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郑徽就搬到了李家,仍旧被安置在害他昨夜通宵失眠的那凄清的别院中。

贾兴带领著其他三个家僮,卸完了箱笼行李,把屋子重新打扫了一遍,然后开始布置;但刚动手打开行李,就让郑徽阻止住了。

“先别动那些!”他胸有成竹,却不告诉贾兴为什么先不要打开行李的理由,只吩咐他到东市采办一桌酒筵的材料:“不要怕花钱,只要东西好!办齐了送给李家的厨子,请他做一做,晚上要用。”

贾兴应诺著去了。郑徽薰衣剃面,打扮得焕然一新,然后叫家僮取出从江南带来的土产仪礼──原来准备致送亲友故旧的,此时改变了用处,最主要的两份送给李姥和阿娃,其馀李家的侍儿仆役,也都有丰厚的赏赐;一片“多谢郑郎”的声音,洋洋盈耳,热闹极了。

馈赠李姥和阿娃的那两份,是他亲自送去的。两处他都没有多坐,送上礼物,又说晚上备酒还席,再稍稍叙几句门面话,便即告辞回到他的院子里,默默地坐著喝茶,细作盘算。

他想,韦庆度所说的,非上百万不足以动李姥的心,这自然是夸大其词。其时四海升平,物阜民丰,就以两京繁华之地来说,斗米不过三十钱,一贯──一千钱可出买米五石,百万钱就是五千石米,求娶“五姓”家的小姐,最厚的聘礼,也不过如此;一个娼家,不管她声名如何歆动公卿,决计没有这样高的声价。

而且,他行囊中也没有那么多钱。他父亲给他的现款共五百贯,维持两年的用度,一个月可以用到二十贯──三品大官的月俸不过十七贯,他一主四仆,每月用二十贯是很宽裕的了。

但是,他也知道李姥贪财好货,并且生了一双势利眼,第一次出手非豪阔不可。还有李娃,黄金难买美人心,但如有心相许,则取悦于美人的,仍然无过于财帛。

于是,他斟酌再斟酌,决定了分配的数目:三百贯送李姥,一百贯私赠阿娃,留下一百贯自己用。

入夜,西堂遍烧红烛,阿娃喜盈盈地把郑徽接了进去。她穿著黄罗银泥裙,葱绿绣花绫袄,单丝红地银泥帔子,画著“十眉图”中的第八品“涵烟眉”,层间贴著花钿;双靥薄薄施一层燕支,小巧的、淡红的嘴唇中间,却涂出深红的樱桃样的圆点,那也是宫内的新妆,称为“内家圆”;头上是乱梳的“百叶髻”,挥著一柄牙篦──在盛装中显出一种云鬓绰约的天然丰韵,把郑徽看得忘了说话。

“一郎!”绣春笑道:“你倒是请坐啊!”

“噢,噢,”郑徽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是主人的身份,便问,“姥姥还没有来?该去请一下才对。”

“来了,来了!”外面有人答话,是小珠的声音。

接著,门帘一掀,李姥白发上簪一朵红花,扶著小珠的肩,摇摇摆摆走了进来。

“一郎,破费你了。”李姥站住了脚说,“其实我今天牙疼,嚼不动什么,只是陪著你们坐坐。看著你跟阿娃高高兴兴的,我也高兴。”

“那太好了。”郑徽接口答说,“我托庇在姥姥这里,只怕您老心里厌烦,姥姥高兴,大家都高兴了。”

“一郎你言重了!我们这种人家,贵客临门,就是福星到了,哪敢厌烦?”

“妈!”阿娃有些不耐,插口说道:“别老站著说话了,快坐下吧,你要坐了,一郎才好坐。”

“是的,姥姥请入席!”他扶著她说。

李姥大模大样地垂脚坐下,嘴里却这样答说:“别客气,一郎!今天你是半主半客,我是半客半主,不要分彼此。”

郑徽唯唯应著,看了阿娃一眼,两人无缘无故地相视一笑,然后就像预先约好了似地,一个执壶,一个捧杯,向李姥敬了一盏酒。

她浅浅地喝了一口,看著阿娃问说:“一郎那里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吗?”阿娃转问郑徽,有一种故作全然不知的神情。

“稍微安顿了一下。”郑徽从容地答说,一面伸手到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三叠“大唐宝钞”,放在李姥面前,“姥姥,你请收了。”他说。

李姥斜睨著“宝钞”,枯皱的脸上隐隐透出喜色,但口中却是带著责备意味的话:“一郎,你太见外了!你先住个半年三个月的,等我供养不起了,你再拿这个给我,也还不迟。”

“这是我应该孝敬姥姥的。而且,我总得住到明年春天,房租、伙食、杂支,四个多月的花费怕还不够──要不够,姥姥尽管说,我再补上。”

“哪里的话,你们主仆五位,在这里住一年都够了。”李姥停了一下,自己替自己调停:“也罢,我先叫人替你收下,只当存在我这里,你自己要用,尽管跟我说。”

于是李姥回头看了一眼,由她亲信的侍儿,把那三百贯“大唐宝钞”,悄悄收了下去。

“一郎,”阿娃捧著杯问他,“昨晚上睡得还舒服吧?”说著,她借举袖障杯的机会,隔断了李姥的视线,抛给他一个眼色。

“这,”充分意会了的郑徽,故意作出歉然的神色,“恕我直说,我那院子要夏天才好。”

“冷?”阿娃打断他的话,问了一个字。

“很冷。”他点点头,又说:“而且院墙之外,就是街道,车马喧闹,读书不容易静得下心来。”

“读书是要紧的。”李姥神色凛然,“一郎进京的第一大事,我们可耽误不起。阿娃!”

“嗯!”阿娃应了一声,不说什么。

母女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一齐转脸,看著西面的帷幕。

“一郎,你搬到这里来住吧,让阿娃照料你,总比你几个管家照料你要舒服些。”

郑徽终于如愿以偿了。虽然他已料定李姥必将有此表示,但此刻亲耳听到她这样亲切地说,心头仍禁不住涌现阵阵狂喜,“谢谢姥姥!”他这样说了以后,又转脸看著阿娃,却只是笑著,一句话都没有。

“不过,”李姥又说,“别院的屋子仍旧留著,做一郎的书房。”

“一郎,听到没有?”阿娃娇羞地笑道:“你在我这里,要守我的规矩,若是不守规矩,我撵你到书房去睡。”

“一定守你的规矩。但你得先说说,你有些什么规矩?”

“第一,不准喝醉酒!”

“这好办。你看我快醉了,把酒收起来,不让我喝就是了。”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来我不准你喝酒,你可别跟我耍赖。”

“不会,不会。”郑徽催问道:“第二呢?”

“第二,你得用功读书。”

这个规矩,郑徽却不愿作任何表示,恃才傲物的他,觉得阿娃来干涉他用功读书,是件可笑的事;当然,他充分理解她是一番情致深厚的好意,只是这番好意虽不便拒绝,却也难以接受,便作了个含蓄的微笑,不置可否。

“这倒是真的。”李姥放下酒杯,帮著她女儿说话:“不管你是世家子弟,还是满腹经纶,如果榜上无名,什么都是假的。”稍微停了一下,她换了种异常感慨的声调又说:“生死荣辱,得意失意我一生经历得多了,照我看,读书人最难堪的事,恐怕就是‘打毷氉’了。”

郑徽愕然不解,“请问姥姥,”他说,“什么叫‘打毷氉’?”

“‘打毷氉’你都不懂?”

于是李姥为他解释。进士考试,每年照例在二月间放榜,新科进士谒宰相、拜主考,雁塔题名,曲江大会,贵族世家争著置酒相邀,几乎宴无虚夕,像这样总要热闹个两三个月,等新科进士离开长安才了事。其间种种应酬场合,也邀请落第的举子参加,虽不及第,却可醉饱,称为‘打毷氉’──对失意者的杯酒相劳,原有极浓的人情味在内;但身历其境的,眼看别人飞黄腾达,到处受人欢迎恭维,而自己却愁著回到家乡,不知用什么态度去应接父母亲友的失望的眼光?这种滋味是不容易消受的。

郑徽明白是明白了,却全然想不到此,“姥姥!”他大声地说:“你尽管请放心,试期不远,等我中个进士你看看!”

