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起身,薛先生自己没来送行,却把这里的饭钱替我们开销掉了,又给雇好了几辆独轮车。闵先生的舅子一定是觉得只有乡下女人回娘家才乘那种二把手的小车,他穿着一身雄纠纠的青年装,猴在上面太不是样,因此坚持着要另雇一辆黄包车。黄包车不好拉的地方,他宁可跳下来自己走。

闵太太和我合坐一辆独轮车,身上垫着各人自己的棉被,两只脚毕直地伸出去老远,离地只有两三寸,可是永远碰不到那一望无际的苍黄的大地。那旷野里地方那么大,可是独轮车必须弯弯扭扭顺着一条蜿蜒的小道走,那条路也是它们自己磨出来的,仅仅是一道极微茫的白痕。车子一歪一歪用心地走它的路,把人肠子都呕断了,喉咙管痒梭梭地仿佛有个虫要顺着喉管爬到口边来了。闵太太忍不住问车夫:“你说到永嘉一共有多少路?”照车夫的算法,总比别人多些,他说:“八十里。”闵太太问:“现在走了有几里了?”车夫答道:“总有五里了。”过了半天她又问:“现在走了有多少里了?”车夫估计了一下,说:“五里。”闵太太闹了起来道:“怎么还是五里?先就说是五里……”车夫不作声了。

闵太太怀中抱着的小孩老是要把一只脚蹬到车轮里去。闵太太得要不停地把他的腿扳回来。他屡次被阻挠,便哭了起来。我说:“要不要让他头朝这边睡?或者我同你换一边?”闵太太说:“不行,还非得这样不可呢!不然我喂奶不方便,我一只手臂撑不开来。我的钮扣又在这边。”正说着,一个冷不防,小孩已经把脚插到车轮里去了,闵太太来不及地叫车子停下来,早已哭声大作。闵太太竭力替他揉着,不住口地哄着他:“看谁来了!快看,看那边王妈来了!王妈,快来抱维桢!”小孩还是哭,她连忙改口道:“呵,呵,呵!不要王妈抱!我们要外婆抱!外婆呢?——咦,这是什么?牛喏!快看——牯牛喏!”路上当真有几只水牛,也并不在那里吃草,只是凝立着,却把人不瞅不睬。那小孩含着晶莹的眼泪与鼻涕,向它们注视着。闵太太便用极柔媚的声调代他自我介绍道:“牛!我是维桢!”我觉得她这句话精彩极了,是一切童话的精髓。

遇到乡下人赶集,挑着担子,两头都是些箩筐,一头装着鸡鸭,一头装着个小孩,想必因为丢他在家里没有人看管,只好带他出来,他两手攀着竹筐的边缘,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们。闵太太向我说:“你看那只羊的肚子!——给它塞了多少东西进去。”那小羊身子底下晃晃荡荡吊着个大石头似的肚子,然而还是跳跳纵纵的,十分愉快,好像上公园里玩似的。棕色的草屑上,朝露还没干。这旷野是很像冬天的公园。

太阳渐渐高了。我没想到冬天的太阳会那么辣。我没带伞,也没有草帽,只得仰起头,索性迎着太阳,希望它晒得匀一些,否则一定要晒成花脸。我闭上眼睛,一只手紧紧地攥住车轮边上的一只木杆,因为坐在上面老是滑溜滑溜地像要掉下来。两只脚虽然离地不到三寸,可是永远是悬空的。四面海阔天空,只有十万八千里外的一个灼热的铜盆大小的太阳是一个确实存在的东西,和我脸对脸,面红耳赤地遥遥相对。

坐久了,闵太太比我更吃力,她还抱着个孩子。看见那边来了个独轮车,车上把箱笼堆得老高的,一个男子抱膝坐在上面,非常舒服的样子,闵太太便道:“我们也应当像那样坐就好了。照那样,我们也要不了这么些车子。”她别过头去向那推着一车行李的车夫说道:“你看人家一辆车子有多么重!你这个多省力——还抱怨!”这车夫年纪只有十八九岁模样,细条条的身子,小长脸,狡黠的黑眼睛,浓眉毛。他的几个同伴都是老实人,只有他,处处抓尖,一会又要换个车子推,一会又要歇歇脚。他听了这话,只笑了笑,撇着闵太太的诸暨口音答道:“像那样是推不来的!”闵太太道:“那人家怎么推的?”他道:“他们那是木轮子,像我们这是橡皮轮子,压得太重了要别掉的!嗨!”正说着,又来了一辆堆积如山的独轮车,经闵太太指出,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在木制的车轮上面配了一圈橡皮。

我一直闭着眼睛,再一睁开眼睛,却已经走上半山里的一带堤岸,下面是冷艳的翠蓝的溪水,银光点点,在太阳底下流着。那种蓝真蓝得异样,只有在风景画片上看得到,我想像只有瑞士的雪山底下有这种蓝色的湖。湖是一大片的,而这是一条宛若游龙的河流。叫“丽水,”这名字取得真对。我自己对于游山玩水这些事是毫无兴趣的,但这地方的风景实在太好了,只要交通便利一点,真可以抢西湖的生意。当然这地方在我们过去的历史与文学上太没有渊源了,缺少引证的乐趣,也许不能吸引游客。这条溪——简直不能想像可以在上面航行。并不是没有船。我也看见几只木排缓缓地顺流而下,撑篙的船夫的形体嵌在碧蓝的水面上,清晰异常。然而木排过去了以后,那无情的流水,它的回忆里又没有人了。那蓝色,中国人的磁器里没有这颜色,中国画里的“青绿山水”的青色比较深,《桃花源记》里的“青溪”又好像比较淡。在中国人的梦里它都不曾入梦来。它便这样冷冷地在中国之外流着。

