歔雪涕的侍儿们,纷纷自告奋勇,帮著绣春去弄姜汤,留在那里的,都以关切而好奇的眼光注视著,或者悄悄地拭著眼泪。

这对阿娃多少是种安慰,在这一座屋子中,同情郑徽的人,毕竟比算计郑徽的人多;她的气稍稍平伏了下来,便又能很冷静地来考虑一切了。

她知道,郑徽只是饱受饥寒,骤然又遇见了意想不到的境况,爱恨交拼,一时经受不住,以致昏厥。当他醒来以后,脑中还是昏眩狂激的,唯有给他绝对的安静,才能使他恢复清明的心智。

于是,她说:“这里不宜太嘈杂,你们都出去吧!别大惊小怪地,也不必去告诉姥姥!”

“已经有人告诉我了!”门外有人应声,正是李姥;她扶著小珠的肩,走了进来,看著侍儿们,平静地说:“小娘子的话不错,这里不宜太嘈杂,都回到自己屋子里去!顺便把张二宝替我找来。”

侍儿们都惮畏李姥的严厉,等她话一完,鸦雀无声地散了个干净。阿娃原来听见李姥的声音就有气,这时看她的态度很不坏,便坐著不响。

“阿娃!”李姥一见侍儿们都走了,便低声理怨著说:“你好糊涂!怎么把个又脏又臭的乞儿,弄回家来!”

一句话把阿娃说得血脉偾张,怒不可遏。但仍愿意极力抑制著,因为她知道她的怨恨,不能发一顿脾气就算了事。

于是,她冷笑道:“哼,可不知道是谁害了他,弄成这个样子。”

“有谁害了他?谁也没有害他!”李姥很快地答说:“咱们不必算这本旧帐……。”

“当然要算!”阿娃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李姥的脸色很难看了,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说不出话。就这时,张二宝匆匆赶了进来:他昨夜喝醉了酒,刚刚起床,一时还闹不清怎么回事?只站住了脚,眼盯著胡床发呆。

“二宝!”李姥严峻地吩咐,“把这个乞儿弄出去!丢在雪地里。”

张二宝的脑子还是糊糊涂涂的,听李姥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刚抢上几步,要伸手去拖郑徽时,阿娃大喝一声:“住手!”

张二宝住了手,李姥却又语中带刺地责骂道:“混帐东西,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白养活了你!”

一个又要动手。阿娃指著胡床,疾言厉色地叱道:“你敢!我可告诉你,他正昏了过去,生死还不知道。你动一动,你得负责!原来可以不死,让你弄死了。你打人命官司;原来是死的,你把他挪到门外,那是移尸灭迹,你可担当得起这个罪名?”略停一下,她又警告:“我不是吓唬你!只要你动一动,我就到长安县去出首。你信不信?”

张二宝把酒都吓醒了,踉踉跄跄地退后两步,搓著手看著李姥。

“反了,反了!”李姥气急败坏地喊著,同时皱起了眉头,抚摩著腹部──她的胃气疼又发作了。

阿娃一见这样子,倒又心软了,挽著李姥的手臂说:“姥姥,何苦呢?又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你好!”李姥颤巍巍地说:“半生心血花在你身上,想不到你要把我气死了才罢!”

“不气,不气!”阿娃故意嘻皮笑脸地,然后吩咐张二宝:“你和小珠好好搀著姥姥回去,再到我这里来一趟。”

李姥急于回去服药,无法再在那里坚持下去;呻吟之中夹著恨声,渐渐远去。

那绣春这时已煎好了浓浓的一壶姜汤,阿娃亲自动手,替郑徽灌了一碗──于是,郑徽悠悠地苏醒过来了。

绣春大喜,刚要张嘴喊他,让阿娃摇手止住;她知道他神虚气弱,还要小心,不能让他受惊。

果然,郑徽还在神游不定的状态之中,他茫然地睁著眼,好久,才看得出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吃的?”阿娃低声对绣春说。

“酪?”

“他一向不爱吃酪。”阿娃摇摇头。

“有了。”绣春说,“昨天煨了一罐鸡汤,本来说等──。”

“好!”阿娃赶紧把话打断。她知道绣春要说的是:“本来说等吴九郎来喝,他没来,鸡汤还留在那里。”她不愿意绣春当著郑徽提起吴九郎的名字;所以抢著先说:“用鸡汤做一碗薄薄的糜粥来!”

绣春答应著,匆匆忙忙地去料理,厅里再没有别人。阿娃重新去细细打量郑徽,他的双颊深陷,皮肤又黄又瘦;伸在外面的手,积垢未除,指甲极长,成了黑黑的爪子;腿上很大一个疮,溃烂见肉,脓血已沾污了胡床上的锦茵。同时有一阵阵腥臭的气味,隐隐散播。阿娃一阵恶心──而更多的是悲痛;堂堂现任刺史的公郎,竟至于沦落得如此不成样子,实在太惨了!

“一郎!”她以颤音轻轻地叫了一声。

那一声像针样刺了郑徽一下,他转脸看著她──她含著泪为他做了一个笑容。他想起身下床,但饿得脱力了,刚一抬起头,便又重重地卧下去,闭上眼,大大两滴泪水被挤了出来。

阿娃有千言万语堵塞在喉头,好不容易找到句话,可是。刚一开口:“你──”,那“受苦了”三字便气促哽咽,再也不能出声。

忍耐了半天,一想到郑徽本该春风得意,安享荣华,只因为迷恋著她的缘故,受尽人所难堪的闲气,历尽人间最残酷的境遇,而那一份委屈却又无处可诉;阿娃终于放声大哭了!

这一哭再度惊动了里里外外的侍儿们,纷纷走来解劝,只是所说的话,都搔不著痒处;还是张二宝的几句话,把她的眼泪吓得止住了。他说:“小娘子,你别把大家的心哭乱了!我看郑郎怕要虚脱,得赶紧想办法!”

