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天的午后,郑徽的踪迹又出现在平康坊。这一次由西门入坊,很容易地找到了褚遂良故宅──韦十五郎的寓所。

韦十五郎双名庆度,别号祝三。他是江淮河南运转使韦建的幼子;韦氏原为长安巨族,第宅在城南韦曲,花光似酒,与杜曲同为近郊的胜地。但韦祝三交游极广,嫌老宅路远地僻;带著一群婢仆住在平康坊。这褚遂良故宅,现在也是他家的产业。

郑家与韦家原是世交。但郑徽与韦庆度一直到这年春天才见面。那时韦庆度赴江南省亲,因为久慕扬州风月,顺道经过,勾留了半月之久;正好郑徽也渡江来游扬州,两人在瘦西湖的画舫上,偶然相遇,彼此都很仰慕对方的丰采,一谈起来,却又是彼此知名的世交,因而一见如故,结成深交。韦庆度听说郑徽已举了秀才,秋冬之际,将有长安之行,便留下地址,殷殷地订了后约。因此,素性喜欢独来独往的郑徽,别的世交故旧可以不去访谒,对于韦庆度却非践约不可。

韦庆度是个非常热情的人,见到郑徽就像见到自己兄弟那样亲热。从接他进门开始,一直执著他的手,问他家里安好,旅途经过;但一听说他租了布政坊刘宏藻的房子住,却又立即表示了不满。

“定谟!”韦庆度唤著郑徽的别号说:“你太过份了!你到长安,当然做我的宾客。你想想,如果我到了常州,不住在府上,住在别处,你心里作何感想?”

郑徽笑著接受了韦庆度的责备,“好在相去不远,天天可以见面。”他说。

“总没有住在一起,朝夕盘桓的好。”

“那怕妨碍了你的读书。……”

“读什么书?”韦庆度打断他的话说,“有读书的工夫,不如多做几首诗,还有用些。”

郑徽心想,他也是个准备走门路、猎声名的人物。在这方面“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微笑著保持沉默。

韦庆度却很热心,“一路上总有佳什?”他说,“不妨好好写出来,投他几个‘行卷’。当朝宰辅之中,很有些礼贤下士的,我可以设法为你先容。”

“多谢关爱。等我稍微安顿安顿,定下心来再说吧!”郑徽托词推了开去。

“这话也不错。”韦庆度说,“关塞征尘,先得用美酒好好洗他一洗。今天作个长夜之饮,如何?”

郑徽踌躇著答道:“既来当然要叨扰。只是长夜之饮怕不行!”

“何故?”

“听说京师宵禁甚严,怕夜深不能归去。”

韦庆度大笑,“今天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你回家。在平康坊还愁没有睡觉的地方。”接著,朗吟了两句卢照邻的诗:“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溪。”

“不必,不必!”情有独钟的郑徽,急忙答说:“我们清谈竟夕吧!”

“清谈也好,双宿也好,现在都还言之过早。来,来,我带你去领略领略平康坊的旖旎风光,看看可胜于二分明月的扬州。”

韦庆度的豪情胜慨,激发了郑徽的兴致。他又忽然想到,韦庆度对平康坊如此熟悉,可能对他昨天在鸣珂曲所见的她,知道底细,待会倒不妨打听一下。

于是他欣然离座,随著韦庆度一起出门。他们摒除仆从,也不用车骑,潇潇丽丽地闲行著,逛遍了中曲、南曲;不时有笙歌笑语,隐隐从高低的粉墙、掩映的树木中传出来,几乎家家如此。

“这都是娼家?”郑徽疑惑地问。

“南曲、中曲、北曲,谓之‘三曲’;这才是真正的‘风流薮泽’。”

“北曲在何处?”

韦庆度遥遥向北一指,“那里要差得多,不必看了!”他说。

这时已走到南曲中间的十字路口,只听后面车声隆隆,并有人高呼:“闪开,闪开!”郑徽拉著韦庆度,侧身避过;只见两名内侍,骑马前导,后面是一辆双马青车,车中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达官,头上裹著紫罗的“幞头”,身著三品以上大臣才准服用的紫绫花袍,双眼迷离地半坐半靠著,仿佛醉得很厉害了。

郑徽看得有些奇怪,问说:“何许人也?!”

