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世
每当有人问我来自何方时,我都会告诉他,来自中南部的北港。其实,我不是北港人,我是北港近郊一个偏僻再偏僻的口湖后厝村人。只因我在北港住过六年,它又是妈祖圣地,驰名中外,所以就顺口说是北港人了。
我小时候,全村只有一百户,现在约三百户。除了两户开小店的,四户当乞丐的外,其馀都是耕田的。因为我们郑家历代务农,识字的人很少,所以也不知从何时来此定居,渊源何处?的确可悲。只听爸爸说:“我的祖父是从箔仔寮搬来的。小时候,我曾听老祖母说过‘我们祖先本来在漳州,有一天出海捕鱼,渔船被台风刮翻了,祖先才泅水到达箔仔寮。’”怪不得,小时候号哭时,妈妈或姊姊都会斥责我们说:“你是在哭你的唐山祖宗吗?”祖母在我未出世前就去世了,所以没有甚么印象。但祖父给我的印象就非常深刻了。
祖父与我
祖父离开这世界,虽然已经有二十几个年头之久了,但我却还能在朦胧中寻找到一些属于他的影子。
因为我一生下来,就有两只与众不同的脚,右脚自膝盖以下,前后左右弯曲,左脚自膝盖以下突然萎缩,足板翘上。所以一坠地,妈妈看到我这个“异人”悲恸不已,当场晕了过去。醒来时,她吩咐助产婆说:“用胎盘压死他!”因为她想得太多太多了,她认为像我这种畸形的人,将来怎么走路?谋生呢?村子里那些身体健壮的人都无法谋生,甚至当乞丐去了,何况……越想越伤心。又说,如父母在或许还不致于饿死,一旦父母都撒手归天,即使兄弟念在手足情份上,要给饭吃,那些嫂嫂肯吗?她再度的晕倒了。后来想著,与其让他将来受苦,倒不如趁现在一无所知时,让他死掉算了。于是,决定亲自下手,可是当著手时,她迟疑了。后来大姊来了,婶婶们也都赶到了,你一言我一语,苦口婆心的劝母亲:姑且让他活著吧!以后如生病了才不管他。祖父知道了,更是口口声声,力求母亲不要弄死我。他安慰母亲说:“一枝草,一点露,天无绝人之路。长大后,嫁个丈夫,儿孙自有儿孙福。”原来他听错了,以为是个女孩子。当别人告诉他,我是一个男孩子时,两步并做一步走,跑进房里,将我抱出来。当著大众面前说:“这是个宝贝,有了他,我们家将会兴旺。长大了,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无疑的,这是安慰父母的话。不过,他也的确把我当做“宝贝”看待。他实在太爱我了。夜里,因他睡在我们的隔壁,所以都竖著耳朵听,生恐妈妈以消极的手段将我饿死。只要我稍稍一哼,他就喊妈的名,哀求著说:“员仔啊!员仔!你要给他奶吃啊!他是个好儿孙啊!”天一亮,就抱著我,在他的房里兜圈子。他最不忍心我哭了,一听到我哭,就千方百计的敲盆子敲桌子,扮鬼脸,拼老命的做一些平常不能做的动作。
在他及妈妈细心照料下,我慢慢的长大,已能替祖父抓痒,替他拿手杖了。但我不能走路,只能爬。他常用竹子让我抓住,然后牵著我走,我哭,我受不了脚上皮肉的疼痛。因此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有时当他看到我的脚上裂痕,那两个被鱼尾纹紧绕著的眼眶,也难免湿润了。
记得有一次,祖父的房子翻修,地基要垫高两尺,因此我们十几个小孩都来帮忙平土。有的蹦,有的跳。小脚像鼓锤,此起彼落。只有我用屁股踏,祖父发现了,流著泪激动的说:“宝贝最了不起,你踏的地最平。”
我像小鸟一样,慢慢的爬出祖父的怀抱,爬出祖父的房屋。我爬进了儿童的生活圈,除了受到孩子们的揶揄再投入他的怀抱里,让他抚慰外,我像只要冲越海洋的破船,只顾向茫茫的大海驶去!驶去!我未曾想到有这么一天──他,跌倒了!睡进长木箱。
是个群狗乱吠的夜里,我突然被哥哥的话吓住了。他告诉妈:祖父从床上跌下去了!我坐起来,想到祖父房里,但妈不准我去。第二天傍晚,姑妈和爸爸边把厅里的神座搬出来,边擦著眼泪。晚上我听到大人们放声大哭,但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他们哭的理由。过了一夜,我发现祖父躺在厅堂右边,全身盖满白布。我爬了过去想同他讲话时,二姊强把我背出去。我当时一直不了解这意思。出葬那一天,我看到门口中央有个棕色的长木箱,大人们爬著绕圈子,当我看到妈妈穿一件白衣也跟在人后面爬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堂兄马上把我抱到邻居家里,不让我再看下去。
自此,祖父别了。原来他是睡在那长木箱被抬走了的,那时要不是我是一个未满六岁的小孩,我不知要怎样的悲伤呢?走了,一位只有付出而无报酬,只有牺牲而无享受的老农夫。慈祥,安宁的长眠了。留下些什么呢?只留给他一大群儿孙的尊敬与怀念。
被我折磨的人
谈到我的妈妈,我很想哭,也很愉快。因为虽然我不断地带给母亲麻烦,伤心,使她几乎悲哀过度而死。但我却高兴著,因母亲由于能够承担抚育我的工作而超越一般母性的伟大。不管在何时何地,我都会为母亲的精神而感到骄傲。
妈妈姓李名员,是一个平凡的乡下人。没有上过学堂,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她仁慈、和蔼、能干。她二十四岁时嫁给穷爸爸,到四十四岁止,膝下已有了十二个儿女。在这一大群孩子的折磨下,使她满脸深沟,老态龙钟。尤其为了我,她几乎没有勇气活下去。在我出生以前,三姊生病了,只因家贫如洗,无法延请医生,结果就这样不幸夭折。母亲在痛失爱女之馀,加上生个“畸形儿”的打击,其悲痛可想而知。怪不得自我出生后不久,她的视力就不如从前了,以前她能绣花,做老人家的“三寸金莲”。然而,自从我懂事以来,她不能再刺绣了,连穿针线都要叫我们来做。
我是民国三十三年出生的,生时正是盟机炸台湾最频繁的时候。白天我的母亲要背著我到野外去躲避空袭,晚上灯火管制,每当母亲摸索到我弯曲的脚时,就唏嘘泪下,她决定,无论如何要医治我的身体。不管花多少心血,多少金钱,只要她做得到,甚至当乞丐婆讨饭,也要让我与一般人一样地站起来。不久,日本无条件投降了,台湾又回到祖国的怀抱。母亲开始背著我到处去访名医。有时趴在妈妈的背上好几个小时。她走在很远很远的路上,太阳晒著我们,妈妈背上的汗水湿透了我的胸襟。抱著满怀的希望而去,但每位医生都是同样的一句话:“是先天性的畸形,现在还没有办法治疗。”可是尽管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尽管除了徒劳往返,浪费金钱外一点收获也没有,她却不气馁。她曾说过,只要能把我的脚治好,无论上刀山跳火海她都干。所以她背著我,一家又一家,一村又一村地跑遍附近所有的医院。希望越来越渺茫了,但在未绝望之前,她仍不会放弃任何一丝的希望;就是在完全绝望之时,她也会祈祷著奇迹的出现。
当她听说城里的医生比较高明,也许能够医好我的脚时,她那条背巾再度把我“捆”在她的身上。因为是要到城里去,所以不能再长途背著走了,只好到车站来乘车。等车时,往往招徕无数的“观众”,有些小孩子会莫名其妙的骂我,笑我。每当我要“还报”时,她都阻止我说:“不要理他们。”她自己却淌著眼泪。就是在路旁或在桥下避雨,她也常常“莫名其妙”的望著我掉泪。
妈本来每隔一年或两年,至多三年就生一个。但我与大妹却相差了六岁之多。当她腹部挺著“大妹”,背上背著我时,我已经知道了害羞。每逢将我放在显明的地方时,我会自己移到偏僻的地方去。见到医生时就一直心跳,因为他们会摸遍我弯脚上的每个“细节”,有时连裤子也要脱下来。更使我难过的是:妈妈每次说明我的出生经过,就会在大家面前痛哭流涕。她经常用她那双温暖的手压住我弯曲的部位,企图弄直它,一直到我叫痛,才淌著泪放松。听说在我婴儿时期,她也曾用竹片夹过我的脚。但有啥用?诚如所有郎中所说的,天有意安排我这样,不患一种缺陷是养不活的。那么,为什么不看开点?如果只为了医治脚而把一切该做的都耽误了,那么最后即使有了健全的身体又有何用?这躯壳祇不过是能多养几只臭虫罢了。或许妈也悟出这个道理。当大妹出生后,她不再背著我到处去求医了。不过,她仍然相信一些江湖郎中的话,经常回到她的娘家去捕海鲜。因为她是渔家女,未嫁爸爸时,朝夕皆在海边“作业”。所以捕海鲜是她“本行”,每一次回来都是挑得扁担弯弯的。
有时候,人家告诉她,吃什么青草药对骨骼很好,她就到坟场,山边或海岸去寻找。找回来时,要切,要煎……她蹲在两块砖围成的“炉”前吹火,等药罐里的水减到一定的份量时,才给我喝。有时药味太苦了,说什么我也不喝,甚至牛脾气一发,不管那碗妈妈花了多少心血才得来的药,就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她每次见到这种情境,都气得两手直抖的冲过来。但却不忍打我一下,往往只有抱紧我流著泪说:“要不是你的脚这样长得‘不像人’,我也不会让你吃这些难以下咽的苦药。”
妈妈对待她的父母很是孝顺。记得她曾说过,她小时候常跟外祖父去挑蚵,一个人一担。她往往顾虑到老父的体弱,所以都先挑著担子跑,跑了一段路后,再折回去替外祖父挑那另一担。外祖母的衣服、鞋子都是母亲替她精制的。她对邻居很好,只要有人需要帮忙,她一定放下自己的工作去帮忙人家。她虽然未学助产,但全村百分之九十九的婴儿都是她接生的。她受到大舅的熏陶,所以草药的名字懂得不少。经常有人请母亲替他们找草药治病。她尤擅长看小孩子的百病。大凡麻疹、惊风、水痘、咳嗽、腮腺炎种种……她都精通。那些未曾受教育的农妇,一有事就来请教母亲。有一件事,我一直认为母亲愿做外,没有人会做的。就是有些邻人的小孩,要是眼睛红肿时,就抱来给母亲医治。妈妈都用口含著花生油,以舌头去舐婴儿的眼睛,不分贵贱,母亲一视同仁。不但不收分文,如果家里有零食或玩物,还会送一些给那些生病的小孩子。
妈妈就是这样默默地献出她的光与热。
我的父亲
爸爸的名字很土,但很有趣,叫豚批。他和妈妈无论地位、智慧、学识、为人、处世,都很相配。不识字、老实、健壮、乐观进取,经验丰富。
祖父是个以穷出名的人,除了一块碱田,一间茅庐外,就是一大群的儿孙,爸爸是老大,他有四个兄弟和三个姊妹。其中大姊和小弟都因生病以致轻微的跛脚,所以负担更重。八岁时,就到外婆家当长工,替舅舅放牛,直到十四岁,才转到山上去做苦工,割草喂牛的,每当那些制纸的师傅去吃饭或休息时,他就利用机会拼命地学习。因为制纸必须拿很重的纸帘,然而他力量有限只能勉强的提起来,往往把纸帘摔坏了,就受老板痛骂一顿。但爸爸却不灰心,偷偷地,辛勤地练习。皇天真是不负苦心人,他成功了。不到二十岁就学会了捞纸,于是他升为三流手,数年后他又升为二流手,最后他成为制薄纸的高手。可惜,机器发达后,此种技术已经用不上了。
在困苦的时候,爸爸曾经挑过土,当过樵夫,做过筑路工人,做过地瓜签的买卖,驾过牛车替人搬运,所做的都是一些粗活,怪不得爸爸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壮。
当我出生时,爸爸正好被日本人征去修筑飞机场,所以许多人都替我担心。说爸爸一回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把我丢出去的。但事实却不然,爸爸知道我的脚后,不但不嫌弃我,反而比对任何孩子还要照顾得周到。
爸爸和妈妈一样,懂得许多经验。他知道何时会刮风,何时该播种什么作物,知道何种天气会下雨,何种天气会下霜。所以邻居要晒地瓜签,都来请教他。有些不会“叠草堆”的人,也来请爸爸去叠。甚至牛车陷入泥沼中也来请爸爸去帮忙,村中如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更都请爸爸去调解。然而爸爸也只不过是一位朴实的农夫。除了我,除了他的朋友,以及有限的村民认识他以外,其他的人则茫然。
爬的开始
我和常人一样,八、九个月的时候就会爬了,只是我爬的岁月很长,一直无法站起来走路。母亲走到那里,我就爬著跟到那里。她煮饭时,我就帮她填燃料,照顾饭菜。补衣服时,我就坐在旁边,帮忙穿针引线。到邻家去时,我就投在她的怀里,让她抱著去。邻人要摸我的怪脚时,我就把脚藏在母亲的大衣里。有时她到外面去,我就独个儿在家园爬著。我低著头,像野兽一样的,用手和脚爬著。我爬过雨天的泥巴,爬过夏日的热沙,还爬过冬天的霜雪。爬著!爬著!我数著那些被遗弃的石子、瓦片、木屉、扫帚……。嗅著粪便,以及各种尸体的臭味。我看不到别人轻视的眼光,但我听到野孩子追逐的脚步声,听到一部份父兄劝导子弟,不要欺侮残缺的可怜人。每当爬得难受时,我便想著:“何时我才能解脱这酷刑呢?难道我的一生注定要这样受苦吗?”