“但愿如此,我们也叨你的光。阿娃,你敬一郎一杯!”

母女俩一齐敬他的酒,他居之不疑地干了,照著杯说:“姥姥,谢谢你这杯酒──这杯酒,等明年二月,礼部放榜,我再回敬。”

“唷!”阿娃刮著脸羞他:“听你这口气,新科进士倒好像是你衣袋里的什么东西,拿出来就是。”

“你不信?阿娃,”他很认真地说,“我们打个什么赌。”

“信,信!”阿娃原是开开玩笑的,决不能跟他认真,便这样哄孩子似地附和著他。

“真的,随便你赌什么,我都敢!”他还是有些意有未怿的样子。

“为什么要跟你打赌?我赌赢了,于我有什么好处?”

听到她这样说,郑徽才又高兴了,殷殷地劝李姥喝酒,不久,李姥多喝了几杯酒,渐有倦意;郑徽也还需要安顿住处,便早早地散了席。

等撤去肴馔,贾兴已把他的一部分行李送了进来。阿娃指挥著绣春和另外两名侍儿,替他铺床叠被,安设笔砚;郑徽有心炫耀,把箱子里几件珍贵的古玩,也都取了出来,错错落落地陈设在几案书架之间,为那绮丽的温柔乡点染出若干古雅的气氛。

这样忙了一个更次才妥贴,阿娃有些累了,倚坐著一个绣墩休息,但仍不住张目四顾,表现出相当满意的神气。

善解人意的绣春,替他们准备了茶汤果盘,又重新换上一对红烛,才微笑著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听见西堂的门被关上的声音──她回到她的西堂以外侧厢的卧室中去了。

“阿娃!”郑徽微显茫然地说:“我好像在梦里!”

她嫣然一笑,“但愿是个不醒的梦。”

“‘与子同梦’如何?”他指著那对绛蜡说:“这是我们的花烛。”

“花烛?”她眉尖微蹙,作了个苦笑,“我们这种人家,哪有点花烛的福气?”

郑徽半晌不语,然后叹口气:“唉,有时候门第真是害死人!”

阿娃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感叹地说:“世界上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像你,生在这样的门第,还觉得不满足,那也太难了。”

他走过去挨著她坐在一起,握著她的手,低低地说:“我的不满足,只是为了你……”

“你不要说下去了!”她打断他的话,“我们且先顾眼前。”

“眼前就是你跟我,你跟我在西堂之中,红烛之下。”

“让我好好看看你!”她双手捧著他的脸凝视著。

他从未让任何人这样捧著脸像赏鉴一件珍玩似地细看,所以相当地窘;然而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新奇有趣,她那双深情渐露的眼,他相信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郎,”她忽然抱住他的肩,用她的脸贴著他的脸,微喘著气说,“我们至少有半年的日子。”

“不止!”

“不止?”她放开手,问他:“你好像还有第二步的打算?”

“当然。”他停了一下说:“你母亲把钱看得很重,这我已听别人说过,而且自己也看出来了;我想,我那点钱,换得我们俩半年在一起的日子,应该是够了。是不是?”

阿娃点点头,“半年以后呢?”她问。

“用不到半年,进士放榜;那时候我再跟家里要钱,我父亲一定很乐意给我的。”郑徽极有信心地说。

“到那时候,钱没有用处了!”

“何以呢?”

“你想,”她垂著眼说,“你中了进士,一定出去做官,迟早还是个‘散’字。”

“哪有这话?不管我外放到什么地方,都得带著你走。”

“你说说容易……”她的声音慢慢低下来。

“我看不出有为难的地方。”

“我妈不肯放我走的。”

“那还是一个钱字。”他夷然下以为意地,“十斛量珠来聘你还不行吗?”

阿娃的长长的睫毛眨动著,红色的光晕照出她的淡淡的忧郁,格外有种深沉的美,越发惹人怜爱。

“唉!”好久,她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是我亲身的母亲就好了!”

郑徽微感愕然,“姥姥是你的假母?”他问。

“嗯。”她说:“在平康坊,差不多都是这样。如果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谁肯让她们落到这些地方?”

郑徽沉默著,想不出话来安慰她。

“不过话说回来,姥姥也很喜欢我的。”

“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个──”他问,“就因为她喜欢你,才不肯放你,让你在平康坊待一辈子?”

“一郎,你不要这样说。姥姥也很可怜,我盼望我将来不要像她那样。”

郑徽在江南,也是经常出入勾栏的浊世公子,对于娼家的生活,相当熟悉,她们在表面上珠围翠绕,锦衣玉食,其实只是用脂粉强自遮盖了泪痕而已;因为她们永不能得到一般良家妇女所能得到的待遇和幸福,一方面为礼法所限制,另一方面又为金钱所束缚──不赎身便永无自由,也永无希望嫁作为社会所最看重的读书人的正室。她们只是像一只金丝雀样可以被人买卖、赠送,关在笼子里作为玩物。一旦青春消逝,只有三条出路──作假母老死于勾栏,为土豪和藩镇的裨将,或州县捕盗贼的官吏纳作外室,还有就是遁入空门做道士或尼姑。

这些情形,郑徽只是自然而然地听到,他从未主动地去打听过,因为他认为到那些地方去的目的,是在及时行乐,何必去打听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徒增伤感。

但现在对阿娃不同了,他直觉地感到他跟她是休戚相关的,他要分享她的快乐,也心甘情愿地准备分担她的悲伤,而且,希望能有办法消除她的悲伤。

于是,他说:“阿娃,我不愿惹你伤心,但如你觉得心里的苦楚,说出来以后比较舒服些,那么你就说吧!”

阿娃深深地点一点头,投以领会和感激的一瞥;然后站起身来,用铜铗剪去烛花,拿起坐在蒸笼上的铜壶,替他斟了一满杯热茶。这是准备长谈的样子。

阿娃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意态潇闲,那双灵活的眸子,此时澄静如一泓秋水;娇憨的神情已不复再见,却闪现著深沉的智慧的光采,仿佛曾饱经忧患,而那些忧患又已化为她的生命的潜力,予人以一种十分可信的感觉。

深有所思的郑徽,开始明白,为什么“仪态万方”这句话,是对女人的最高的称赞?因为她有多样的魅力,无时无刻不是使人感到新鲜的。

“如果你还不倦,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你讲吧!”他欣然回答,“你已经叫我忘倦了。”

阿娃所讲的故事,属于平康坊的一段历史。三十年前,三曲间的翘楚,名为晋娘,她来自大唐皇朝发祥之地的太原,在南曲四年,积聚了上万贯的私蓄,最后择人而事,成了崔驸马的外室,不到一年就怀了孕。

崔驸马是有名的美男子,而且用情很专,这就是晋娘选中了他的原因。但是她不知道,崔驸马所尚的安阳公主,妒而且悍:当她快足月临盆时,安阳公主发现了崔驸马的秘密,带领一批婢仆,捣毁了她的住处,并且给了她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极大凌辱。

这还不算,狠毒的安阳公主用一辆遮得十分严密的犊车,把她带回公主府,幽禁起来──在黑屋子中的晋娘知道,她跟她的胎儿,大小两条命都保不住了。

然而情势终于有了转机──后来才知道,那是崔驸马向安阳公主下跪乞求的结果──公主府的职事向她说,她可以在那里等产,但分娩以后,如果不愿离开长安,就必须出家;不肯出家,就不准留在长安。