“嗯,嗯!”阿娃一面拭泪,一面点头,“我原想找你去请个大夫。”

“请大夫倒不急。我看郑郎是饿坏了,赶快弄东西给他吃,再把他挪到舒服些的地方,让他好好息一息,就不要紧了。”

于是,阿娃叫人催著绣春把粥糜做了来──饿极了的郑徽,吃完一大碗,意犹未足:张二宝听父老相传,隋末天下大乱,起事的义军,往往占仓开放,供义民就食,久饥的人,一旦放量吃得太饱,肠胃无力消化,会胀饱而死;所以提出劝告,不主张让郑徽吃得太多。

“不错,回头再给他吃吧!”阿娃对张二宝说:“你找两个人来,先替他洗个澡。”

侍儿们连阿娃都退了出去,厅上生起两个炽热的火盆,紧闭门窗,由张二宝带著车伕在里面替郑徽沐浴更衣──衣服是现成的,郑徽的行李原来就在李家,值钱的轻裘,虽已为他自己送到质肆,却还有两件丝棉的袍服可穿。

趁这个时候,阿娃一个人在廊下对著一庭积雪,细细盘算。郑徽原是她不断在盼望相见的,却梦想不到是如此相见!今后怎样安置他?倒要费一番思想。

首先她想到的是,郑徽由于她而沦落,必须仍旧从她手里把他造就出来。

这是个铁定不可移的宗旨,该趁早把话跟李姥说清楚;只要她肯答应这一点,怎么样委曲求全都可以。否则,就算是母女破脸,也说不得了。

“小娘子!”角门口出现了小珠,高声叫她,“姥姥请你去!”

“我正要去。”她问:“姥姥好些了?”

“躺在床上哼著呢!”

阿娃到底跟李姥有十几年的情分,一听这话,心里十分难过;匆匆忙忙,赶到李姥屋里去探望。

“唉!”一脸愁容的阿娃,看到李姥呻吟不绝,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怎么一下子犯得这样厉害?”

“阿娃!”李姥喘著气说,“你说,这件事总该有个了局。”

“等你老人家好了再说吧。”

“不!”李姥的语气非常坚决,“不把这件事弄妥当,我的病好不了!”

阿娃很为难。这是场严重的交涉,但李姥这个样子,便一句重话也不能说;说话不够力量,交涉便要落下风,所以她久久无语。

“你倒是说啊!”李姥微微冷笑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有什么顾忌?”

她自然有顾忌的,顾忌不能太伤李姥的心,“我当初说过,”她用很和缓的声音答道,“如果一郎找了来,姥姥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子。你老人家是默许了我的。”

“好吧,算我默许过你。可是,那不是他找了来,是你自己找上了他!再说,咱们这种人家,谁来都行,就只一层,来的一定是衣食父母,要不然,一大家人喝西北风不成?”

阿娃想回答:“又何至于喝西北风呢?”她知道李姥手里的积蓄,足以安度馀年;而且就这一个多月,在延寿坊重理旧日生涯,缠头之资怕上百贯都不止──“这难道不是钱?”她想这样质问,却终于忍住了;原因仍在不愿说一句重话,怕刺伤了李姥的心。

“怎么又不说话了?”李姥逼得更紧了,“你要是觉得我的话不中听,你尽管说!”

“姥姥看,以后该怎么办了?”阿娃试探地问。

“人是你弄回来的,该你想办法。”

这句话把阿娃说得气又上来了,“现在救人的性命要紧,以后该怎么办,我还没有工夫去想。”她冷冷地答说。

李姥碰了个钉子,马上又把颗白发纷披的头,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呻吟不绝。

阿娃真是拿这位假母没有办法。她也明知道她一半做作;但以上对下,用这样的苦肉计,说来也很可怜。于是她又让步了!

“我想这样。”她想了一下说:“在附近找所房子,把一郎搬了去。这样总行了吧?”

李姥已看清了形势,要叫阿娃不顾郑徽,给几个钱把他遣走,那是决不可能的事。能够搬出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让一掷千金的豪客,不致于望而却步,已算是很好的安排了。

她心里满意,表面却不显露出来,只问:“还有呢?”

“还有……。”阿娃迟疑了,照她的意思,最好朝夕跟郑徽厮守在一起;但这话说出来徒伤感情,是绝对不能为李姥所接受的,所以咬一咬牙,又说:“一切照常。”

得到这样的结果,在李姥正符合她的原意。一高兴之下,复发的旧疾,霍然而愈;撑著手坐了起来,笑道:“也怪,不疼了!”阿娃又好气,又好笑,“我看你老人家,本来就没有病!”她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只要你肯听话,我比什么都受用!”李姥拉住她的手说:“我这样依你,你也高兴了吧!”

阿娃撇一撇嘴,用鼻子哼了一下,没有答话。

“说真的,”李姥又说:“把郑郎搬出去住,最好。他也是个有志气的人,决不愿意白住在这里──那算是什么花样?亲戚、朋友,还是‘庙客’?谁看了都不像样子。再说,搬出去住,养病也好,读书也好,都清静自在!你说是不是呢?”

这几句话,说得很近情理,阿娃不由得点了点头。

“那么你去吧!说我劝他安心养病,另外我马上叫二宝去找房子!”

这样安排,阿娃大致也是满意的。但想到从前李姥跟刘三姨那样阴谋算计郑徽,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李姥,便故意问道:“一郎要提到平康坊的事,我该怎么说?”

李姥脸一红,强笑道:“不会的。”

看到李姥这样受窘,阿娃算是出了一口气;她心里惦念著郑徽,没有工夫再跟李姥多缠,匆匆忙忙又回到自己院里。

郑徽已由绣春做主,被移到楼上;阿娃先在房门外悄悄张望了一下,看到他沐浴更衣之后,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是玉树临风,温润滋泽的面庞,此时清癯如五十老者;神情落寞,眼色呆滞,亦已丝毫找不出当年轻裘肥马,顾盼自豪的英气。一年不到的工夫,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可见折磨之深!