晚上,邻居的孩子们,都蹦蹦跳跳的去玩捉迷藏。我只好呆在他们的旁边,分享他们那份欢笑。偶而也会默默地爬到草堆旁去捕捉那闪闪发亮的萤火虫,或爬著追逐在天上飞翔的蝙蝠,牛粪龟。
小时候,我最喜欢到湖边游玩了。我们村子中间,有一个大湖。全村的鹅、鸭几乎都在此湖过活的。每当傍晚时分,二姊从田里挑著牧草回家时,就会带著我到大湖边来。每在此时,湖水是平静的。一群又一群的白鹅,从岸的这边,游到岸的那边。几只刚从田里回来的水牛,绑在岸旁不断地潜水摇头。对岸的阔叶树,穿梭著归巢的小鸟,月儿躲在树梢微笑。二姊常教我喊:“鹅来!鹅来!”或“小朋友来!小朋友来!”当我喊这声时,对岸也像似有人这样喊著,那应声是那么地遥远,那么地使人怀念。
老人与猴子
祖父被人抬走后的一个傍晚,当我与妈在谷仓下捡地瓜签里的杂物时,有个老年人推著一部脚踏车。车的前面载著一只小猴子,后面放著一个小木箱,推到我们的身旁时,将车子放妥。把眼镜拿下来,一直看著我的脚。我赶快爬到母亲的背后,抱著她的颈子,深恐被他抓去。当时那只猴子正拿著一根香蕉吃。香蕉给我的诱惑太大了。因为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钱买零食。如果想吃点心的话,只好选一些小地瓜。放在炉里烤。所以香蕉给我的魅力很大。老人可能洞穿我的心意,就从小袋里拿出一根香蕉给我,我踌躇著不敢接受。妈妈说:“别怕,他是好人。”于是妈妈接过来给我。吃完后,我一直看著那只猴子。它穿著一件绿色的上衣,红色的裙子,头上还戴著一顶小花帽,纯粹是一身走江湖的打扮。我问老伯说:“他是人还是猴子呢?”他说:“你!猜中了,再给你一根香蕉。”实在很难猜,因为我从未见过这种怪物:“手上有毛,眼睛红红的,但却极像人,也穿人穿的衣服。”我靠近猴子,然后问:“你要吃地瓜吗?”它没作声。很像聋子,又像哑巴。我以手碰著它然后说:“地瓜给你吃好吗?”它还是沉默无语,只瞅我一眼,并把手上的香蕉递给我。我肯定的说:“它是人!”他又把手伸到袋子里去,取出一根香蕉来给我。我很得意,以为猜中了,想不到等我把香蕉吃了,他才说:“你猜错了,它是一只猴子。可是你很聪明,照理它应该是人才对,因为它很伶俐,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小猴子。”
他和妈妈讲了许多话,我只记得妈妈告诉他,我的爸爸不在家,要到晚上才回来。他一直坐在谷仓旁的竹椅上。晚饭就在我家吃的。吃饭时,他曾经告诉我的爸爸说:“像他这种人,最好让他到外面奔跑奔跑,或许更有帮助……”我看到爸爸点点头。
那晚,我很早就上床。上床之前我还看看那只猴子,它竟然懂得把手放在眉头,向我道别哩!当我迷迷糊糊之际,母亲推门进来,好像满腔的话要告诉我。但当她摸到我的头时,突然把身子转过去。我叫了出来:“妈!你在哭吗?”“没有……。”“不啦!妈你为什么要哭呢?”我最怕妈妈哭的了,不知怎的,妈妈如流泪,我的心就很疼。她恐怕忍不住悲哀,所以速将被单帮我盖上,然后急忙地离去了。
流浪(上)
第二天,当我醒来时,一看,糟糕了!一切都变了。天花板是那么洁白、墙壁、窗户都是那么美丽。那里像我家呢?看看墙壁、贴满著美丽的图画。有西瓜、香蕉、人头、风景都是维妙维肖。我在作梦吧?这是什么地方呢?我爬起来一看,身边竟躺著昨天那位老人。那猴子也正睡在老人的身边。我想:我怎么会跟他们睡在一起呢?是被他偷抱来的呢?还是父母将我送给他的呢?或是像姊姊所说的被“摸头颅的骗子”拐走的呢?听姊姊说,有一种摸头颅的人,他们用手往孩子的头上一摸,那孩子就会迷迷糊糊的跟著他们走。最后,走到适当的场所,就把小孩子的心肝挖出来……。想到这里,我惊惶失措的号哭了,他醒来了,很温和的说:“乖孩子!别哭!我会买许多好吃的东西给你吃,许多新衣服给你穿,还要教你念书,写字……。”我摇著头喊:“我不要!我要妈妈!我要回家。”他笑著说:“你瞧!连我们的丽丽都在学你呢!”我看看那猴子,果真把两只发毛的手左右摆动著,头也不断地摇著,我差一点笑出来。后来,他用种种的方法使我忘了家,忘了哭泣。使我喜欢跟他一道儿去卖药。当然啦,首先那几个夜里,我一直没有睡好。后来,由于赵老伯的确很疼我,丽丽也相当有人性。所以,我认命了。
这天,他又把袋子、箱子、手杖等器具放在车上,再抱我坐在箱子上。然后载著我们,经过了一片绿油油的田野后,来到一个桑竹密布的乡村。我们在一棵榕树下停了下来。把箱子摆在树干旁,我坐在箱子边,他用手杖敲著锣。不久,观众三三两两地围拢来。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我大哭了一场。但他一直哄著我跟他合作,不要流泪。我忍了好久,才把抽泣声压了下来。他与丽丽卖力地演著。观众们越来越多。当演到最精采的时候,赵老伯要我打开箱子,拿出那些贴有猴子标记的瓶子。一拿出来,大家你一瓶我一瓶地抢购著。不多久,卖了好多钱。散场后,老伯很是高兴,摸摸我的头说:“很成功!走吧!我带你买新衣服。”于是他载我去一家百货店。那百货店是我从未见过的,里面衣服应有尽有。他替我买了两套;一套是绿色长袖的,另一套是棕色的。除了买衣服,吃饭外,他还买了几本书:一本是牛郎织女,三集梁祝,二集陈三五娘。还有一本是汉文读本。
那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恶梦。梦见二姊被狗咬伤了腿,流著血,也流著泪。血和泪滴在我的身上。顿时,像洪水般地把我淹没了。我狂呼救命。梦醒时,原来是那只小猴子偷撒尿,把我的被单弄湿了。我再也睡不著了。从窗口望去,老牛拉著牛车,向有太阳的那边拖去。村姑打扫著院中的落叶,蜜蜂嗡嗡的散开了,茅屋下的母鸡,格格地叫著小鸡。使我想起爸妈,他们会不会同样地在远方呼唤我呢?看著上天,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他安慰我,要坚强一点,不要成为温室里的花。当时我不懂什么叫做温室里的花,所以他解释过好几遍,也举过好多好多的例子。
流浪(下)
有一天我一直想家,一直吵著要回去。哭了好久,他也劝止不了。最后,他一边看著挂表,一边说:“你赶快把衣服穿好吧!”我破涕为笑地问:“要带我回去了吗?”他随便点一下头。我马上擦干眼泪,穿上外套。他蹲下来背我,一手提著木箱,一手抱著我的屁股。我问:“伯伯!你的车子呢?”“卖了。”穿过人群后,他在一家窗口停下来,与一位大女孩不知谈些什么后,就把东西一一搬进汽车上。从前我不曾搭过这种车,感觉上比家里的牛车舒服多了。下车后,他将我、丽丽、箱子放在路边。走进车店去选了一辆新自行车,及一辆一轮车。我不知道他买那辆一轮的小车是干什么的,眼巴巴的看著他发呆。他再度将我们载到一棵榕树下,风不断地把枝头上的黄叶吹落下来。赵老伯用脚踢开地上的枯叶,用拐杖头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圈,接著锣声又响彻云霄,小孩子拉著大人的手,戴斗笠的农夫,三五成群的围过来。见了我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野孩子大声的喊著:“跛脚来了!跛脚来了!大家来看跛脚的怪脚。”他嘱咐我,不要理他们,真正的尊严,绝不会受到他人的几句恶言而灭减的。我有点不高兴地问:“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去吗?”他说:“怎么不是呢?但我们也要沿途演回去才行呀!”我不再说话了,只有看看观众,那天人很多,简直数不清。节目开始了,我打鼓,他说了几句开场白后,就与丽丽跳起舞来了。接著跳绳子,猴子的举动,老人的滑稽相,使大家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演完,他取出一根香烟给猴子,它坐在凳子上,猛吸著。烟雾还不断地由它的鼻孔里冒出来,真有意思极了。大家拍手,呐喊,吹口哨,简直惊天动地。他趁此高潮,令丽丽捧出一个盘子,一摇一摆的走到观众前面。我看到似雨,似树叶的钱落在盘子上,一盘又一盘地装满一袋子。最后老人把那顶黑色的大礼帽脱下来,鞠躬说:“谢谢!谢谢大家!现在为了答谢诸位,我请丽丽表演一场精采绝伦的特技。”说完,他推出那辆独轮车,稳稳的放在场边。丽丽小心翼翼的爬了上去。坐定后,老伯轻轻一推。真是太妙了,猴子竟能够骑独轮车,它小心的踩著踏板,用屁股来控制转弯。这项表演,真把大家骇得目瞪口呆。绕了几周后,它由车子上跳下来,眼睛不断地东张西望。可能也正同人一样,在享受著花尽心血所得来的成果吧?观众疯狂地拍手,我也由衷的佩服这只猴子。更体会到天下无难事的道理,只要勤学,猴子都能骑一轮车。何况万物之灵呢?
那次,我也上场表演一下倒立走,变了一套生疏的魔术。因为成绩不太好,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记得散场后,许多观众还不肯走,围著我们,逗著丽丽玩。直到天黑了,才依依不舍的离去,我照旧坐在箱子上,让他推到一间很漂亮的瓦屋。在我家乡,除非最有钱的人,否则是住不起这种用砖头盖成的房子。就拿我家来说吧!我家有五间茅屋,都是用茅草盖成的,墙壁是由粪土刷成的。记得厅堂中间,大梁已经弯了,哥哥用一枝大柱子,暂时支持著。每逢下雨天,房里就像屋外一样湿漉漉的,每在此时,妈妈就命哥哥或姊姊到厨房搬盆子或大碗来接水。所以我对那瓦屋,印象很是深刻。那晚,吃得很好,有鸡腿、猪肉,还有很多我不曾吃过的东西。离家后,那晚吃得最饱,比“过年过节”的“通货膨胀”还厉害。难怪睡到半夜,一直无法入眠,肚子咕噜咕噜地响著,打出来的呃,尽是一团酸气,肛门开始忍不住了。我告诉他:我要大便。他不敢迟延,爬了起来。可是正好没电。我急著,他摸索著袋子找火柴,但我等不及了。一阵难过,流汗后,我正要告诉他忍不住的当儿。哗啦!哗啦!我惨了,不可收拾了。最后,他找到了火柴,一划,火光照著我脚下的那一片屎尿,我满脸发烧,窘得无地自容。他带我去洗澡间洗濯,换衣服。不久,我的肚子好受多了,但却苦了他。他汲了一桶水,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抹干净。还帮我洗涤那件臭裤子。但他并没有对我发脾气,只劝我,饮食要定时定量,不要过份,也不要不及。
一夜过后,我全身无力,动都不想动的躺在床上,他经常拍拍我的肚子,摸摸我的头,丽丽也时常这样做。数日的休息后,我们又开始流浪了,他教我更多的魔术,更多的民谣,也教我不少的功课、俗语,又教我一样新鲜的玩意!拉胡琴。
屋漏更遭连夜雨
日历上的纸,一张一张的丢进泥土中,腐烂、消失。我与那人奔走江湖,也逾十三个月了,此其间,因他不肯放松的带著我奔走天涯,受风吹雨打,受小孩们的讥笑、揶揄。所以我曾恨过他,也曾偷偷地想溜回家,甚至怀疑他是“摸头颅的骗子”。然而,他对我确实帮忙不少,他让我得到许许多多的智慧,学到好几样技术。他可以说是我启蒙的恩师。我的人生观与他有密切的关系。他是开朗的、仁慈的、富于经验的、了解世故、熟悉人间冷暖的。
有一个晚上,他计划著明天的节目:第一节──我拉胡琴,他唱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第二节──丽丽骑独轮车。第三节──我变魔术。第四节──我倒立走。第五节──他与丽丽跳绳。第六节──丽丽抽烟。第七节──我盲目射击。第八节──三人一起演三傻闹世界。第九节丽丽与我表演钻火圈。那晚,他心血来潮吟了好几首古诗,也教我背了几段书。其中如:“屋漏更遭连夜雨,船破又过对头风。”“黄河自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都是我最喜欢的,也是印象最深刻的好句子。
第二天,一到街上,人很多,他们熙熙攘攘,正准备著过重阳节。我们在庙前的一棵大树下排场。观众很多,几乎把庙的广场塞满了。演到丽丽骑车时,有一位阿飞,走进场来,小声的向老伯说:“有钱吗?拿几十块来吃饭吧!”老伯告诉他:“刚刚排下去,尚未赚到钱,等一下吧!”他脸上变得很难看:“几十块也要等吗?如果等不到,那我不是得饿死了吗?”老伯说:“老兄!别气吧!你也该同情同情我们出外人。”他凶巴巴的问:“你到底给不给?只要你说一声。”“我实在还没赚到钱……”他呵著:“好!那请你即时离开这里,吃水果都没有拜树头。”这句话表示,他是此地的“地头蛇”,要排在这里赚钱,先要“孝敬”他。但赵老伯也是硬汉一条,怎肯吃亏?结果动起武来了,两人扭成一团,我吓得嚎啕大哭起来。最后,来了几个军人,把他们带走了。临走时,他一再告诉我,不必怕,不久就会回来的,可是,我在那里足足等了三个昼夜,却毫无他的人影,我紧张、我害怕,我成为无家可归的浪子了。
还好,袋子里还有些钱,饿了的时候,就爬到小摊上吃面,晚上累了,就在庙宇里睡觉。第四天,老人还没有下落,我越来越惶恐。心想袋里的钱如用光了,要怎么办呢?突然,我想到学老伯,继续演戏赚钱。所以那天中午,我和丽丽继续在那棵大树下排场。那天,观众也很多,他们都很同情我,铜币像雪花般的落下来。很多很多,满地都是,简直数不完。正高兴有那么多钱时,前面突然发生一场大火。观众都跑去救火了,然而却有两个壮汉没走,很热心的过来帮忙我们收拾金钱。收完后,趁我收拾其他道具时,他们开溜了。一转眼,连喊叫都来不及,就不见人影了。当时我无助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老伯被带走了,钱也被窃光了,只剩下猴子一只,独轮车一辆,要我怎么办呢?又怎么不叫我伤心欲绝呢?
