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雨声未停,荆轲却不曾听见。他平日想得太多了,临事前夕,反没有什么可想──想亦无用!他隐隐然有这样一个了解;该想的都想到了,若还没有筹划到的,即使此刻想起,也无法再作补救,而且徒乱人意,无益招害。因此,颓然一醉,早早入梦。

醒来时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是吴舍长亲自来把他唤醒的。对广成舍来说,这一天是一年中很少有的一个重要日子,列国和属国的使者,虽络绎不绝于函谷道上,但被接待在广成舍住的,却并不多;在广成舍安置的少数使节中,像燕国上卿荆轲这样被格外尊重的,更是罕见。这就是吴舍长所以特别巴结的缘故。

从半夜里起,广成舍就有人起来了,鸡声初鸣,吴舍长亦已惊醒;等唤醒荆轲时,满舍灯火通明,就像要办什么了不起的喜事一样。

张开眼,有一片华丽的气氛在迎接;荆轲觉得这一天的开始便是个好兆头,所以高兴得很。跟吴舍长相互道了早安,有人伺候著盥沐,换上簇新的冠服;然后吴舍长又亲自来请了去朝食。

“等秦副使来了,一起吃吧!”

“秦副使早就起身了。”吴舍长说,“我叫人去请来。”

在等候秦舞阳的那一段时间中,荆轲跟吴舍长闲谈著;他向居停道谢招待的盛意,因为他自己知道,这一去是不会再回到广成舍来了。

吴舍长如何猜得到他的心思?受宠若惊地逊谢了一番;紧接著又向他致贺:“荆先生今天觐见大王,必蒙上赏。晚上我再置酒恭贺;只怕一出宫就有名公巨卿相邀,一时还轮不到我。”

“那里的话?”荆轲笑道:“今晚我一定叨扰。”

“那太好了。喔,”吴舍长突然脸色一正,“我还忘了告诉荆先生,据我所知,大王今天是以大朝仪接见,朝服、设九宾,那真是罕见的殊荣噢!”

这个消息颇出荆轲的意料,但不论真假,此刻唯有表示谦虚:“果真如此,实在是逾份的恩宠了!”

“从前赵国蔺相如献璧,也是朝服、设九宾的大朝仪,他也是住在广成舍。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荆轲笑了,但笑过之后,必中又不觉恻然;蔺相如献璧弄得不欢而散;今天的大朝仪中所生的事故,比当年不知严重多少倍?秦法严峻,株连所及,只怕这位善饮健谈的吴舍长,明日此时,再不能像此刻这样高兴和得意了。

然而这恻隐之心,一闪而过,根本未在他心头留下什么痕迹;反因此而使他想到要照顾自己人,得趁这不多的时间,早作打算和安排,于是略略想了一下,说道:“今天可算是燕国的好日子。我那些从人,平时不得休闲;既然今天我要入宫,他们在舍中也没有什么事,我想给他们一天假期。应该先跟你说一声。”

“好说,好说!”吴舍长答道:“如果要到哪里去逛逛,我可以派人领路。”

“那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思了。”

正说到这里,秦舞阳就召而至,他也穿戴得整整齐齐,可是气色却不甚好;荆轲自然关切,只不便当著吴舍长问他。

朝食完毕,吴舍长先行告退。礼官未来,还有时间作最后的交谈;荆轲不愿错过这珍贵的片刻,赶紧招招手叫秦舞阳坐近身边,匆匆问道:“昨夜睡得如何?”

秦舞阳思前想后,一宵不能安枕;但此时不肯说实话:“还好。就是雨声吵人!”

荆轲也知道他不全是真话,便特别加以安慰:“一切有我,万无一失。你放心好了!”

但就在荆轲自己说了这一句话以后,心头灵思闪现,虽只如石火电光的一暼,他已把握住了一个概略。这新的看法,究竟似是而非,还是不灭不磨的正理?他一时无从去判断,不过,他觉得在此刻说与秦舞阳,恰好用来镇静他的栗六不宁的情绪。

于是他拿一只手按在秦舞阳肩上,仪态尊严,而眼中是慈爱的光芒,兼有传道解惑的严师和宽容体贴的慈父的丰神;这使得秦舞阳在心理上便先有宁贴的感觉。

“舞阳!”荆轲用很低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多少天来,你朝夕在心,魂牵梦萦的一个念头,就是唯恐失败,唯恐辜负了太子对你的识拨提携,是吗?”

“荆先生自然早就看出来了的。”

“是的。我早看出来了。我一直想办法在叫你莫怕,在想办法助你成功。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舞阳,今日之事,成功固然是成功,失败也是成功!”

秦舞阳精神一振,就像一个拿不定主意做什么便什么也不做的人,突然遇到一件离奇的事,不自觉地会整顿全神去注意一样。

“一叶初落,便知天下皆秋,这要靠智者的推想;可是一声震动天地的春雷,就是穴居蛰处的虫虺,也知道严冬已经过去,可以开始活跃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秦舞阳不能甚解,只直觉地答道:“你是说,今日之事,便是一声春雷!?”

“是的!一声春雷!只要把雷劈了出去,惊天动地,四海皆闻。这是一个消息,带给所有反秦抗暴的人,告诉他们,行动已经开始了。不管你我成功、失败,效用是一样的!任姜会把整个事件透露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叫所有的人知道,暴力不能统治人民,暴君也不必畏,不管他护卫如何森严,不能免于被刺、被杀。一次不成功,第二次还会有人来。”

“一定的。”秦舞阳急促地插口:“一定还有人饶不了他!”

“没有一个人肯饶他!今日之事,表明了什么?表明了人人把这个独夫恨入切骨!”荆轲激动了,紧捏著拳,使劲地摇晃著,“只要能反掉这个独夫,反掉这个暴虐的政权,无不乐于捐生!田光先生,樊将军,还有公主──你以为公主是殉情吗?不完全是!最主要的是,她用一死来激励我,激励我反秦。这一份坚决的斗志,都要由你我今天来表现;只要表现出来,咱们就算成功了!”