这该谁负责呢?她想,不必怪李姥,更不必怪刘三姨和张二宝,他们对他并没有感情──而她,既然爱他,便应当负起一切责任。

因此她对郑徽的心情,在这一念间有了极大的改变,她觉得从今以后,她对他的一切,应该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补过。

于是,她做出欢欢喜喜的样子,掀帘入内。郑徽转脸看到她,落寞呆滞的神色,一变而为凄惶委屈,眼中闪耀著泪光,只叫得一声:“阿娃!”便紧闭双目,张大著嘴;他强忍著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忍不住泪水的泛滥──那无声的饮泣,看在阿娃眼里,才知道李姥当初做了怎么样可怕的事!

她没有用言词劝慰他,只是俯在床前,用一块手绢不断替他拭泪;湿透了一块,又换一块。

“阿娃!你何苦又害我?”郑徽语不成声地说,“我本来已看破了一切,准备糊糊涂涂,了此残生。现在,你又叫我想起了从前──你那知道,我不能想;想起来我恨不得马上就死!生不如死啊!”他哭著喊道:“苍天!你捉弄我郑徽还不够吗?为什么又鬼使神差,让我闯到这个地方来?”

这真是所恶有甚于死了!阿娃的心情沉重到了极处──她意识到她今后的补过,将是一件极其艰巨的工作。

“一郎!”绣春绞了把热手巾来替郑徽擦脸,一面劝慰,一面替阿娃分辩:“你别伤心了!也别错怪了小娘子,都是刘三姨出的鬼主意!我敢到庙里当著菩萨赌咒,小娘子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当时,听说姥姥病重,赶回来才知道受了骗;小娘子大哭大闹──这,一郎随便可以叫什么人来问,不是我绣春撒谎。以后……唉,这里面小娘子许多委屈,一时也说不尽;好在皇天保佑,总算又团圆了。一郎,否极泰来,你该高高兴兴的想想将来,还有一番事业要做,就不会伤心了。”

这番话,郑徽在自我激动的心情中,一时无法听得明白;但有一点却是深深印入他脑中的,“阿娃!”他住了泪问:“竹林寺进香,别有阴谋,你事先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

“鸣珂曲,一日之间,搬得无影无踪,你也毫无所知?”

“那都是一回事。连我也受了骗。”

“这可真是奇怪了!”郑徽困惑地自语。

“我不必急著分辩,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阿娃停了一下又说,“当初我可曾有过一句讨厌你的话,你自己心里总该明白!”

“一郎!”绣春接口又说:“你不想想,如果小娘子当初也有骗你的意思;为什么今天又把你请了来?”

这是个很有力的反证,推翻了他心中一向存在著的阿娃负心的成见,反而茫然不辨悲喜,这样说来,“你真的不知情?”他怔怔地问。

阿娃还忍耐著,绣春却不耐烦了,“一郎,你也真是!”她大声地说,“难道真的要拿把刀来,把小娘子的心挖开来给你著。”

郑徽扭曲了脸,用力撕开胸前的衣服,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唉!为什么早不让我知道你的心呢?”

主婢两人都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彼此对看了一眼,都保持著沉默!

“早知道你这样,我何苦作践我自己?”他捶著床沿,痛心疾首地说。

绣春还茫然不解,阿娃却完全明白了。原来他以为竹林寺进香,设下那条调虎离山的毒计,她也是参与在内的。枕边灯下,多少轻怜蜜爱,海誓山盟,到头来所表现的却是不念丝毫香火之情的狰狞面目,自然灰心绝意,无复生趣,才那样把自己作践得不成样子。

阿娃心中难过极了。这等于是她无心造的孽;如果他不是那样倾心挚爱,总有可以自譬之处,便无论如何不致于沦落如此。迫根究底,她是他的祸水,他的一切不幸,都得由她负责。

“一郎!”叫了这一声,她忽然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多馀的,便又黯然地低下头去。

郑徽还沉浸在无边的悔恨之中。他又想起了佛法,他回忆著自己所参悟了的“境由心造”的道理,努力把自己看成一朵浮云,一股轻烟,无声无臭,不著半点人世相,藉以自求解脱。

然而面对著万种幽怨,一片深情的阿娃,他真的无法忘我。佛经上说:“爱别离”、“怨憎会”,是人生最大的苦恼;而此刻在他,所爱重逢、所会非怨憎,竟亦构成无法排遣的苦恼,然则说什么佛法精微,圆通无碍?现实的人生,比佛法更广大,不是佛家的经典所能完全诠释的。

看来人生就是无穷无尽的苦难!他这样在心服想。

但奇怪,如此一想,他心里反觉略略宽松了。于是,他又能重新去体会阿娃的爱──他想到在雪地里那刺眼的光芒中,所看到的她的一瞥之间所呈现的惊恐;任何人呈现出那样惊恐的表情以后,一定畏缩、逃避,而她没有!她在他穷途末路,将走到地狱尽头时,把他拉了出来。一个龌龊不堪的乞儿,仍是她的梦中情郎!

这样看来,苍天叫他历尽人世的辛酸、困厄、耻辱,只为了要用来证明她的爱!现在是让他自己证明了!可是,这份代价是不是付得太重了些呢?

“阿娃!”他惨然地说:“一切都是天意。你不要难过!”

他自己是这样凄凄惨惨的神情,却反而叫人不要难过。阿娃眼眶一酸,立刻又觉得视线模糊了!

站在一边的绣春,又另有一种复杂的心情,一方面因为郑徽对阿娃的谅解而深感欣慰;一方面又为这对情侣的历劫受难而恻然心伤。她自己眼眶发热,却又怜惜阿娃这一天哭得太多。大概这就是情痴!她仿佛有所意会;自从周佶无意中敲开她的心扉以后,她对一个“情”字,已能摸索出许多意思来了。

“噢!”郑徽陡然想起一件要紧事,但似乎不便出口,怔怔地望著阿娃,十分为难。

绣春只当有什么话,只能跟阿娃一个人说,嫌她在旁边碍事,便悄悄退后两步,准备躲开。

然而她的想法恰好相反,“绣春!”郑徽叫住了她。

“你要什么?”阿娃问他:“饿了?”

