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总是丢三落四的。
“在外国护照要丢了,只有死路一条。”露道,“没了护照,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是死路一条还是什么?”
越是训练她,越觉得她不成材。露也不喜欢她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反正做什么她都不顺眼。有时候琵琶简直觉得她母亲一点也不喜欢她。
“也不知道是打哪学来的。”她道,“你父亲也不是这样子。上次我回来,你也没像这样。”
珊瑚容忍琵琶,只当是生活中起的变化,“我只要求看完了我的书放好。人家来看我的韦尔斯、萧伯纳、阿诺·班尼特倒着放,还以为我不懂英文。”
“姑姑不管你因为她不在乎。”露道,“将来你会后悔再也没人唠叨你了。”
琵琶打破了茶壶,没敢告诉她母亲,怕又要听两车话。去上麦卡勒先生的课,课后到百货公司,花了三块钱买了最相近的一个茶壶,纯白色,英国货,拿她从父亲家里带出来的五块钱。三块似乎太贵了,可是是英国货,她母亲应该挑不出毛病来。
露倒是吃惊,“不犯着特为去配一个,我们还有。”她轻声道,心虚似的。
琵琶每个星期上麦卡勒先生那里补两次课。她到英国的事成了荣誉攸关了。
“看麦卡勒先生的长相,怎么也猜不到他那么罗曼谛克。”有天午餐的时候露在说,“他娶了卡森家的女儿。”
“那三个欧亚混血姐妹。”珊瑚道。
琵琶怎么也想不出肌肉发达、性情爽快、生意人似的麦卡勒先生配上混血太太是怎样一个画面。他的苏格兰喉音很重,也打曲棍球。
“她漂亮吗?”
露的眉毛挑了挑,“我们只在跑马厅的马场看过卡森家的女儿,没有人不认识她们。”
“出了名的交际花。”珊瑚道。
“他娶了一个,被她耍得团团转。她那一家子讹上了他。这些混血的人有时候真像中国人,一生就是一堆。可怜的麦卡勒,又没有钱。”
“补课的钱倒是收得挺贵的。”珊瑚道。
“教书能赚多少钱?”
“他在这里是英国大学的联合代表,也不知道拿多少钱。”
“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他宠得不得了。等儿子大了可以回英国上学了,他太太也去了。所以这一向住在伦敦,他一个人在这里做牛做马,攒的每分钱都往他太太那儿送。”
“他多大了,五十?”
“这要写下来,准是一篇感人的故事。”琵琶道,没读过毛姆。
“只有外国人才这样。”露道,“我们中国人就会担心做乌龟。”
“也有人笑他。”珊瑚道。
“前两天拿了儿子的相片给我看,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还有中国人的血统。”琵琶道。
“他儿子现在一定也大了。”珊瑚道。
“说是十七了。穿着苏格兰裙。先生说他在学校成绩很好,将来要做工程师。”
“一个钟头收十五块,他还净说这些闲话?”露道,突然愤激起来。
“他一说起儿子就止不住,我也不好意思阻止他。”
“你倒好意思浪费我的钱。我在这里省这个省那个,这么可怜,嗳唷!”她叹道,声音登时变得粗哑,像是哭了许久。
琵琶没接这个碴。怪她不好,忘了绝不能同母亲提起不重要的事。她怕问她母亲拿公共汽车钱,宁可走路去补课。上海现在成了孤岛,四面八方都被日本人占领了。日本间谍好两次设法炸掉一家爱国的报社,编辑部的人住在报社楼上,不敢回家,怕被暗杀。学校球队与孤军赛篮球。这支孤军是中国军队撤退之后留下的一个营,现在隔离在市中心一家银行大楼里,外头拉起来铁丝网。日本人在上海的西区扶植了一个傀儡政府,距离琵琶住的地方不到两条街。伪政府控制的地区称作恶土。大赌场林立,生意兴隆。国柱每次带全家人去试手气,总会到露这里转一下。
“嗳!”国柱叹气,向姐姐说,“真要成亡国奴了,跟印度鬼子一样咧。可是真要亡国还是亡给英国人,法国人不行,看看安南人,可怜咧,瘦瘦小小的,印度人那么健壮。日本鬼子最坏了,嗳呀!”
“你这话可不气死人。”露道,“还情愿亡给英国人,难怪给人看不起。”
“我不是说情愿亡国,只是不想亡给日本鬼子。”
“真亡国了还能让我们挑三拣四的?中国会亡都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
“咦,怪起我来了!”
“你们这些人不知道当亡国奴的滋味。就说印度吧,在那里能认识个英国人,喝,可不是身价百倍了!印度到处都穷,疾病又多。我去的时候住在普纳附近的一个麻疯病院,那还是全印度最卫生的地方。”
国柱看着对过的琵琶,“琵琶怎么这么瘦。”
“她的肺炎还没好。”
“有你这么个专家照料,还不好?我就说还是照我的老法子。看看我们家这些。”比了比一群豆蔻年华的女儿,“街上买来就吃,切片的西瓜苍蝇到处飞,可吃死了没有?还不是长得结结实实的。”
“光靠本底子怎么行。”露道,掉过脸去,不高兴又为这个吵。
“‘粗生粗长’嚜。”
“现在大了倒让人操心了。”国柱太太道,“还得托她们姑妈给介绍朋友。”
“她们哪需要人介绍,不是很出风头嚜。”露道。
“姑妈认识留学生啊。”国柱太太道。
“她一门心思只想要留学生,在外国镀过金的。”国柱冷嗤道。
“既是想要有学问的女婿,当初怎么不送女儿上学校?我就不懂。”
“不上学校就够麻烦了。”他道。
“她们没那么不好。”国柱太太道,“两个大的越来越能干了。”
“我高兴起来宠她们,生气起来揍她们,也还不是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嘿嘿!”
