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茶馆里等着上公共汽车,用白磁描金的高高的漱盂喝茶。这家茶馆里也可以吃饭的,我们每人吃了碗面,闵先生看着价目单,笑道:“我们越吃越便宜了!”——好像我们的旅行是一路吃过去的,如同春蚕食叶。
隔壁的一张桌子上有三个流亡学生在那里吃面。内中有一个矮个子的,穿着絮棉花的灰布军装大衣,污旧的黑绒翻领;耳后的头发留得很长的没剪,一脸黄油,阔脸大嘴,鼻孔朝天,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他吃完了抹抹嘴,那神气非常老练,可以料想到他给起小账来一定不多不少,使堂倌不会向他道谢,然而也无话可说。
他只管向我们这边桌上打量着,闵先生和他的舅子出去张罗行李去了,他便搭讪着问我们是到哪里去的,闵太太只含糊地答了一声“×城,”这人自言自语地计算着里程,道:“到×城……从这里走是绕了路了!……我们是到××。这回我是兜了个大圈子,从上海跑了来。”他有个同伴问他“上海的电影票现在是什么价钱?”他说:“八百块。你不要说——也要这个价钱的!单是那弹簧椅子就值!你在重庆,在昆明,三十块,四十块看一场电影的也有,那椅子你去坐个几个钟头看!——两样的哟!”他的两个同伴吃完了面,从小藤箱里取出扑克牌,三人玩起牌来。怎么这样地面目可憎呢?我想。学生们一旦革除了少爷习气,在流浪中吃点苦,就会变得像这样?是一个动乱时期的产物吧,这样的青年。他们将来的出路是在中国的地面上么?简直叫人担忧。
茶馆里的老板代办车票,忙出忙进,他是大个子,长脸大嘴,相貌狰狞,向客人们吃力地媚笑着,叫他们放心,一切都在他身上。最后,把客人与他们的行李全都送进公共汽车了,他立在车窗外面等着,收领票钱茶钱面钱赏钱这笔笼统的款子。千钧一发,公共汽车嗡嗡地响着,马上就要开了。他这时候突然沉下脸来,一双小眼睛目光炯炯注视着人家手里,全靠他的意志力来控制着车窗里的客人。这事情真难——人已经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外了。他一个个地分别向他们报账,收钱,车就要开了,就要开了。……他是比外国的首相更是生活在不断的危局中的,他也不得心脏病或神经衰弱症。
车上来了个漂亮的女郎,长身玉立,俊秀的短短的脸,新烫了一头细碎的鬈发,穿着件苹果绿薄呢短大衣。正因为她不太时髦,倒越发像个月份牌美女,粉白脂红,如花似玉。她拎着个小皮箱,大概总是从城里什么女学校里放假回家,那情形很像是王小逸的小说的第一回。她找了个座位坐下,时而将一方花纱小手帕掩住鼻子,有时候就光是把手帕在鼻子的四周小心地揿两揿。一部“社会奇情香艳长篇”随时就可以开始了。
闵太太很注意她的头发,因为闵太太自己虽然总是咬紧牙关说不要烫,其实也还是在考虑的过程中。见到那女人新烫的头发,有点触目惊心,她低低地叫了闵先生一声道:“阿玉哥!烫了头发难看死了呵?”闵先生当时没说什么,隔了许多日子之后,有一天闵太太和我又提起这公共汽车上的倩女,大家都印象很深。闵先生却批评说:“嘴唇太薄了,也太阔。下巴也太方。”我很诧异地说:“你简直没大朝她看嚜,倒观察得这样仔细,我真是佩服。”闵先生笑道:“不,哪里!我想……大约因为是男人看女人的缘故吧?”
