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老是一个基督徒,他在N大学专攻神学的;他并不老,不过三十多岁罢?以前的经历,虽不知道;他到日本后的五六年来,撇开一切功名富贵妇人,只管研求道学,励行他所持的禁欲主义,他的朋友们因此都称呼他做“宗老”。

他虽然生活在都会里;白天到学校,晚上回到寓所;休假的时候,至多在寺院的庭前散步一歇。他的眼底,只留得看不见的“神”,看得见的几本旧书。其他的东西,从不值他顾盼的。

难得,今天几个朋友硬要同他到美术展览会;这是他平时痛恨为装饰的虚空的东西,他无可如何地,跟朋友去了一次。奇怪!回来的时候,他竟买了一张裸体雕刻的影片;朋友们都笑他是“和尚开戒”了!他却说是为了“夏娃”的像而买的。

他从不买这种画片,住的房子里,只挂着一帧基督的像,除书籍中的插画以外,再没有别的美术品了。今天他买了这张裸体雕刻的影片后: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放在枕边鉴赏呢。

庄严灿烂的大庭中,白银的圆柱,反射出一道一道的洁光;每根圆柱的旁边,陈列着大理石的雕刻;望过去,正像有一种方锥形,包围着。几位看客,沉寂无声,都隐隐约约的若离若即。

宗老站在一处裸体雕刻的前面;凝眸的注视,她的地位,高不可攀;忽尔这座裸体的雕刻把一双紧靠在身的手臂,微微的举了起来,对着宗老沉重地点了一点头;宗老浑身的筋络,都紧张起来,嘴巴里的液沫也流了出来;他忍不住歌诵她了。

“……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在帕子内,好像鸽子眼。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你的牙齿,如新剪毛的一群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没有一只丧掉的。你的唇好像一条朱红线,你的嘴也秀美。你的二太阳在帕子内,如同一块石榴。你的颈项,好像大卫建造收藏军器的高台;其上悬一千盾牌,都是勇士的盾牌。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雅歌》第四章)”

“……你的大腿,圆润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的麦子,周围有百合花。你的二乳好像一对小鹿,就是母亲双生的。你的颈项如象牙台。你的眼目,像希实本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你的鼻子,仿佛朝大马色的利巴嫩塔。……”(《雅歌》第七章)

他五二连编的背诵了几章《圣经》;察察亮的灯光,慢慢的变成黄绿了,又慢慢的变成青碧了,又慢慢的变成深蓝了。

一个裸体的美人,弯下她苗条的身子,托出手来,重重的抱住宗老;宗老也伸出两手,抱住她的颈项。顿然觉得有种重量,压在他胸坎;他支持不牢了,砰磅地一声,这座裸体雕刻的大理石像,倒在地上粉碎了。灯光就此大放光明。

宗老吃了一次猛重的惊吓;开眼看时没有什么,睡在六张席铺的一间楼上;电灯没有熄,对面挂的基督像,正在对他发笑。

他全身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头;眼儿乌溜溜的望见室中的周围;浑身是汗,加上不住的心悸,他再不能睡了。撑起身来,披了衣坐在褥子上;只见枕边还留着一张裸体雕刻的影片;他随手拿了这张影片,对她相了好久;便自言自语的说:“好像是她。哦!我懂得了,不能说话,就是她的长处。”

“她只是不能说话,但是一切一切都蕴藏在无言的沉默里。”

第二天,他照常到学校里,一位教授,正在讲耶稣降生的事,——马利亚感受圣灵怀孕的,说了许多学者的证明。他把教授讲的话,一句一字的抄在笔记簿上。

他抄完了,又读了一遍,总觉得将这些宝贵的光阴,消耗在虚空的、无谓的研究,未免怀疑了。别的功课,大多是这样的;他也有同样的怀疑。于是每到学校里,便每激动他一次厌恶的心情。

星期日,他混在众信徒里,听牧师说的信仰生活。他也觉得有点不自然,有点被束缚;仔细一想牧师的话,又觉得是武断,专制的,愚弄人们的。他信仰的热度也低降了。

他回到寓里,翻看神学的书籍,也是无味极了。口里念着,心里不由得起了种种非难;到底抛去了才舒畅。

他渐渐的不欢喜保守向来的生活,简直要反抗起来了。

一天早上,宗老觉得有一件紧要的事情;洗盥完毕,早饭也来不及吃了。套了外衣,匆匆地出门。跑到一处离开他所住的地方,有四五里远的“雪川”;他找到桥边的一所屋子,推门进去:“这里是中村夫人的贵宅吗?”他问道。

“这里不是中村夫人的!”里面走出一位妇人,答应他说。

“那么,中村夫人住在什么地方?”

“中村夫人么?她从这屋子里搬出去二年多了,她住的地方我们不知道。”

“她临走的时候没有对你们说罢?”

“说是说了的,但是我们转去的信都退回来了。”

“那么请你把那个住址给我罢。”

“对不起,连那个住址也忘掉了;因为这些事也二年多了。”

宗老便也不再问下,告别了她出来。

他沿着“雪川”滨边的小路上回去;旁边大都是低小窄狭的贫民的草房,还停歇几辆粪车。在这恶浊的路上,他慢滔滔的踱过去,想起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我寄住在中村夫人的家里。

她们只有母女俩,她的女儿苔子,从来不说话;她不能说话的,但是她时时对我点点头对我笑笑呢!