自以为必死的晋娘,一心想了断尘缘,忏悔宿业,便选择了遁入空门的那条路。

她生了个男孩,只听得啼声洪亮,却从未见过──一生下就让人抱走了。十天以后,她被送到太平观成为女冠;当然,她的万贯私蓄,也就下落不明了。

太平观在城南大业坊,是高宗仪凤年间,专为便于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拒绝吐蕃和亲而设置的。观中清规极严,晋娘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度过五年的清闲岁月。

五年的时间不算长,但已足够弥补心头的创伤。于是,三十岁的晋娘,对著春花秋月,便忽忽若有所失了。

大业坊之北是安善坊,尽一坊之地辟作“教弩场”,每逢较射的日期,军容极壮的“威远军”在这里出操,吸引了极多的游客;但太平观的严厉的观主,却不准那里的女道士去参观,她们只能从墙外得得的马啼声中,去想像骑在马上的人的雄姿。

晋娘对于观主的禁令,渐渐有了反感;终于有一天,她不顾一切地偷偷出观,站在教弩场旁边的人丛中,把那些甲胄鲜明的威远军,以及也来看威远军出操的,轻裘驽马的王孙公子看了个饱。

当天,观主就得了消息,大大地训斥了她一顿;可是到了下一次较射之期,她又出现在教弩场了。

这样有三个月之久,不管观主给她任何惩罚,都不能让她改过;同时这三个月中,不断有男人为她所吸引,到太平观来窥探滋扰,影响了其他女冠的静修。

一天薄暮,有个喝醉了酒的男人,闯入斋寮大闹,结果由晋娘想办法把他安抚了下来。观主看到这情形,知道非作断然的处置不可了。

她的处置很明达,劝晋娘还俗,回到红尘紫陌之中。晋娘接受了她的劝告。

于是,平康坊南曲,重见晋娘的艳帜。她与一般卖身的不同,“借地安营”保留著进退的自由;等手头有了些积聚,随即买了两个女孩子自立门户。

三曲之中,龙蛇混杂,流品不一,地痞流氓经常骚扰生事,还有一般没出息的子弟,终朝钻头觅缝,希望成为娼家豢养的面首,称为“庙客”;要应付这样复杂的环境,做“假母”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一,得有撒泼耍赖,不轻易迁就姑息的一套本事──平康坊的假母,俗称“爆炭”,就是这个道理。其次,得找一个靠山,以虎而冠者的公门中人最适宜。

晋娘初为假母,不甚重视这个传统,她不怕事,但愿意讲理;她也还年轻,打算著自由自在地过几年潇潇洒洒的日子,不肯让人霸占住了她的身体。

这自然行不通,想霸占她的人很不少,尤其是一个姓郭的,志在必得。这人是京兆府的户曹参军,专管街坊地面;在三曲娼家,是个必须买账的人物。

不睬他的只有晋娘。于是生出许多烦恼,那姓郭的唆使三曲的无赖,不断给她骚扰,想压迫她就范;但他所收到的是相反的效果,越是那样,晋娘的反感越深。

姓郭的决定放弃了她,但要找机会毁了她──不是这样,他的威信就要扫地,如果那些“爆炭”们一个个都学晋娘的样,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不必再到平康坊来了。

终于,姓郭的找到了机会。一个金吾卫的执戟郎和一个太子卫率府的校尉,在晋娘家因争风相砍,出了命案;姓郭的利用职权,把她牵涉入内,再勾结法曹,锻炼成狱,所判的罪是:笞八十,流五百里。

在流放到河朔的期间,沉重的劳役,很快剥夺了她的剩馀的青春。其后她嫁了个年长她二十岁的商人,不到两年就守了寡。这一连串的打击,使她迅速地衰老,四十岁时,已差不多满头白发。但她从崎岖的世路中,学到了冷静和坚忍──生理衰老而心理强韧。一身兼备了不调和的两极端。

流放满了十年,遇赦放归,她又回到了长安。这时她手头有些钱──是她丈夫留给她的,如果她愿意安度馀年,那笔钱生养死葬都够了,可是,她并不这样想,她始终未能忘情于平康坊。

她从平康坊崛起,又在平康坊挫败,现在老无所归,只有重新在平康坊打天下,才能让她忘却挫败的屈辱,心安理得地活下去。这个打算,由于遇到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而使她坚定不移了。

阿娃讲到这里,一直在凝神细听的郑徽,开始插了一句嘴:“那个女孩子就是你?”

“嗯。”阿娃点一点头。讲得累了,趁这停顿的片刻,喝口茶休息一会儿。

郑徽回想著她的话,却有无限的感慨。怪不得李姥──当年的晋娘,看来如此冷酷精明,那是饱经忧患的结果。她一生听凭命运的摆布:做人的妾媵、出家、为假母,一个老大自伤的娼女所能走的路,她都走过了;而她还有别人所没有遭遇过的冤狱,以及生子不得相见的人伦惨变。这样一个人,没有死,没有疯,还能坚强地活下去,实在是了不起的!

这样想著,对李姥的了解,有了结论。然后把思绪又拉回到他更关切的地方,温柔地对阿娃说:“你再往下讲,我听著呢!”

“谈到我自己,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了!”她不自然地微笑著,愈见感伤。

“你是哪里人?”

“山西,汾州。”她说:“从小没有父母,跟著叔叔、婶母住。婶母不贤慧,叫一个无赖拐跑了。有人说,在长安平康坊见过我婶母;叔叔就带著我到长安来找。”

“找到了没有?”

她摇摇头:“如果找到了,我就不会在这里。”

“怎么?”

“那是八年前的事,一找找了两个月,‘长安居、大不易’,住在东市旅馆里。眼看盘缠花完,要流落在长安了,我叔叔还是不死心,每天带著我在平康坊大街小巷,走来走去;走累了,随便在人家门口坐下,吃两个随身所带的冷馍,就算一餐。一天中午,正坐在一家人家的台阶上吃馍,听见有女人的声音说:‘这么硬的馍干啃怎么行?来,你们进来,我给点汤你们喝。’抬头一看,是个头白如银的……”

“这不用说,是姥姥?”郑徽打断她的话问。

“对了。当时姥姥把我们领了进去,好好请我们吃了顿饭。吃完,她问我叔叔,说是常看见我们在平康坊徘徊,是为了什么?叔叔说了实话,姥姥又问我婶母的模样,问清了以后,她想了半天,断言平康坊没有这个人,叫我叔叔不要枉费工夫去找了!”

“你叔叔怎么说?还是不死心?”

“不死心又怎么办?我叔叔淌著眼泪说,现在进退两难,想回去连盘缠都没有,自己做事太卤莽,懊悔已经嫌迟。姥姥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姑且说出来大家商量!’这个主意是什么,你可以猜想得到的。”

“嗯!”郑徽点点头:“你说你的!”

“姥姥说:‘你现在光身一个人,带著个半大不小的侄女儿,也是个累;我又无儿无女,不如让我认她作个女儿。我送你几贯钱,除了盘缠,回家还可以做个小买卖,你看怎么样?’我叔叔迟疑著不知道怎么办?我就开口说:‘叔叔,这个主意好,你答应了吧!’”

“是你自己愿意的?”郑徽惊奇地问。

“事情逼到那地步,不愿意也得愿意了。”阿娃说:“我自然舍不得我叔叔,但我也知道,非要割舍得下,才能救我叔叔,否则,他要流落在长安,我如果不是遇见姥姥,也可能会遭遇更坏的命运。”

“那时你十二岁?”

“十二岁。”

“十二岁的女孩子,看事这样真切,决断这样明快,可真了不起!”

对于郑徽的赞语,阿娃恍若未闻。她的眼光落入迷茫的记忆之中,仿佛一个孤独的行人,经历过若干崎岖,在中途一处平坦的地点歇脚回顾艰难辛苦的来路,展望云水苍茫的前途,浑然不辨悲喜一样。

“你刚才说,如果不是遇见姥姥,命运会更坏,这表示姥姥待你很不错?”郑徽又问。

“嗯!”阿娃收拢眼光──眼中有种特异的神情,感激和虔敬,但也不免有哀伤的成分,“姥姥用五年的时间来培植我,教我歌、教我舞、教我识字读诗、教我应酬谈吐和笼络男人的方法,最要紧的是教了我一句话……”

“怎么一句话?”