继续流浪
然而在一段漫长的痛哭后,我竟疲倦地打起瞌睡来了,朦胧中,前面突然出现了两位卖“杂细”(杂货)的妇女。较年轻的那位正挑著一担篮子,较老的那位则拿一枝长尺,两人姗姗而来。当来到我的身旁时,将扁担一横,两人坐在扁担上休息。见到我:“你的脚是父母生成的吗?”我无力的点点头,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困难?经她一问,我又哭了。我把失窃和赵老伯被带走的经过,告诉她们,较老的那位,红著眼眶说:“实在太可怜了,那些天杀的,一定会不得好死的!”较年轻的那位,思索了一下说:“干脆和我们走吧!”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和两位妇人继续流浪。她们把所卖的梳子、色线、钮扣、头巾、缠脚布及一切日用的装饰品,全部放在一篮,猴子也放在另一头。她问:“猴子会撒尿吗?”“会。”她一听我说会,急著说:“那不行,泡尿了,没有人要买的。”我微笑著说:“不!不!它在篮内不敢撒尿的。”她们两个人轮流挑著我们。一村又一村,一个角落又一个角落去表演,去叫卖。
贫病交迫
自从离开了赵老伯,我的心神一直不愉快著,对我的未来也不敢多想。还好那两位妇人对我还不错。吃、穿不愁,只是她们也是乡下人,没念过书,土土的。不如意的话,两人也会吵嘴,甚至互相揪头发。有一次,两人吵架,就摔猴子骑的独轮车来出气。不过和好的时候,买鱼买肉,吃得眉开眼笑。我们跟她们流浪以来,虽然她们不会表演,只由我与丽丽表演,但还真不错。生意虽不能像从前那么好,可是仍然可以过得去。然而,好景不常,自从走到某地,收入突然下降,传说正流行著一种疾病,患者忽冷忽热。知道此事后,我们立即搬到另一个村庄,本来以为转到另一村会好一点,那里知道越转越糟糕,最后连大伯妈也传染到了。我永远记得那些日子,生意很差,茫茫人海,告贷无门。没办法只好将独轮车等变卖来请医生,才把她的病治好。然而,观众越来越少,收入一天不如一天。最后不得不离开那个乖运的村庄,三人狼狈的向另一村迈进。
二伯妈死了
路上我一直默默地想著,到了另一村庄后,一定可以和以前一样──铜币像雨、像树叶一般地掉下来。所以暂时啃馒头,也算不了什么。当走进村庄时,锣鼓喧天,家家户户杀鸡宰鹅,热闹非凡。可是从村口一直问遍了整个村子,没有一家肯把空房间暂借我们过夜的。就连要借他们的空牛栏、猪圈、或屋檐也不准。莫可奈何,只好找到庙宇来。本想借住一夜,那知正逢过节,妇女一个接一个挑著篮子,带著丰盛的三牲九礼来祭拜。七嘴八舌,吵得不得安宁。广场上还围著看戏的人群。刚刚还想表演一番,但细想一下,这是多馀的,这种村子,九条(吝啬)到这种地步,表演也没有用,因此取消了,只静待明天赶快离开这吝啬的村庄。所以随便在庙后的草堆歇了下来。停妥,我们才发现有一群乞丐也背著菜笼、乐器、饭囊停在那儿,准备过夜。二伯妈说:“这年头,真倒霉,谋生实在不容易,不如归去吧!”她问我要不要回家。我知道她是故意问我的,她早就知道,我是一个有路无家的人,是个断线的风筝。但她却又正经的说:“我带你回去吧!”“去那里?”“苏州。”这话使我想起了往事,想起祖父跌倒的一个黑夜,当我请二姊唱山歌。我告诉她,祖父临睡前都要唱山歌给我听的。二姊告诉我:“祖父再也不会唱歌给你听了。”“为什么?”“他去苏州卖鸭蛋了。”因为不懂这句话所指的意思,以为祖父真的是到苏州卖鸭蛋。所以,我告诉二伯妈:“那好极了,我还可以找我的祖父。”她俩相对而笑了。
那天夜里,旁边横著一大堆的乞丐,有的臭头,有的烂脚。还有一些生疱流脓的,真是臭气冲天。加上草堆很脏,蚊子很多,浑身被抓得浮肿,实在难受。好不容易才挨过那痛苦的一夜。公鸡叫了。我们整理行装。早上有点凉意,所以我穿上一件长袖的外衣,跳进篮里,她们还是轮流挑著。刚离开村庄不久,远处传来一阵“抓贼”的喊声。望去,一群乞丐正朝著我们赶来。有的拿扁担,有的拿棍子,有的背饭桶。一追上,不分青红皂白的翻看篮子,说我们偷他们的东西。很不幸,真的在猴子的绿衣中找到了两块五毛钱。以及一些食物。所以,他们更加放肆,大家抢著篮内的日用品。有些人还用棍子打丽丽。二伯妈火了,看到他们不讲理的态度。把脸一翻,杀气腾腾,抽出扁担,尽平生之力,往一位大汉的手臂劈将下去。只听得“嗳哟”的一声,其手已经动弹不得了。有位乞丐婆像疯妇般地拿起大砖头,向二伯妈投来。竟那么巧,不偏不倚地打中她的要害,哀叫一声,二伯妈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闹事的乞丐们见情形不对,个个抱头鼠窜,消失得无影无踪。
坎坷之路
二伯妈死后,大伯妈一直怀疑著,说我是个不吉利的人,是颗煞星,认为和我在一起的,都会受克。因为她想到赵老伯的被抓,二伯妈的非命,所以她突然对我冷淡起来。可能因为这个缘故,一天夜里,她把我遗弃在一个荒郊野外。
那是一个风萧萧,月光微弱的晚上。当我梦醒时,忽然发现大伯妈不在了,而且只身躺在地上。我慌了,这不会是梦吧?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大伯妈到底是那里去了呢?我嚎啕大哭起来。还好在寂寞无助的时候,丽丽来了。抱著它我又是一场大哭。难道这就是“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的写照吗?
望著眼前的那条路,荒芜一片,无边无际。啊!漫长的路!坎坷的路!何时才能爬到路的尽头呢?然而,不管路有多么崎岖,多么漫长,路上荆棘如何密布,我还是必须面对现实,鼓起勇气,咬紧牙关,向前爬去的!
大概是个十一月的天气吧?天是昏暗的,风是冰凉,路的两旁都是刚收割的稻田,木麻黄的叶子被风刮得休休作响。那条路好像很少人走过似的,上面长满了针也似的草尖,爬在上面,手脚都刺得红肿、滴血。爬著!爬著!天已黑了。我爬进稻田里,找些稻草,在路旁做了个窝,和丽丽躺在窝里。晚风吹来,有点冷,把身子缩成一团,拉一拉缺扣的衣袖。要是那些衣服,没有被乞丐们抢去,或许也不必如此受冷吧?肚子开始饿了,从昨天到现在只吃过一次。想到被抓的赵老伯,被击毙的二伯妈,两位小偷,以及在家的父母。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伤,痛哭流涕起来。丽丽瞪大眼睛,拉著我的手,充满著同情,安慰的表情。唉!“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乞丐也有三天的好运,惟独我,重重遭遇,遭遇重重,难道这是上天要考验我吗?辗转反复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才含泪睡去,刚刚入睡,便被一阵大风惊醒,醒来突然感到左手臂痒痒的,而且还有东西蠕动著。定神一看,糟了!有一段巨蛇的尾巴正露在袖口上转动著,我吓得手脚酸软。然而真想不到,当时我竟有那么大的胆子,立即抓紧左肩的衣服,再将左手往下垂直,微微地左右摆动,最后它才依依不舍地滑下来。那时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它被我摔下后,急速的钻到草丛里去。我用衣袖擦去额上的冷汗。天虽还未亮,但我再也睡不著了。心有馀悸的静坐在那儿,等待著另一天的开始。
大阳出来了,丽丽揉揉红冬冬的眼睛,像孩子般地坐在地下撒赖。我知道它一定是饿了,因为我也很饿。这有什么办法呢?离村庄那么遥远,路的两旁,尽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树皮是硬的,稻草是枯燥的,吃什么呢?我开始埋怨大伯妈,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我。可是埋怨别人有什么用呢?除了增加内心的痛苦外,实在无济于事。赵老伯也曾教我背这段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路是人走出来的,成功是奋斗出来的。”再爬吧!反正饿著肚子等著奇迹出现,不如爬向前去,寻找另一个希望。是故我拉著丽丽的手,哄孩子般的说:“我们继续走吧!前面有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哩!”说完,我自己先爬了。一会儿,它也跟上来。露水沾满双手与两脚,草尖不断地刺著皮肤。肚子越来越饿,饿得几乎走不动了。忽然,我看到丽丽在吃青草。为了活命,只好跟它学。抽几根塞进口中,硬帮帮的叶子,那里是想像中的那么好呢?粗糙、苦涩、恶臭,尚未吞下去,肚皮一动反刍般的呕了出来,泪水也迸了出来。爬近稻田,探头到田沟里,吸几口污水总算是解决了一餐。
后来我才发现有一种草根比较甜,不但没有恶臭而且也不太粗硬,所以在那段爬行中,我就嚼这种草根来过活。当时,我像牛羊一般,爬的时候爬,饿了的时候就嚼草根。排出来的东西,就像牛粪、羊粪那样。
可能嚼草根,喝脏水,营养不良吧?否则以前都是晚上睡觉,白天爬行。现在怎连白天也昏昏欲睡?有一天我浑身无力,再也爬不动了,软绵绵的趴在地上,不知不觉地睡著了。直到被蚂蚁咬痛了,才渐渐苏醒过来。醒来一看,丽丽不见了。我著急万分,拼命喊著“丽丽!”“丽丽!”辽阔的田间,遥远的村庄,我的喊声消失在无际的彼方。天地悠悠,丽丽那里去了呢?我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心想:“它是饿死了吗?是被狗吃掉了吗?”一切不幸的预感都来到我的心上。我懊悔刚才没有坚强的撑下去,为什么要贪睡那一刻呢?可怜的同伴,要是它死了,我尚能活下去吗?想到此,泪水沿著双颊流了下来。正在苦闷,悲哀,无助的当儿,从模糊的视线中,突然发现眼前头来了一团黑影,这黑影带给我无限的兴奋。不管它是丽丽,是人或是其他的动物,对我当时的环境来说都是有帮助的。是故,我精神大为振奋,大著步地往前爬去。梦样的事情发生了。是丽丽!它正朝著这边走来,手上还拿著东西,原来是拿了两个地瓜。它一走到我的跟前,就把地瓜递过来。接过地瓜,连皮都来不及剥,就狼吞虎咽的啃起来。吃完,我的精神百倍,因为除了肚子不再那么空虚以外,我深信前面有食物,我不会饿死了。所以我提起勇气,继续前进。它走在前面,走得很快,我几乎赶不上。最后我们果真来到有地瓜的地方,丽丽挖地瓜的手法相当熟练,一下子就挖出一条。不久,又过到了花生田。有地瓜,有花生吃,对于生存的信心更加坚强了。
自从离别大伯妈后,我吃尽了一生中最痛苦的境遇。草行露宿,嚼草止饥。也不知道遭过多少寒夜暴风的袭击。然而阴霾再浓,阳光总有出现的一天,有一个傍晚,我突然发现路的尽头茂密的森林上,浮升著袅袅的炊烟。我抱著丽丽大跳起来!心想:就要得救了!村子!村子就在前头了。于是我们加快脚步,向丛林那边迈进。
然而过份的生吃地瓜与花生,肚子开始作怪,咕噜咕噜的叫个不停。不久开始下痢了。力气顿时大减,四肢懒散,口干喉渴,吃了地瓜、花生就下痢,不吃,口又干又渴。望著四周,尽是花生,地瓜叶子。天上虽然乌气一团,却毫无下雨的迹象。我不断地用舌头舐著嘴唇,水啦!水啦!我无时无地不渴望著水。天啊!要是再过二天这种生活,我非渴死不成啦!一步比一步难爬,望望村子,眼看就要到了,然而却好像越爬越远。
最后当我爬到一棵树下休息时。树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大池塘,我叫了起来!“水!水!”我渴望已久的水!终于被我发现了。我滚进水塘,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猛吸著,好像一口气要把所有的水喝光似的。肚皮慢慢地向下凸出,正当要爬起来时,手脚都不合作了。于是索性趴在岸边休息。结果,我竟不知不觉的睡了。
得救
趴在水边,不知经过多少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一块泥土狠狠地打在我的背上,原来是岸上的小孩子丢的。他们一见到我用力的支起来,吓得到处乱跑,边跑边喊著:“鬼来了!鬼来了!”见到我挣扎上岸时,他们才慢慢地围过来,问这问那。其中有一个问:“这只猴子是你的吗?”“是的。”“它刚才到我们的果园偷香蕉吃,被我们赶来的。”最后他要求我,把丽丽卖给他,我想:“丽丽与我相依为命,怎舍得卖给他呢?”然而想到那孤独,可怕,艰辛的生活,又使我心寒。正在犹豫时,远方来了一位美丽的中年妇人,她是来唤她的孩子(要买猴子的那位)回去的。当她见了我时,以一种极度惊奇、同情、仁慈的表情说:“可怜的孩子!你怎么这样狼狈呢?”我把过去的往事说了一遍,她马上带我去她家,端出一桌丰富的饭菜来,并请她的女儿汲水让我洗脸。吃过一顿十多天来未曾有过的午餐后,她烧了一大盆的热水给我沐浴,又带我去理头发,买新衣服,使我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晚上,那位美丽的小女孩,和那位要买猴子的小孩带了一大堆的香蕉和水菓来,丽丽与我吃得眉开眼笑。他们一直看著丽丽吃香蕉。她!留著长辫子,绑著两条红丝带,皮肤像白雪公主般地美丽,笑起来更美。她很少讲话,喜欢用手势,听说是个哑巴。
因为那位妇人,知道我和丽丽是无家可归的浪人,所以就决定将我们留下来。
白天,我们一起在菓园里追逐,玩过家家酒,看我变魔术。晚上,则一起玩“捶膝盖”,听我唱民谣。
真是光阴似箭,快乐时光转眼过,我住在她家,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月了。有一天,她们村子大拜拜,此次大拜拜听说是一百年一次的空前大拜拜。所以,亲戚都来了,乞丐也从遥远的地方闻声而至。人间事,竟有这么恰巧的,正当我们在庭院里玩耍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乞丐婆,一见到乞丐我就想溜,她却叫住我。当我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我们村上的那位乞丐婆。小时候,她经常叫我父母把我送给她。见了她,我想:我可以回家了。所以,立即爬回厨房把这事告诉那妇人,等她忙完后跑出来时,那位乞丐已经走了。为了找到那位乞丐,她背著我,像乞丐般地沿门挨户去追寻。最后才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找到她,妇人请她把我带回家,她答应了。那时,我几乎发狂地叫著,我就要回家了!我就要回到母亲的怀抱了!可是高兴之馀,我流泪了。因为为了报答那妇人的救命之恩,我不得不将丽丽送给他们,也就是说我要和丽丽分别了。丽丽!一只和我共患难,同生活几近一年半的猴子,突然要分离了,怎不叫我心酸呢?所以那天晚上,我抱著它的脖子大哭起来。上苍保祐它吧!虽然它是只猴子,但有多少人可以和它相比呢?祝福它在新主人照顾下,能够永存人间。夜里,我想到父母,想到哥哥姊姊,我兴奋著,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眠。直到鸡啼我才坐起来,爬到井旁洗把脸,并叫醒了乞丐。草草吃过早饭,我们一起来到车站。她抱我上了火车,替我整理整理衣服。随后从袋子里掏出一把钞票给我,并摸摸我的头说:“孩子!不久你就可以见到家人了,一路上要乖乖听从阿婆的话,不要乱跑喔!”