“有一点饿,不过不要紧。”他抱愧地说:“对不起,我要跟绣春说两句话。”

是什么话?不便跟她说,却可以告诉绣春!阿娃困惑得很,却没有问出口来,并且特意避到楼下,好让他无所顾忌地跟绣春去谈。

“绣春!”郑徽微红著脸说,“西市土地庙,有些人跟我共过患难的;惨得很,都饿了两三天了!”

共过患难的?绣春想了一下才明白,必是一班乞儿:“一郎,你的意思是要──”她说:“送些东西给他们吃!”

“就是这个意思。”郑徽踌躇著说:“雪这么深,只怕没有办法去。”

“不要紧!”绣春毫不迟疑地担当下来,“我来想办法。”

“谢谢你,谢谢你。”郑徽非常欣慰;但又叮嘱:“别告诉小娘子!”

这句话,她却没有依他,一下楼便告诉了阿娃。事实上她也不得不如此:因为她一个人办不了那件事。

“这──?”阿娃觉得事情虽小,却不好办。

“一郎的心真好!”绣春赶紧怂恿著说:“无论如何要依他。”

“叫谁去呢?”

“当然是张二宝。”

“不!一郎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过去的一切,不但要从此丢开,最好也不要叫人知道,免得留下一个话柄。算了!”阿娃很果断地说:“不理他!要问起来,你就说送去了。”

“这不大妥当吧!”绣春觉得受人之托,空言欺骗,于心不安;同时她也发了恻隐之心:“只怕那班人要饿死了,可是造孽!”

阿娃让她这一句话,说动了心:由郑徽的情形联想到那班乞儿,她不能不做一番雪中送炭的举动。

“好吧!”她无可奈何地说:“就咱们两个人去。”

“这又不大妥当了。第一,这么大雪,路不好走;第二,姥姥会疑心……。”

“姥姥那里,只说去找房子,她不会知道咱们在外面干了什么?路上不好走,那就说不得了,不好走,也得走。总而言之,这件事决不能交给别人去办!”

“那么,小娘子,你去告诉姥姥;我到厨房里去取馍──恐怕得找个干粮袋来装……。”

“不必。给他们些钱好了。”阿娃想了一下,又说:“咱们不能马上就走;等一郎睡著了,悄悄去溜一趟。”

于是,她们重新又回到楼上。郑徽的神情显得安适得多了;时已近午,侍儿们摆上食案,阿娃顾不得自己吃饭,先忙著照料郑徽,跟绣春两人把他扶了起来,拣那软烂易消化的菜,都放在他面前,然后把一双沉甸甸的银筷送到他手里。

从竹林寺进香以来,郑徽是第一次这样很像个样子地吃饭;捧碗在手,一阵心酸──但此刻他已比较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极力维持著正常的神态,从容进食。只是银筷嫌重,盛著枣子粟米粥的细瓷饭碗却又嫌轻,左右都不顺手,所以食欲虽很旺盛,仍不能不慢条斯理地进食。

吃到一半,楼梯上出现了脚步声,随即听得张二宝在房门外面喊:“小娘子!”

“什么事?进来说!”

“看了一处房子,”张二宝进门回话:“在延寿坊南大街,大小一共四间。看合适不合适?不合适再找。”

他的话没有完,郑徽手里的一双银筷,一时把握不住,跌落在桌上。他已是惊弓之鸟,一听又要找房子,不知是什么花样?不由得又担心了!

阿娃完全了解他的心情,机变也很快,立刻答说:“反正只我跟一郎两个人住,大小四间也够用了。”

这是对郑徽的暗示,她决不会离开他;他听出其中的意思,放了一半的心。

“小娘子总得去看一看,才好定局。街上的雪都扫开了,路不难走。”

这是个到土地庙去的好机会,阿娃很高兴地答说:“吃了饭,我马上就去。”等张二宝一走,她开始向郑徽解释找房子的事,“一郎!”她决定说老实话,来争取他的信任:“这里不是你休养的地方。人多嘈杂,连我都烦,我想弄一处房子,把你搬了去;午后,我到这里来看看,晚上仍旧回家住。你看行不行?”

郑徽抬头看著檐前的纱灯,约略可以猜想出阿娃的境况。事已如此他还有什么提出主张的资格?只好从阿娃的一片真心中去求得安慰,便点点头说:“我听你的安排。”

“那么我去看看房子。你在家好好睡一觉!”

匆匆结束了午饭,阿娃带著绣春,由张二宝领路,去看了房子,不尽满意。但需要迫切,只好先赁了下来。同时她嘱咐张二宝尽快找人来收拾。又说,要到西市去买些应用的东西,也不坐车,便带著绣春走了。

找到西市那座荒凉破败的土地庙,阿娃不敢进去,拿五百钱抽开了串绳,跟绣春俩尽力往里一抛;在呛啷啷一片乱响声中,转身就走。

当天下午,她就把郑徽搬了去,亲自指挥著仆役,把他原先留在那里的行李书籍,都移入新居。

“这是你的家!”她对他说。

“我的家?”郑徽苦笑了,“我的家在常州,只是有家归不得而已!”

“慢慢来。”阿娃赶紧安慰他,“先把这里安顿好,到来年春暖花开,我送你回去。”

郑徽凄然无语,不住地摇头,表示那是不可能的事。

这使得阿娃又想到了那个自重逢时起,就一直存在心里的疑问:他为什么不回常州?是缺少盘缠,还是不幸下第,自觉无颜对江东父老?或者因为冒用贾兴的名义,虚言中途遇盗,说僵了话,不好意思回去?