“她说:就是太平盛世也不见得每一个人都能过好日子。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

“这话让我们藉祖宗馀荫的人惭愧。”郑徽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又说:“你再讲下去!”

“姥姥的儿子,就是替崔驸马生的那一个,早就死了──据说是被安阳公主虐待死的──亲生骨肉,从未见过面就再也看不到了,你可以想像得到她心里的滋味!就因为这样,她对我另有一份寄托的感情。那几年她带我一床睡,有时候──”阿娃忽然顿住,眼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恐怖,然后急促地说,“她会半夜里把我弄醒,对我说:‘阿娃,你发誓,在我没有死以前,你决不离开我。说,说啊!’她那眼睛、那一头乱披著的白发,在半夜里,在半暗不明的灯下,可怕极了!但是,”她喘口气又说下去,“可怕的还在后面,只要我回答得慢一点,她就会用双手掐我的脖子,死掐住不放,‘你不肯,是不是?’她咬牙切齿地说:‘与其让你抛下我,不如我先弄死你!’真有几次,差一点把我弄死,你没有看见姥姥心狠的时候,真是好狠噢……”

显然的,那是阿娃心灵上的一大烙痕,那永难消除的馀悸,使她一想起来就会激动得发狂,她的眼光发直,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大口地喘著气,胸脯激烈地起伏著,而整个身体有著支持不住的倾向。

郑徽知道她这时候需要的是什么──她需要的是男性的安抚,温柔的但也应该是有力的。

于是他用右手搂抱著她,让她躲在他的胸中;他用左手轻轻摸著她的脸和头发,使她安静下来。

“阿娃!”他以低沉清晰的声音说:“不要想得太多,那已经过去了。”

“是的。每一次我也都是这样对我自己说。每一次闹完了,我哭,她也哭;搂著我,哄我,跟我不知道说多少好话──这不是过去了吗?可是不知道哪一天,她又要照样来一次。直到三年前……我一个人搬到这西堂来住,才算是真的过去了!可是,”阿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知怎么,我一想起来,好像周身的血都聚到脑子里去了,迷迷糊糊地只想……”

“只想什么?”

“唉,别提了。”

“阿娃!”郑徽觉得不能不劝她,“姥姥总有待你好的地方,你也应该想到。”

“自然。”她很快地接口,“如果我不想想姥姥的好处,我怎么能在这里待得下去?凭良心说,姥姥真是像自己亲生的一样疼我,有好东西,总是先尽我吃,东市出了什么新花样的衣料、首饰,三曲之中总是我第一个上身。如果我有点病痛,像她那么倔强不服输的人,也会淌眼泪。这些都是叫我忘不了的。”

“对了,一个人应该只记爱,不记恨。”

“嗯。”阿娃忽然半仰著脸问:“你喜欢我吗?”

“傻话!”他笑著在她颊上亲一下。

她满足地微笑著,双手抱著他的腰,仍又把她的头半偏著伏在他的胸前,像只小绵羊似的驯顺。郑徽也轻轻地搂住她,一动都不敢动,就像深怕惊扰了她似地。

“嗯,就这样很好!”她半闭著眼,声音柔腻如酪,“我要人这样轻轻的,静静的喜欢我,像姥姥那样喜欢我,可让人受不了。”

她这样一说,郑徽更不敢动了。但那是他心甘情愿的,她的温暖柔软的躯体,她的不知发自何处的香味,她的恬静满足,寄以完全的信赖的神态,都足以使郑徽神迷心醉的。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隐隐有钟声响了──五更五点,是大明宫百官待漏,开始入朝的钟声;然后较近的是西面太极宫太极门前,和东面兴庆宫大同殿前的钟声;然后更近的是平康坊菩提寺的钟声,当──当──当,深沉洪亮,远近重叠的一声声,随著晓风,度越墙垣和帷幕,送到偎倚著的郑徽和阿娃的耳边。

“啊!”阿娃坐直了身子,“快破晓了。”她奇怪地自问:“我们谈了一夜?”

“可不是谈了一夜。”

“好笑不?”她揉著惺忪的倦眼,娇慵地伸了个懒腰。

“去睡吧!你倦了。”

阿娃的双颊,忽然出现了羞涩的红晕,水汪汪的双眼望著郑徽,欲语不语地;好久,她只轻轻地问了两个字:“你呢?”

郑徽恍然意会,心神摇荡,答道:“我送你去。”

阿娃嫣然一笑,回身擎起烛台;他扶著她,出一重帷幕,又进一重帷幕……

钟声还在响著,但在他们是听而不闻了!

一连十天,郑徽步门不出。在他的感觉中,西堂以外,别无天地;西堂以内,则几乎把日子都忘记了。

这一天的天气特别好,晴朗、温暖而无风。阿娃坐在东窗下梳妆,郑徽在一旁看著。她的头发极长,坐在那里,发梢几乎垂及地面;映著满窗朝日,那闪闪生光的一头黑发,就像披著一匹缎子。

“这么好的天,到什么地方去走走吧?”阿娃说。

“好啊!”郑徽欣然答道,“我想到慈恩寺去看看大雁塔,回头再到大业坊太平观去瞻仰瞻仰姥姥出家的地方。”

“你可别跟姥姥说要到太平观去,她不愿意让人知道她过去的那些伤心的事!”

“我知道。”郑徽点点头,“我知道你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你不肯跟别人说的。”

“对了!这算是你知道了我的心。”阿娃很满意地说。

她梳的发髻很费事,郑徽极有耐心地在一旁伺候著──在阿娃的妆台旁边,他现在代替了绣春的职务,而且很熟练了,知道什么时候要施膏沐,什么时候才用钗簪,一样一样准确无误地递给她。妆成以后,又拿一面铜镜,用他的衣袖擦拭得纤尘不染,站在她身后,让她前后照看,直到她认为完全妥贴,才把铜镜放下。这时往往手都酸了。然而他丝毫不以为苦。

为了要出游,阿娃特意换著了当时宫女所喜欢的胡服──窄袖紫色短衣,高腰羊皮靴,戴一顶貂皮胡帽,那又另有一种妩媚的韵味了。

“我今天要骑马。”阿娃说,宫女喜欢穿胡服,原是为了从驾时骑马方便,也只有在马上才能显出胡服的俏丽。

郑徽在江南,绝少看到女人骑马,更没有见过穿了胡服的女人骑马;所以对于她的主意,觉得很有趣。但他又怕她不善于控御,会从马上摔下来,因而踌躇著不敢表示意见。

阿娃却觉察到了,“你以为我不会骑马?”她问。

“要摔了下来,可不是闹著玩的。”

“你没有听说:‘南人乘船,北人骑马?’”