如疾风骤雨的这一番话,把秦舞阳听得目眩神迷,在心头启发了无数想法;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复杂了;更惊奇于自觉一下子变成个大人了!

“唉!荆先生。”他说话也居然是成人的口气了,“这番道理,何不早跟我说?”

荆轲笑了,“你莫责备我,我也是刚想通。”他又问,“你现在觉得心里如何?”

“我只想著把那一声雷劈响些!”

“一定响。不会是个闷雷!好了,闲话少说,我们再把未了之事来检查一下。”

未了之事,只是那数名从人的安全。秦舞阳已经按照任姜安排的计划,秘密嘱咐了为首的人。此刻所还要叮嘱一句的是,荆轲已经在吴舍长面前说了,放他们一天假。这样,对他们的悄悄脱走,更为方便。但放假的话,必须让他们知道,才不会彼此言语不符,露出破绽。

这件事谈完了,荆轲又问:“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再想一想!”

“其馀都是身外之事,不必管了!”

“那就走吧!趁礼官未到,还可以静静休息一会儿。把心定下来。”

“是!”秦舞阳挪一挪身子,重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舞阳就在这里拜别了!多蒙荆先生教诲提携。图报无日,只好在此道谢了。”

秦舞阳说得很从容,是有长进了。这一丝欣喜,掩盖了诀别的悲痛;双手扶起他来,出了厅堂,各回自己院里。

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在此最后一刻,荆轲要作最后一遍的检点;第一大事是那包毒药,伸手摸一摸,依旧在贴胸的那个口袋中,拿了出来,打开纸包,送到唇边;突然想起,夷姞在咽气以前,曾特别要他注意药力发作的时间,她死在黄昏将近,而据她自己说是在中午服下的药。照此算来,此时服药,日中可以见效,万一那时候大事未毕,毒发身亡,这才真是该死了!

差一点铸成大错!荆轲细想一想,惊出一身冷汗。但也因而明白了夷姞何以挑了服毒这个方式来结束她自己的生命的原因;她是为他作一种试验,不但要试出毒性如何,还要确定药力发作的时间,好让他易于控制。

用心如此精细,正证明了她对他的爱心的深厚。他又想到她在人世间最后的一句话:“我先走一步,泉下相见。”现在,重见的时候不远了;回想易水呜咽,断肠一别,这中间多少难捱的日子,毕竟也过去了,如今“泉下相见”,携手相看,她不知道会如何欢喜?这样想著,荆轲神魂飞越,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忘掉了。

忽然,门上剥啄数下,荆轲愣了一会,才想起此是何时何地?赶紧定定神,答道:“那一位?请进来。”

门推进来,是任姜!

一见她,荆轲有些心慌,怕她会激动,会哭,所以一时变得木然怔视,不知该如何应付?

任姜也不知说什么好?她正全力挣扎著,把摧肝裂胆的悲痛压下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眼泪,一直不敢来;但不见这最后的一面,却又无论如何不能甘心;所以是大著胆来的。她只要看一看荆轲,把最后的一个印象,深刻在脑中,留作回忆。但是,见著了他却又舍不得离开了。

终于是荆轲开口说了话:“我要进宫去了!”

“我知道。”任姜低声回答;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你多保重。一个人在外面,没有人照顾,只有自己当心。”

就这两句话,不知如何,勾起了任姜的身世之苦,眼眶一酸,自己在心里叫声“不好!”一扭身逃出室外,看看没有人,赶紧低著头,回到自己卧室,伏在衾上,热泪倾泻,无法分辨自己心中是何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外面步履杂沓,夹杂著吴舍长的吆喝:“快开中门,荆正使要进宫了!”

她又忍不住悄悄起身,从门缝中去窥看。可惜晚了,只看见荆轲的一个背影。

荆轲已经出了中门,捧著函封的樊於期的首级;后面紧跟著秦舞阳,双手高捧地图匣,神情严肃地步出广成舍,由典客陪著,登车而去。

轩昂而驯良,一色全白的驷马所牵曵的朱轮华盖的饰车,由广成舍出发,沿著渭水,往西而去。车子走得极快,转眼间就出了市廛,道路越发广阔。秦法:弃灰于道,受刺面的鲸刑。因此,青石板铺成的平整道路,极其干净;车轮飞快地辗过,不见灰尘飘扬,只闻擂鼓劈雷般的隆隆巨响。

不久,就进入禁区了。遥望渭河两岸,高大华丽的屋宇,迤逦相望,不知多少?而饰车的速度始终不减;这表示到咸阳宫还早得很。但秦舞阳已经开始兴奋了。

转过一片丛林,稍稍向北一折,再指向西,又是一片新的视界,产生入眼的是一座长桥,初看不足为奇,细看才知是极浩大的工程──数不清的桥拱,总有五六十个之多。

正当秦舞阳在心中惊叹,不知征发了多少民伕,流了多少血汗,才能造成此桥时,发觉车子渐渐慢了,最后停在一处形似关卡的屋子前面,执戟的兵士,拦住了去路。

迎宾的典客首先下车,走到第一辆车前,很客气地向荆轲说道:“请稍作小憩,略进浆水。”

接著,也跟秦舞阳说了同样的话。他知道这是切近宫禁,可能要作检查;会不会要他把地图匣打开来看?这不可不防,因而秦舞阳,一下车便向荆轲望去,希望从他的眼色中得到什么暗示或领悟。

荆轲却根本未注意到他,空手下了车在眺望著;秦舞阳丝毫不敢大意,把地图匣捧在手里,走到了他身边。

“那就是咸阳宫!”荆轲手指著桥北一大片宫殿说。

“喔。”秦舞阳把视线移到桥南,那里的宫殿,由于距离较近,看起来反更壮丽,“我以为南面的才是咸阳宫。”

“不,那是长乐宫。”

“不错!”典客正走了过来,在他们身后接口,“长乐宫在渭水之南。”

“哎!”荆轲回过身来,感叹著对典客说,“未到此处,不知秦之强盛!”