这些疑问要提出来,将会使他很难回答:不提呢,让他一个人闷在心里,似乎更不妙。想了好一会,她决定还是要弄个明白,便把她所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都不是。”郑徽低著头,轻轻说了句:“我们父子之情已绝。”

“什么?”她没有听清楚,追问著:“你们父子怎么样?”

“说来话长。”郑徽摇摇头,“我不想告诉你。提起那种惨痛,你夜里会做恶梦。”

他越是这样说,她越觉得有了解的必要──如果不了解,她无法消除他心里的病根,他就永远不会快乐。

“告诉我,一郎!”她用很沉重的声音说:“我不怕!什么我都经受得起。”

于是,郑徽以一种干涩低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当时自刘三姨家赶回鸣珂曲,发觉人去楼空说起,到投水遇救,忧愤成疾,被送入凶肆待死,却又逐渐病愈;以及由比赛挽歌,导致父子重逢而演成人伦剧变,土地庙第三次起死回生,万念俱灰,自甘沉沦──几乎每一个细节,他都说到了。

阿娃从未听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正像郑徽一样,想像到郑公延在杏园的绝情毒手,她也一阵阵地心悸!然而她对郑公延只有怨,没有恨。同时,她也不以为郑徽就应该从此自绝于父母;只是在目前及以后一个相当的时期以内,她还看不出郑徽有什么天伦重聚的好时机。

“一郎!”她虽然心跳气喘,但神情却是不畏缩的,“我希望你把这过去的一切,都看做一个梦;现在梦醒了,咱们还好好地在一起,咱们要好好地从头干起。千言万语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你伤心也好,委屈也好;只请你时时刻刻记住,身体最要紧!别的话我现在也不必多说了。”

郑徽把她的话,一字不遗地记在心里。午夜醒来,拥被而坐,对著一盏孤灯,回想这一天的经历,却是越想越不能相信有其事。

“到底是梦不是?”他自语著,把眼睛紧闭上,重又睁开,一切景象依旧,然后他又咬自己的嘴唇,咬得越重,疼得越厉害;这是真真实实的体验,使他确定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现在梦醒了!”他记起阿娃所说的话,也记起了她一再叮嘱的:“身体最要紧!”但是,养好了身体又怎么样呢?

以后几天,他只是这样自问,却无从对自己答复。颓丧的心志,无法很快地振作;衰惫的身体,也不容许他去深思熟虑──想得稍微多些,他就会头痛、失眠,第二天烦躁得整天不安。

因此,他索性不去多想,又恢复了“随缘度日”的那种心情。一早醒来,开始享受阿娃的细心照料和温柔的抚慰;午睡醒来,阿娃已到李姥那面去了,但有绣春陪伴,他教她识字读书,时间很容易消磨;黄昏时分,比较难挺,但也不过片刻;一等到摆上食案,独酌数杯,趁三分酒意,早早寻梦,便什么烦忧都消除了。

阿娃总在起更时分回来。她紧守著自己对郑徽默许的心愿,决不在“老屋”度夜;因此,原来那些豪客,花钱就不怎样痛快了。

这叫李姥又上了心事。她已领教过几次,对阿娃“服软不服硬”的脾气,摸得清清楚楚,所以表面上决不露一点责备的神情,只找个闲话家常的时候,忧形于色地说:“阿娃,我决不是埋怨你什么;可是我得告诉你:这一阵子,负担可是重了不少。撑持两个门户,真不容易,转眼过年,又是一大笔开销。想想,晚上连觉都睡不著!”

阿娃默然。李姥所说的是事实。两个门户的开销,收入却减少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负责。

“一郎这几天怎么样了?”李姥又问。

“身体慢慢好了。”

“问起我没有?”

“从没有问过。”

“大概他还记著我的恨。”李姥泰然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是读书读通了的,应该替咱们娘儿俩设身处地想一想。”

李姥的话说得很含蓄,阿娃却已充分体会。她不愿替郑徽算旧帐,以致于跟李姥发生无谓的争执;踌躇了一会,忽然想到,不妨拿郑徽作题目,先使一条缓兵之计。

于是,她故意问说:“姥姥,你说一郎该怎么替咱们著想呢?”

“他不该记著我的恨;该想到咱们这种人家,不算士农工商的‘良人’,抛头露面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钱!”

“我也知道,不外乎一个钱字。”阿娃点点头说:“一郎早替咱们想过了。他不会白受咱们家的好处。”

“怎么?”李姥张大了眼问。

阿娃故意做了个诡秘的微笑、只说:“姥姥,你明天也该去看看他。”

这里面大有交章!李姥沉吟著无法作答!

“迟早总要见面的,你老人家就去一趟吧。”阿娃再一次劝说。

“只怕他不肯见我。”

这顾虑是该有的,阿娃想了下,又说:“姥姥看我面上,就算受些委屈吧!”

“好吧!”李姥终于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阿娃问郑徽,说李姥要来看他,问他愿意不愿意见面?她已算计好,若是他愿见李姥,就好说话了,她有一套说词教给他;否则,便叫他故意避开她。

郑徽不答。一眼看到阿娃手里拿著个玉雕的双鲤,却先问道:“新买的?”

“不!”阿娃答道:“别人送的──这个人认识你。今天开箱子看到了,拿出来让你看看……。”

“小娘子!”绣春匆匆赶来,打断了她的话:“姥姥来了!”

“看我的面上!”阿娃只急急地说了这一句,便忙著迎了出去。

郑徽积恨未消,但总算符合了阿娃的愿望──装睡不见。于是,阿娃替他想好的一番假话,只得由她自己来“转述”了。

“姥姥!”阿娃把李姥延入她的卧室,并坐在床上说道:“一郎跟我说了真话,他为了两个原因,暂时不能回家:第一,榜上无名,自己觉得没有脸见人;第二,他父亲给了他两年的费用,结果一年不到,挥霍一空,回家不好交帐。好歹混过两年;他家万贯家财,弟兄两个,他又居长,送个几百贯给你老人家养老,算不了一回事!”

“哼!”李姥冷笑道:“你听他瞎吹!他这么不成器,他父亲还会要他?”