火车开了,我望著月台那边,丽丽站在女孩及男孩中间,不断地向我挥手。别了!我的心一阵痛楚,两行热泪沿著脸颊滑了下来。
就这样,我离开了丽丽,离开了那陌生的地方,结束了那梦幻般的流浪生涯。
寂寞的开始
说也奇怪,我同赵老伯出去那么久,为什么还那么怕生、害羞呢?每当我爬到村口,盼望著爸爸归来,或盼望著奇迹出现,能见到赵老伯时,总会被一大群的野孩子作弄得哭回家。他们往往用脚踏著我弯曲的右脚,甚至合力将我抬起来绕圆圈。要打他们时,他们就溜掉,让我赶不上。受到几次打击后,我不再爬出去了。而且随著日月的飞逝,我的自卑感也越来越重。每次遇到陌生人,总是赶紧爬到房门后躲起来。有时,在屋檐下玩破瓦片或弹珠时,看到卖鱼的或卖菜的陌生人,我就会赶快躲在妈妈的裙子后,或爬到屋里躲起来。因为我怕看到他们奇异、怜悯、凶恶的眼光。尤其最怕见到“钻猪仔”的。他们通常吹著一枝短笛,表示:“有猪要钻吗?”如果养猪户,不愿他的猪变成母猪,要变成肉猪时,就请他们来。他们一来,便到猪圈里将猪抓出来,绑在一根长棍子上。先把猪的肚毛剃光一小部份,然后亮出白刀,迅速的刺进猪的肚子去,挖出里面的“花子(卵巢)”。它们挣扎著、叫著。那动作、那声音使我心寒。所以一见到这种人,我就浑身发抖,真怕他们用同样的方法来对我。每逢听到笛声,我就飞也似地藏起来,但是有时未听到笛声,人已来了。每在这种场合,我都会惊惶失措的急爬!大哭起来。家人对我这种行为很是不耐烦!常说:“抓去了!抓去了!跛脚独蹄,死了算了,活著有啥用!”要是母亲一听到这种话,就伤心的哭泣。她哭我也哭,往往母子俩相拥而泣,好久好久不能自已。
稍长,我想到未来的生活,想到那些野孩子的讪笑与大人们的揶揄。我一直吵著母亲,请求她让我到田间去养鸡。起先母亲都不同意,她的意思是:爸爸为了这个家,经年累月在山上做苦工。她又刚刚生下弟弟必须在家。怎么忍心让我独个儿到田间去呢?可是,我急切的需要有个自力更生的环境。我天天求她,我告诉妈妈:我不愿依赖别人,更不愿见到那些充满怜悯、奇异、轻视的眼光。
后来,正好我的一个亲戚搬家了,留下了好几牛车的柱子、木板、家具,其中还有一张红色的小木床。母亲就利用这些旧木板,请哥哥们替我钉了间大鸡舍。那间鸡舍很大,大得可以让我进去里面舞拳。它分为两层,一层约可容纳一百只小鸡。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离别的情景。哥哥们扛著大鸡舍,沿著田间小道走去,我则被五哥背在背上,临别时,妈妈抱著大弟倚在竹门前,叮咛我处处要谨慎小心,要晚出早归……就这样,我抱著满怀的离愁与抱负,离别了母亲,离开了家人,开始过著养鸡的生活。
刚到田间,因地基是新填的,所以到处是一块块又尖又硬的泥土。爬在上面,手脚往往起泡、脱皮,甚至裂开。汗珠每由伤口流进去,浑身就痛楚难忍。虽然如此,我却爱上这种田野的生活。因为我不再听到孩子们的漫骂声,不再看到成人们轻视的眼光。要吃饭,就到田野挖地瓜,要吃菜,就到园里拔大蒜、甘蓝菜或高丽菜。日子就在爬的阴影下消失了。尖尖的土块,被我的手脚磨得光滑,压得粉碎。我的创伤,由小变大,由大复小。渐渐地,伤口被新肉填满了,薄薄的表皮,已经长出厚厚的硬茧。
母亲一直不放心我的生活,结果五哥自告奋勇地来和我一起住在田野,照顾我度过寂寞的日子。五哥比我只多五岁,当时才十三岁。但身体健壮如牛,能干非常。
是个冬天吧?北风呼呼作响,五哥一大早就到田间去猎水鸭。我则倚在草门外,瞭望著四周的环境:东边是一大片甘蔗园,屋子后面有一条弯弓似的排水沟,沟内长满了杂草,岸上长些刺人的茅草和草针,这条沟一直延伸到甘蔗园里面,有些小鸡正沿著这条沟到遥远的那边去觅食。偶然,一架战斗机飞过上空,那群低头找昆虫的小鸡就停止乱抓,伸著头,侧耳瞪眼的呆立著。近处芹、蕨菜的芳香与泥土气息,阵阵传来,还掺杂了一些水肥味,真令人难忘。南面是一片光秃秃的稻田,鸡群在稻垄上追逐。有时羽毛悦泽的公鸡,站在隆起的高地上,伸著脖子,振翼争鸣。约二公里外,有一条高突的水圳,这条沟渠是全村赖以灌溉和防洪的生命线。
牧童们赶著牛群慢步在绿油油的岸上,还有一大群山羊:有的低头啃草,有的仰脖呼唤。有些顶著肚子的,有些挂著长胡子的。而最可爱的还是那些蹦蹦跳跳的小山羊,咩咩地叫著。西边是故乡,故乡的前面有丛林,有大树,有篱笆,篱笆外便是一望无际的良田美景,田与田之间,有一条S字形的小径,通往我的草庐。正好同屋后的排水沟相接。在路与沟相交处有一座风车。听五哥说,那是表舅的。北面也是一大片农田,有一条挺直的排水沟,直通到屋子后面,正好与横贯东西的那条成丁字形。最北面听说是个村庄。可惜,我所目及的,只是一片黑森森的大树。除此而外,恐怕就是傍晚袅袅的炊烟了。往东北角望去,可以看到两座大烟囱,听说那是北港糖厂的。每当冬天,它就冒著美丽的黑烟。还有西北角地方,离草寮约三里处,有一个长满林枝、杂草的沙丘。听说那是用来埋死人的。更说,有人看到鬼变成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吓人。
不再嚎哭了
有一天,东边的那一片甘蔗开始收获了,农人们一大早就在那儿工作。村姑们封住手与脚以及脸蛋的大部份,只留下两颗乌溜溜的眼睛,手拿利刀,敏捷地砍著甘蔗,在她们前面的阿哥,挺胸露臂,手握锄头,不顾脸上汗水与灰尘,祇见此起彼落的锄头挥舞著,一行行的甘蔗就如同排山倒海般的倒下来,远望过去煞是好看。后面负责搬运的老人驾著牛车,也不落后人似的,一捆又一捆的搬到牛车上,排好叠高,一牛车又一牛车地搬运著。工作稍微轻松时,大家就打开话匣子说笑话。有些还哼著当时最流行的“心酸酸”以及不知名的歌曲。当我站在田边捡枯叶时,一位壮年人把我抱起来。首先,我一再的挣扎。他说:“别害怕,我们是好朋友哩!你要吃甘蔗吗?”不等我回答,他就抱著我,走过起伏如浪的甘蔗田。并对大家说:“你们赶快削一些甘蔗来请我的好朋友吧!”那些拿利刀砍甘蔗的少女们,一听他这么说,都想抢先削好。一下子,四五段白甘蔗,几乎同时送到我的怀里来。我抱了一大堆,吃得直打呃,最后连甘蔗叶都不必捡,完全是他(她)们替我捡的。
本来小鸡遇到老鹰,都会迅速地藏到甘蔗园里,但自从甘蔗被砍完后,小鸡没处躲了。老鹰在天上可以很容易的看到小鸡。一看到,就冲向地面来。有一次,天上忽然来了一只大老鹰,当母鸡看到它时,马上发出“格格格”的呼叫声。一大群小鸡飞也似的钻进母鸡的翅膀下。可是有一只小鸡,因为断了一只脚,所以来不及逃跑,只好就地将头插进一堆杂草中,大部份身子,仍露在外面,我为它的愚昧感到难过,更为它的境遇感到惊恐。老鹰飞机似地,直向地面俯冲。我吓得嚎啕大哭。哭声响彻了寂寞的田野,正在南田工作的二叔闻声,以为我被蛇或甚么咬伤了,远远就拉著嗓子问,“甚么事?甚么事?”我告诉他:“老鹰要吃掉我们的小鸡。”他才放心的说:“不会的,人在这里,它怎么敢下来吃呢?以后要是再来,你就举起棍子赶它,它就不敢来了。”不久,五哥也赶回来,当他知道我为甚么嚎哭时,很是生气,认为我没出息,讥笑我不是男孩子,因为他认为:哭是一种博取别人同情的行为,是懦弱的表现。我也不知道为甚么,当时竟然会那么怕老鹰,不过从那次以后,不管遇到如何困难的事情或痛苦,我都没有再嚎哭过。
捡田螺
由于我家经济很是拮据,所以一到田间,除了油、盐外,全部生活物质均要靠我们的双手去摄取,去生产。
那段日子里,我们要去捡田螺来佐餐。太阳未出来之前,当第一道曙光由壁洞射进来时,五哥就唤起我,告诉我:“天亮了,我们必须去捡田螺了。”我那里敢贪恋床褥呢?马上从红色矮木床上翻下来。五哥提著小茶壶走在前头,我爬著跟在后面。大地仍然沉睡著,露水沾在我的手上、脚上,甚至睫毛上。凉凉的青草味,阵阵的烂泥恶臭与稻香混成永远难忘的气息。我们不断地注视著路旁。要是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就伸手去捡。我实在很笨,经常把蜷曲的毛蛭当田螺,直到摸著软绵绵的身体,才像触电般地缩回来。一区田又一区田,一条阡陌又一条阡陌地找寻著。直到东山头上的太阳爬上来,才带著满壶的田螺回家。
捡田螺回来,我就负责打开鸡舍门,并且数一数鸡的数目,因为这样才知道丢了没有。要是有一天,发现少了几只鸡,我们会著急的到甘蔗园、稻田里,或玉米田里去找寻。找不到,两人就成天闷闷不乐。有些时候,我们发现沟里浮出一只鸡尸。有些时候,发现田里有一大堆鸡毛。更有些时候,会在甘蔗园或玉米园里,找到成窝的鸡蛋。甚至丢了许久的母鸡,也会奇迹般地带著一群小鸡从田里出来。每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又会相拥而笑,成天吹著口哨。
除了捡田螺外,如果遇到农家采花生,拼(收)地瓜,收番豆,割稻时,我们就带著篮子去捡拾。
五哥在那段日子里也著实太苦了。每次要去捡拾时,都由他背篮子,有时路上遇到大沟或大缺口时,他还要负责背我过去。一手提竹篮,一手抱著我的屁股,在此双重压力之下,其辛苦可想而知,但他却不曾埋怨过。有时,下过一阵大雨后,我们就提著鱼篓捕小螺子(鸭母螺子)。有一次,当我们走到风车旁去捕小螺子时,我突然滑进沟里去了,吃了好几口污水后,才被五哥救上岸来。
和蔼的老人
在辽阔的田野里,除了我们的草庐,再也找不到第二间房子了。晚上,除了那些捕青蛙的迷失者来问路之外,很少有人来此。白天也一样,除了一、两个口渴或烟鬼到草寮来喝茶或借火柴外,那间草房就只住著我们兄弟俩了。
有一天,在我从玉米田找鸡回来的路上,有位老伯突然叫著我,我吓得心脏蹦蹦跳,赶快加速地爬。他说:“阿老!(乖乖)!别怕,你爸爸是我的好朋友!”我不理他,一直爬进房里。他紧跟著追进来:“阿老!你哥哥去那里呢?”我只转过头来瞄了他一眼,就立即跳上木床。他看到我敏捷的动作,呵呵地笑著:“了不起!了不起!真有本事。”也不客气的坐在床上。因为我们生活极为简单,除了一张床,一间鸡舍,一件被单,两个碗外甚么都没有。椅子更不用说了,所以坐在床上就等于坐在椅子上。坐定后,从腰际解出一个像“秤”的旱烟斗来。他从悬在中央的圆筒里取出一小撮烟草,塞到烟斗里。我一直看著他的烟斗,也一直欣赏著他的动作。他问:“你有火柴吗?借伯伯吃口烟好吗?”我没有讲话,只有指著壁上挂著的小袋子。他便自动地在里头摸著,他并未摸出洋火,只摸出一块打火刀与打火石及一束纸捻。放在手上,使劲的敲著,不久一粒小火星喷到纸头上去,点燃了。他的技术的确比我高明多了。记得每当要打这打火石时,往往被气得流泪还点不燃。他喜气洋洋的、吸著。虽然满脸皱纹,年纪大过爸爸好几岁,但身体还很健康,他的头上围著一条黑头巾,裤子没有裤带,只是左右拉拢来,在中间“塞”成一个结。他问我今年几岁,我告诉他八岁。他除了夸赞我聪明及英俊外,还为我的身体感到惋惜。不过最后他还安慰著我说:“其实身体这样也无所谓,俗语说,一枝草,一点露,天无绝人之路。或许将来你比别人更好命哩!”临走时,他掏出一个洋大头给我。因为我当时都没有穿上衣,只穿一件没袋子的内裤,所以钱没处放,只好塞在一枝破竹柱里。过了几天,我又碰到他,这次他荷著锄头,这次他荷著锄头,沿著南北的水沟岸,直往这边来。我向他打招呼,他呵呵笑著:“阿老!真懂事!”当他走过竹桥后,将锄头横在我的身旁,就坐在柄上,捧著我的脸说:“你真乖!我教你念书好吗?”“好啊!可是我没有书。”“没关系,他日我才带来给你。”后来他真的带给我一本三字经及百家姓,而且还买了一盒蜡笔。他不但教我背书还教我画画。一有空就来讲故事给我们听。他还会相命,他说我是“超群拔类,乖巧智慧,衣禄厚重之人。”其实他讲这些话,只能暂时安慰安慰我而已,无法使我真正的愉快。因为那时,我天天都要爬著去捡田螺、捡花生、捕蝗虫等一切能吃的食物来过活。要是一天不出去,当天的生活就成问题。这怎能说是衣禄厚重之人呢?可能是指未来吧?将它寄望于未来也好。有人说:希望是构成奋斗的原动力。就因为希望有更美好的将来,所以对于目前的苦痛也就不去计较了。
五哥说他是一个曾在私塾教过书的有钱人,住在北面丛林里的那个村庄。难怪他每次都沿著那条水沟贸贸然来,而且我一向他问候,他就掏出一个洋大头给我。无时无地不露著笑脸。慈祥、和蔼、永远令人怀念。
水车
有一个中午,我发现田野里一丝一丝往上升的水蒸气说:“五哥那里为甚么有一条一条的烟气呢?”他说:“因为神在那里煮饭。”当时我很相信五哥的话,因为煮饭就是这种样子。可是稍大我怀疑了,神是万能的,祂也要吃饭吗?直到最后我才知道,那是水蒸气,根本不是神在煮饭。就在那个中午,我看到玉蜀黍的幼苗,被太阳晒得垂头丧气。躲在底下的小鸡,展著翅膀,露出令人垂涎的大腿来晒太阳。五哥说:“鸡晒腿,做大水。”我说:“鸡晒翅呢?”他回答说:“会出日。”我问:“那它们一面晒翅一面晒腿呢?”正当我们谈话时,他的那锅饭已噗噗作响了,他赶快去把盖子掀起来。不久,他就进屋休息去了。我还等在外面,继续煮著我那一炉。本来我应该煮较少的,人吃的才对,但五哥认为:人吃的不能马虎。说我比较不会煮饭,所以要负责煮畜牲吃的,也就是较多的。
当我把饭煮熟后,五哥已经把饭菜摆好了。两条茄子,一碗田螺。缩著颈子,啜著地瓜汤,汗与鼻水齐流。我的肚子鼓得像西瓜,汗沿著肚皮流下来。五哥说:“吃饱后赶快去水车旁洗个澡。”我说:“妈妈说刚吃饱洗澡会大肚子。”“迷信!”“你不迷信,所以肚子才这么大。”“乱讲!我这藏满气力的肚子,还嫌它太小哩……。”
过了一会儿,我爬到水车旁,探一探水草前的水,很热,几乎会烫手。于是我将盖在水车上的草袋拿开,想踏一些水起来洗。可惜横木太高了,将手攀在上面,好像吊单杆。我伸长弯曲的右脚试踏时,车重得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后来将全身的力量都用上去,突然转动了,我的手一软,噗通一声,甚么都忘了。醒来时,正好躺在车的龙骨底下。看看四周,忽然发现一大堆的田螺,真是焉知非福?但我怎么爬上去呢?这些田螺又怎么办呢?本来可以大叫五哥来帮忙的,但我想逞强,显示一下我和别人一样,不用他人帮忙。最后我想到了,把它们一个个放在水车的叶片上面,然后沿著龙骨踏著叶片爬上去。忽然“轰隆”一声,车叶转动了,我滑将下来。顿时双手乱抓,正好抓到一根绳子,才没有掉进深沟去。再一次,这次我很小心,紧紧抓住水车的两边横木。一面警告著自己:不能踏叶片。但越来手越酸,心中突然浮出一股侥幸的念头:稍微踏踏可能没关系吧!但不踏则已,一踏车叶又动了。正好这次比较机警,马上抓住了柱子。于是我又继续向上一步一步地爬去,约爬了六步,又是一声“轰隆”,我溜滑梯似地跌将下去。直落深沟,喝了好些脏水。又觉得额头发疼,摸一下,满手是血!我吓慌了。一直忍不住要哭出来,但想到五哥的话“哭是懦弱的表现”也就强忍住了。
最后,我找到一条草绳,将车叶绑死了,才爬上去。上了岸后,继续去转动车叶。可是无论如何用力,都转不动。后来才想到。不是已经把车叶绑死了吗?于是再下去,正要解开它时,忽然想到:“这样做,不是又不能上去了吗?”因此先上去将车叶捆住,再下来把下面的结解开。如此,我完成了一件“有智慧的工作”(当时我是这般认为)当我转动车叶时,转了不下五六圈,但却连一个田螺影子都没有。太阳已开始斜射。忽然一声:“你洗个澡,洗到现在吗?”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五哥。他背著篮子正要下田工作,看到我的身体仍然那么脏:“你根本没有洗澡嘛……”再看看我的额头:“怎么,你受伤了为甚么呢?”我低下头,很想哭,但又怕他看到。只有含著眼泪说:“刚才我跌到深沟里去了……”他摘了一片青草,沾著口水,然后贴在伤口上替我止血。我告诉他:车叶里有许多田螺。“真的吗?”我点点头说:“是我放的。”他放下篮子,站在水车上。踏著圆踏板。水哗啦哗啦地流出来,他说:“还不赶快洗一洗!”踏了数圈后,五哥说:“骗人!连田螺壳都没有哩!”我呆了,回答不出来。他背起篮子说:“快点洗,洗完回去看家。”归途,我一再的回头看那水车。心想:明明把田螺放在车叶上,为甚么会不见了呢?
