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们来到县城里,在闵先生一个朋友家里投宿。那是一个大杂院似的地方,县里的邮政局就设在这里面的东厢房里。这真是一个奇异的院落,一进大门,先拦着一个半西式的照壁,是一堵淤血红的粉墙,轮廓像个波浪形的穹门,边缘上还堆出奶油式的白色云头镶边。院子里走进去,四面抄手游廊,也是淤血红的墙壁,窗台底下的一截却是白的,白粉上面刷出灰色的云烟,充作大理石。真是想入非非。
闵先生把我们的行李送到一间小小的厢房里。房间里漆黑的,一个老妈子拿了一只蜡台来,放在八仙桌上,照见桌上湿腻腻的,仿佛才吃过饭抹过桌子,还有一堆鱼骨头。那老妈子便用油腥气的饭碗泡上茶来。
闵先生嫌这地方不大好,待要住到另一个亲戚家去,行李搬起来又太费事。我自告奋勇单独住在这里看行李,可是我没想到我这一夜是同许多老鼠关在一间房里。老鼠我不是没看见过的,但只是惊鸿一瞥。小时候有一次搬家,佣人正在新房子里悬挂窗帘,突然叫了起来道:“这么大的老鼠!喏!喏!”把手一指,我看见窗帘杆上跑掉了一个灰黄色的动物,也没来得及看清楚,只恨自己眼力不济。今天晚上,也还是没看见。蜡烛点完了,床肚底下便“吱吱”叫起来,但是并没有鬼气,分明是生气勃勃的血肉之躯,而且,跟着就“噗隆隆噗隆隆”奔驰起来,满地跑,脚步重得像小狗,简直使人心惊肉跳。这种生活在腐蚀中的小生命,我可以闻见它们身上的气味直扑到人脸上来——这黑洞洞的小房间实在是太小了。
我忽然想起来,床前的一只小橱上还放着宝桢吃剩的两只麻饼——那可恨的宝桢!老鼠为麻饼所引诱,也许真的要跳到我脸上来了!我连忙坐起来,摸黑把那两只麻饼放到八仙桌上,推到最远的一角。又想了一想,把我的一双毡鞋也从地下捞了起来,搁在小橱上。开扇窗户吧,免得老鼠以为这小世界统统是它们的。我跪在床上,把纸糊的窗槅子往一边推过去,顿时露出一片茫茫的水——难道这房子背后是沿河的?黑暗的水面上隐隐传来苍凉的锣声,不知什么戏院在那里唱戏。暗沉沉的无边的水,微凉的腥风柔腻地贴在我脸上。我跪在窗前,怔了一会,又把窗户关了。
现在就希望这床上没有臭虫。是一张旧洋式棕漆大床,铺着印花床单,我把自己的褥单覆在那上面。我没有用他们的枕头。那脏得发黑的白布小枕头,薄薄的,腻软的小枕头,油气氤氲……如果我有一天看见这样的东西就径自把疲倦的头枕在上面,那我是真的满不在乎了,真的沉沦了。
我睡了不到四个钟头,天不亮就起来了。闵先生和闵太太姊弟也都来了,赶早去包了一部小汽车上路。这一带的公路破坏得很厉害,电线杆子都往一边歪着。赤红的乱山里,生着惨绿的草木。高冈上有小兵一连串走着,有的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背着包袱,背着锅。偶而有一两个老资格的兵士,晃着膀子,无恶不作的样子,可是在这地方也无恶可作。土冈脚下炸出一个个沙发式样的坑穴。疲倦到极点的人也许可以在那里坐坐,靠靠,但是,不行,坐在里面一定非常不舒服,更使人腰酸背痛。
我坐在汽车夫旁边,这车夫是个又黑又瘦的老头子,可是我想他那一张脸很“上镜头,”眉目浓,长睫毛,老是皱着眉头微微笑着。他们这部车子是Buick牌子,从来不抛锚的。然而,走到半路上,抛锚了。他也只是皱着眉微笑着,说了一句上海最时髦的口头禅:“伤脑筋!”他有一个助手立在外面的踏板上,一个胖墩墩的汉子,也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气烘烘的,红头涨脸,两眼突出,满腹冤枉的样子。有时候是那“司机”错怪了他。有一次是前面的一部大卡车开得太慢,把路堵住了。他尽管向前面呐喊着,把喉咙都喊哑了,前面车声隆隆,也听不见。后来好容易到了个转弯的地方,那卡车终于良心发现了,让我们先走一步。那助手便向司机道:“我们也开得慢些,给他们吃灰。”司机点点头。助手一只手臂攀住车窗,把身子扭过去往后看着,笑嘻嘻地十分高兴,忽然之间又红着脸大喝一声道:“触那!也给你们吃点灰!”