“怎么不要?”阿娃立即提出反驳:“秋天他父亲‘入计’,还特为来找过他。”

“你怎么知道?”

“那周郎──周佶告诉我的。”

李姥有些信了,因为她也听说过有“入计”这回事:可是:“既然他父亲在找他,你不会把这消息告诉他,叫他回去?”

“我自然跟他说了。他说他要回去,早就回去了;弄成这样狼狈不堪,死也不愿回常州。”阿娃停了一下,放低声音又说:“姥姥,你得平心静气想一想,他弄成这副样子回去,他父母不心疼?一问清楚了,说起来是你老把他撵了出去,以致于流落为丐;做官的人家不讲理,迁怒到你老身上,咱们可斗不过做官的!”

李姥悚然心惊!懊悔自己当初不该听刘三姨的话,是做得太绝了些。

阿娃看她被唬住了,心里得意,把握机会又劝慰道:“不过一郎是厚道的,只要咱们待他过得去,他也不会借仗他父亲的势力来报复。咱们体谅他的苦衷,下些本钱,供养他一年;只要下科一中进士,风风光光回到常州,不用说一郎感你老的恩,他家父母自然也要重礼酬谢。姥姥,你想是不是呢?”

威胁利诱,双管齐下,李姥自不能不动心。细细想了一会,问道:“他要中了进士,你怎么个打算?跟了他去?”

这一问却不在阿娃意料之中,“现在那里谈得到?”她说:“不管怎么样,总得先告诉你老。”

“光是告诉我呢?还是听我的话?”

阿娃深切地考虑一会,为了郑徽,她愿意以此作为交换条件,便毅然决然地答道:“听你老的话。”

“好!”李姥接口便说,“你罚个咒我听!”

阿娃有些迟疑。这不是她没有诚意,而是不知道怎样去表现诚意?想了一下,她走到窗前,直挺挺地跪下,回头问说:“怎么罚?”

“是你罚咒,又不是我!我那知道你罚个什么咒?”

这话说得不错,她细想一想,用很严肃的声音,朗朗宣示:“我,李娃,受姥姥养育之恩,永不背弃,将来婚嫁行止,听凭姥姥做主。若是心不应口,违逆姥姥的意思,神鬼不容,必遭天谴!至诚上告,诸神共鉴!”

“好阿娃!”李姥难得动了真感情,又想笑、又想哭地一把将阿娃搂在怀里,喃喃地说:“好,这下我可放心了,真的放心了!”

阿娃却是深深警惕,她把她的誓言,重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告诉自己:在姥姥有生之年,都受这番誓言的约束。

“去看看一郎,看他醒了没有?”李姥怡悦地说。

阿娃深怕郑徽会说出李姥很难堪的话来,拆穿了她的谎言,所以先作个伏笔:“姥姥!”她说,“一郎性子很傲,你知道的;这半年又受了许多委屈,所以心里虽已有了打算,表面上怕不免要发发牢骚。你老可不能当真!”

“我知道。”李姥说,“一郎是嘴硬心软的性子。再说,我什么气都受过,何在乎他几句牢骚的话!”

这一说,阿娃放心了,欣然带著她来看郑徽。她先抢前几步,看见他仍旧面朝里卧,便上前摇摇他的肩,叫道:“一郎,一郎!”

郑徽原来已坐起来了,听见窗外李姥的声音,重又装睡;这时听见阿娃叫他,不能不理,便转过身来,揉著眼做个刚醒的样子;却寒著脸,准备向李姥发作。

阿娃赶紧向他使了个眼色,但来不及用任何语言暗示,李姥已抢先开了口。

“一郎!”李姥又亲热、又高兴地说:“你可太好了!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叫我们娘儿俩做出太对不起人的事来。一郎,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经一番磨练,长一番见识,你总要往宽处去想。从今以后,你尽管安心静养。要想什么吃的、用的,尽管告诉我。”说到这里,又问回头叮嘱绣春:“你可要好好侍候一郎。小娘子不在家的时候,更要细心。别惹一郎生气。听仔细了没有?”

绣春不知道李姥何以忽然有这副神情?但她知道,李姥前据后恭,必有作用,便顺口凑趣:“你老人家放心,一郎每天下午教我识字念诗,玩得很好,决不会惹一郎生气。”

“喔,一郎还教你识字念诗?这,一郎可倒了楣,收你这样笨一个学生!”说著,李姥自己先笑了。

那姿态像优伶的插科打诨,阿娃和绣春都忍俊不禁;郑徽仍旧板著脸,只是脾气却怎样也发不出来了。

李姥的功夫却真的到了家,不住东拉西扯,嘘寒问暖,一个人说得好热闹,始终不让局面僵冷下来。

“好了!”阿娃倒于心不忍了,“你老请回去吧!”

“你们讨厌我,我走!”李姥仿佛生气了,却又接了下来说:“后天我生日,一郎来吃饼。”

阿娃看见郑徽毫无表示,深怕又弄得彼此尴尬,赶紧挽著李姥的臂说:“明天再说吧!怕是一郎还要避风,不便走动。”

“那么,我送煎饼来。”她回头又对绣春嘱咐:“可记住了,后天午晌,一郎吃我的生日煎饼。”

等李姥一走,郑徽心里说不出的一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劲儿。本可以痛痛快快出口恶气的机会是过去了,那就像早准备了柴燎火种,未等点燃,就被浇了冷水,想想真是于心不甘,却又无可如何:而且还是有苦说不出。

因此,郑徽故意寻事生非,一会儿挑剔茶汤不热;一会儿又骂绣春走路脚步太重吵得他头疼,像孩子闹脾气似地,叫人好笑。

阿娃和绣春自然都懂得如何应付,他摔掉的东西,替他捡起来;他嫌屋子里冷,立刻又多生一个炭盆。凡事依著他,就是不跟他去噜苏。

闹了半天,郑徽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也有些倦了;吃完饭,照例午睡,睡得很熟。

一觉醒来,他忽然觉得心境十分舒畅,想找点什么有趣的事来做?这是半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很奇怪,但随即很豁达地丢开了!