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额上还割了个裂痕,竟然一无所得,仅仅留下这么一页回忆。
捉青蛙
有一天早晨,公鸡叫了。五哥拿著铅桶到东边的水井去汲水,天气很凉爽,山影明显地贴在天的那一边。太阳像贪睡的宝宝躲在被窝里,公鸡不断地催它上山来,五哥鼓著肚子,斜著身体,提著一桶水,不倒翁似地走过来。汲完水后,他拿著鱼篓和网对我说:“走吧;我们去捉青蛙。”于是我们沿著排水沟走去。路上他用一枚银币敲著竹子唱:“透早就出门,天顶渐渐光。有时捡田螺,有时捉四脚(青蛙)。为著顾三顿,顾三顿……”边走边唱,不知不觉已到目的地了。
他下沟去,把网靠在沟旁。我一手持著小竹棍,一手撑著地。爬在岸上,敲打著青草,让青蛙惊动而跳进网里。突然“噗通”一声,一只青蛙进网里去了,五哥赶快提起来,将那挣扎的青蛙塞进竹篓里。又是“噗通”一声,一只大黑影落下去,我高兴的说“这只一定是一只老青蛙。”五哥说:“我想不会是吧!因为老青蛙绝不那么容易就被吓跑的。”当他提网时,果真不是一只老青蛙,而是一只粗皮癞脸的蛤蟆,他把它放进水里说:“身体丑,往往能够平安地生存著。”正捕捉得有趣时,那位和蔼的老人又出现了。我向他打招呼,他笑著说:“乖乖!”并从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这些给你玩。”“谢谢您。”他和五哥讲了一些话后,又荷著锄头远去了。因为我们的身上没有袋子,所以只好将硬币放在口中玩,即将硬币放在唇与牙齿之间,然后发声吐气,让硬币与牙齿互碰,发生震动的音响。突然,“噗通”一声,我的银币掉下去了。五哥马上说:“别动;我先找找看。”他摸了好久,仍然没有找到,最后他说:“你再把另一枚,依刚才的样子,让它再掉一次!”“丢了一枚还不够?还要再丢一枚吗?”他瞪我一眼,我不敢违背,赶快照著刚才的情形,表演一次。“噗通”硬币又落进水中,我指著掉落的方向,五哥顺著银币的落水处摸去:“一、二、三。”他笑著拿出第一个硬币。不一会儿,第二个也摸著了。五哥高兴的说:“将错就错,只要会应用的人,有时也会成功的。”
时光就在我们的笑声中溜了过去,太阳已经高挂头上,篓中的青蛙开始黯伤。因为从此以后,它们不能再呼朋引伴,共度良宵;再也不能看到美丽的田野与世界了。由一群项链般的蛙卵到调皮的蝌蚪,再由调皮的蝌蚪到活泼的青蛙,不知道经过多少次水蛇的追逐、动物的蹂躏;也不知道克服了多少个寒冬夏日,如今将死在白刃下,残馀的骨骸将由蝼蚁搬去当粮食,怎不令它们忧心如焚,唏嘘泪下呢?可是,我们兄弟不吃这些,又要我们去吃甚么呢?
伟大的月亮
有一个天气闷热的晚上,我和五哥到寮外乘凉。月亮是洁白的,农作物均像披雪一般。微风吹拂著大地,稻田里不断地传来鸟的叫声。辽阔的天边,飘浮著几朵云彩,几颗星斗眨呀眨地。五哥告诉我一大堆星斗的名字。而我只记得北极星、北斗星、牛郎星、织女星和犁尾星,其馀的都记不起来了。正当我们在谈星的时候,五哥突然若有所思的说:“这些星斗,我最敬佩月亮的了。”他接著说:“因为她有时虽然只有半边,却也比众星明亮。”我问他:“五哥!我能不能像月亮呢?”他很肯定的说:“能的,只要你努力!奋斗!”当我听到“努力!奋斗!”两词时,突然给一阵沉思笼罩著,因为我似曾听过这句话,但一时却想不出来,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与赵老伯演第一出戏“残舟离家记”时,他所说的“只要努力!奋斗!虽然破船也有到达彼岸的一天。”“要怎样做才算努力!奋斗呢?”五哥回答说:“做事不怕吃苦,因为越苦越能磨练出一个人的毅力,也不要怕失败,因为成功就是多次的失败所导致。还有不要怕困难,因为越困难的事,越能使人变成伟大。”我仰头,注视著月亮,双手合掌祈祷著:“但愿有一天我能像你。”
雨与鸭子
一个乌云密布的黄昏,太阳已下山了,小鸡们却一直在田里找食物。所以我奇怪的问:“五哥!鸡群为甚么还不回巢休息呢?”“因为它们不去睡觉,可以多找些食物,以免明天下雨受饿。”翌日,真的下雨了,那些小鸭乐得不可言喻。它们展展小翅膀,将扁平的鸭嘴伸到水中,想从里面找到甚么似的。忽然闪电一亮,“轰轰”的雷声响彻田野。雨越来越大了,鸭子也越玩越高兴,它们沿著排水沟游去。傍晚,它们不见了。只听得稻田里传来“究究”的叫声。五哥捧著破脸盆,放些地瓜签喊著:“咪咪咪……”我也光著身子,爬过泥泞的阡陌,雨黄豆大的落在我们的身上。鸭子“休休休”地叫著,四周逐渐暗了下来。我们走在滑溜溜的田埂上,被摔倒了好几跤。我想钻进稻田把它们赶出来。五哥却说“稻子已经成熟了,一进去就会把稻穗打落,怎么可以呢?”没办法,只好站在稻田旁。“咪咪咪”的叫著,然而那些可恶的鸭子,任我们喊破了喉咙,叫哑了嗓子,仍然无动于衷,我行我素。越来越往田的中央游去,五哥像只落汤鸡。雨水,泪也似地由额上滑下来。我真恨那群小鸭子,我们怕它太小,受不了长夜、暴风雨的折磨。想不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牲,竟不知好歹,愈唤它愈往田中躲去。我们又气又急,几乎把泪水给急出来,还好,当天黑得不见五指时,二哥与三哥正好由此经过。二哥知道此事后骂说:“两人不知干甚么的,连几只鸭子也没办法照顾好。”其实,我们两个并没有闲过。从早上一下床,就开始工作,要照顾小鸡,要煮饭,要挖地瓜,要修补漏雨的屋顶,要替母鸡做生蛋的窝,还要用火烤烤那些掉进泥沼的小鸡。一天做这么多的工作,还被二哥误会,真把五哥气得七窍冒烟。但他还是忍气吞声,不敢多说一句话。最后在二哥与三哥的协助下,才把那些鸭子抓回来,那晚,回到寮中,已经太晚了。所以也没有煮饭,只好到前面的田里挖数块地瓜来吃,暂时的让肚子忘却了饥饿。
五哥病倒了
翌日,雨仍然下著,公鸡照旧啼著,可是五哥不能起床了,昨夜,他的体温真是烧得烫人,口中喃喃地念著,直到鸡啼,他才静下来。
早上,我不能不特别早起。起床后,先将鸡舍门打开,然后开始烧开水。因为土炉被雨水洒湿了一大半,起火费了老半天。五哥想爬起来帮忙,可是只走了两步路,就跌倒了。我喊了两声,还未见回答,才知道事情的严重。爬过去一看,他晕过去了。怎么办?在这荒郊野外,到底要到何处去求救呢?回去吗?路途那么远,天又下著雨,路上泥泞满地,等我爬回去时,不是太晚了吗?想哭!但泪水又被恐惧封住了。我抱著五哥大喊大叫,但他仍然动也不动,好像有意要抛下我而去的样子,我摇幌著他,好久好久,他才微弱地哼了一声。醒来了!醒来了!与我相依为命的五哥醒来了。
从未生过病的五哥,这次可惨了,颓唐、憔悴,有时还呕吐。看到他如此痛苦,这般狼狈,再想到未来生活问题时,我流泪了,唏嘘的声音,吵醒了五哥。他微弱地说:“弟弟!这点小事,何必悲伤呢!”我泣得更厉害了,他安慰我说:“别伤心,这小小的病痛,没有甚么关系。快擦干眼泪吧!”
次日中午我站在屋檐外。天气放晴了,大地面目一新。农夫荷锄衔烟,在田埂上走著;水圳上,小孩多了,他们带著铅桶、酒瓶沿路专心的在灌蟋蟀。白鹅在草原上振翅追逐著,羊儿也低头啃著青草。雨后,太阳终于战胜了阴霾,姗姗地露出云端。然而,五哥的病,何时才能康复呢?没有粮食,没有菜羹,要叫五哥吃甚么呢?突然听到五哥的叫声,我赶快爬进去,原来他又吐了,待我将地下扫完后,他叫我到田间去采些可解热的八卦黄,我毫不迟疑地爬出草寮到田野间去找寻。
祸不单行
找过几处,终于在一堆稻草堆的旁边找到了数棵八卦黄。因为我忘了带刀子去,所以只好用手挖,当我挖了不久,发现根旁有一个小洞,首先我以为是老鼠洞,所以一点也不在意,拼命地往下挖,突然,手上一阵剧痛,马上抽回来,一条蛇也跟著追出来。我大喊大叫,正在工作的农人都围拢来。一位少年朋友,立即把那条大蛇锄死,用镰刀剖开它的腹部,取下胆囊,替我敷上。后来跑过来一位少女,她惊恐的问:“怎么样!怎么样!要紧吗?”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邻居阿玉姊。她拉著我的手,同情的说:“肿起来了,我背你回去吧!”未等我应话,她就蹲下来,将我背上。同时还吩咐她的同伴,将我所要的药草割了许多棵,然后帮我拿到寮里。当她背我回到寮里,五哥还躺在床上呻吟,她见到此种情形,很是同情。所以自动的帮我们汲水、煮饭、煎药。还要帮忙作菜时,东找西找都找不到一样菜。后来才问我:“你们的菜放在那里呢?”“在床下的罐子里。”她把罐子抬出来,打开盖子,用手扇著鼻子,里面的蚊子一直飞上来。她摇晃著罐里的盐水,隐约浮著两三块腌萝卜头,红著眼眶问:“就是这些吗?”我点点头,她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当一切都忙过以后,她一直要背我回家去。但我离不开那些鸡、鸭、鹅,更不忍心抛下生病的五哥不管。是故她怀著极为“悱侧”的心情离去了。
次日早晨,三哥赶来草庐。那时我的手臂奇大,浮肿得几乎比大腿还粗。幸好及时拿解毒的蛇药来,才使浮肿慢慢地消下去。
养鸭人家
转瞬间,又过了二个月。是十月的天气吧?秋高气爽、麦浪翻风。早上五哥准备到圳南捡柴,所以告诉我说:“今天要涉水过龙沟,你不要去,在家好好照顾鸡鸭吧!”当他背著篮子,往南面走后不久,我就开始了我的工作。做完,坐在寮子的阴影下纳凉。当我眺望直北的水沟时,我怔住了。遥远的树林前,有一群大人,扛著一间尚未加粪土与茅草的竹房子,正沿著排水沟前来。最后在约距离五百公尺处,停了下来。于是那些人在那里围篱笆、盖屋顶、刷墙壁。不久,又听到有一大群小鸭子的叫声。听五哥说:“他们是来养鸭的。”正高兴以后不再孤独,不再寂寞时,五哥警告我:“有人说,他是个好喝酒,脾气很坏的恶棍,你以后少跟他们来往。”真使人失望,好人不来,却来个坏人。不好的邻居,不如没有。所以我对那家,没有甚么好印象,甚至常以埋怨、敌视的眼光盯著那屋子。
有一天,当我吃过午饭,坐在凤凰木下乘凉时,突然发现一位赶著一群小鸭的小女孩,年纪和我差不多,可能不会超过十岁。穿著一条红色的短裤,拿著一根比她高三倍的竹子,留著两条长辫子,大大的眼睛,鸡蛋形的脸儿,真是个讨人喜爱的女孩。当她走近我的时候,两只眼睛动也不动的盯著我的脚看。我忍不住的说:“看甚么!”这时她才不好意思的看看她的鸭子。我问:“查某囝(小女孩)你住在那里呢!”她指著那新搬来的房子说:“住在那里!”原来她就是酒鬼的女儿。当她问我是否住在这里时,我想起五哥的话,骗她说:“不是”,然后爬回草寮去了。
可爱的猫咪
当我爬进屋子时,轰隆一声,由放菜的壁上冲出一条黑影来,把我吓得半死,原来是那只小猫咪。它大概想偷吃鱼吧?其实它太傻了,我们都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菜吃了,那里有鱼放在那里呢?