“好吧!”他同意了:“牛五的那匹小川马很驯良………”

“不要!”阿娃很快地表示异议,“我要那匹大白马。前两天我到槽上去看过了,你的几匹马,只有那匹大白马好。”

“倒看不出,你还善于相马!”郑徽笑著说,同时对于她可能会摔下来的顾虑,消除了不少,因为他已发现她是懂马的。

于是,他们相偕到李姥那里,说要去逛慈恩寺。李姥欣然同意,叫人替他们准备了食盒和帐幕,郑徽的家僮杨淮和牛五跟著他们去。

牛五是专门照管马匹的,对于服伺女人骑马,也很内行,他一手执著缰绳,把身子蹲了下来,让阿娃踩著他的肩头,然后用另一只手托著她的左脚,使劲往上一送,阿娃已经轻巧巧地偏坐在马鞍上了,然后他把缰绳递了给她。

“谢谢你!”阿娃扬一扬手里的马鞭,又对郑徽说:“走吧,别老看著我,当心你自己从马上摔下来。”

郑徽报以微笑,一抖缰绳,他那匹枣骝马首先出了车门,接著是阿娃和仆从。出了平康坊南门,往东由东市西面南折;郑徽把马催快了些,阿娃也不示弱,紧靠在他右面,并辔联骑,直向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前进。

一路上抱著与他们同样的目的,到城南去逛慈恩寺和曲江的人极多。但街道广阔,虽然车如流水马如龙,却毫不显得拥挤。“何必开辟这样宽的街道?岂非大而无当?”郑徽这样在心里想。越往南走,越见荒凉,百步之宽的坦道越发令人感到没有用处。

忽然间,马蹄声疾,黄尘扑脸,郑徽看到迎面一对旗帜鲜明的官兵,五骑并列,疾驰而来,数一数总有上千之众;但因速度极快,也不过眨几下眼的工夫,就背道而驰了。

郑徽憬然有悟,玄武门的禁军,关系重大;大唐皇朝,开国一百年中,经过三次重大的宫廷政变,胜利的一方,都得力于禁军的支持;驰驱效命,若不是坦道荡荡,四通八达,便无法发挥威力。同样地,如果边地有警,京师遣军赴援,也要便于交通,才能做到“兵贵神速”。照这样看来,太宗皇帝营建长安的深谋远虑,实在不能不佩服。

他想得出了神,便照顾不到路上的情况。横路上穿出来一辆犊车──那头蛮牛可能犯了脾气,低著头一个劲往前直冲,驾车的汉子飞舞著长鞭,大喊:“让路,让路!”郑徽先没有注意,等他警觉,慌忙勒马,用力太猛,那匹枣骝马前蹄上扬,直立了起来,郑徽无法再在鞍上坐得住,一滑,从马后滑了下来。

阿娃和杨淮、牛五,赶紧都下了马,“摔坏了没有?摔坏了没有?”阿娃急得满脸通红,不住地问。

郑徽略略有些痛楚,为了安慰阿娃,他一跃而起,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笑道:“真是让你说中了,摔下来的是我不是你。”

大家看了他这样轻松的神情,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牛五重又上马,赶上去把郑徽的马找了回来。

“你也真是。”阿娃还在埋怨,“怎么这么不小心?幸亏脚还没有让蹬勾住,要不然著地拖了你下去,你想想看,那怎么得了?”说著眼圈都有些红了。

郑徽默默地接受了她的责备,心里却非常感动,人与人相处,常要在遭遇挫折时才看得出感情的深浅;这一摔,摔得阿娃的真情流露,让他把摔下地的痛楚都忘记了。

“慈恩寺快到了。”牛五说:“郎君和小娘子一路逛了去吧。走一走,活活血,就稍微摔著点也不碍了。”

“好!”郑徽转脸对阿娃笑道:“我不骑马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于是,他们一路闲谈著往晋昌坊走去,走不多远,仿佛听见后面有勒马的声音,然后又听到杨淮在问:“贾兴哥,你来干什么?”

郑徽回头一看,贾兴一只手牵著马,一只手在擦汗,他喘著气说:“韦十五郎来了,叫我请郎君回去!”

郑徽很诧异,这不会是普通的拜访,一定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谈,便问贾兴:“十五郎可曾提到什么事?”

“十五郎只问,到户部投文,郎君可有准备?我不知道底细,不敢乱说。”

“啊!”贾兴的话没有完,郑徽已完全明白,内心自愧。真是把日子都过昏了,“今天十月二十几?”他转脸问阿娃。

“二十三。”

“还好。”他稍微想了一下对贾兴说:“你赶快先回去说我留他喝酒──务必把十五郎留住。我马上就回去。”

贾兴答应著,翻身上马回鸣珂曲覆命。

“亏得十五郎来提醒我。”郑徽向阿娃说,“照例,我们来应试的,得在十月二十五到户部投文报到。那是后天的事,还不忙。”他停了一下,笑道:“老远来一道,还从马上摔下来,连慈恩寺的山门都没有看见,岂不太冤?”

“让韦十五郎等久了也不好。我们走马看花绕一圈吧!”阿娃又说:“你还是骑你的白马好了,骑熟了的,不容易出乱子。”

“笑话!你真看得我那么没有用!”不服气的郑徽,话一说完,就从牛五手里抢过枣骝马的缰绳,认蹬扳鞍,一跃而上,足跟微叩马腹,一支箭样地往前蹿了出去。

“慢点,慢点!你可等著我!”阿娃大叫。

郑徽收住了马,也不再逞能,等阿娃过来,两人款款徐行,不一会儿就到了晋昌坊。

慈恩寺占晋昌坊的东半部,南迄曲江,占地极广,溪流萦绕,琅玕森森之中,以一带迢递的红墙,包藏了一千八百九十七间僧舍──这一座曾奉迎中国第一高僧玄奘在此译经的慈恩寺,不独是长安,也是海内所有名刹的首位。

郑徽在山门驻马,向北遥遥凝望,一缕思古的幽情,渐渐升起,竟有些流连不舍的意思。

“你在想什么?”阿娃问说:“今天一路来,你都是心不在焉似地。”

“你知道慈恩寺的历史吗?”他答非所问地说。

“知道。”阿娃说:“这里,隋朝是无漏寺,贞观末年,高宗做太子的时候,重新改建;那是为了报答他母亲文德皇后的养育之恩,所以称为慈恩寺。慈恩寺的白牡丹最好,一丛五六百朵,是别处再也见不到的。但那要到春天才开,明年三月十五我陪你来看;现在,回去吧!别让韦十五郎等得太久了。”

“你说得不错。”郑徽转马前行,“据说慈恩寺正对大明宫,当年高宗早晚都在含元殿向南遥拜。我很奇怪,高宗对母亲如此孝顺,对父亲却、却……却不免荒唐!”

“你是指什么?”阿娃一领缰绳,靠近了他,低声问道:“指武后?”

“是啊!你想,父亲临幸过,并且放出官削发为尼的才人,儿子又把她弄进宫去,封为皇后,这不是荒唐?”

“当今开元皇帝还不是差不多?”阿娃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在注意他们谈话,便又笑道:“我说句刻薄的笑话,宫闱之中不堪闻问。看来‘三内’比我们的三曲也好不到哪里去!”

把“三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比做平康坊的北、中、南三曲,真是荒谬绝伦;然而荒谬得有趣,郑徽忍不住在马上仰面大笑。

“别又摔下来!”阿娃大声警告。

郑徽止住了笑声,迎著慈恩寺内两百尺高的方形七级浮屠──大雁塔,往西出了晋昌坊,李姥出家的太平观,就在对街大业坊,但这时没有工夫去看了。他们转而向北,放马疾驰,进平康坊西门,回到了鸣珂曲李家。

郑徽匆匆忙忙进入西堂,只见韦庆度在院子里负手闲行,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祝三!”郑徽高叫一声,拱著手疾赶上前:“失迎,失迎!”

韦庆度执著他的手,却不说话,只含笑凝视著他,好久才说:“春风满面,想见其得意。定谟,我要罚你,躲在这么个好地方,独享艳福,竟连朋友都不要了!”

韦庆度是说笑话,郑徽却无法不感到是一种责备,“该罚,该罚!”他用爽朗的笑声来掩饰了他的窘态。

等他们携手进屋,接著,步声细碎,香风微度,阿娃也掀著门帘进来了。

“十五郎,你好!”她因为穿著胡服,不便敛衽,只好学胡人的样子,弯腰为礼。

“好久不见了。”韦庆度笑嘻嘻地抚著她的肩说,“有半年了吧。”

“不止。还是今年元宵,在天门街看灯见过,十个月了。”她又问:“素娘呢,怎么不带了来一起玩?”