不尽的风沙滤过我的头发,头发成了涩涩的一块,手都插不进去。
汽车停下来加煤。我急着要解手,煤栈对过有个茅厕,孤伶伶的一个小茅亭,筑在一个小土墩上,正对着大路。亭子前面挂着半截草帘子。中国人的心理,仿佛有这么一个帘子,总算是有防嫌的意思;有这一点心,也就是了。其实这帘子统共就剩下两三根茅草,飘飘的,如同有一个时期流行的非常稀的前溜海。我没办法,看看那木板搭的座子,被尿淋得稀湿的,也没法往上面坐,只能站着。又刚巧碰到经期,冬天的衣服也特别累赘,我把棉袍与衬里的绒线马甲羊毛衫一层层地搂上去,竭力托着,同时手里还拿着别针,棉花,脚踩在摇摇晃晃的两块湿漉漉的砖头上,又怕跌,还得腾出两只手指来勾住亭子上的细篾架子。一汽车的人在那里等着,我又窘,又累,在那茅亭里挣扎了半天,面无人色地走了下来。
汽车行驰不久又抛锚了,许多小孩都围上来看,发现他们可以在光亮的车身上照见自己的影子,他们用咭唎谷碌的土白互相告诉,一个个都挤上来照一照,吃吃地笑了。还有一个男孩,蹲下身去,两手按在膝上,对着里面做鬼脸,大家越发哄堂。这时候车夫正钻在车肚底下修理机器,那助手走了过来,一声吆喝,小孩们把身子挫了一挫,都不见了。然而并没有去远,只跑到公路旁边的土沟子里站着,看这人走开了,就又拥上前来,嘻嘻哈哈对着汽车照镜子,仿佛他们每个人自己都是世界上最滑稽的东西。
在美国新闻记者拍的照片里也看见过这样的圆脸细眼的小孩——是我们的同胞。现在给我亲眼看见了,不由得使我感觉到:真的是我们的同胞么?
有一个女孩子,已经做了母亲了,矮矮的壮实的身材,蛮强的脸,头发剪短了,戴着个大银项圈,穿着件黑地红丝格子布袄。她抱着孩子,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汽车,歪着头,让小孩伏在她肩上,安全地躲在她头发窠里。她那小孩打扮得非常华丽,头戴攒珠虎头帽,身穿妃色花缎小马褂,外罩一件三截三色的绒线背心。他们这些人只有给小孩子打扮是舍得花钱的,给孩子们装扮得美丽而不合实际,如同人间一切希望一样地奢侈而美丽。
野地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远远地来了一个老头子,手挽着一只篮子,腰上系着一条打裥的青布围裙,那姿态很有一点姑娘气。他用细碎的步子在那羊肠小道上走着,扭扭捏捏的。他也来看汽车,惊异地微笑着,张着嘴。他的脸是清秀的小长脸。在那里站了半天,看得心满意足,终于不得不走了。他在那蜿蜒的小路上摇摇摆摆走着,仿佛应当有小缕的音乐像蝴蝶似地在他的裙幅间缭绕不绝。走着走着,他忽然转过整个的上身,再向汽车看了一眼,他的面部表情原来一点也没有改变,仍旧是惊异的微笑。然后又走了。走走,又回身看了看汽车——仍旧张着嘴,张大了眼睛微笑着。
汽车老是修不好,车夫把我的座位上的木板打开,拿下面的修理器械。我被撵下车来,便走到前面的一座桥上散步。极大的青石桥,头上的天阴阴地合下来,天色是鸭蛋青,四面的水白漫漫的。下起雨来了,毛毛雨,有一下没一下地舐着这世界。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是《红楼梦》那样一部大书就要完了的时候,重到“太虚幻境。”我一步步走到桥心,回来看看汽车还在修,只得再往那边走过去。这桥上铺的石板,质地都很坚实,看得出来是古物。石阑干便已经经过修理了,新补上去的部分是灰白色的,看上去粗劣单薄,嵌在那里就像假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