韦庆度笑道:“你想还有谁?‘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是翰林供奉李学士!”郑徽惊喜交集地说。

“大概又是应诏到兴庆宫赋诗去了。”

郑徽只点点头,没有答话。这意外的遭遇,为他带来了很复杂的感想。他在江南就震于李白的声名,传说中有龙巾拭吐、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等等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而今天他看到了,内侍前导,明明是被召入宫;由娼家到皇宫,这中间无形的距离是太大了,而且被醉谒见皇帝,恐怕亦是旷古所无。如此荣宠,只因为李白的诗作得好,看来韦庆度的话一点也不错──多作几首诗,确有用处。

“看你的神情,似乎大有感触?”韦庆度看著他说。

“不是感触,是向往。”郑徽说了心里的话。

“只要有人揄扬,上达天听,亦非难事。”韦庆度说著,忽然站住了脚,即有个青衣侍儿迎了上来。

“十五郎,半个月不来,可是有了新相识?素娘为你,衣带都宽了几寸。”

那灵黠的侍女。说话时,仿佛眉毛鼻子都会动似的。韦庆度笑著在她颊上拧了一把,回头对郑徽说:“就在这里坐坐吧!”

于是,侍儿引著他们绕过曲槛,越过重重院落,来到一座向北的小厅──厅小,院子却大,一长条青石板,杂置著二十几盆怪石盆景;一棵夭矫的龙爪槐,高高伸出檐角;遥想盛夏之际,槐荫满院,一定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门帘掀处,一位娇小的丽人出现了,似怨似嗔地看了韦庆度一眼,随即侧身站在一边,半举门帘,肃客进屋。

韦庆度抢上一步,执著她的手,说:“素娘,你好吧?”

“要说不好,你不信;要说好,我自己不信。”

韦庆度哈哈大笑。郑徽却深为惊奇,他没有想到,长安的娼家,出言吐语,竟是如此隽妙,便对韦庆度赞叹地说道:“果然非扬州可及!”

“你还没有听过素娘的歌喉,留著好听的话,回头说给她听。”

“这位郎君贵姓?”素娘微笑著问。

“荥阳郑。”

“郑郎,请!”

进屋以后,重新见礼,素娘指使著两名女侍,布设席位,先点了姜与盐合煮的茶汤,然后置酒,请郑徽和韦庆度入席;她自己侧坐相陪,低声向韦庆度问:“郑郎可有相知?”

“还没有。”韦庆度转脸向郑徽说:“是我们替你物色,还是你自己去挑?不过,不管怎么样,你得先说一说,你喜欢怎么样的人?”

郑徽入境随俗,不愿作杀风景的推辞,故意以挑逗的神态答道:“能像素娘这样的就好!”

“那好办。”韦庆度很快地接口,“素娘,”他转脸坦然吩咐,“你坐过去。”

这明明有割爱的意思──朋友投契,以家伎相赠,在那时亦是常事,何况是个平康女子。然而韦庆度实在是误会了,而他的误会又会造成素娘的误会,郑徽十分不安。

当郑徽这样失悔不安时,素娘已站了起采,执著玉壶,开始替他斟酒,而眉目之间的幽怨,不是她的强作欢笑所能掩饰的。这使得他愈感不安,立即站起来伸出双手,一手按住玉壶,一手按在她的肩头,而眼睛看著韦庆度。

“我是戏言,你也是戏言。”郑徽使了个眼色,“我们不要捉弄素娘了!”

韦庆度懂了他的意思,换了一副笑容,凑近素娘说:“听见没有?我怎么舍得下你?来,想想看,有什么适当的人,替我们的贵客物色一位。”

素娘这才眉目舒展地高兴了。他们悄悄计议了一会,决定找一个叫阿蛮的来,替郑徽侍座侑酒。

那阿蛮,与娇小的素娘,格调完全不同,颀长的身材,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未语先笑,爽气,是个可以令人忘忧的可喜娘。

“十五郎!”她的声音很大,“你总算没有忘记素娘!半个月不见面,躲到什么好地方去了?”

“哪有什么好地方?还不是在家里;连天下雨,懒得出门。”韦庆度笑著回答。

“哼!我才不信。”

“信也罢,不信也罢,先不说这些。来,我替你做个媒,”他指著郑徽说,“常州来的郑定谟──荥阳郑家。”

“噢!郑郎!”阿蛮微笑著,敛一敛衣襟,拜了下去。

郑徽离席还了礼,拉著她的手,让她坐在他的身旁,含笑凝视著。

“如何?”韦庆度问。

“看来是有缘的。”素娘接口说。

郑徽微笑不语,但仍是目不转睛地看著阿蛮。

阿蛮把视线避了开去,然后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斟了一巡酒,先敬韦庆度,后敬郑徽;她的酒似乎很好,一饮而尽,声色不动。

“郑郎,哪天到长安的?”她寒暄著问。

“到了才四五天。”

“看来总要过了明年春天,新进士曲江大宴以后才出京?”