“绣春,绣春!”他高声叫著。

他的这样有劲的声音,在绣春已很陌生,怕是出了什么事?赶紧跑了进来,只看到他眉目舒展地、垂著脚坐在床上。

“吓我一大跳!”绣春拍著胸,白了他一眼。

郑徽绽开了嘴,傻嘻嘻地笑著,却不说话。

绣春又惊又喜,长长舒了口气,说道:“好了,盼望了多少天,可看见你有高兴的时候了!”

“也没有什么高兴。只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他无法形容他心里的感觉,摇摇头说:“不管它了。咱们出去逛逛好不好?”

“好啊!”绣春欣然同意,又想了一下说:“你腿上怕还没有劲,不能骑一马;走路去,又太累了……。”

“去找辆车来!”

“对。坐车最好!”

于是一车共载,他握著绣春的手,去大街小巷闲逛。风物依稀,在郑徽却另有一种亲切之感──以前,好像这世界中的一切都跟他无关,而此刻不同了。

“绣春!”他叫了一声,侧著脸看著她。

这一喊是没有道理的,只表示他心潮的波动。而绣春却陡然脸上发热,自己觉得心跳得快了。她看到的是周佶的脸,那一双眼中欲诉还休的神情,更是一模一样。

“怪不得小娘子把周佶当作一郎!”她在想。

“绣春!”这一喊却是有话要说:“你想到了什么?笑得很称心满意似地。”

“我?”绣春的脸更热了,定一定神问道:“一郎,你在常州可有位姓周的朋友?”

“周是常州的大姓。姓周的朋友不止一位,你问的是谁?”

“周佶。”

“周佶?”郑徽想起来了,有这么一位落拓不羁,外圆内方的朋友,“噢,你是说周吉人。怎么样?”

“他还留著几首诗,小娘子没有拿给你看?”

“没有!”郑徽又说:“只今天上午拿了个佩件,和阗玉雕的双鲤……”

“那是一回事。”

“说来听听!”

绣春忽然警觉,答道:“等小娘子自己告诉你好了!”

郑徽一半疑惑,一半好奇,急于先闻为快,便用乞求的声音说道:“好绣春,你告诉我吧!”

细想一想,绣春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反而此时不肯透露,倒会让他疑心有什么花样在内。因此,她把吴九郎带周佶来玩,阿娃听说周佶来自常州,如何注意,以及留客夜饮,喝醉了酒,尽吐相思之意。到后来周佶以饮酒作诗消磨长夜,到第二天早晨,赠佩留诗的经过,都说了给郑徽听。对于这一段事实,她比阿娃还清楚;因为阿娃当时大醉,说了些什么话,她自己不知道,绣春却是旁观者清。但绣春也有没有说出来的,那就是她自己的那部分──周佶对她的爱慕,和怎样“捡了她的便宜”。

而郑徽却已听得如醉如痴;他的僵冻的情感,整个儿复苏了!天地间无处不是至情,却往往迷离倘恍,不可究诘;只是绸缪宛转,愈咀嚼,愈有味。然则“太上忘情”,也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这样想著,郑徽心中陡生一股郁勃之气,恨不得在那山尽云起之处,尽情长啸一番,才觉得痛快。可是眼前却是巍峨的宫城。他叫停了车,“你别下来!”他嘱咐绣春:“我只走一走,看一看就回来!”

“可别走远了!”绣春有些担心,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没有走远。眺望著隐隐约约的禁城宫阙,不胜感慨,也不胜向往。他想到父母和阿娃的期望,正在这个地方;期望他有这么一天,入宫居“省”,裁决军国大事。

有这么一天没有?他这样自问著;随即觉得他自己的想法是可笑的。刚免于冻馁的灾厄,寄迹娼家;却在思量“中书”、“门下”的权威,未免太想入非非了!

于是,郑徽把富贵荣华的念头,一起抛却,只想些有趣的事;特别是周佶的那几首诗,更是念念不忘。

因此,这天晚上,他一反未到起更,便即上床的习惯,在灯下跟绣春聊著闲天,等候阿娃回来。

二更将到,张二宝才把阿娃送到家;他站起来迎了出去,她奇怪地问道:“今天怎么了?还不睡!”

“我在等你。”

阿娃细看了他的脸,神情怡然,愈觉得诧异──但更多的是欣慰,摸著他的脸,微笑不语。

这轮到郑徽感觉奇怪了。他捉住她的手,一起走到她的卧室里,取下铜镜上的绣袱,顾影相问:“我的脸上怎么了?没有什么不对啊!”

“只是有些不同。”阿娃问道:“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

“噢!”郑徽答说:“带著绣春到街上去逛了一趟。在车上,她跟我谈到周吉人,有趣得很。”

阿娃有些忸怩不安,“绣春嚼了些什么舌头?”她问。

“说你醉眼迷离,认错了人!”郑徽此刻回想到绣春所说的故事,还深深感动,“阿娃!”他用悲喜夹杂的声音说道:“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你在心里把我看得多么重!”

“看重你的,不止我一个;周吉人不也是?”

“说他有几首诗,留给我看?”

“是我跟他要来的,留著作个见证,让你知道那天晚上我跟他是怎么回事。”

原来阿娃别有深意,要借周佶的诗句来明她自己的心迹,“这一说,我不必看了。你的心迹我完全明白,无须有别的什么证明!”他说。

“我也是顺口说说的。”她笑道:“看看何妨。诗里好像还提到绣春,我可看不大懂了!”

阿娃把什袭珍藏著的周佶的诗卷取了出来;郑徽一看《有遇》这个题月,先赞了声:“好!”读完那四首七律,点点头说:“周吉人也很了解你。”又说:“你的话不错,怪不得──?”

“怎么?”

“今天在车上,绣春提起周吉人的时候,那副神气,难以形容。”郑徽笑道:“看起来,不但周吉人情有所钟,绣春对他也很有意思呢!”