想想那只猫的命运也著实太乖张了。一生下来就见不到母亲,只和一只虎皮花的兄弟,相依为命地交蜷在甘蔗园里发抖,当我发现它们时,我叫五哥来看。他说:“别理它们。”“不!它们快冻死了。”“不会的,走吧!我们自身都难保了,那有东西喂它们?”“不!五哥我们一定要收养它们。”经我一再的要求,五哥才莫可奈何的将它们抱进篮子里。
带回家后,经过我们细心的照料,慢慢的长大了。本来两只都是很逗人喜爱的,经常看到它们在屋檐下赛跑,玩扫帚。有时还会和小鸡们开玩笑,跑到它们跟前扮鬼脸。等大鸡生气了,才拔腿溜走。可是那只虎皮花的小猫,越来越懒惰了,常常躺在炉里睡大觉,每当五哥硬把它从炉里拉出来时,总被五哥咒:“懒惰猫,死老鼠,睡灶空(炉中)粘边(马上)死。”过了一段日子,它果真死了。因为台湾有句谚语是:“死猫吊树头,死狗放水流。”所以五哥也就把它吊在树上。
对它的死,我并不惋惜。因为既然懒惰,不努力,只贪享受,死了倒清静些。而对那只勤劳、美丽的黑猫更加爱护了。它常竖著耳朵,侦探老鼠的动静,一听到老鼠的脚步声,就追过去,晚上,它都喜欢睡在我身旁。冬天能和猫同睡,可以说是一大享受,因为它就像一台暖气机,尤其在我们那件破棉被,已失去保温作用时,有它简直就像有个火炉。所以它可说是我寂寞时的良伴,冬天的暖气机。
养鸭女
我八岁的时候,三哥结婚了。五哥不肯错过这个好机会,所以早就回家去了,田间只留下了我一人,吃过午饭,拿著老伯送的蜡笔、图画纸,到凤凰木下,看著远方的那间鸭寮画了起来,那只猫像了解我的寂寞似的,也依偎在我的身边。
正画得出神,那小女孩又出现了。“你说不是住在这里,那么为甚么这么久了,还不回家呢?”我笑笑说:“你是大耳朵(容易受骗)被我骗了。”她说:“你是放羊的孩子,有一天你会吃亏的。”她对我旁边的小猫很感兴趣的问。“那只猫怎么叫呢?”“它‘喵喵喵!’这样叫。”“不!我是说它有名字吗?”“有的,它叫阿花!”“别欺侮人好不好!”“甚么欺侮你,你也叫阿花吗?”她点点头。虽然我们只讲几句话,但是很快就熟悉起来了。她走近我的身旁,看了看说:“你在画甚么?”“画你的家。”“美丽极了。谁教你画画呢?你怎么有蜡笔和纸张呢?”我有一点不高兴的说:“是你祖公(曾祖父)给我的。”她说:“别胡扯吧!我的祖公早就到苏州卖鸭蛋了。”我呆了,我又想起二姊所说的话:“祖父去苏州卖鸭蛋了。”她祖公也去,那他们会不会为了抢生意而吵起来呢?要是吵起架来,祖父一定会打不过的,那她不是我的仇人了吗?越想越气,因此我说:“你回去!我不要让你在这里!”她莫名其妙的问:“你怎么啦?”“没甚么,不让你在这里就是了。”
我们在那里沉默了好久,后来她讨好的说:“以后我拿鱼头来给你们的猫吃……好吗?”想到鱼头,我眼睛一亮:“真的吗?”“真的,因为我们养鸭的天天都有许多鱼。”谈话间,我突然看到她们的鸭子在偷吃稻,所以提醒她:“你们的鸭群爬上岸偷吃了。”她立刻举起竹子挥了几下,并嘘了数声才把鸭子赶到沟里去。
“我替你画像好吗?”“我不知道怎么坐?”“没关系,只要你静静地坐在凤凰木下就可以了。”“鸭子如果偷偷吃呢?”“我会告诉你!”于是她去坐在树根上,身子略微倚在树干,我开始画了。我画下她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画下她塌塌的鼻子,小小的嘴。画下她淡淡的眉毛,鹅蛋形的脸儿。然后顺著两腮,画下脖子,身体。突然她问:“能不能停一下呢?我要小便了。”“嘿!不行不行!等一下!马上好,现在画到腰部了。”她愁著脸说:“甚么时候才可以画好呢?真的要尿出来了。”“再忍一会儿,否则前面画的将白费了。”她用手摸摸肚子,再摸摸发,很不耐烦的看著树叶。“好了!”她像出笼的鸟,立即奔过来:“嘿!真了不起!好好喔!好好喔!”“真的吗?大概是你夸奖的吧!”“暧呀……我的领子呢?”“塞进脖子里去了,不信你摸摸看。”“嘿!”她拍我一下肩说:“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为了自然呀!”顿了一下,我说:“你不是说尿很急吗?”她“啊!”了一声,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她边笑边跑进甘蔗园。我转身一看。糟了!一群鸭子正伸著颈子忙著偷吃稻穗。我举起竹竿,学她嘘了好多声,但即使嘘掉了大门牙,它们还是照吃不误。她一面整理衣服,一面跑出来。同时北面也来了一位中年人。他浓密的眉毛,高而钩的鼻梁,圆圆的眼睛,小小的眸子,使人看了生畏。他气呼呼的骂著:“他妈的,你干甚么去的,干你……你干什么去的。”走近她,拍拍!狠狠地揍她两个耳光。她不敢哭只瞪著鸭子。过后,他朝著我瞪过来,我吓得浑身发抖,真怕他冲过来揍我。还好,他只有瞪瞪。临走前站在对岸,指著我说:“阿拜(跛脚)!我警告你!下次如果再跟我女儿玩,使她忘了做事,我就把你推进沟底去吃水。”可怜的她,边擦眼泪边赶著鸭子,向北面远去了。
得意忘形
昨晚,因为五哥没来。所以我独自度过一个凄凉,孤独,恐惧的一夜。清晨,公鸡啼了。我下了床。将小鸡放出去。然后爬进鸭舍捡鸭蛋,一个一个堆在篮里,小心翼翼地搬进屋子。东边已露出一片鱼肚白。我开始做早饭。边削甘薯边往故乡那边望。在归家的那条小径上,如果出现了个黑影,就一直盼望是五哥的到来。
时间就在我的等待中过去。黄昏已经来临了,林边开始有青烟袅袅上升。美丽的树,漂亮的屋瓦,还有那翱翔的鸽子,多可爱的故乡啊!此时,家人一定在大吃大喝昨天剩下的饭菜吧?五哥可能把我忘了,否则怎么还不来?想到此,一缕哀愁涌上心头,不觉鼻子酸酸的。正在此时,小径上忽有一团黑影缓缓而来。我跳了起来,那不就是五哥吗?对的,他提著一个草笼。我揉揉含著泪水的眼眶,恨不得马上飞奔过去。五哥老远就问:“你哭了没有?”“没有。”“那好,男孩子是不应该随便哭的。”“我们家热闹吗?”“太热闹了。外祖父、大舅、二舅、四舅,还有姑妈,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来了。”他一面说,一面打开笼子。一看太好了,里面放满了鸡肉,猪肉,鱿鱼……我太高兴了。不用煮饭了,所以立刻把正在燃烧的木柴抽出来,往地上一扔,便爬进寮里去。不管满手的灰尘,拿起鸡腿就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炒米粉连吞三碗,的确太好吃了,自从离家后,已经快两年了,从来就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食物,怎不令我乐得跳过来跳过去?五哥说:“亲戚们都在向妈妈打听:‘听说你生了一个怪脚的孩子,他到那里去了呢?’。”我塞满一嘴鱼丸抢著问:“妈妈怎么回答的呢?”“她说你已经成了隐士,家都不要了,所以连三哥结婚你也不回去。”听起来真够凄楚的:“我怎么不想回家呢?你是晓得的,每晚作梦,不是都拼命地喊著:爸爸妈妈吗?”正谈话间,我觉得外面有点不对,怎么有霹雳拍啦的声响呢?因此我爬了出去。一看:“不得了!不得了!失火了!失火了!……。”五哥听到我的呐喊,抱著那件破棉被闯出来,丢进水沟里。正在目瞪口呆时,他将湿漉漉的棉被盖在火舌上。我在排水沟里汲了一桶水,正要忍著脚上的疼痛,提过去时,五哥闪电似的将我的水桶接过去。留下一个大铅桶,我立即俯身去沟里汲水。正要提起来时,因为水太重,心又急,一不小心,身子被水桶拉下去了。翻了个大筋斗,落在水沟中。幸好沟不深,否则一命定然呜呼哀哉。后来我也没有再上岸,干脆“站在”沟里汲水给哥哥。他一来一往,也不知跑了多少趟,火势才渐渐小下去,突然我听到有人站在我的后面吹口哨。回头一看,原来是位醉醺醺的酒鬼,也就是五哥所说的恶棍,他站在那里袖手旁观。天下真有这种见苦不救的人,即使我们无法做到“人溺己溺,人饥己饥。”的地步,至于我们对那些亟须帮助的人,也应伸出援手才对,想不到这醉汉竟然视若无睹。经过我俩艰苦的抢救后,好不容易才把这场大火扑灭。墙壁被烧掉了一个大窟窿,棉被全是泥巴,那些“大菜”都成了炭团与烂泥饼。望著“残破”的家,不觉悲从中来。那夜,兄弟俩只好坐在露天的广场兴叹。闭上眼,我想到了一句话“乐极生悲”。五哥趁机劝诫我“得意不能忘形”。
河中鱼
自从失火那天起,我们便忙著补墙壁,打扫屋里的泥巴,忙著寻找失散的鸡鸭,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务,所以好久没有看见阿花。直到那一天,我刚喂过鸡鸭,坐在沟畔的墙上时,她赶著那群鸭子,欣然而来。我问:“鱼头拿来了没有?”她歉疚的说:“对不起!这次忘了,下次吧!”她探头看看我们的房子,看看火烧的情形。我一想到那见苦不救,袖手旁观的恶棍就气。“你的爸爸好凶好坏哦!”“别乱讲,被他听到了,会把你的脖子扭断。”“我才不怕咧!他打我,我就叫我爸爸打他。”她突然问我:“你有几个爸爸呢?”“哈哈,你简直在开玩笑嘛,爸爸几个还用问吗?难道你有两个爸爸?”她点点头。我笑了,她红著脸。因此我不敢再笑下去,同情的说:“他时常打你吗?”她摇摇头。“你妈妈待你好吗?”她默默不答,好像流泪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常打她?是死了?她与我并肩坐在用二根竹子拼成的小竹桥上,水像镜子一样,把我的怪脚映出来。她忽然指著河里说:“你看!多么美丽的鱼儿啊!”我说:“我捉来送你好吗?”“不能下去!你脚这样,会沉下去的。”我最不喜欢听到这种话了。一听到人家说我不能做,我硬要试试看。于是,我“噗通”一声跳了下去。完了,果真沉下去了。我挣扎著,她在岸上喊著:“救人呀!救人呀!”巧得很,正好被一位农夫听到了。立即跳进河中,将我抱起来。
“谢谢你!假若不是你。我一定跟祖父一样卖鸭蛋去了(死了)。”“不!假若不是我,你才不会跳入河里吃水呢!”
捡鸭蛋
有一个清凉的早晨,阿花突然在屋后叫我。五哥问:“你叫他做甚么?”“约他去捡野果。”五哥说:“他早上还未捡鸭蛋呢!”“我来帮他捡好了。”于是,她到厨房去拿出一把灰钩(用来钩灰)来,我草草地把饭吃完,便爬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当她把灰钩从谷仓底抽出时,一条臭腥母也跟了出来。我飞奔过去,把她手上的灰钩接过来。她赶快躲在我的背后,蛇舌吐得长长的。我尽平生之力劈下去,灰钩碰坏了,再劈下去时,刚好打在晾衣服的竹竿上,钩柄断成两截。在千钧一发之际,五哥闻声跑出来,拾起竹竿往蛇身一击,只见那敏捷的尾巴,立刻绕在竹竿上,我用那半截乱打一场。她说:“打中才(脐),乱乱(纷纷)来。”也就是说打到蛇的肚脐,蛇是越来越多。她向五哥说:“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来救我,我早被咬伤了。”“那里的话。我该向你道歉才对,你若不是为弟弟做事,也不必受这场惊吓。”
水中偷生
田间寂寞、孤单,有一位友伴可说是不容易的,她又如此的活泼、可爱,因此我们经常在一块儿玩:一同数著星星,一同画著太阳的胡子,一同采野果,一同玩草花、塑泥人。在岸上追逐,在水中抓泥鳅,抓小鱼,在田中捉迷藏。白天一起读书、画画。晚上一起吹笛子。这些事,她的爸爸大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又要破口大骂:“跛脚!你假如敢再跟我女儿一起玩,我就把你推入沟底去吃水。”
然而,他的女儿却不听他的。每次趁他不注意,就溜到我们家来。这一天她又带鱼头来了,小猫一见到她,就贴在她的身边打转。“丰喜!我们到桥上玩玩好吗?”坐在桥上,她说:“我的眼皮一直跳,昨晚又听到乌鸦叫,要是我有甚么坏消息,你会哭吗?”“不!五哥说:‘男子汉有血无泪。’”“你要当伟人吗?”“当然要!我不但要当伟人,还要当最伟大的伟人哩!”她笑了。
我们谈得正起劲时,突然有一只巨手从我的后脑推过来,只听得一声惊喊,我便不知一切了。
醒来时,五哥坐在床上哭泣,当他喊我的名字时,我想回答,但不知怎的却回答不出来。头昏脑胀,眼皮十分沉重,睁开来,又合了下去。
他告诉我:“是那个穷凶极恶的坏蛋,把你推进沟中的。”我吓了一跳,原来是这样的。“这次幸好我赶上,否则死在沟里谁晓得呢?”他眼泪黄豆般地滴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泪水。我咒骂著:可恶的坏蛋,毫无人性的畜牲,定会受天谴的。
过新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秋收冬藏,我不再是八岁的孩子了。许多光阴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我得到了些甚么呢?与鸡鸭为伍,那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呢?忽然我感到自己的存在,一位残脚的人,将来要怎么办呢?过去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为甚么那天会那么想呢?或许这就叫做懂事,叫做成熟吧?
除夕那天,五哥回家去,我“站”在门口望著炊烟袅袅的故乡,想著:现在家家户户都开始贴春联了吧?大家一大块一大块的吃著年糕了吧?那群等著要压岁钱的儿童,围在老人身边团团转了吧?今夜是今年最后的一夜,家家户户一定是兴高采烈,大伙围在厅堂上叙述别后情趣,畅飨醇酒腊味吧?然而有谁想得到,在田间,在那辽阔的山野里,有个缺了双腿的孩子,正渡著孤独,寂寞,贫困的零仃生活呢?