“还不知道有没有福份赴曲江宴呢!”郑徽笑著说。

“不必谦虚吧!让我先敬贺你一杯。”她转脸向韦庆度,“还有十五郎,今年出师不利,明年一定高中。”

说著,她先干了酒,用自己的杯子斟满,双手捧著递给郑徽。羊脂玉杯的边缘,染著阿蛮唇上的胭脂;举杯近口,仿佛还闻得见香味,郑徽未饮之先,便已欣然感到醉意。

接著,阿蛮与素娘,交互向韦庆度与郑徽劝酒。这一套例行的规矩终了,韦庆度举壶替素娘斟了酒,说:“你先润润喉,替我们唱个曲子。”

素娘微微点一点头,先回头使个眼色;两名青衣侍儿,一个抱著琵琶,一个捧著三弦,递到素娘和阿蛮手中。叮咚数响,两人先调好音律,然后素娘喝了口酒,用素绢拭去唇上的酒痕,微笑著向郑徽说:“唱得不中听,可不能笑我啊!”又转过脸嘱咐阿蛮:“先弹一曲‘破阵乐’,醒醒酒!”

“破阵乐”是极其雄壮的武乐,朝廷遇有盛大的庆典宴会,奏演“破阵乐”和“破阵舞”是不可缺少的节目;各种乐器的合奏中,加上铜钲和大鼓,可以声闻十里之远。现在虽只有琵琶和三弦两件乐器,可是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仿佛在急风骤雨中隐隐有金铁交鸣、厮杀逐北的声音传来,仍然是一支令人兴奋的乐曲。

郑徽懔然静听,有著满怀慷慨的激情想发泄。在极短的时间内,那种情绪就已伸展到了顶点。

于是,他满饮一盏,推杯而起,依照“破阵舞”的手法和步法,翩翩独舞,一面舞著,一面高唱王昌龄的名句“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渡阴山!

素娘和阿蛮看见他的兴致这样好,越发弹奏得起劲。只见素娘的雪白的小手,在琵琶上五指并用,滚捻如飞;手戴银比甲的阿蛮,也是手不停挥,宽大的衣袖,抖落到肘弯处,露出藕样的一段小臂,肌肉丰盈而细腻,十分动人。

郑徽依著乐曲的节奏,越舞越快;忽然间,诸弦,已近尾声,等他收住舞步,堂前一片喝采声起,回头一看,别的院子里寻声来看热闹的人站满了一走廊。

郑徽得意地笑著拱了拱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阿蛮跟著捧过一杯酒来。

“你唱得这么好,我可真不敢开口了!”抱著琵琶,半遮了脸的素娘说。

“没有的话。”郑徽说:“你好好替我唱一曲‘凉州’。”

于是琵琶和三弦,合奏起凄怨的“凉州曲”,素娘半侧著脸,吐出呖呖的清声:

金井梧桐秋叶黄,

珠帘不卷夜来霜。

薰笼玉枕无颜色,

卧听南宫清漏长。

“这好像也是王昌龄的诗?”韦庆度问说。

“对了。”郑徽答道:“是王昌龄的‘长信宫秋词’。”

这一篇宫词,一共五首,描写六宫粉黛,经年盼望不到君王的雨露,青春在夜夜叹息声中暗暗消逝,那真是人间最无可奈何的境界。素娘似乎因为韦庆度好久不来,冷落了她,正有所感触,所以更唱得凄凉悲苦,令人不胜同情。

“不要再唱了!”唱完第三首,韦庆度喊了起来,“唱得我鼻孔发酸,何苦来哉?”

“这样,”郑徽作了个调停,“素娘,你只唱第五首吧!”

素娘得到了默契似地看了他一眼,拨弦又唱,这一次换了种十分缠绵的声调。

长信宫中秋月明,

昭阳殿下𢭏衣声。

白露堂前细草迹,

红罗帐里不胜情。

唱完,她把琵琶交给侍儿,离座敛衽,表示奏技已经完毕。

于是,韦庆度把盏,郑徽执壶,向素娘和阿蛮劝了酒,作为犒劳。

“你听见素娘所唱的没有?”郑徽提醒韦庆度:“‘红罗帐里不胜情’。”

韦庆度不答。只是执著素娘的手,嘻嘻地笑著;这让素娘很不好意思,一夺手,拖著曳地的长裙,避了开去。

“你也是!”阿蛮埋怨郑徽,“何苦把人家的心事说破?十五郎难道不明白?”

“我倒真还不大明白!”韦庆度笑著插进来说,“我只明白一件事,如果今夜你留不住郑郎,只怕素娘也留不住我。”

“郑郎!”明快的阿蛮,立即转脸看著郑徽,“你听见十五郎的话了?”