有一天晚上,——在六月里——我从外边回来,我踱上楼梯,梯的右面是露台,左面是我的房间;我眼儿一霎,她正是浴后,束了一条短裙,在台上乘凉。她的头部,她的颈项,她的胸,她的乳,她的两条腿,都闯入我的眼儿了。只是一霎,她便避去了。从此以后,她送饭来,送茶来,比平时殷勤得多。

我呢!不知道为了什么?有时候我对她说话,她不能回答;只是呆呆的望我,我也没法。时间的进程过分慢了,有别种的潜力,硬使我憎厌她的愚蠢;憎厌她的冥顽不灵;我于是搬了出来。临别那一天,她还是对我点了点头,笑了一笑。

现在我方才认识,那种无言的沉默里,包藏无数的一切一切。啊!可是来不及了。

我踏上人生的半路了;有了这一点浪漫的机运又随便给他错过了;N大学的研究室,教会的礼拜堂,是我的坟墓;书本里随体佶倔的蛆虫,把我青春的血都吸尽了。

我在世界上,只剩一个骷髅,等于零的骷髅了。

我要鼓起我的勇力,举起一双僵了的手,在这坟墓里挖一个空洞,逃出来。我不甘心长埋在黑暗无生气的地穴里;我要见见太阳光,我要找我的爱人。”

“我的好朋友们!我的恩人!你们引诱我到太阳光里,拜见了有生命的大理石,使我的爱人再现,我要去找她了。她在一处地方,我知道的,我定去找她。”

宗老这样自言自语的回到家里。

他变换了平时的态度,把房间里所有的书籍,一齐撕破了。把基督的像也撤去了。装上一张裸体雕刻的影片,整天对着这张影片呆望;有时背诵《雅歌》里的话,有时一个人在房间里,好像有人在他的旁边;他说一大篇温和甜蜜的话,他说到高潮的时候,将室内任何的东西,搬到身边,和它接吻,挽着它并肩的绕行室内;甚至抱拥它,抚慰它,当它真是一个人;他刻意摹拟十年前在传奇小说里,读过的那种种的举动,委身供奉它。

他住的房间里,稀少的什器,十分错乱;不像从前的整洁了。撕掉的书页上面,写着浓厚真挚的情书,涂满了丝丝的破钢笔痕,这些书他从前是很宝贵的。

他又买一束美好的信封,把一页页的情书封好,上面写着“中村苔子亲展”,只写这六个字,投到邮筒里。隔了几天,又摹拟她的口吻,回信;也封好,写着自己的地址,自己的名字,投到邮筒里。邮差送来后,他拆开来轮流地朗诵。

N大学的研究室,教会的礼拜堂,从前他准时必到,丝毫不敢疏忽的,现在他早忘掉了。

雪川的境内有一所盲哑学校,这是三年前中村苔子读书的地方。女子部的门前,横躺着一条康庄大路;两旁排列了法兰西梧桐;幽静而严整,是雪川境内独有的。

下午四时至五时,里边的学生,排一排二的出来,总看见一位三十多岁的人;身材很长,带点驼背的;瘦削的面庞架上了一副近视眼镜;穿的是N大学半旧的制服,手里拿了二三封未寄的信。他站在校门前,向着一个个女学生痴望。

宗老每天在这里等候,差不多有二个月了。

女学生们,看他也面熟了;她们出门后,背着他,和几个同伴私下做出手势;用指头点到自己的面上,忽而胸上,忽而肩上,好像在讥笑他呢!但是他永不曾觉得。

天暗了,一个个女学生也走完了;他于是把信放在怀中,两手插入裤袋,耸起肩儿,一步一步的踱了回去。

过一天他又来这里,照常站在校门前。

阴沉严寒的一天,法兰西梧桐藏了他们的叶子,只露出几条枯枝,北风吹出沙沙呼呼的声响。宗老还站在门前,单薄的外衣的高领,围住颈项;两手交藏在袖子里,脸儿灰白,吁出几口热腾腾的蒸气。一群女学生,将走尽了;还不见中村苔子。最后有五六位女学生出来,他忍不住了,便郑重地对她们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问她们:“对不起,诸位!中村苔子还在贵校读书吗?”

她们不会说话的,只望着他,又对同伴做手势了。

宗老一肚子的热心,只换得失望和痛苦;滴下了几行眼泪。女学生们去得远了,他才没精采的回去。

此后他不到这地方了,在室内总是自言自语;或者写几封信,约他所思念的中村苔子,到他的寓所来。他投入邮筒后,回到寓所。一听外面阁阁咭咭的足音,他便说苔子来了!连忙出去接她。他不惮烦的,有过路人,总要开门去望望;而且屡次叮咛房主人说:“有人访问我,我是在家。”

岛国的春天,充满了温暖的太和之气,青青的树叶,粉红的樱花,渲染这伪文明的都会,引诱人们到虚荣的市上去。

宗老也不能独守在孤室里,天天到热闹的地方;混迹在男男女女的一群中,攒进攒出,忙个不了;好像失掉了什么东西似的,在那边搜寻。

一天,他走到一家大公司的门前;他停住了。玻璃的壁厨里,装着一个女性的蜡人;和真的人一样,穿的很讲究的春衣;这是公司里表明有这种新造的服装。他注视好久,蜡人也无言无语的望着他。

一忽儿,这蜡人竟对宗老点一点头,笑了一笑;他用手掌拍着玻璃,动也不动;他就在路旁拾起一块三角大石子,叮当叮当的敲击这片大玻璃;不多时候,这片大玻璃砰嘭碎了!公司里的事务员,都出来查问;路人也围着看他。

一位警察扭住宗老,盘问他何故敲碎玻璃?他说:“他们把我的爱人藏在这里,费了我好许多时候才找到,他们是强盗,夺去我的爱人;我自然要打碎这片东西,领她回去。”

四围的观众都哄哄地大笑,愈聚愈多了。

警察便拘住他,扭到警署里去;一群好事者,也连一连二的跟着警察去,看我们的宗老了。

不久,听说宗老被锁在疯人院;朋友们去慰问他,他不相识了。

一九二二,一一,二六夜,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