秦舞阳心想,这话说得有语病!秦国的强盛,也不过在劳民伤财,营造穷奢极侈的宫室上去表现,那不是语涉讥讽吗?

但是,秦国的典客,却是一脸得意之色,“请看!”他伸一指在空中划过,“那座横桥,也是天下第一长桥。”

“是的。”荆轲平静地答道:“久闻此桥,长三百六十步,宽六丈;六十八桥拱,七百五十石柱。专为交通咸阳、长乐两宫之用。”

“荆先生说的是。不过,这横桥不专为交通之用;也是上应天象的。”

“请教!”

“咸阳宫在北──。”

咸阳宫在北,象征众星所拱,北斗之北的“紫微”;而紫微星一向传说是天帝所居。于是,横贯咸阳的渭水,就被视作天河,有天河便有“牵牛”,那座横桥就是。

这样牵强的解释,叫秦舞阳觉得好笑,但更多的是愤慨;只为了要如此上应天象,特意修建一座不知役使多少民力的石桥,那是何等的暴虐?

这一来,他的呼吸急促了,脸色发红了!秦舞阳的皮肤是最敏感的,发怒是发红,紧张时发白,然而,他自己不知道。

荆轲是知道的,一看他神气不对,怕为典客发现,立即向廊下走去,典客不能不跟过去陪著;这算是把秦舞阳掩护过去了。

典客的公事早已交代。卫护宫禁的郎中,预先已接到通知;停车受检,不过由典客说明任务,再凭他们的经验,看清了御者未曾带著兵器,便算过关。此时供应果饵酒浆,款待嘉宾;荆轲致了谢,和秦舞阳略略吃了些,随即起身。

现在只剩下三辆车了:荆轲、秦舞阳和典客各一辆,沿著渭水南岸,往西而去。车快而稳,秦舞阳目不斜视,只见无数飞檐高阁,从眼角越过,那一座名“石柱桥”的横桥,也愈来愈看得清楚;愈看得清楚,愈觉得浪掷人力的可怕。

离桥还很远,路已显得弯曲,御者的右手略紧一紧,驷马微微右偏,一阵急驰,转上横桥,把壮丽的长乐宫抛在后面;马蹄敲打著临空的桥面,跟在坚实的路面上所发出的清脆的繁响,又自不同,“咕隆、咕隆”地回响特大。这声音的改变,加上遥望咸阳宫的壮丽,使得秦舞阳耳目所及,陷入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晕眩状态。

他有这样一种感觉,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但是,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不真实;不是幻觉,也不是可望而不可及,只觉自己不应该会在这样的一种境地之中。他有些不相信自己,在燕市的陋巷打滚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何以一下子会到了这样一个为天下人所瞩目的地方?

因为不是幻觉,他心中的疑问,也不会幻灭;偶然看到手中所捧的地图匣,猛然一惊!多少天来,隐隐然有所不安的原因,这里清清楚楚地发现了,他自觉受到了逾份的重用,而且用在一个完全错误的地方:他的好勇斗狠,不宜用在庙堂之上。

这一丝自馁,几乎使他在急驰的车上站立不住:赶紧挺一挺胸,把全身的力量贯注在双腿上。遥遥望去,前一辆车上的荆轲,屹立不动,这对他是一种鼓励,但也使得他更为惭愧:觉得与荆轲太不相类了。

而荆轲也在记挂著秦舞阳。因为眼前的景象,连他都不免目眩神移,心旌摇摇:那么,可想而知的,秦舞阳更将震动得六神无主。因此,他的视线虽在前面,一颗心却在后一辆车上。

过了桥,车子向右转去,绕著咸阳宫由东转北,在“雍门”下车。迎宾的仪卫,雁行肃立:在典客前导之下,秦舞阳紧随著荆轲进入咸阳宫,只见静悄悄一座院落,东西两面,都是一列九间,大小相等的屋子,引入西面第一间,典客把他们安顿下来,低声说道:“请在此稍息。等大王升殿,我再来招呼。”

说完,典客便就走了。荆轲看著秦舞阳点一点头,端然静坐:他的心也相当乱,因为到了完全陌生的所在,而又是特重仪节的严肃之地,他须得好好想一想,才不致乱了步骤。

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那包毒药:他悄悄控手取了出来,在袖中摸索了一会,把丸药都倾在手掌中捏著。就在这时隐隐听到钟鼓齐鸣:他知道秦王已经升殿了,于是把那只捏了丸药的手伸了出来,看看窗外无人,背著身去,把所有的毒药都放入口中。

药是毒药,却有异香:药丸不大,干咽亦不困难,等完全吞了下去,荆轲心想,在人世的时光有限了!

就这一念,他的想像飞跃,自觉比平日又自不同。

现在可以确确实实计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了!最多不过半天,魂魄将随夕阳落入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中。但生命的尽头,却是生命的高峰:在此一刹那,他顿悟出生之哀乐:寂寞地死去是可悲的──哪怕是死于安乐,仍不免怏怏然不满足──大多数是如此,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像他这样,生命的存在与终结,连为一体而泯灭了生成有无的界限,生的意义要在死的顷刻得到最高的发挥,因此,死是永生,临死以前才能享受到生命中最高的乐趣!