大年初一,要是在家必定是大玩鞭炮,欢天喜地地向各人拜年的。然而在田野,连最勤劳的农夫也休息了。只有那些“不解人烟事”的鹭鸶、水鸟、云雀仍然到田间来觅食。望著故乡,羡慕著身体健康的五哥,要跑就能跑,要跳就能跳,想回家马上就可回家,不会受到拘束,也不会受到侮辱。不像自己只能爬,只能像野兽低著头爬。除了艰辛困苦外,还要受别人的揶揄、追逐。
正在沉思时,忽有一大群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向这边走来。他们从老远的地方就喊著:“跛脚隐士”。听到这话,不觉凄然泪下。怕被他们发现,所以立即用手拭干。他们各个穿新衣戴新帽,从头到脚都是漂漂亮亮的。我呢?只穿著一件二姊小时候穿的破长衫,两边屁股几乎都可出来看人的破裤子。既没有新衣穿又没有新帽戴,完全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怎不令人鼻酸呢?然而“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只要我们深信有更美好的明天之到来,那么暂时受点贫困,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我吞下了泪水,绽开了笑容:“你们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呢?”堂弟说:“我们是要到鱼池(田名)捉鱼的。”他们约我一齐去,我毫不犹疑地答应了。他们用两枝扁担绑成丁字形,让我坐在直杠上,由三个人帮忙把我扛著去。一路上大家嘻嘻哈哈,说说唱唱,直到目的地才停止。大家合力解下围在秧田的破网,堂兄们跑进沟里去网小鱼。我和堂弟则在岸上接鱼。一条条的鱼不断地接上岸来,简直把我们忙得不亦乐乎。大家忘了沟水的冰凉,也忘了人间正是“爆竹一声除旧岁,桃符万户更新年。”的年景。
不久,已经网到了一大堆。堂弟到田野里,拔来一大堆的蕃仔豆,放在干涸的水圳里。用火烧过,我们就围著圈。十多只手,像母鸡爪一样,在灰烬里,找寻著又香又脆的小豆粒。边吃边谈天,实在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将快吃完的时候,堂弟趁我不注意,手摸摸灰烬,向我脸上抓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当他要笑出来时,我依样画葫芦,也抓了他一把。这种游戏我们称之为“抓黑猫”。被抓的,满嘴满脸都是灰,比平剧里的大花脸更花。玩过一阵子后,大家分工合作。有的挖地瓜,有的捡牛粪饼;有的烤鱼,有的烤地瓜。不到中午,我们就把午餐解决了。那一天,一直玩,玩到黄昏还不肯离去。可说是我寂寞、平淡的生活里较突出的一日。
报应
人家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日子未到。”
听说有一个大雨倾盆的黄昏,那恶棍连续喝了四大瓶的太白酒,醉醺醺地,早已神智不清了还要外出,宣称要去挖黄金。妻子、儿女劝都劝不听,浑浑然冒著雨奔出鸭寮。他在田埂上摔了好几跤。却眯著眼说:我这种“摔跤”并不是你们所说的“摔跤”,是我师傅教我的,因为要挖黄金,一定要学点武艺才行。他说“跌跤”就是“武艺”。看到鸭子,说是他的合伙人。几只比较大的,他都抓起来摔,他说:“这些大个子的,如果不先把他摔死,将来一定不听话,会向我火并的。”听到雷声,说是情人在为他歌唱。雨一滴滴的滴在脸上,他认为是别人正向他散花祝贺。突然他看到转动的风车,说是大人物派飞机要来接他。所以不管他人的拉扯硬要爬上去,正好风车叶转过来,重重地将他的头颅打破了。至此一位不留半点让人怀念的酒鬼,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一生。他死后,阿花全家就不知搬到那里去了。
五哥失踪了
有一天,吃过早饭,五哥把破脸盆准备好,背起竹篮说:“待会儿,先把饲料搅好后,再煮田螺吧!”我点点头。他又说:“鸡子要照顾好,不要被老鹰捉去喔!”他穿著一套补钉如星的破衫裤,戴著一顶破斗笠。斗笠上的片片叶子随风飘动。走远了,在那绿色的玉蜀黍田消失了。我搅著香喷喷的饲料,大鸡小鸡围著我,简直连我的头上也要跳上去,小鸡跳进脸盆里。当我拨开去,又纷纷集拢来。索性推开盆子,让它们吃个痛快。不一会儿全部抢光了。我开始取火煮田螺。此时,除了炉中“轰轰”的声音外,天上还有云雀的呼唤,农夫的斥呵。有牛羊的哞叫,牧童的箫声及悠美的山歌,屋后也传来潺潺的流水声,真是一首百听不厌的交响曲。远望去,水圳上有一群小白鹅,正在绿草中摆著各种各样的姿势。有在岸上追逐的、有在河里嬉戏的;有埋首啃草的、有悠闲啄毛的;有展开翅膀想飞的、有潜入水底衔泥的。割草的孩子,用镰刀敲著竹杠,边走边唱:“天是天呀地是地,养老鼠呀咬布袋。真像我村那一位,养个女儿十七八,未学走呀先学飞,无媒人呀自己嫁。”炉上突然传来“戚戚”的声音。田螺快熟了,我打开锅盖,看著硕大的田螺,口水几乎流了下来,爬进寮里,拿出一个大碗公,盛好后。田野里正升著无数的水蒸气,这就是五哥所说的:“土地公伯在煮饭。”我想,我也该煮饲料了,于是把地瓜签、蕃薯,沟水统统放进锅底,在炉中加上几把燃料,开始炊了。煮好饲料,农人收工回去了,但五哥却一直没有回家。我肚子有点饿,所以爬进寮中选了一个田螺来吃。香喷喷的,味道很美。嗯!好吃极了,真想再吃一个。但一想起五哥还没回家,马上又爬出去瞭望著四周,连个人影也没有。抬头瞄一下上空,太阳正射出强烈的光芒。小鸡正躲在阴凉的树下休息了。水蒸气也上升得更加厉害,午鸡啼遍整个田间。我开始煮午饭,抓四把地瓜签,削两块地瓜,然后舀几瓢水,一起放进锅中。当时的那座炉子,只是在露天下,用泥巴黏成的,没有烟囱,炉里的烟都从炉口冒出来,所以熏得我眼泪和汗水直流。真想跑到树荫下歇歇。可是想到五哥的吩咐:“做任何一件事,都要专心一志,不可离开岗位。”所以只好忍著炎热阳光的曝晒,守在炉旁。
农夫又开始下田工作了。我的肚子实在饿得不得了,但五哥却一直不见踩影。最后等不及了,只好自己先吃。然而,每当吃一口饭就往四周张望一下,期盼五哥早点归来。时光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都快隐进故乡的林内去了,五哥还是毫无踪影。现在,牧童已经轻松的跨在牛背上,村姑也已除去身上的包扎,站在沟旁濯足,准备归去。老农放下锄头,吸口烟伸伸懒腰。当我煮过了晚饭,蚊子占据了整个空间,它们成群结队的“嗡嗡”作响,好像赞美黑夜之来临,又好像歌颂自己占领空间的本领。记得五哥曾说:“会咬人的狗不会吠。”我却说:“会咬人的蚊子为什么会叫呢?”五哥说:“彼与此是风马牛不相及。”
天越来越黑,连最勤劳的鹭鸶也拖著两脚蹒跚地飞回去了,五哥为什么还不回家呢?关上鸡舍的门,爬进房内,从葫芦筒里,摸出一副打火石,喀喀地擦著,蚊子不断地偷袭著我,使我边打蚊子边起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令一点小火花,落在纸捻上。吹燃以后,爬上床,点亮那吊在壁上的煤油灯。就藉著那微弱的灯光,将饭摆在一块两头垫著砖头的木板上,孤单地,伤心地自己吃著晚餐。那一顿饭,除了田螺外,什么菜也没有,但又不忍吃它,因为想到五哥离开了一整天,中午又没吃饭一定很饿。所以这些田螺我不能吃它,必须留给五哥,因此只有草草地“白吞”(没有菜,独吞饭)了一碗地瓜,就爬到寮后的沟畔。仰望苍天,没有月光,只有稀疏的几颗星及数片云。扫视大地,农作物罩上一层黑墨。昆虫、青蛙引吭竞鸣,偶尔也从稻田里传来鸟的呼应,老鼠的追叫。五哥到底发生什么事呢?难道是回家了吗?但他为什么没有先说一声呢?那么到底是为什么不回来呢?会不会是偷东西被捉呢?还是摔到河里被淹死了呢?或是和人吵架,被打伤了呢?串串不幸的幻想,都涌到我的心上来。我著急、寂寞,伤心得流下眼泪。就在此时,约二十公尺处有一团黑影蠕动著,他不正是五哥吗?我几乎大叫起来,赶快拭去泪水,睁大眼睛注视著。许久,那影子一直停留在那里,有时又好像蹲下去做些什么似的。我想或许他今天遇到横财,东西太多了,走不了几步便掉下来,所以才如此晚归吧?那我应该去帮忙他才对呀!于是我爬著向那影子赶去。等到靠近它时,我失望了,那里是一个人呢?只不过是一丛芥菜而已。抱著惆怅的心情,转过身子爬回来。当爬了几步时,后面突然有“沙沙”的声响,转过头去,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看到,但我总觉得后面有人跟著走似的。五哥虽说过“心中无邪不怕鬼。”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心里仍然忐忑不安。有一次,当我望进寮内时,吓了一大跳,那不正是屋子著火了吗?赶快加紧四肢的移动,此时心跳得很厉害,头上的冷汗泉涌著,一口气爬到水缸边,汲了一桶水,拖到屋里拿起来正要向火源泼去时,才发现除了煤油灯亮著外,房子依然如故。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睡不著觉。悄悄地把房门开了一个小缝,不时从缝口瞧出去,期望五哥能够回家来。
挨打
五哥就这样,消息杳然了。每天从日出等到日落,但我所等到的仍然是个“寂寞”。
有一个早上,当忧心如焚时,故乡前面的那条小路,又出现了一团人影。我像迷路的船舶看到了灯塔。我欢呼著,大叫著:“五哥!五哥!”然而,他不是五哥,而是四哥。他告诉我,五哥不能来,生病了,病得很厉害,所以由四哥代替,来与我作伴。他吩咐我一切都得听他的。否则,他要独自回去,让我自己留在田间。
有一个很冷很冷的早晨,四哥荷著锄头下田去挖地瓜。我则坐在小板凳上切菜喂鹅。寒风一阵一阵袭过来,虽然把长衫裹住了两脚,但仍然无法御寒。手抖著,牙齿互相碰著。忽然南田传来一位老农的喊声:“喂!跛脚!鹅群在偷吃青菜了!”我装著没听见。他又喊了:“喂!跛脚!你眼睛瞎了吗?”此时,四哥也开腔了:“赶快去把鹅群赶走!”我想:天气这么冷,我的行动又不方便。双脚裂痕斑斑,每爬一步就痛楚一下。尤其爬在草尖上,草尖刺进裂缝里,不但流血,甚至尿也会流出来。所以,我装聋作哑,坐著继续切我的菜。四哥火了,他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抽出一枝扫把上的竹子,不分青红皂白地猛抽起来。竹子像雨滴般地落在我的头上、手上、背上、脸上、肩上。上半身无一处没有被鞭到。悲痛穿入我的心坎。然而我强忍著抽泣,直到他自己去赶走鹅群,我才掉下了眼泪。我恨!恨我的残缺,恨四哥的残忍,更恨那群天杀的鹅子。
与五哥生活了二年,从不曾受他的责骂,想不到四哥一来,就这样对待我。想到此泪水更是泛滥了。我站了起来,想回到那陌生的家,投入老母亲的怀抱痛哭。那时,北风正呼呼地刮著,地面铺著一层厚厚的白霜。我向故乡那边爬去,眼泪不断的流著。手上、脚上,都因裂痕太多,流脓、流血而痛苦难堪。要爬屡因衣服太长而被绊倒。要站起来走,又因上身太重,脚上的伤痕太多支持不住。然而为了回家,我凭著一股勇气,不怕流血,不怕寒冷,将下截衣服卷起来。爬一会,走一会。经过千辛万苦后,终于回到了故乡前面的那排树林。忽然,一只大怪物蹲在篱笆外。我擦干眼泪后,才看清是一只狗。我平常就与狗无缘,对村口这几户人家所养的狗更怕。因为它们都非常凶猛,经常咬伤人畜,所以我停住了“脚步”,看它那两颗雪亮的眼睛也不转地瞪著我,回家的梦惊醒了。我不得不转过头,带著惆怅的心,一步,一步地再爬回草寮。
当我爬回草寮时,四哥正横躺在床上。我想,他一定是很伤心,很难过的。因为人生气时往往是无理智、残忍的。而等到气消时,也往往是后悔、懊恼不已的。
我又孤独了
四哥本来就只是暂时来代替五哥的,而且他对这种艰苦的田野生活也不感兴趣,所以来了不久又回去了。因此,我又过著寂寞、孤独、艰辛的生活。
当那生活重担──捡花生、捡地瓜、捡田螺、捡干柴等等工作,落在一个用爬的孩子的身上时,我几乎嚷出了眼泪。上天是公平的吗?祂要我怎么去背篮子捡拾来渡日呢?然而为了活下去,为了不愿让人家耻笑我“不能”的尊严,我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承受了这种种的挑战。
捡地瓜
本来和五哥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为背篮子烦恼过,因为都是由五哥背的。然而,现在五哥回去养病,四哥也不来了。我仍然要生存,仍然要靠捡拾渡日,所以我不得不自己背篮子。我不能和常人一样站立走路,也不能用手拎著篮子,那么要叫我如何背呢?但总得想个办法来呀!于是每逢农人采收花生的时候,我就将小篮子吊在脖子上,然后爬著去捡花生,捡完了再吊著爬回来。
有一个下午,我发现东田有一群农夫在那里割甘薯藤。我爬回寮里,找出一个盛地瓜的大篮子。本来我想和捡花生时那样吊在脖子上,但篮子太大了,吊在脖子上会碰地,根本无法行动,背也不能,吊也不能,最后只好用拖的。就是把篮子托在手上,暂时站起来,用力向前抛去,然后爬去拾起来再抛。如此反复在抛抛爬爬、爬爬抛抛一直到目的地为止。
捡地瓜,大家都荷著锄头去,但我不能,最多只能“咬”一把短刀去。我大部份都找一些别人没有看到的捡。只要不怕胼手胝足,每天捡个篮子地瓜也是不难的。
这天。我一直努力的找著,捡拾,过了不久,篮子全满了。要回家时,因为满篮地瓜,无法再用抛的了。所以我只得在田野寻找一些地瓜藤或茅草系紧地瓜,然后绑住篮子的两边,做成一个圈套,随后像牛一样地将地瓜一步一步含辛茹苦的拖回家。说是很容易的,但事实上做起来却艰难万分。记得当时,摔过来摔过去,有时绳子断了,有时篮子翻了,每次到家,可说是筋疲力尽,遍体鳞伤。
捡地瓜回去后,还要煮饭,养鸡鸭。如果天气太冷,还要到稻田里搜稻草塞在席子做窝,以御寒霜。
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虽像我残缺至此,也做过许许多多的粗活。例如:捡花生、捡地瓜、捡田螺、捡燃料、种菜、种瓜、捕鱼、捕鸟、捕青蛙、汲水……。对了,汲水这事在别人来说是一件很简单工作,但在一个只能用爬的我来说却是一件非常繁重非常艰难的工作。
有一天,当我发现缸里没有水的时候,很是担忧:“要叫我怎么办呢?会是一般人说的:‘破脚破相,不能挑葱也不能算帐’吧?”但这烦恼一闪就过去了,因为我记得一句话:“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所以,我乐观的接受了这个考验。在百般的尝试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用麻绳绑住铅桶的两耳,做成一个圈。然后把它套进头去,吊在脖子上。这虽然和捡花生、捡地瓜,都有相似的地方,但这种痛苦却远超过它们好几倍,因为当我爬著去汲水时,每爬一步,铅桶就摆动一下。两只手常会碰到铅桶而发疼,而且铅桶一摆动,绳子就跟著动,犹如锯子一般,来回锯著我的脖子。往往在汲过几桶后,脖子就开始脱皮。厉害的时候,血还沿著绳子流下来,其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的。但我并不害怕也不伤心,反而快乐。因为我能够和常人一样“汲水”了,虽然一般人用“挑的”,我是用“挂的”,但效果一样。他人能把水缸注满,我也能。这件事实,证明了“事在人为”啊!母亲!您知道?您残缺的儿子,不是弱者,更不是无能的人。喜悦之馀,不禁眼眶含满了泪水!