“她跟我正闹别扭。”

“怎么回事?”阿娃和郑徽异口同声地问说。

“先不提吧!我们谈正事。”

“那么,”阿娃对郑徽说,“你让十五郎到你那里去坐吧,我换了衣服再来陪你们。”

于是郑徽陪著韦庆度到西面帷幕之内,避开了阿娃和侍儿,他向他的好朋友正式道歉:“搬到这里来,没有立刻通知你,我自己也知道很不对。叨在爱末,我也不多说了。”

“别把这个放在心上。”韦庆度笑道:“这几天你大概神魂颠倒,什么都忘了。我不怪你。”

郑徽脸又一红,稍显得嗫嚅地说:“还有件荒唐的事,得请你包涵。从布政坊迁出来的时候,我说你邀我到你那里去一起用功。万一遇见刘博士问起,你还得替我圆这个谎。”

“这当然。”韦庆度停了一下,轻声地说:“看这样子,李姥对你很不错,不过你可当心,这个积世老虔婆的花样很多。”

郑徽笑笑不响,韦庆度就不再说下去了。

“我们谈正事!”韦庆度重申来意,“后天户部投文,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在里面有熟人,一切方便得多。”

“那太好了!”郑徽欣然同意。韦庆度又指点了他应办的手续,约好后天上午在韦家会面,一起出发。然后,韦庆度起立告辞,说还有事要办,不能久留。

但当郑徽问他,是什么要紧事等著他,这样的迫不及待?韦庆度却又说不出来。因此,做主人的便一定不放他走。

正在相持不下时,阿娃换好衣服,搴帷进来;郑徽向她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脸对韦庆度说:“你问阿娃,她让你走,我就不留。”

“怎么?”阿娃马上接口,“既然要走何必又来?”

“我只是跟定谟约一约,一起到户部投文……”

“真是,多亏得十五郎关照。”阿娃打断了他的话,正好借题目留客:“你也该让我们敬你两杯酒,稍稍表达谢意。”

“何用这么客气?我真是有事要办,改天再来玩。”

“这时候了,还办什么事?”阿娃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十五郎,只怕你有事要办,也不出平康坊,早些晚些都不碍。”

韦庆度让她说得无话可答。这一下露了马脚,郑徽诡秘地笑道:“想来另有密约,何不请到这里来相会?”

“哪里还有什么另外的密约?一个素娘都叫我受不了啦!”韦庆度停了一下,又说:“老实告诉你吧,我说好了,今天要到素娘那里去,如果失约,她寻死觅活的,好几天不得安宁,何苦?”

“这好办,把素娘也请来。”

“正该这么办。”阿娃不等韦庆度表示意见,便掀开帷幕,吩咐绣春道:“叫人到王四娘家请素娘来,就说韦十五郎在这里。”

“慢,慢!”韦庆度站起来说:“既然如此,我另作安排。”

于是,他把他的家僮秦赤儿找了进来,嘱咐了几句。

“我叫人把我的窗课取来,想请你指点。”

“好极了。”郑徽说,“不过指点可不敢当,我也有几首不谐格律的诗该拿给你看。”

“素娘呢?”阿娃插嘴发问。

“也叫人去通知了,会来的。”

“十五郎!”她踌躇了一下说,“你说跟素娘在闹别扭,到底为什么?”

“是她跟我闹别扭。”

“不管谁跟谁,你只说原因吧!”

“她要我做我现在办不到的事。”

“噢──”阿娃凝神想了想,深深点头,“那么,你什么时候才办得到呢?”

“总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决定。”

“那也不过几个月的工夫,素娘等一等也不妨,回头让我来劝她。”

“就是这话。但她又说什么夜长梦多……其实事情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坏!”

“喔,”阿娃动容了,“十五郎,你说,出了什么花样?有人要娶她?”

韦庆度皱著眉点一点头,神情显得有些抑郁。

“是谁想娶素娘?”郑徽问说。

“李六。”韦庆度轻蔑地答了这两个字。

郑徽不知道李六是何许人?阿娃却跟韦庆度一样,也皱起了眉,厌恶地说:“是这个魔头。”

“李六是谁?”郑徽追问著。

“哼!”韦庆度冷笑道:“这也算是大家子弟──”

李六,表现了大家子弟的另一面。那是非常恶劣的一面,因为不读书之故,不知仁义,只讲势利;人物丑陋,语言无味,却最善于用财势来横行霸道。

李六就是仗著他叔父的财势,称豪于平康坊。娼家的假母欢迎他,那些女孩子却畏之如虎;因为他不止于不解温柔,而且粗俗暴戾;如果不幸成为他的妾媵,至多半年他便厌倦了,然后被冷落、被虐待,此生有无数个以泪洗面的日子。

“怪不得素娘害怕!”郑徽说:“照这样子,你一定得想办法。”

“还不要紧,我有我的办法。李六不好惹,但是我不怕他;他也应该知道,我跟他一样的不好惹。”

“十五郎,你有办法,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嘛。”阿娃十分关心地说。

韦庆度的一双星目,渐露杀气,嘴角浮现了一丝阴冷的微笑──他把郑徽悬在壁间当作装饰的一柄长剑取了下来,轻按扣簧,拔剑在手,念了两句诗:“‘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溪。’”

卢照邻的两句诗,郑徽曾听他引用过,但前后两次,意味不同。韦庆度的交游极广,自然结识了许多游侠儿,可以供他驱遣,这就是他的所谓“他也不好惹”的缘故。

阿娃却深为担忧,“十五郎,”她迟疑地问,“你不是想杀人吧?”

“不会,不会。杀人要偿命,我干那种傻事做什么?”韦庆度笑著安慰她。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付李六的办法很多,总之,我决不会让素娘落到他手中──回头她来了,你们不必谈这些恼人的事,大家高高兴兴玩一晚上。”

郑徽和阿娃都尊重他的意旨。等素娘来了,绝口不谈李六,所谈的是长安的风物和生活的琐屑。素娘与阿娃,原为旧识,而且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平日不容易有相遇的机会,难得见面,谈得十分欢洽。

郑徽和韦庆度都不去打扰她们。他们交换著欣赏彼此的窗课,提出异义来讨论,也谈得十分投机,使这偎红倚翠的席面,成了道道地地的文酒之会。

由文谈到诗,他们的兴致更高了。平康坊的各娼都是懂诗的,因此阿娃和素娘也停止了谈话,静听他们谈论诗。

“你们也别尽听著,”韦庆度忽然注意到了她们,出了一个主意,“替我们唱几首诗。”

阿娃和素娘欣然接受了这一差使,交替著曼声清吟;每唱一首,郑徽和韦庆度互敬一杯酒,不到一个更次的工夫,每人都灌下了十几杯酒。

韦庆度原有很好的酒量,但因肚子里装了些肮脏气,容易喝醉;慢慢地,言语夹杂,狂态渐露,无心再听唱诗,郑徽便做了个眼色,让阿娃和素娘停止。

“我最近正学笛子,吹一曲给你们醒酒好不好?”素娘对郑徽说,眼睛却看著韦庆度。

“谁耐烦听那些呜呜咽咽的东西!”郑徽还未答话,韦庆度抢在前面说了。

“那么羯鼓如何?”郑徽问。

“这是当今皇上最喜爱的乐器,你也爱玩?”

“只是爱玩而已。”郑徽说:“我击一曲御制的鼓曲‘春光好’。”

“不好,不好!”韦庆度立即提出异议,“一非春天,二不催花,‘春光好’不如‘秋风高’。”

于是侍儿在堂前当门设下羯鼓。秋庭微月,高树有声,那一股萧爽之气,助长了郑徽的兴致,下手尽情纵击;只听得一片苍凉的秋声,卷地而起,令人想到塞外的角声、霜郊的马嘶,油然而兴驰驱逐北之思。

“好鼓,好鼓!值得浮一大白!”在鼓声的馀韵中,韦庆度举起银制的“酒船”,一饮而尽。

“别喝了吧!”素娘拉拉他的衣袖,又说:“要喝,也别喝得那么猛!”

“你以为我醉了?”韦庆度歪著头,闭著眼,醉态可掬地答说:“我一点都没有醉。要不信,我试给你看。”他张开眼,一眼看到绣春,便招招手把她叫过来,执著她的手,呢声说道:“好绣春,好姊姊,你替我找一块木板来,行不行?”