那就是此刻!荆轲内心中有著一种异乎寻常的恬适──他知道,这便是生命中最高的乐趣。遗憾的是,生死关头,直要到此刻吞下毒药,确实自知死期时,才能真正地勘透:否则,可以好好地说与秦舞阳听,治好他那紧张与自卑的毛病。

这样想著,荆轲不由得侧著脸去看秦舞阳。他垂著眼、闭著嘴唇,神态是克制著的平静。荆轲特别注意到他的按著地图匣的手指,在刚刚晒进屋的淡金色的阳光映照之下,微微抖颤:极微、极微的,不是仔细观察,看不出来。

“舞阳!”他喊一声。

“嗯!”秦舞阳迅即转过脸来。

“你我竭诚修好而来。燕国君臣上下,一片诚心,已为秦王所鉴纳:今天设大朝议接见,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嘉许,所以你我的任务,一定可以顺利达成。你不必紧张,害怕万一失仪,秦王见罪:不会的!秦王正当愉悦之际,一定宽大为怀,不肯轻施雷霆之威,你放心好了!”

秦舞阳感激地点一点头。他懂得荆轲的隐语,也接受了他的抚慰,回报了一句:“请放心。我知道何以自处!”

这不是故意宽慰荆轲的假话,然后这话的背后,是连秦舞阳自己都不知道的虚幻的自信;一时所受到的鼓舞,不敌他那潜在著多少日子而此刻正在逐渐浮现的自卑之感。

悠扬的钟鼓声停止了。广阔的殿庭中,静得声音不闻,恍如无人;然后,隐隐听得传呼:“传大王诏令,召请燕国使臣!”

传呼的声音,一波一波,递相应和;声音越来越响,秦舞阳的心弦也越扯越紧。等传呼的声音终了,刚可以喘口气,看到典客沿著长廊,匆匆而来,他的一颗心马上又悬了起来。

“请!”典客在门口做了个揖让的手势,“两位请随我来!”

“是!”荆轲响亮地答应一声,徐徐站起身来,手捧函封及樊於期的首级的木盒,看一看秦舞阳,步出门去。

秦舞阳早就准备好了,亦步亦趋地随在荆轲身后。典客领著他们,绕过长廊,下阶向北一折,踏上甬道;秦舞阳低著头,只看到甬道是平整的白石所铺砌,极宽,也极长──那是他心中的感觉;因为低著头走了好久、好久还没有走完。

眼角扫过,甬道两旁是一双一双裹腿的脚;脚旁拄著一段木棍,可以想像到那是卫士执著的戟。忽然,卫士的脚看不到了,却看到荆轲的脚停了下来。

秦舞阳不由自主也收住了脚步,同时抬眼看了一下。他的身材比荆轲高,视线不受阻挡;放眼一看,怯意如严冬的北风一般,吹袭得他摇摇欲倒。

他不但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甚至于他也不能想像有这样的场面。

然而,秦舞阳实在也看不到什么!目迷于五色,而耳震于他自己的心跳;头上嗡嗡作响,一阵晕眩,一阵清醒;晕眩时想闭上眼,清醒时却又感到数不清的目光如箭,一齐都射在他身上,局促得几乎想转身逃走。

荆轲却正好相反,他原来就是喜欢表现的人,越是大场面,越受人注视,他的精神越抖擞;同时,他也深切地自感著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的表现,生命的发皇,达于极点,因而顾盼自如,比平时显得更加从容,更加有把握。从殿上的秦国群臣的眼光中,他知道自己是如何地受到了赞许和钦佩;这使他内心中浮起如饮醇醪般的感觉;飘飘然地陶醉著,把他身后的秦舞阳忘记掉了。

等典客取得了殿前执法官员准许上殿的暗示,重新移动脚步,导引向前;荆轲微微垂著眼,作出外臣谦恭的神态,却大致仍能看清殿上的情形,果然是朝服设九宾的大朝仪:奉常、郎中令、卫尉、太仆、廷尉、宗正、治粟内史、少府,加上归班的典客,秦国的九卿──九宾都执圭肃立,陪侍秦王,接见燕国使臣。

荆轲越发沉著敏锐了,一暼之间,便已看清了殿上殿前的地位,他的脚下极有分寸,一步一步慢慢走去,如覆平地样通过石阶,踏上玄墀;刚刚俯身把手中的盒子放下,准备著行觐见大礼,突然听得一声轻喝:“请止步!”

在如此肃穆郑重的场合,就这一声轻喝,已是合殿皆闻;而荆轲更如听得雷响一般,心头大震;不过他并不急于回过头去,只微微侧耳,凝神静听!

可是,他马上发觉自己错了!同时,他也完全可以猜想到是怎么回事?此时,秦舞阳最需要他的帮助,哪怕是看他一眼,对他都有莫大的抚慰作用。

念头还没有转完,行动已经开始,他扭过头去,只见秦舞阳面如白纸,两条腿抖个不住,站在那里望著一名执戟郎中,嘴唇翕动,却听不见他的语声。

不能再等待了!他看出秦舞阳要支持不住了!但是,他也看准了那执戟郎中,不敢有无礼的举动,大可不必慌张。

就在这一宽慰之间,他把握住了自己应该采取的态度和应付的要诀──要诀是不当它一回事,当它是个笑话。

于是,他斜睨著秦舞阳笑著,然后向上顿首,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小国之臣,兼以年幼,初睹上国威仪,不免战栗惶悚;伏请大王赐以温慰,得免畏怯,俾能完成通诚修好的使命!”

他那觉得好笑的笑容,和这一番解释,一殿的人,包括秦王嬴政和阶前执戟郎中在内,却都觉得好笑了。这燕国的正使,看见他的副使在如此的盛典中失仪,居然是毫不在乎的劲儿,岂不可笑?