那滑头的车夫唱唱喓喓地走在我们前面,他穿着短袖汗衫,袴带里掖着一条粉红条子的毛巾,直柳柳的腰肢左右摇摆着。他唱的那种小调,永远只有那么一句,那调子听上去像银链子的一环,像一个8字,回环如意。路远山遥,烈日下的歌声明亮而又悲哀。

独轮车在黄土道上走着,紧挨着右首几丈高的淡紫色的岩石,石头缝里生出丛树与长草。连台本戏里常常有这样的一幕布景的,这岩石非常像旧式舞台上的“硬片——”不知道为什么有那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有一处山石上刻着三个大字,不记得是个什么地名了,反正是更使人觉到这地方的戏剧性,仿佛应当有些打扮得像花蝴蝶似的唱戏的,在这里狭路相逢,一场恶斗,或者是“小团圆,”骨肉巧遇,一同上山落草。

那滑头的车夫这时候又换过来推我们的一辆车。他一个不小心,一只车杠脱了手,独轮车往右一歪,把我抛出去多远。我两只手撑在地上,赶紧爬了起来,扑了扑身上的灰。我觉得我如果发脾气骂人,徒然把自己显得很可笑,而且言语不通,要骂也无从骂起。闵先生夫妇倒着实吃了一惊,闵先生在后面赶上来问:“跌痛了没有?”我只得笑着说:“还好,不痛。”闵先生申斥了那车夫几句,我向闵太太道:“还幸而是我这边,要是往那边跌下去,那可不得了。你还抱着个孩子,掉到水里去怎么办?”闵太太也觉得胆寒,再三告诫车夫,那车夫笑嘻嘻地兀自嘟囔着:“我不过抬起手来擦了擦汗……”闵太太恨道:“他还说他不过擦了擦汗!”因向他大声道:“你就是不可以擦汗的!晓得吗?”

独轮车一步一扭,像个小脚妇人似的,扶墙摸壁在那奇丽的山水之间走了一整天。我对风景本来就没有多大胃口,我想着:“这下子真是看够了,看伤了!”

天快黑的时候,来到一个小县城。进城的时候,可以分明地觉得“人烟”渐渐稠密起来,使人感到亲切。此地的房屋都是黑苍苍的,烂泥堆成的。小屋旁边有猪圈,闵太太对于猪只很是内行,因为她婆家那边是猪肉特别好的地方,举国闻名的。她很感兴趣地观察着,说:“这里的猪倒是肥!房子蹩脚的!”一排小店,都只有一间黑色的烂泥房子,前面完全敞着,里面黑洞洞的,而且湿阴阴的如同雨后。一个皮匠掇只板凳坐在门首借着天光做工,门板上挂着一盏花灯,就在他头上。一朵淡红色的大花,花背后附着一个球形的灯笼壳子,还没点上火。那灯笼太大太累赘了,看上去使人起反感,就像有一种飞蛾,在美丽的双翅之间夹着个大肚子。家家门上都挂着一盏灯,多数是龙灯——龙身的一部分,二尺来长的一段,木强地弯曲着,倒像一撅一撅炸僵了的鳝鱼。闵太太见了便道:“这地方的龙灯太蹩脚了!”她又回过头去甜蜜地微笑着向闵先生叫道:“阿玉哥!今天是元宵节呢!”

今天是元宵,那伛偻着坐在门口做工的,等一会还要去耍龙灯,尽他的公民的责任。如同《仲夏夜之梦》里的希腊市民。真是看不出,这黑眉乌眼的小城倒是个有古风的好地方。

闵先生找到的一家旅馆,倒是堂皇得出人意料之外。是个半洋式的大房子,坐落在水滨。走进去,有一间极大的客室,花砖铺地,屏条字画,天然几,一应俱全。有一桌人在那里吃饭,也不像是客人,也不像是旅馆业的人,七七八八,有老婆子,有喂奶的妇人,穿短打的男人,围着个圆桌坐着,在油灯的光与影里,一个个都像凶神似的,面目狰狞。缺乏了解真是可怕的事,可以使最普通的人变成恶魔。

楼上除了住房之外还有许多奇异的平台,高高下下有好些个,灰绿色水门汀砌的方方的一块,洋台与洋台之间搭着虚活活的踏板。从那平台上望下去,是那灰色的异乡;浑厚的地面,寒烟中还没有几点灯火。

店小二拿着一盏油灯带路,来到我们的房间里。那油灯和江南的大有分别,是一个小小的木筒,上面伸出个黑铁的小尖嘴,嘴里一汪油,浸着两根灯芯。闵太太见了笑道:“阿玉哥!他们这种(原稿至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