“噢──!”阿娃妨彿深感兴趣似地,眨著眼在细想。

“周吉人不知道住在那里?我倒很想跟他见一面。”

“不!”阿娃忽然换了副很认真的神气,“现在,我什么人都不愿见。”

“我也不想见人,只周吉人是个例外。”

“绝无例外。”阿娃仍旧是很硬的语气,“在你没有应试及第以前,我不愿意你跟任何人见面!”

郑徽苦笑了一下:“说什么应试及第,我早冷了这条心了!”

“这是你的真话?”

“我几时骗过你?”

“那么,”她的神色反变得和缓了,以一种十分可信赖的慷慨负责的声音说:“我供养你一生。”

而在郑徽,却如当头挨了一闷棍。先有打击之痛,然后细想一想,才知道痛楚的由来。

“我不是用激将法。”阿娃又非常认真地解释,“更不是故意讽刺你。那是我心里的话,──你的一切,我不能不管;如果你真的万念俱灰了,我自然供养你一生,不然,难道又让你流落受苦?你想是不是呢?”

她自己虽无激励他的意思,他却觉得她的话提醒了他,难道真的让阿娃来养他终生?自然没有这个道理。这样想著,他毫不考虑地答道:“我好歹弄个出身就是了。”大唐考试的科目极多,通一艺即不难入仕,所以他这样回答。

阿娃大不以为然,“你的话,倒好像为了敷衍我似地。”她说:“我替你设想,除非不赴试,要想凭真才实学求个出身,除了进士,别的都不稀罕!”

郑徽想起绣春告诉他过:阿娃喝醉了酒,曾嘲笑周吉人:“明经是什么玩意?送给郑徽,他都不要!”她是如此期许,他却说出那样没出息的话来,岂不惭愧?

于是他说:“你的话对,我听你的就是了。”

“左也‘就是了’,右也‘就是了’,都是无可奈何的话,我不爱听。”阿娃正一正脸色,又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去琢磨;没有人逼著你,你尽管慢慢去想。”

从此,阿娃再也不提他的将来。郑徽左思右想,下不了决心;姑且先把书拿出来看看再说,却是读不了几行,便觉烦闷不堪,重又丢在一边。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的天气,郑徽自觉身体已完全养好了;有天找了本陶诗来念,从一早开始,到午饭时分还舍不得放下。

“一郎,你今天怎么了?”绣春笑道:“前些日子,一拿起书就喊头疼;今天却整整用了一上午的功,头不疼吗?”

郑徽自己也觉奇怪。饭后试著翻开他最不感兴趣的《尚书》,居然也能读得下去。这使他的信心大增,兴冲冲地对阿娃去说:“以后我得好好用功了!”

“别说得那样容易,读书是件极苦的事。”

“这你又不知道了,书中自有乐趣。”

“是的,我不知道。”阿娃平静地说。“我只不过看你总是半途而废,才猜想著必是极苦的事。”

“你看看,这一次决不会半途而废。”

“真的不会?”

“绝对是真的!”

“好吧,你先试试看。不要勉强。”

郑徽有些失望,他原以为会得到阿娃的赞许和鼓励,却想不到她这样冷淡,话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她还大有不信任之意,倒叫人不服气!

这要争口气的决心,激发了他的目不窥园的傻劲。但阿娃却浑如未见,从不说一声慰勉激励的话。这使得郑徽感到冤屈,越发要赌一口气,甚至把书拿到饭桌上去看,心里想:这你该看见我在用功了吧?

看是看到了,她只说:“用功也不忙在一时,这样子没有用的!就像千里长行,要不慌不忙,慢慢儿走;心浮气躁,恨不得一下子跑到,结果还是半途而废!”

这几句话,说得郑徽真的服了她;顿时平矜去躁,心地清凉。自己订了一张课表,照古人刚日读经、柔日读史的办法,调剂读书的趣味。一个月下来,恬然自适,偶尔自己拟题目,做篇策论,文思不求自来,他才知道自己确是大有进境了。

于是,阿娃开口了:“现在,你可以开始用功了!”

“怎么?”郑徽问道:“今天以前,不算用功?”

“不算。早得很呢!”

郑徽有片刻的懊丧,随即泰然:“不错,学无止境,确是早得很。”

“一郎!”阿娃站起来说:“去换件衣服,咱们到西市去。”

西市的中心是旗亭,酒家书肆,都集中在那里,是文士流连之处。阿娃在旗亭的南偏门下车,进入一家最大的书肆;郑徽才明白她此行的目的。

“你挑吧!”她回头向他说:“该买什么书,就买什么书,别怕花钱!”

郑徽就像老饕独享盛筵,欢喜得发愁了──愁的是怕自己肚子里装不了那么多。费了两个时辰,挑选了几十部书,大部分是当时极珍贵的印本,花了阿娃上百两的银子。

在西市雇了部犊车,把书装回家;阿娃、绣春一齐动一手帮忙,分门别类,在书架上理得整整齐齐。阿娃端详了一会,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是读书的样子!”她说。

郑徽不响,在心里盘算著,得要多少时间,才能把这些书都读完?

他估计需要半年,实际花了八个月,直到这年年底才读完。在这八个月中,除了读书,自然还有窗课,十天一篇策论,三天一首诗,至于帖试要用的那三部“大经”《礼记》、《左传》、《论语》,正文连注疏背得滚瓜烂熟,自更不用说了。

“策论我不懂,诗里的意思,我也不完全明白;但音韵我是懂的,听你念诗的声调,我就可以知道好坏。”

那是阿娃常常跟他说的话,所以郑徽的诗和赋,音节特别响亮,自觉有过人之处;策论原是他最擅长的;这样,帖试、杂文、策问的三场进士试,在他都很有把握了。

“还不行!”阿娃却总是摇头,“而且,试期也还早,你别忙。”

到第二年的秋天,阿娃终于说了句:“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