严刻的嬴政要施以小小的惩罚,不准秦舞阳上殿觐见,“取秦舞阳手中的地图,呈上来!”那是嘶哑的豺声,荆轲从未听见过这样难听的声音。

他有片刻的迷惘,等警觉时,看到执戟郎中已自秦舞阳手中取过了地图匣,双手高捧著,等待有人来接取。对了,他想起来了,秦法:任何警卫的武士,非奉诏不准上殿。这给了自己一个收回地图的好机会。

于是他伏身后退数步,轻巧地一转身子,站起来伛偻向前,一面朝那捧著地图匣的执戟郎中走去,一面窥看秦舞阳。

非常奇怪地,秦舞阳的双腿不发抖了,他的紧张消失了,但是晚了!他没有办法再接近嬴政,流血五步的壮举狠著,已经与他无份,因此,他的一双眼睛几已完全失神,他的眼睛表示著自己知道,他的一切,生命、事业、荣誉,一切的一切都已完了!

这使得荆轲再也不忍心在心中恨他坏了大事,只觉得自己和太子丹都不对,太子丹固然是爱之适足以害之;而自己明知他不能担当大任,迫于太子丹的情面,勉强带了他来,更是缜密筹划的全局中,牵一发动全身的不可原宥的败著!

一想到此,悔之莫及!荆轲顿觉身子发软,锐气全消,感到孤立无援,失去了控制情势的信心。

但是,他究竟是强者,不等自己整个崩溃下来,暗暗咬一咬牙,撑持住了。接过地图,慢慢回身,走向原处;就这几步路的功夫,略略恢复了信心,决定了随机应变,格外审慎的方针。

他把地图匣与首级在玄墀上摆在一起,然后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外臣荆轲,燕国所遣,朝谒大王!”

“我那故人的近况如何?”

荆轲知道这是指太子丹而言,既称“故人”,尚念旧情;在嬴政来说,已经是罕见的恩宠了,趁这机会,正好交代了过去那一段纠葛。

于是,他紧接著嬴政的话答道:“燕丹当年思亲心切,潜行回国;咎戾甚重,至今不安。今得输诚修好,伏乞大王不咎既往,则燕丹有生之年,皆是感激之时。”

嬴政没有说话,却如枭鸟般砾砾大笑,笑停了才说:“我早就把他看透了,想做个硬骨头的人,却是硬不起来。”

这是何等的轻蔑侮辱?荆轲这才明白太子丹如此切齿痛恨于嬴政,实在也不算过分。莫狂妄!他在心里冷笑:回头让你知道,太子丹不是硬不起来的人!

“荆轲!”嬴政又说:“秦国的叛贼樊於期,可真的伏诛了?”

“燕国岂敢欺骗大王!”说著,荆轲把木盒打开,须眉虬张的一颗樊於期的首级,呈现在秦国君臣面前,“大王请看,此是樊某正身!”

嬴政不置可否,翻著一双白多黑少、凸出眼眶外面的暴眼,看著两旁,然后喊道:“廷尉!”

九卿班中,应声闪出来一个人,端笏答道:“臣李斯在!”

“你看看,可是那个老匹夫的脑袋?”

“容臣仔细验明了回奏。”

李斯捧著木盒,走向殿前亮处,左看右看,看完了把木盒放回原处,尘扬舞蹈地拜了下去:“敬贺大王,巨奸伏诛,国家之福!”

他话刚完,只见一阵小小的骚动,左右大小群臣,都在原地跪了下来,响亮地高呼:“万岁!”

“看来燕国未曾欺我!”嬴政问道:“燕国何所求?”

“燕别无所求,唯愿托庇于大王德威之下,安居乐业。特献督亢膏腴之地,敬备上国屯兵之用。”

“嗯!”嬴政满意地哼了一声,“把地图呈上来!”

“遵召!”

捧起地图匣,荆轲茫然无计,心乱如麻。秦舞阳差一点败露行藏的危机,算是已经过去;可是没有秦舞阳作助手,一切的计划都推翻了。这该怎么办呢?

于是,他只好以从容作为拖延的手段,好在殿大,循规蹈矩地一步一步走到秦王面前,很有一段时间可以考虑。

但是,越走越近,秦王嬴政所予他的压力也越大,因而脚步从容,内心焦急;特别是看到嬴政的丑陋的形相:一双几乎尽是眼白的暴眼和那尖端钩曲的鹰爪鼻,入眼以后,很难从心头抹掉这个印象,使得他的思维更加不能集中了。

终于走到了嬴政面前,相隔在五步以内,他再度行礼──放下匣子,双膝屈下,以头著地,静止不动;这称为“稽首”,是最尊敬的朝见天子的礼节。

当额头与冰凉的地面相触时,眼前是一片漆黑;这使得荆轲有刹那的清醒,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应该接替秦舞阳的位置,因为徐夫人匕首藏在图的末端。

稽首还是默祷,以头著地,不能伏得太久,一个念头转完,也就该起身了。脸往上一抬,恰好看到蒙嘉站在嬴政右面,这下,他找到了临时的助手。

打开匣盖上的封泥,取出精裱细绘的督亢的地图,他抬眼看了看蒙嘉,往东面一站,偏著身子,西向躬腰敛手,轻声说道:“拜烦右庶子相助一臂。”说著图轴往前拉开了些。

“是!”

蒙嘉轻声应诺著,随即走了出来,先向秦王行了礼,然后转面向东;荆轲审度著地位,看看还是太远,却不便再向前靠,只好与蒙嘉面对面跪了下来,相互一拜,把地图拉了开来,将前端交与蒙嘉。

“过来!”嬴政命令,“这样子我看不清楚。”

这真是天从人愿了,荆轲与蒙嘉膝行两步,到了离嬴政伸手可及的位置才停了下来。蒙嘉把住地图前端,稍稍用了些力,荆轲猝不及防,一拉便拉开了小半幅,而蒙嘉的身子已经往后仰了。

“此图甚长。尊使须得后退,才有展布的馀地。”

一上来便与荆轲的意图格格不入。如果秦舞阳在,而他是蒙嘉的位置,便会将图的前端,徐徐卷起,不叫秦舞阳移动位置,以便于下手。此刻无奈,只好后退两步,与嬴政的距离,可又远了。

“督亢乃燕国的命脉,燕国以督亢奉献大王,正所以示其臣服于秦,历万世而不变的至诚。”

“嗯、嗯!”嬴政是十分嘉许的表示;看著荆轲的那双暴睛,格外显得凸出!