郑徽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说:“听见了!”

“那么……”阿蛮没有再说下去。

“时候还早,回头再说吧!”

时候可是不早了。东西两市,日没前七刻闭市的三百下铜钲,早已响过;天色渐暗,素娘重新回了进来,指挥侍儿,撤去残肴,重设席面,高烧红烛,准备开始正式的晚宴。

韦庆度和郑徽坐在廊下闲眺,这是个密谈的好时机,郑徽便悄悄问说:“鸣珂曲你很熟吧?”

“当然。”

“我想问一家人家,不晓得你知道不知道?”

“你说,姓什么?大概我都知道。”

“就是不知道姓什么。”郑徽说,“其实是问一个人。”

韦庆度深深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笑道:“吾知之矣!一定是惊艳了吧?”

郑徽也笑了,把前一天在鸣珂曲的遭遇说了一遍。

“这很难解。像你所说的情形,在平康坊是常事。”韦庆度说,“这样,你讲给我听听,那个娇娃是怎么个样子?”

“美极了!”

“我知道美极了。可是美也有各种各样的美,身材有长有短……”

“不长也不短。”郑徽抢著说。

“唉!”韦庆度叹了口气说,“真拿你没有办法,看来是美得不可方物了?”

“一点不错,”郑徽老实答道,“我实在无法形容。”

“那么说说地方吧。”韦庆度说,“譬如那家人家,有什么与众不同,格外触目的东西?”

郑徽细想了一会儿,猛然记起:“墙里斜伸出来一株榆树,形状很古怪。”

“噢!原来是这一家!”韦庆度笑道:“定谟,你真是法眼无虚!”

“是哪一家高门大族?”郑徽急急地问。

韦庆度失笑了,“什么高门大族?”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娼家李姥!”

霎时间,郑徽一颗心猛然往下一落──他感觉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为“她”惋惜?

“不对吧!”他将信将疑地,“那样华贵的气度会是娼家?”

“为什么不会?”韦庆度手指往里一指,“如果不是在这里,在宫里、在宰相府,你见了珠围翠绕的素娘或者阿蛮,你会相信她是平康出身?”

现实的例证,有力地祛除了郑徽的疑惑。转念一想,高门大族的小姐,礼法谨严,在此时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徒然招来深深的怅惘;倒不如平康女子,易于接近。

于是,欣然的笑意,从他嘴角浮起……

“你看中了李姥的这棵摇钱树,足见眼力之高。不过──”韦庆度迟疑著欲言又止。

“祝三!”郑徽用求教的眼色看著他,“你有话尽管说,不必顾忌。”

“怕不容易了这笔相思债。”韦庆度说:“李姥手里很有几文。以前在她家出入的,都是贵戚豪门,眼界很高,恐怕非上百万,不能动她的心!”

“钱,只要有数目,就好办了!”郑徽声色不动地回答。

韦庆度不肯再多说了。富家子弟,一掷百万,亦是常事;再要多说,倒像看他不够豪阔似地,以致好意变成轻视,那是很不智的事。

就这时有侍儿来启禀:“素娘请两位郎君入席。”

郑徽进去一看,铺排陈设,比刚才所见的更为华丽;素娘和阿蛮,也重新梳洗得容光焕发,双双站在下首,侍座侑酒。

阿蛮仍旧穿著胡服,等酒过数巡,她翩翩而起,在当筵一方红氍毹上,按照鼓声的节拍,轻盈地舞著──自北魏流传下来的柘枝舞。然后是素娘弹筝唱曲。韦庆度在舞影歌声中,杯到酒干;郑徽却是浅尝辄止,而且也不太注意阿蛮和素娘,他的一颗心,已飞到鸣珂曲中去了。

“定谟!”终于韦庆度发现了,“你好像有点意兴阑珊似地?”

“没有!没有!”郑徽极力否认,举杯相邀:“我的兴味好得很。来!干了它!”

为了礼貌,更为了不让人窥破他的心事,郑徽暂时抛开遐想,附和著韦庆度的兴致,谈笑饮酒,很快地挑起一片洋洋的喜气。

慢慢地,由恣意痛饮变为浅斟低酌。素娘和韦庆度依偎在一起,低低地不知在诉说些什么。阿蛮也拉一拉郑徽的袖子,微现羞涩地说:“今夜不能回去了吧?”

“不。”郑徽笑著摇摇头:“我跟十五郎说好了,今夜住在他那里。”

“就为的这个。”阿蛮说:“你一走,十五郎当然也要走;素娘可又要牵肠挂肚了!”