抓金龟子
每当所有的地瓜、花生,都收获完了,我就吃著过去所储存下来的地瓜签。有空时也带著小篮子到田野里去找地瓜秧(自然长成的零星地瓜),那时我在屋旁种了数棵丝瓜和南瓜,而且还在沟边开垦了一小块土地来种葱、种空心菜和茄子,以及一些比较容易生长的蔬菜。没有菜时,我就到沟里捕小鱼,或到水田里来捉水鸭挖泥鳅。每当下了一阵大雨后,我就吊著小茶壶去捡鸭母螺子(小螺子),有蝗虫的季节,我会拿著网,放在干涸的小田沟,然后从头开始,朝著网那边爬去。蝗虫见了我就往前飞,加上风力。它们就一一栽到网里去,每次拿起网来,里面都是塞满著许许多多的蝗虫,将它们的翅膀取下来。放进油锅里炸,真是香甜可口,比金龟子还要好吃。谈到金龟子,便使我想起那个难忘的日子。
是一个纳闷的早晨,我带著一个酒瓶,沿著沟岸到一片田青树抓金龟子。因为它们都停在田青树梢,我抓不到。所以每次都要将树枝攀下来,每每把人家的田青树折断了。当我抓到将近一瓶时,田的主人来了。他气冲冲的抓住我的手,叱道:“你是谁的孩子?快说!”我吓得魂不附体,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指著那片被我扳断的田青树说:“你看!田青茎都被你折断了。非要你赔偿不可。”他再度逼我讲出爸爸的名字来。然后拉著我说:“跟我回去见你们的村长!”我著急了,急得几乎哭出来,马上伏地向他叩头求饶:“伯伯!请原谅我吧!因为我是靠捡拾及捕野生来过活的。”“什么?为了自己的生活就可以把他人的作物糟蹋吗?”我望著生气的他直发抖,百般的要求他“原谅”,再三的保证:“下次不敢了。”最后他走过去,把那些倾倒的田青树扶正,怜惜地摸摸那些折断的树干,尚有馀恨的说:“下次要是再这样,我就不饶你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去抓金龟子来佐餐了。
台风
田间的生活,虽系寂寞、孤独、艰苦、拮据;时常要和天争、命争。要接受风吹雨打,严寒饥饿的考验、折磨。甚至还要克服天残,以血与汗来果腹充饥。但是我乐观奋斗,将所有的障碍、阻力一一克服了。所以我的家人认为,我可以这样度过一生了,那里知道第三年的夏天,来了一次台风,把我的生活转向了。
有一天,气候突然变坏了。天上乌云密布,细雨飘飘,鸡群一直无意入巢休息,听说这是台风来临的前奏。我赶快用大绳子将茅屋系在旁边的凤凰木上。并且把鸡鸭关好。入夜不久,风愈吹愈大,屋顶上的茅草,咻咻作响。我想:“今夜,一定是台风之夜。”立刻起来找打火石点灯,然而那里点得著呢,风一来便吹熄了。屋前的树木开始动摇了,屋子上也开始吱吱作响,躺在床上一直担心著。突然,寮顶的茅草被翻掉了一撮,雨水从上面飘进来,我抱著被单蜷缩在没有雨水的一隅。狂风怒号,真是惊心动魄,忽然又一巨响,鸡群拼命的叫著。我想一定是鸡舍盖掀掉了。怎么办?我急了,平常为了使它们能够繁殖,连蛋都舍不得吃,如今一大群的鸡鸭鹅将要失散了,怎么办呢?下了床,往门缝看去,外面正刮著令人惊心的强风,我只好又缩回屋角来,又一阵巨风来。屋顶上的茅草又被掀掉了一大半。阵阵强风吹进来,摇撼著草寮。我坐在床上,就像坐摇篮里。我紧张、害怕。冷风夹著雨水灌进来,我全身发抖著。天啊!难道我所吃的苦还不够吗?为什么要不断地摧残我呢?不觉唏嘘泪下。一度伤心过后,我镇定了许多。虽然外面倒塌声频频传来,但我却反常的镇静。一阵大风吹来,把我的屋顶完全掀落了,雨从上面冲下来。我抱著被单钻进床底下,想避避雨。那知床下也湿了一大片。不得已只好将一件旧蓑衣拿来顶在头上,依偎在较牢的那片墙壁,也不知搏斗了多少个时辰。风渐渐停了,然而这种停息只是短暂的。未等我把屋顶绑牢在树干,又开始刮了,而这次的风向不同了,雨量也多了。地湿得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狂风暴雨,越来越急,我躲在屋檐下的树干旁。水哗啦哗啦地流过我跪的地方,冲著我的大腿。冰冷得使我的牙齿不断地互碰著,肚子也饿了,但炉子已被雨水浸湿,连土都溶化了。屋后的排水沟,水势汹涌。我在微弱的曙光下,看到小鸡被水冲走了。雨一阵比一阵大,沟水排不出去。水开始上涨,当涨到我的胯下时,我不敢再站在屋檐下了,爬到屋顶上去。照样用蓑衣顶在头上,看著水势我心寒了,突然有一只老鼠游过来,被我用一枝树枝打沉了。这屋顶挤满了一些小动物,如蟋蟀、蟑螂、蛤蟆、小虫等等。一见它们我就毛骨悚然。不一会儿,屋盖浮上来了,而且还随著水波摆动,要不是昨夜把它系在树干上,早就被水漂走了。
天亮了,望著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令人担心。雨仍然下著,水势滔滔,把所有的农作物都淹没了。田野变成汪洋,一切生物都在洪水的威力下屈服了。因为屋顶会漂来漂去,使得我头晕目眩。因此我攀著树,爬了上去,坐在树干相交处。雨继续不断的下著,不久倾斜的墙壁不支了,拍啦一声躺了下去。一些攀附其上的鸡群,全部落进水中。它们用翅膀挣扎著,最后一只只被洪水给冲走了,水不断地上涨著,最后连我所坐的树干也浸水了。怎么办?再上去就是较细的树干了,会不会被我攀断了呢?望著脚下的洪水,我惊惶失措的大喊大叫。然而天地悠悠、汪洋似的田野,就是喊哑了嗓子,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的。我想这次是死定了。即使不被洪水淹死,也会被饿死的。但千万没想到就在绝望无助的时候,奇迹似的事情出现了。五哥及爸爸由西边驾著一片木板(脱谷机底下的大木板)摇摇晃晃而来,我大哭大叫著。不知怎的,当父兄赶到时,我竟抽泣得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爸爸含著热泪把我从树上抱到木板上,五哥掏出预藏的一些干粮给我吃。
那天下午,雨渐渐少了,傍晚太阳也微露光芒。洪水由排水沟逐渐地排出去,爸爸及五哥到处去找寻迷失的鸡鸭,水退得差不多了,爸爸就叫五哥先背我回家,他要暂时留在那里抓畜牲,起先我不肯,吵著要和他一起回去,他说:“乖!你让五哥背回去,我鸡子抓完就跟著回家。”爸爸把我抱起来,让我趴在五哥的背上说:“赶快回去,否则天黑了就看不到路啦。”我们不敢违背爸爸的意思,涉水往家乡的那边迈进。
五哥捡了一根黄麻茎,要我插在前面试深浅。他则一步一步涉水向前走去。回顾那居住了三年的草庐,正塌在洪水中,一片凄楚,满目悲怆……突然间,五哥跌倒了,他被我压著,挣扎了好多次才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后,又跌进深沟里。这次,我滑落水中,双手乱拍著,连吃几口水,五哥才把我抱上岸来,连续又跌了好几跤,每次爬起来,五哥的脚上都会受伤或淤血。但为了回家,只有咬紧牙关继续前进。走到半路,问题来了,横在前面的是一条水势滔滔的排水沟,经常这里有一座小桥,但因水大早已被淹没了。眼见天越来越黑,再不回去,看不到清草,怎么能够回家呢?因此五哥叫我抱紧点,他要试著泅过去,我不敢怠慢,双手束紧他的脖子。“预备去!”他用力一冲,准备冲到对岸去,那知水势甚强,一下子就把我们冲走了。他猛力往水里一钻,猛不及防,水钻进我的鼻孔里,使我头昏目眩。他挣扎著将头抬起来,看他那种痛苦的样子,觉得实在不忍心,因此,我将手一松,放开了五哥。忽然听到五哥喊:“快抓住!快抓住!”然而来不及了,洪水已经把我冲走了。五哥见情形不妙,不顾一切的地顺水泅过来,在水波上抓住了我的右手,将我强拉到他的肩上,在无数次地挣扎冒险、冲击之下,五哥侥幸地揪到对岸的茅草,终于将我送上岸边。
回家时,天已黑了。家门紧闭著,当母亲提著煤油灯出来,一见到我们时,手中的煤油灯往地上一摔,把我们拥得紧紧的,我们悲恸欲绝,个个痛哭失声。许久许久,妈才去拿衣服来给我们换,并且替五哥擦拭脚上的血迹与泥巴,最后还发誓:“今后!无论如何,再也不让你们去过那种非人的生活了。”
就这样,我告别了三年的“鲁宾逊式的生涯”。
难忘的往事
回家后,我天天帮著母亲做事。帮她煮饭、洗衣服,以及照顾弟妹们。偶而,我也跟二姊或四哥去放牛或割牧草。她们很不喜欢我去,因为经常有人会在我的后面指指点点,评论是非。有一次,二姊听到一群妇女评论我说:“他的脚会这样一定是他前世为非作歹,罪恶满贯才会如此。”有的说:“一定是他的父母坏德行,才会生这种破相的人。”当时二姊气得哭回家,说再也不跟我走在一起了,因为她们受不了这种轻视、侮辱,然而我总不能老是守在母亲的身旁呀。所以,有一天,我独自爬出门去,那时有许多小孩跟在我的后面。等到我爬出村子时,那群小孩子就用一条绳子横在前面,不许我爬过去,我不管他们,硬穿过绳子。他们一看到我没有听从他们的话,就合拢来,将我围起来,并用绳子来捆我。我说:“我要生气了喔!”大家笑了,齐声说:“跛脚猴,谁怕你生气。”有一位捏我一把说:“你生气我也不怕,你追不上我。”我说:“你们别以众欺寡好不好?”有个叫“生毛肚”的小孩挺身过来说:“那我们两个吧?我一手让你好了。”我忍不住了,便向他冲去,他们一齐帮著他,将我抱住,然后打我的头,打我的脸,打我的胸部,打我的背部。突然见到地上有一块瓦片,因此我挣脱了他们,拾起那块瓦片,向一位叫“阿胜”的脸甩过去,结果他惨叫一声,双手掩住眼睛,我看到鲜血从他的手指间流出来。那群小孩一窝蜂地跑到“阿胜”家去告诉他的母亲,我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爬到一间厕所里藏起来。但当我正为那些血迹发抖时,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我吓得几乎要冲到毛坑去。外面的人开腔了:“跛脚!你别躲,快出来,否则要用火把你烧死。”不得已,只好走出来。她拉著我生气的说:“你把阿胜打得头破血流,看你要怎么办?跛脚独蹄还会打人。”我吓得脸色发白。她半拉半拖地将我拖到家,向我母亲告状:“你这孩子,用瓦片把阿胜的眼睛打出来了,看要怎么办?”妈妈过去看看阿胜的眼睛,见到他手上的鲜血很著急的说:“你赶快送他去医院,一切费用由我们负担……”她说:“这孩子应该教训教训,这次好在打到我们的孩子,要是打到别人的,不被揍死才怪!”母亲抽出一枝扫把上的竹子,向我屁股猛抽著,然后再把我吊起来鞭打。唉!真不孝,竟让母亲生气到这种地步。她从来不曾吊著孩子打的,这次是破天荒第一遭。我流下了泪水。她骂我:“都已快十岁了,还不知好歹。”后来婶婶来了,才把我放下来。母亲指著我骂道:“滚出去!永远不要再回来!”我哭了,母亲不要我了!别人遗弃我还不要紧,母亲不要我,叫我怎能忍受?怎能活下去?啊!我也太不争气了,不但没有带给父母快乐,反而增加他们的悲伤。想到此,我真的爬出去了。我爬过一间厕所,再越过一条小道,来到猪圈旁的草堆下。在那里,我一直反复地想著母亲的话,“滚出去,永远不要再回来!”不要回家,那要我去那里呢?妈为什么也不了解我呢?难道被人家打死了,都不能反抗吗?于是我叉想起了田间,那里是那么和平、安宁。那边的水车,太阳、风、雨、山影、田埂、鸡鸭、鹅群,每样呢,都是那么令人怀念。再去吧?再去过那虽艰苦却甜蜜的野居生活吧?想著想著,我竟蜷在草堆下睡著了。忽然我被一阵抽泣声吵醒,张眼一看,正是母亲在流泪。我在作梦吧?她说:“我儿!我错打你了……。”她悲伤得几乎接不下去。“当你走后,阿兴告诉我,你受辱的经过,而且阿胜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伤,只不过是眉毛上破点皮而已。”说完,母亲蹲下来,将我背了回去。
爬向学校
一个夏日的黄昏,当我在炉前帮妈妈烧饭时,爸爸带了一个老师进来。父亲指著我的脚说:“脚这个样子,走路都得用爬的,怎么有可能去上学呢?”接著又说:“要是学校肯让我们寄宿的话,也就是说……。”那位男老师未等爸爸解释完毕,就摇摇头说:“像这样,要读书实在也没有办法。”说完就带著几位学生走了。我低下头,看看弯曲的双脚,想到将来的前途,我掉泪了。泪眼看著模糊的火焰,勇敢地不断地往上冲,炉中的火光渐渐把我的眼泪蒸干了。我收回了视线,握紧拳头,咬紧牙根,在火的面前,向命运挑战,我心呐喊著:“我要上学!我要念书!我要和常人一样天天去学校。”
正好有一天,是邻居阿兴他们的登校日。他问我要不要去学校玩,如要,他要背我去。那时我毫不加思索的回答:“要!”并且立即爬回家换一套较新的衣服。于是,阿兴兄真的背我去学校。正当朝会时,有一位吴丽卿老师走过来,她问我叫什么名字?喜不喜欢读书?我一一告诉她。她一直夸赞我聪明,就临时在黑板上画了五个注音符号给我念,其实这太容易了,当她教过一遍时,我已经全会了。她又加了十个注音符号,仍然一教就会。想不到在短短的三十分钟内我竟然学会了所有的国音字母。她更惊奇了,她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奇才,只要你好好地努力,将来一定可以出人头地的。”她并且告诉我:“今天学期开始,就来注册好吗?”我点点头。
那个入学的日子终于来临了,我鼓起勇气,忍著爬的艰苦,爬的不名誉,爬的难堪,以及爬所带来的揶揄。抱著一颗兴奋的心,毅然决然地爬进学校之门,去揭开我那艰钜而漫长的求学生涯。
当时和我一同上学的有石崑、欧阳、阿兴、李可、堂兄弟及表哥等。他们常常轮流背著我去上学、回家。然而天下事变化莫测,有些大人开始讲话了。有的说:背他会背坏了身体;有的说背他会被传染成跛脚。所以不许他们的儿子跟我在一起。因此,我必须独立自主,勇于奋斗,将书本用包巾包著,然后绑在腰际,沿著人少的道路爬去上学,每次遇到生人,我就暂时站起来,等他们那些奇异的眼光消失了,才再趴著继续爬。当时,帮忙我最多的,要算是石崑了。他常瞒著家人来替我拿书包及踢去前面的碎石、硬物,让我方便爬行。
爬的滋味,实非大家所能想像得到的。在一般的天气里还无所谓,如若遇到大热天,路上沙粒如火球,爬在上面,手脚都起疱脱皮。遇到下雨天,泥泞满地,爬在上面,溅满一身的污泥,也真苦死人。可是,为了学业,为了前途,唯有不顾一切的往前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