啊呀!坏了,荆轲在心里喊。照原来的计划,他在西面讲解,把嬴政的视线吸引住了,秦舞阳才好出其不意一击而中,这时候嬴政眼睁睁地看著,如何动手!

这把荆轲急坏了!此时他才真正痛恨秦舞阳太不济事,痛恨太子丹识人不明,更痛恨自己当初不能择善固执。气血浮动,方寸大乱;剩下的一点清明理智,还要放在对秦王的进讲上面,以致于根本无法考虑图穷以后的事了。

蒙嘉算是弄对了方法,不能再叫荆轲后退;再往后退,指点讲解,诸多不便;他一寸一寸地把图卷了起来。

而荆轲的心,像是一刀一刀在切割一样;自觉头上嗡嗡作响,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

就在这焦灼、昏瞀、心中无主宰的时候,荆轲突然发现,手中的图快穷了,口中的词也快穷了;但是照那粗壮的卷轴看来,仿佛地图还很长,如果再延伸开去,露出衬裱的空白,那么,这卷轴何以如此粗壮,立刻便成了很大的一个疑问!

这样想著,他觉得时机已到了异常紧迫的关头,没有什么再可以考虑的了!成败在此一举──先发制人,还有侥幸的可能;后发制于人,必败无疑,而且是彻底的失败,与出乎失败的失败,大不相同!

风驰电掣般的意念,在他心头一闪而过;生命的潜力,发生作用,陡觉精神一振。他遥指著地图的前端说:“大王请再看此处!”

等嬴政把头转向蒙嘉那面,荆轲一松卷轴,用右手把嵌藏在轴中的匕首取了出来;身子往上一起一扑,用左手去抓嬴政的衣袖。思量著制住了他的左臂,手中的匕首才可以当胸刺他的要害。

这一抓倒是把他抓住了,但抓得不是地方!

君王的礼服称为“端委”,讲究的是“端正无杀”,用整幅料子裁制,不削不剪,宽大无比,穿在身上,抬肩垂至肘部;以下再接上软滑的丝绢,都是真正的衣袖,规定的尺寸是二尺二寸,除了自肘至腕的尺把以后,还有一尺多垂著。

荆轲所抓住的,就是这下垂过手的一部份。嬴政突然觉得衣袖牵掣,回头一看,匕首已指向胸前;大惊之下,自然而然地用右手往地上一按,使劲跃起;只听见裂帛似地极清脆好听的一响,他那二尺二寸长的衣袖,自接缝之处断裂,却仍抓在荆轲手中。

突起不测,殿上群臣,都为眼前的景象吓傻了,一个个眼睁睁地看著,根本就不曾想到该有所作为。殿下执戟的郎中,发现了殿中的巨变,也无不紧张万分,然而他们也只得干著急,因为未奉诏令,不准上殿。

嬴政那里还想得起召兵相救?事实上荆轲也不容他有喘息说话的机会;一击未成,提著匕首,挥了上来,嬴政急著逃命要紧。

衣幅委地,又悬著长剑,行动十分不便;幸亏一只衣袖已经裂去,反倒少了个累赘,嬴政左手捞起下摆,右臂推倒屏风,踉踉跄跄地从西面逃了开去。

他的身子还相当矫捷,吃亏的是身不满五尺,个子太矮,步伐不大,禁不起昂藏七尺的荆轲,两步可抵他三步;看看快要追上,偏偏又为自己垂地的衣服下摆所绊,一跤跌在地上。

荆轲心头一阵狂喜,脚下一紧,举起匕首,想和身扑了上去;就这时,眼前黑忽忽一块影子飞来,荆轲慢得一慢,肩上被撞击了一下,低头看去,是个细竹篾纺织的提篮──它是侍医夏无且的药囊;一看秦王危急,直觉地掷向荆轲的。

就这一掷,救了嬴政一命。最严重的危机过去了,殿上群臣都不自觉地喘了一口大气;嬴政本人,信心和勇气也在这一刻,稍稍恢复了,他就地一滚,爬了起来,想到一个闪避的方法;绕著合抱的铜柱,迂回旋转,一忽儿在左,一忽儿在右,使得荆轲无法捉摸。

然而他还是不能脱身,也不能稍有松懈。于是他想到反击,也想到了他腰间所悬的利剑。

一想到剑,嬴政顿有如梦方醒之感,一面自怨糊涂,一面精神突振,左手握住剑鞘,右手伸到剑把上使劲一拔。可是没有能拔得出来!

王者之剑,长度过于臣僚武士所佩的剑;嬴政个子又矮,臂短剑长,无法出鞘。于是危机又加深了;兵器是“一寸长、一寸强”,匕首难以敌剑,而况嬴政的那把剑,必是切金断玉的利器,荆轲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必得在此顷刻间,制嬴政于死命,等他剑一出手,便是大势已去,所以不顾一切地狂追硬赶,把满殿秦臣都看得停住呼吸,一颗心直悬到喉咙口!