郑徽一想这话不错,立刻改变了主意,说:“那么我就为素娘留下吧!”话一出口,深感不妥,便又改口:“是为你留下来的,你不是不愿意我走吗?”

“不管是为我,还是为素娘,只要你今夜不走,我就高兴了!”阿蛮低声答说,娇笑著。

郑徽很欣赏她的态度,勾栏中人,像她这样心性开阔而且明达的,真还少见。

这样想著,他忍不住想好好看一看她。她也正抬起头,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凝视著他;酒意化成春色,双颊酡红,如西府海棠般娇艳,郑徽动情了,不自觉地抬手在她胸前探了一把。

她闪避得很快,同时给他一个微带呵责的眼色,示意他不可在人前轻薄。

郑徽微微一愣,随即生出悔意──不是他自悔挑达,而是忽然记起了鸣珂曲中的“她”,该为“她”留著一片深情,不可有丝毫的浪掷。

“定谟!”韦庆度站起身来,舒展一下手脚,似乎有倦意了,“酒够了吧?”他问。

“早就够了。”

“我怕──”他歉意地说道:“我怕今夜不能回去!”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你回去。”郑徽学著他的口吻说。

“这一箭之仇报得好!”韦庆度又爽朗地大笑了。

于是侍儿撤去酒肴,另端一张食案上来,上面是一冰盘黄橙橙的柑子,一把银刀和一碟雪白的吴盐。素娘和阿蛮剖开柑子,蘸了吴盐,喂到韦庆度和郑徽口中,甘酸之中带些涩口的咸味,正好醒酒。

“三更过了,请安置吧!”素娘对郑徽说。

“你们也请安置吧!”郑徽打趣韦庆度:“‘红罗帐里不胜情’,好好温存去吧。”

“彼此,彼此!”韦庆度笑嘻嘻地拱拱手。

侍儿早已擎著烛台在廊下侍候,互道晚安,双双归寝。阿蛮引著郑徽到她的屋子里,先服侍他漱洗睡下;然后卸装更衣,压低了雁足灯中的灯芯,才掀开碧罗帐,悄悄上床。

一床锦被,郑徽占了一半,却是把自己裹得紧紧地,隔绝了阿蛮丰腴温暖的躯体。

“郑郎!”阿蛮在他耳边低问:“可觉得冷?”

“不!”他说:“我很舒服,一点都不觉得冷。”

阿蛮把身子往里移动,他往后退让著,但用手按紧了被,不让她的身子跟他发生直接的接触。

“郑郎!”她轻轻叫了一声,却又不说下去了。

“阿蛮!”他侧脸看著她问:“你有话要跟我说?”

“你在生气?”

“没有啊!”他诧异地说:“从何见得我在生气?”

“我以为刚才我不让你碰我的胸,你生气了!”

“哪有这回事?”他笑著从被底伸出一只手,抚摸著她的长发,说:“你不要瞎猜!”

“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你的身子呢?”

原来为此!郑徽觉得很难作答,讪讪地笑道:“我可以不回答你这句话吗?”

“我看我替你回答了吧,你不喜欢我!”

“不是,决不是!”他微仰上半身,很认真地说。

“既然不是,那么为了什么呢?”

这好像逼得非说实话不可了!他想,阿蛮是个开朗爽快的人,开诚布公地跟她谈,或许反可以邀得她的谅解,如果不能谅解,至少也免去了纠缠。

但是,他的措词仍是委婉的:“阿蛮,我遗憾的是,没有能早两天认识你!”

阿蛮贬著眼,似乎不懂他的意思,“你说下去!”她说。

“我心目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那个人并不比你好,只不过先入为主──我在未到长安之前,就打定一个主意,”他撒著谎,“在长安,在平康坊,我只能找一个,找到了这一个,我把我的心全给她,所以──”

“我懂了!”阿蛮接著他的话说,“所以,你心里就容不下我了。”

“我想,如果你要,你一定也要我整个的心,腾出一点点地位来容纳你,对你是委屈……”

“好!”阿蛮迫不及待地抢著说:“有你这一句话,就不枉我结识你一场。”她又说:“不过,我倒想知道,你看中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出色人物?”

“鸣珂曲李姥家的。”

“啊!”阿蛮轻呼了一声,仿佛很惊异似地。

“你知道她?”

“知道。”阿蛮点点头,“你挑得不错!叫我心服。”

郑徽觉得异常欣慰,由于阿蛮的谅解,也由于阿蛮的称赞──称赞李姥家的“她”,比称赞他,更能使他高兴。

“睡吧!安安静静地睡吧!”阿蛮伸出手来,把他的被角掇一掇紧,然后她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真的是安安静静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