绣春只是微扭著身子,掩口发笑,好久都答不上话来。

“你要木板干什么?”素娘开了口,“谢谢你,要闹回家去闹;别在这里搅得人家不安。”

“不,不!”阿娃赶紧说,“十五郎一定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我们等著看呢!”然后又微微瞪了绣春一眼,说:“你倒是去呀!”

绣春笑著挣脱了手,转身去了。不一会儿,找来一块两尺见方、三五分厚的新木板,问说:“这块板合用不合用?”

“太合用了!好绣春,你真会办事。再劳驾,把你们小娘子的胭脂取来我用一用!”

这一下,引起满座的好奇,连所有的侍儿都一齐围在韦庆度身边,要看他做些什么?

韦庆度用手指蘸著胭脂,画了一个人头,倒吊眉、招风耳、歪鼻、小眼。侍儿们看著一齐大笑,郑徽和阿娃也觉得有趣,只有素娘不笑。

画完,韦庆度又在上面写了四个字──酒囊饭袋。

“这是……”郑徽要想发问,看到阿娃的眼色,便住口不语了。

韦庆度自己动手,把那块木板倚在门口,然后回座,从腰间解下一柄食用烧炙、割肉的小刀,说:“你们也看看我的本事,我钉他的左眼。”话一完,手腕一翻,大喝道:“李六,看刀!”

大家都吓一跳!定神去看,那柄雪亮的小刀,正挥在“李六”的左眼上。

“你们看我没有醉吧?”韦庆度大声地问。

绣春和那些侍儿们,都不敢接口,一个个面容庄严地悄悄退了下去。

“李六是什么人,刚才说了半天我还不明白。”郑徽低声问素娘。

“宰相……”

“什么宰相?”韦庆度抢著愤愤地说道:“奸臣李林甫,纵容子侄为恶。”

“又来了!”素娘以呵责的声音说:“开口奸臣,闭口奸臣,叫人听见了多不合适?”

“怕什么?难道李林甫不是奸臣?”

“是奸臣也不与你相干!”

“李六仗势欺人,怎么不与我相干?”

“那你得想办法啊!”素娘紧接著他的话说,“光在背后骂人家叔叔两声奸臣,当不了事!”

“你以为我不敢惹李六?”韦庆度猛然一跳而起,指著素娘的鼻子说:“你看看,明天午后我在你家门口等李六,他要敢来,看我不宰了他!”

没有一个人会怀疑韦庆度说出来的话会做不到。于是郑徽正色规箴道:“祝三,读书明理,你这样子做,充其量只是匹夫之勇,不像读书人,也不像世家子弟,没有人看得起你!”

在大义的责备下,虽是酒醉的韦庆度,也面有惭色,他强辩似地说:“那是叫人逼得我这样的。”

“谁逼你了?”素娘抗声相争,“事情临到头上,要想办法应付,这就叫逼你吗?”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第一,事情还不急;第二,我有的是办法。你又怕,又不相信我,只一个劲的催著要我替你赎身──你不想想,转眼试期到了,我不忙著应试,先来办这个不急之务,怎么对我家里的人开口!你明知道我办不到,定要我这样办,那不是故意逼我?素娘,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只是要逼我松一句口,要我死心塌地说一句‘我没有办法,我对不起你’,你好心安理得的去嫁李六。是不是?”

他的话还没有完,已把素娘气得发抖:“你们看,他的话屈心不屈心?”她哭著对郑徽和李娃说:“李六已经许了我妈八百贯,钱一到就看不见我的人了,他还说不急!早就跟他商量,总说‘有办法,有办法’,也不知道办法在哪里?催得紧一点,又怕他真的要杀人──要闯了那样的祸,怎么得了!你们替我想想,我难不难?”

素娘越说越伤心,泪流不止。郑徽知道泛泛的劝慰,无济于事,便叫阿娃把她扶到里面去休息;然后低声责备韦庆度说:“你辜负了素娘的一片深情!”

韦庆度低头喝著闷酒,只是不响。

“我知道你也有困难,”郑徽又说:“可是不能以‘事情不急’这些话来搪塞。”

“倒也不是搪塞。”韦庆度答道:“我已经叫人告诉王四娘,素娘的事,无论如何要等明年试期过了,再作了断。”

“这就是你的办法?”郑徽问。

“办法之一。”

“如果王四娘拒绝,或者那个‘酒囊饭袋’逼得她太紧呢?”

“当然还有办法之二。”韦庆度停了一下,又说:“有一个办法,万试万灵。那是最后一个办法,我也已经在准备了。”

郑徽想了一会儿,懂了他的意思,便不再说下去。看看时间不早,酒也够了,便向侍儿做一个手势──拿来热气腾腾的肉糜酪粥。韦庆度素性亢爽,并不因为心绪不好而影响食欲,连尽三盂,然后摩腹离座,随手带走了郑徽的窗课,在烛光下倚著绣墩,细细吟读。

郑徽却惦念著素娘,走到东面帷幕前,问说:“阿娃,我要进来方便吗?”

“进来吧!”阿娃隔著帷幕答道:“素娘正要向你诉苦呢!”

进去一看,素娘和阿娃倚著薰笼,相向而坐。素娘泪痕已干,双眼却还红肿著;看见郑徽要想站起来,表示礼貌,他一按她的肩头止住了她,自己就势也在薰笼前面坐下。

“事缓则圆,”他劝素娘说,“祝三正在想办法。我──我替你催著他。”

“多谢一郎。”素娘沉吟半晌,徐徐说道:“办法自然很多,只不过要动手去做才行。他……”

郑徽不知道她意何所指?不能不追问一句:“怎么样?”

“一郎,你问阿娃。”

“十五郎用心何在?似乎惹人猜疑。”阿娃接著替素娘代言,“韦家老太爷在江淮,这里老家只有叔伯,十五郎有些话不便说,素娘都知道的。试期在即,不忙著读书,先忙著置侧室,对家里交代不过去,这,素娘也知道的。不过这一切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有一笔钱……”

“对了!”郑徽插嘴说:“症结就在这里。”

“别打岔!”阿娃轻轻打了他一下手,又说:“有八百贯摆在王四娘面前,先找个地方把素娘接出去,李六只好干瞪眼。这话,素娘跟十五郎商量过;她约摸有两百贯的私蓄,愿意全数拿出来,还有些首饰,也值百把贯,如果十五郎再想办法凑一揍,一天大事,不都烟消云散了吗?”

“噢!”郑徽问道:“十五郎怎么说呢?”

“他不置可否。只说他自有办法,叫素娘不必著急。事到如此,哪能不急呢?”阿娃停了一下,以极谨慎的语气说:“也许,十五郎根本不打算办这件事,却又不便明说,才这样拖著。”

“不会的,决不会的。十五郎对素娘也是深情一片。”郑徽这样替韦庆度辩白,其实心里也不免怀疑。

“我不管他怎么样,我只把我的一颗心交了给他。如果──”素娘容颜惨淡,两眼直勾勾地望著郑徽,然后以低缓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那只有死!”

在温煦的帷幕之中,荧荧的银灯之下,郑徽和阿娃,感到阴森森如有鬼气,毛骨悚然地一齐伸手出来,执住素娘的臂,“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阿娃急促地说:“你可千万不能胡闹。”

“素娘!”郑徽也用极有力的声音说:“你把你的事交给我,我一定替你办好!”