“大王负剑,大王负剑!”殿前有人大喊。

这一指点,嬴政大喜,用左手使劲把长剑往身后一推;右手伸到背后,找著了剑把,伏腰躬身,“刷”地一声,拔出了剑,回身便砍。

势子来得好急,荆轲只见眼前一条青白色的光影一闪,随即一阵剧痛,同时身子也支持不住了,一歪倒地,左掌掀在自己大腿上,摸了一手的血。

嬴政只是楞砍一剑,砍完了便跑;荆轲到这里还不肯认输,望著嬴政的背影,将匕首掷了出去,可惜掷得不准。

徐夫人的匕首,果然不凡!一著光滑的铜柱,未曾滑落,直刺入柱。嬴政正好闪在柱后,探头一望,荆轲斜倚著另一根柱子,左股血流如注,手中空无一物,而脸上却有著自嘲的笑容。

多少天的准备,多少天的思量,多少人的心血,多少人的期望──活著的太子丹、太子夫人、武平、高渐离;泉下的田光、樊於期、夷姞──一起在这一掷之中,化为青烟。

荆轲心痛如割,但是,他能够克制。事情到此,他反能冷静考虑;今日一局,还不必认输;要为后人留下重来的馀地。如果今天行刺的经过,传了出来,叫人闻而生畏,不敢踏著他的血迹再来,那都是一大失败。

于是,他睥睨著躲躲闪闪的嬴政笑道:“事之不成,是由于我想效曹沫生劫齐桓的故事。便宜了你,容你再多活几时!”

嬴政大怒,一跳而出,挥剑向荆轲乱刺,刺到第八剑才歇手,扔下了剑,坐在那里喘气;脸色苍白,好久、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殿上殿下,都如做了一场噩梦,馀悸犹在。在那比较沉著的,想起该为秦王叩贺压惊,于是以九卿为头,纷纷稽首。

嬴政失去了平日的阴鸷冷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视线每一转到荆轲伏尸之处,便很快地避了开去,连死去的荆轲,他都不敢去看。

未得秦王的诏令,不敢退朝;殿上殿下,沉寂如死;淡淡的日影,移入殿中,在这一股凄凉阴暗的气氛中,嬴政开口了,“蒙嘉呢?”他那嘶哑的豺声,由于说得太急,倒有些像冬夜的狗哭。

“臣、臣、臣蒙嘉在!”蒙嘉仿佛得了寒疾,牙齿与四肢,一齐抖个不住。

“你看见没有?”嬴政翻著白眼问他。

“臣惊慌莫名!”

“我不死,只怕不称你的心吧?”

这一说,蒙嘉“咕咚”一声,吓得昏倒在地上。侍医夏无且,赶紧出班,捡起药囊,赶上来诊视。

“别理他!要这么死了,是便宜他。”嬴政突然换了一种十分亲切的声音喊道:“无且,你过来!”

等夏无且诚惶诚恐地走了过去,嬴政破例赐坐,让他面对群臣,坐在身边。他觉得必须要对夏无且说几句奖励的话;可是当要开口时,他沉吟了!他有许多感慨、许多发现、许多的恐惧和警惕!

满殿群臣,何以只有夏无且一个人来救他?那些人可能是吓傻了,也可能是故意袖手。不管如何,他们都经历了一场考验,事实证明他们都是靠不住的,对他没有深切的感情的;如果视他为君父,有一种伦理上的天性存在,自然而然地会奋不顾身地赴君难。而他们没有!

心里这样想著,嬴政顿时感到心灰意懒,自己告诉自己,以后要深居简出,要格外加强防卫;要特别对臣下稽察考核,断然消灭那些不忠的人!

此刻呢?此刻决不能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但不妨透露一句半句,看他们可会觉得惭愧?

于是,他伸手放在夏无且肩上说:“无且爱我!”

这是指责秦国的群臣不爱其君。以李斯以次,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没有谁敢,也没有谁想说话。

“无且!”嬴政转脸问道:“你何所求?”

夏无且楞了一下,顿首答道:“臣唯愿活人!”

“值得活的人,才能让他活下去!你看,那个犬豕样的蒙嘉,死有馀辜!”

夏无且唯有再一次顿首,不敢赞一词。

“无且!你该受上赏。”嬴政又问:“你自己说,你想要什么?”

“臣无功……。”

“怎说无功?”嬴政大声打断他的话,白眼一翻,叫人害怕。

夏无且猛然惊觉,救了君王,明明是大功而竟说无功;多疑的嬴政不会想到那是句谦词,万一追究下去,可以罗织入罪,所以吓出一身冷汗。

还好,嬴政换了副看来比较和蔼的神色,“你失言了,无且!”他说,“你不会像那些狠心贼子一样,唯愿我死,才觉快意。是不是?”

“是!”夏无且赶紧响亮地答道:“唯愿大王,长生不老,与天同寿!”

嬴政点头称许,大声宣布:“夏无且,著先赐黄金二百镒!”

夏无且自然顿首谢恩。然而他内心是惭愧的!

尾声

“我那二百镒黄金受之有愧。”夏无且痛心疾首地说:“对不起荆轲、对不起燕国、对不起你们这些──,”他格外放低了声音:“反秦抗暴的朋友!”

“唉!天意!”夏无且的朋友董生长叹著,黯然无语。

公孙季功──夏无且的另一个好朋友,愤愤地追问著说:“无且!我要问你:你如不爱那个家伙,怎会用药囊掷击荆轲?”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夏无且痛苦地摇摇头。

“狡辩!”

“不,我错了!但是,我决非狡辩!”夏无且激动地说,“你不了解一个做医生的人的心理──我,像我这样从小便学著去救人的人,没有‘见死不救’的习惯。……”

“禁声!”董生轻喝;大家一齐侧耳静听,果然有人在叩门。

董生和公孙季功没有什么关系;夏无且是侍医,交游必须慎重,这夜来看他们,一吐积郁,就是件犯禁的事,如果行迹落入外人眼中,辗转传入宫廷,会生麻烦,所以他首先站了起来,轻声说一句:“我避一避!”随即转入别室。

这里,董生才去开门;门外有疏星淡月的微光,映著一个身段苗条的女子,穿一身深黑的衣服,望去如幽灵一般。

“娘子!”董生诧异地问:“昏夜叩门,请问何由?男女有别,未便延接,你就在这里说吧!”