半路上据说有一个地方是有著名的饼的。公共汽车一停下,我们就扒在窗口看,果然有卖点心的,是一种半寸高的大圆盆子饼,比普通北方的烙饼还要大一圈,面皮软软地包着里面的咸菜碎肉。大家抢着买,吃了却说“上当上当!”除了咸之外毫无特点。闵太太掰了半个给怀中抱的小孩子玩,咸菜与肉钉子纷纷滚下来,落到我们膝上。公共汽车继续进行,肌肉“哆哆哆哆”颠动着,渐渐只觉得我们有一个尻骨,尻骨底下有一个铁硬的椅子。
本来已经挤得满坑满谷,又还挤上来一批农夫。原有的乘客都用嗔怪的眼光看着他们,他们也仿佛觉得很抱歉,都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半路上,车厢里的空气突然恶化,看样子一定是他们这一群里有一个人放了屁。可是他们脸上都坦然。他们穿着厚墩墩的淡蓝布棉袍,扎着腰带,一个个都像是他们家里的女人给包扎的大包袱,自己知道里面绝对没有什么违禁品的。但实在臭得厉害。有一个小生意人点起一根香烟抽着,刺鼻的廉价纸烟,我对那一点飘过来的青烟简直感觉到依依不舍。
那些小生意人,学到城里人几分“司麦脱”的派头,穿着灰暗的条子充呢长衫,在香烟的雾里微笑着。他们尽管是本地人,却不是“属于土地”而是属于风尘的。
公共汽车的终点在××。到了这里,我们真是“深入内地”了吧?黄包车谷碌碌地在鹅卵石小衖堂里拖着,两边的高墙上露出窄窄的一道淡蓝的天,墙头上也偶然现出两棵桃树的枯枝。我到这地方来就像是回家来了,一切都很熟悉而又生疏,好像这凋敝的家里就只剩下后母与老仆,使人只感觉到惆怅而没有温情。
黄包车夫脚上穿着干干净净的黑布鞋白布袜,身上的棉袄棉袴也穿得齐齐整整的,如同大户人家的家丁。一提起“薛家”都笑嘻嘻地说“认得认得,”马上转弯抹角拉了去。来到薛家,一个丫头接了介绍信进去,等了一会,他们少爷出来了,是一个眯缝眼的小白脸,立在台阶上和闵先生客气了一番,说刚巧他们家小孩出疹子,怕要传染,还是住到县党部里去吧,县党部里他有熟人,绝对没问题的。
黄包车又把我们拉到县党部。这是个石库门房子。一跨进客堂门,迎面就设着一带柜台,柜台上物资堆积如山,木耳,粉丝,笋干,年糕,各自成为一个小丘。这小城,沉浸在那黄色的阳光里,孜孜地“居家过日子,”连政府到了这地方都只够忙着致力于“过日子”了,仿佛第一要紧是支撑这一份门户。一个小贩挑着一担豆付走进门来,大概是每天送来的。便有一个党部职员迎上前去,揭开抹布,露出那精巧的镶荷叶边的豆付,和小贩争多论少,双眉紧锁拿出一只小秤来秤。
柜台里面便是食堂,这房间很大。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点起了一盏汽油灯,影影绰绰照着东一张西一张许多朱漆圆桌面。墙壁上交叉地挂着党国旗,正中挂着总理遗像。那国旗是用大幅的手工纸糊的。将将就就,“青天白日满地红”的青色用紫来代替,大红也改用玫瑰红。灯光之下,娇艳异常,可是就像有一种善打小算盘的主妇的省钱的办法,有时候想入非非,使男人哭笑不得。
我们被安置在楼上临街的两间房里,男东女西,都有簇新的棉被与铺板。放下了行李,洗洗脸,下楼吃饭。菜烧得很入味,另有一只火锅子,说是薛家少爷叫菜馆子里给送来的。我们大家都喃喃地说这人真太客气了。有点恍恍惚惚地,在那妖艳的国旗下吃了一顿饭。
明天就是元宵节。今天晚上街上有舞狮子的,恰巧就在我们楼窗底下,我们伏在窗台上,看得非常清楚。一个卖艺的,手牵着两根线,两只手稍稍一上一下动着,就使那青绿色的狮子在三尺外跳跃着,扑到一只灯火通明的白纸描花亭子里去,追逐一只彩球。那球一弹弹了开去,狮子便也蹦回来了。再接再厉,但一次次总是扑了个空,好似水中捉月一样地无望。大锣大鼓敲着:“斤——公——斤——公——”那流丽的舞,看着使人觉得连自己也七窍玲珑起来,连耳朵都会动了。……是中国人全民族的梦。唐宋的时候,外番进贡狮子,装在槛车里送到京城里来,一路上先让百姓们瞻仰到了,于是百姓们给自己制造了更可喜的狮子,更合理想的,每年新春在民间玩球跳舞给他们看,一直到如今。仍旧是五彩辉煌的梦,旧梦重温,往事如潮;街上也围上了一圈人,默默地看着。在那凄清的寒夜里,偶而有欢呼的声音,也像是从远处飘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