素娘呆滞的眼光,忽又眨闪不停。渐渐地,有两滴晶莹的泪珠,浮现在眼角。

“别又哭了!”阿娃用罗帕替她拭著泪说:“两眼这么肿,回去当心王四娘又问长问短。要不,你今天就住在这里。”

这一夜素娘与阿娃同榻,韦庆度仍旧回家。第二天,郑徽睡到正午才起来,饭后开箱子找出贡举人才──就试礼部的公文,又工笔缮写三代履历和名帖,整整忙了一下午──从搬入李姥家以后,这是他唯一做的一件正经事。

由于事先已告诉了贾兴,投文的那天,他在天色微明时,就来叩西堂的门;李娃也早有准备,先唤起侍儿,再把郑徽叫醒,服侍他漱洗穿戴,饱餐一顿,然后送出车门,看著他上马离去。

一主一仆先到韦庆度那里会齐,一起出平康坊西门,刚转入皇城大街,就望见汹涌的人潮,一个个玄衣革带,脚下乌皮履,头上藤胎席帽,是最通行的举子服色。

郑徽和韦庆度跟所有来投文的举子一样,在皇城南面东首的安上门下马,将马匹交给贾兴看管;然后带著韦庆度的家僮秦赤儿,步行进入皇城,由安上门大街一直往北,越过太常寺、太府寺、礼部南院,看到一条特别宽阔的横街,往左一转,过街就是尚书省;一带青砖围墙,东起安上门大街,西至皇城正中的承天门大街,几乎一眼望不到底,气派大极了。

韦庆度是第二次应试,秦赤儿跟主人办过户部投文的手续,一切都很内行,他不慌不忙地引著他们进入尚书省,进门就是一个大院子,中间一条甬道,直通大厅,厅前悬著一块横匾,大书“都堂”二字,是尚书令的治事之所;但因太宗未即位前,曾以秦王的封号兼领尚书命,所以,后世皇帝为尊崇此一官位,不拜尚书令,成为久悬之缺──尚书省只有左右仆射,左仆射领吏部、户部、礼部;右仆射领兵部、刑部、工部。每部之下,各设四司,考试归礼部考功司掌管,考功员外郎是六部中最煊赫的一个职位。

秦赤儿在甬道之东,一株极茂盛的古槐之下,设下毯席,“两位郎君,先请休息,我去站队挂号。”他说。

“坐下吧!”韦庆度说,“轮到我们还早得很呢!”

郑徽举目四顾,只见到处是人,三三两两,或立或坐,约摸估计一下,总有四五百人之多。但他看来看去,找不出一个丰逸特俊,可以让他钦佩仰慕的人。

“今年的人物不见得出色。”他说。

“从何见得?”韦庆度问。

“你看,眼前哪有个轩昂俊逸,令人倾倒的?”

“岂能以貌取人?过几天我带你参与一两场‘私试’,你就知道未可轻敌了。”

郑徽在江南也听说过,举子在试期以前,集会观摩,作一种模拟的考试,称为“私试”;他颇自负,亲友亦极其推崇,然而到底有多少真才实学还待考验。所以听韦庆度提到“私试”,深感兴趣,问说:“哪一天有私试?”

“看你大有跃跃欲试之意。”韦庆度笑道:“少安毋躁。从今天投文以后,一直到过年,总有好几场,足够你展露才华。”

正谈得高兴,秦赤儿已把号牌取了来──一百四十几号,两号相连。韦庆度很诧异地问:“看样子已来了五六百人,怎么才一百多号?”

“遇见刘七,有他私自留下来的前面的几块牌,给了我两块。”秦赤儿说:“刘七还说,给郎君问好。”

韦庆度很欣慰地点点头,转脸向郑徽解释:“家父是由户部外放的,刘七是户部的库史,受过家父的好处。他倒还念旧,格外给我们方便。”

话虽如此,也还要相当的时间才轮得到他们。因为依照规定,非设有户籍的,不得应试;三年一造的户籍细册,共缮三份,除州县各存一份以外,上呈的一份,存放户部;赴试须先向户部投文报到,即由于唯有户部才能审查他们的应试资格是否符合,但以户籍细册,卷帙浩繁,查起来非常费事,有时发生疑义,还有一番争执,便格外地耗费时间了。

好在韦庆度的谈锋很健,皇城之中的掌故又多,随便拈一个话题,就可以破除岑寂。其间还有不少韦庆度的熟人,过来招呼寒暄;郑徽自然也要周旋一番,使得时间更容易打发。

近午时分,轮到他们俩的号次;由于刘七在里面照应,很快地把一切手续办完。韦庆度邀郑徽到他家去午餐,郑徽辞谢了,但订了后约──就是当天晚上,在韦家小饮。郑徽又叮嘱,不必再约任何人,因为他有话要谈。

他要跟韦庆度说的话,却先跟阿娃说了。那是关于韦庆度和素娘的风流恩怨。

他的看法与素娘相同,横亘在那对欢喜冤家之间的障碍,只是一个“钱”字,有八百贯交付王四娘,才算名花有主。但是,他知道韦庆度虽在故乡,形同寄居,一时或者无法筹措这笔大数目的款子;可又爱面子,不愿吐露实话,以致于搞成僵局。

“为了素娘,顾不得了,我要揭穿他心里的话,才能把僵局打开。”郑徽把他的想法,讲给阿娃听了以后,又这样表示他的做法,“当然,我也要在钱上帮他一些忙,不过先要你能体谅。”

“我当然体谅的。”阿娃毫不迟疑地答说,“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该体谅些什么?”

“也是钱上面的事。”郑徽说,“我还存下两百贯,早打算好了,一百贯送你,一百贯留著自己用。现在,我得向你借一百贯,帮韦庆度一个忙──等试期过了,我向家里要了钱再还你。这就是要你体谅的。”

“你把账算得好清楚。”阿娃笑道:“谈不到借,也谈不到还。你自己的钱随便你愿意怎么用!……”

郑徽听她语气中有负气的意味,便抢著想解释,但刚叫了一声“阿娃”,就让她阻止住了。

“你别忙!”她按著他的手说,“我还有话。我一点不反对,这是好事,如果我有私蓄,我也愿意尽一份力,但我没有──我想要什么,姥姥给什么,不必有私蓄。所以你不用顾忌我,尽管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办。你认为对的,我也一定认为对。只是别让姥姥知道这回事。一郎,你懂我的意思吗?”

“怎么不懂。阿娃,你真好!”他双手圈抱著她的身子,亲著她的耳鬓说。

她就这样让他抱著。每当她在他的怀中时,她的心里就像注满了蜜汁;她也喜欢伏在他的胸前,听他的心跳──那仿佛是她自己的心跳,常使她栩栩然进入忘我的境界。

东市的铜钲响了,是日没前七刻收市的信号。急促响亮的金声,提醒熙来攘往的行人回家;也提醒郑徽,该是赴约的时间了。

“你去吧!”阿娃伸手替他整一整巾眼,说:“我等著听你的好消息。素娘痴心得很,蹉跎生变,韦十五郎会悔恨一辈子。”

“你呢?”郑徽还舍不得放开她,故意找些话说,来拖延时间,“你是不是也像素娘那样痴心?”

“我才不那么傻。谁要负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什么办法?说给我听听!”

“你好防备,是不是?”阿娃娇憨地做了一个鬼脸。

郑徽欢畅地大笑,又在她颊上亲了一下,才一步一回头地出了西堂。

他没有带仆从,也没有骑马,徜徉著来到韦家。韦庆度果然遵照约定,不邀别的宾客,只在他的幽静的书斋中,设一席精致的酒果来款待他。

斟了第一巡酒,韦庆度就说:“有事,你开门见山谈吧!”

“还不是你跟素娘的事。”郑徽把要说的话,早想好了,从容不迫地答道:“你那天有这话:最后有个万试万灵的办法,你也已经在准备了。不用说,那是准备替素娘赎身,八百贯非立时可办,只怕缓不济急。祝三,现在不是讲虚面子的时候,负气更足以坏事,只有那八百贯早早凑齐,才是正办。”他从衣袖中,取出一百五十贯“大唐宝钞”,又说:“祝三,我量力而为,你不许推辞。否则,就是你不拿我当个肝胆之交。”

韦庆度敛容静听,神色肃然。等他说完,沉著地点一点头,说:“钱,我不敢领,你的这番盛意,我终身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