“是我!”那“女郎”轻声答说;随即去掉了披在头上的黑巾。

董生凑过脸去仔细看了一下,笑道:“原来是你!”

说完,他把“她”一手拉了进来,顺手关紧了门。

在门缝中偷窥的夏无且好生奇怪。来客穿著女服,面目姣美白皙如好女子;但头上却是男子的发髻,行动虽然沉静,隐隐然仍有须眉气概。那么到底是男是妇呢?

就这里,公孙季功拍著那人的肩笑不可抑,“子房!”他笑停了说,“看你这怪样子!”

“这样子方便些。”那人的声音极其温文,“可知我此来何事?”

“谁知道你?你的行踪,一向是叫人猜不透。”

“我来访夏无且。”

“喔!”公孙季功奇怪了,“你与夏无且熟识?”

“不!尚无缘识面。只是我必得找他谈一谈,等了好几天,才等到今天这个机会──有人告诉我,说到你们这里来了。人呢?”

公孙季功与董生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决定让他跟夏无且见面。

从他们的眼色中,来客已经会意了,“且慢!”他一扬手中的衣包,看著身上说:“这样子不便与初交的朋友相见,且等我先换衣服。”

等他恢复本来面目,是个丰神清俊,另有一种令人心醉的魅力的美男子。夏无且心仪其人,便不必等主人通知了,一闪身走了出来。

“我,夏无且。”他迎面长揖:“请教尊姓?”

“我来引见、我来引见!”

公孙季功为夏无且介绍,这神秘的美男子,名叫张良,字子房,是韩国最有名的贵公子,他的祖父、父亲,执掌韩国大政数十年,算来相韩已历五世之久。但是,韩国已经亡了两年了。

“喔,原来如此!”夏无且深深会意,“请问有何见教?”

张良看著董公和公孙季功说:“两位该知道我的来意!”

“莫非是打听荆轲的消息?”董生转脸看著夏无且说:“子房自前年有国破之痛,弟死不葬,尽散家财,欲行荆卿之事。可惜,他在荆卿生前,没有机会见一面。”

一提到荆轲,夏无且又抑郁了,“唉!”他长叹说,“荆轲恐怕死不瞑目!”

“请教足下,都说没有足下一击,荆轲必可成功。可有这话?”

“是。”夏无且把头低了下去。

“我看不然。”

“何以呢?”性急的公孙季功抢著问说。

“他跟燕太子丹一起,就注定了要失败。但是,他的失败,并不表示别人也不能成功。”

“好!该浮一大白!”说了这一句,公孙季功急著找酒去了。

“子房温文如处子,其实心雄万夫。”董生对夏无且说,“如果秦舞阳换了子房,大事毕矣!”

“不!”张良提出不大相同的见解,“如果我与荆卿相识,我决不劝他这么做,更不用说与他合作。”

“咦!”携著一尊酒走来的公孙季功,诧异地问:“你走的路子,不是跟他一样的吗?”

张良答非所问地说:“今天我是特意来向夏先生打听消息的。且听夏先生说了当时的情形,再略陈鄙见如何?”

于是,夏无且又不惮烦地把那天咸阳宫的所见,细细地说了一遍;起先是平静的,说到他不知不觉地把药囊掷了出去时,一下子悔恨交并,又激动得语不成句了。

“夏先生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就算错了,徒悔无益,该当设法补救。”

“是的,是的。”夏无且抓住他的手臂,痛切陈词,“张先生,我的错,怕唯有你才能补救;如有所命,百死不辞!”

“请自制!”张良平静地规劝,“一动感情,方寸易乱。我还要请问:荆卿就义之前是何态度?”

“从容极了。他说事之不成,是因为他要学曹沫生劫齐桓的故事……。”

“这是英雄欺人之谈。”公孙季功抢著说了一句,颇有不以为然的意思。

张良却没有表示,望著空中沉思久久;这态度很奇怪,三个人一齐用催促的眼光看著他,要他说话。

“荆卿可敬!我的主意又要改了。”张良点点头,喝了口酒又说:“荆卿死前那几句话,是一种召唤,告诉后人,莫因他的失败而却步;只为了叫此独夫亡头,其事不难。”

“啊!”三个人一齐失声轻喊;他们同意了张良的解释,同时觉得荆轲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又提高了。

“但是荆卿错了。错在不该曲徇燕丹的心愿──我们可以想像得到,荆卿不会作此行险侥幸的建议,必是燕丹动之以情的结果。而燕丹要杀嬴政,一半出于私怨,报私怨没有请他人动手的道理;如果燕丹自请觐见输诚,而以荆卿为副手,情况便又不同了!”

这真是语惊满座!三个人一齐倾身向前,急待听他的下文。

“不过荆卿虽未成功,亦不算失败;成功成仁,原是一事之两面。我原来的想法,本已改变,觉得亡秦重于诛此独夫;可是此刻,我又要走回头路了。”

“是因为如你所说的,受了荆卿的‘召唤’?”董生问他。

“是的。”张良从容说道:“我要嬴政知道,失败不足以令人气馁;杀身不足以令人畏惧;防范越周密,手段越恐怖,越有人要反抗他。”

“那么。”夏无且急急问道:“请问张先生如何下手?可有容我效力之处?”

“让我想一想再说。”

在他这沉思的片刻,天色已露曙光;张良走过去打开东面的一扇窗子,朝阳从山后所散布的灿烂的光辉,把其馀的人都吸引了过去,一起在窗前眺望著。

忽然,张良指著东方说:“我要走了!”

“到那里去?”公孙季功问。

“到东海之滨,去访一位力士。我要诛独夫于通衢广场之中,使天下闻知。我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是,荆轲以后有荆轲,张良以后有张良;身可死,志不灭!再见了!”

张良飘然而去;向著东方的光明。夏无且、公孙季功和董生默然低头,他们为张良祝福,但也悼念著荆轲!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