“那还是多亏了她们是好孩子。”露道。
她略有些伤心的声口。国柱也觉到了她对自己儿女的失望。国柱尽管友爱,却不似旧时那么起劲地紧咬住这话题不放,也不明白怎么说来说去总是又绕回这个上头。
他的几个女儿都笑着听他们说做媒的事,漠不关心。她们够守旧,自己的婚姻受到讨论,懂得沉默以对,也够时髦,假装不放在心上。
“琵琶!这一向看见不看见你弟弟?”国柱太太低声道,秘密似的。
“不看见,他没来。”
“不让他出来?”
“不知道。”
“我就不懂你父亲是怎么回事。就这么两个孩子,怎么这么铁石心肠?”
“不是都说娶了后母,爹也成后爹了。”国柱笑道。
“琵琶!你怎么不上我们那儿去呀?只管来,来吃饭,舅舅家就跟自己家一样,多个人也不过就是多双筷子。”
“好,我想过去的时候就过去。”
“还有啊,琵琶!”她的身子往前探了探,方便低声说话,抹得暗红的小嘴一开一阖,琵琶闻到了久年的鸦片的气味,“下次你来,舅母翻箱子,给你找些衣服,一点也不麻烦,旧衣服有的是,真的。”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劝解似的,倒像默片演员演得过火了。
冷不防眼泪滚了下来。
“不要紧,舅母不是外人。”国柱太太含糊地道。
琵琶立时止住泪,走到表姐那边。
“你真应该跟我们到赌场去。”一个表姐道,“好玩呢。就算是为吃,也该去一趟。”
“我们不去赌,光去吃。”另一个道,“什么样的面食都有,城里面最好的。想吃什么点什么,赌场请客。”
“真不错。”琵琶道。
“沙发椅子不在赌桌边上,才坐下来,就有女服务生过来,送上热毛巾,问你想吃什么。爸爸老是钉着人家不放。有的摇骰子的女孩子长得真好看。有一个曲线玲珑的,摇骰子胸脯也跟着晃,锐声喊:‘开啦!’满场都是‘开啦’的声音,好刺耳。”
“你一定得去看看—就在这附近。”
“住在这里进进出出不怕么?我听见说日本人用汽车绑女孩子的票,拉过了界,就再也没下文了。下次要是看见汽车在你旁边慢了下来,可得当心。”
琵琶想起来那天一辆汽车缓缓开在她旁边,她怕一跑那只喷气抽鼻的动物就会攻击。回头匆匆一瞥只看见是辆旧的黑色汽车,前座只有一个汽车夫,后座倒有好两个人。她加紧步伐,一心只想找个巷子躲进去,偏是一长排的竹篱笆。太阳烘烤得横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这里是公共租界外延出来的地方,屋子都崭新而不见特色,淡黄的水门汀穿插着波纹棚子。她抽冷子跑了起来,耳朵里只听见脚步声,可还是觉得听见了大笑声,有人以外国话说了什么。
汽车加速,仍是跟着她。她发现自己正朝着一扇大门跑,有两个岗警守卫。一个灰泥哨岗竖了个牌子:“大道市政府”。傀儡政权。他们绝不会插手。她紧跑两步停了下来,书与皮包落在面前马路上。最靠近的岗警是个很年青的小个子中国人,长相温吞,露出惊诧的神色。汽车开走了,她将书本捡起来。岗警的神色又恢复了戒备的莫测高深。他的制服是黄卡其布。帽子平顶有帽舌,黄色短纹,按照神秘的《易经》八卦排列,如同道士帽。大道市政府,道家的道,古老的哲学名词,放在这里却荒谬可笑。大道,再添上饰了卜算的符号—再挖苦的中国人也设计不出来。霎时间,她只面对面瞪着这个外国的心态。“敬告中国人,”它像是这么个意念,“这是从他们的过去截取的渊博学问,同时也带有市井的况味—还有什么比得上算命更受欢迎?”真像是牛津的汉学家出的试题,就只是有什么她抓不住的含意,她断定是典型的日本作风,无心的幽默中未驯的野性。
她回家说了这件事,露道:“我不想吓唬你,可是你父亲可能会绑你回去,谁知道。”
“我也不能担保,可是我想他们不会再让麻烦上身。”珊瑚道。
“他们倒不是要她回去,倒是想泄愤。”
“他们现在应该是只顾着省俭,没有余力做什么。”珊瑚道。
“她的娘当然是高兴得很,这么轻易就打发了她。”
“最可怕的是眼下的上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就是啊。”露道,“前两天那个日本人从城里一路跟着我回家来,我都吓死了。若是别的时候,男人在街上跟着你,谁也不害怕。”
“我去上班也吓死了。”珊瑚刚在一家英国贸易公司做事,“从这里走到公共汽车站很不平靖。”
表大妈来报告消息,她们方始不将榆溪的威胁放在心里了。她向琵琶勾了勾头:
“她父亲搬家了。”
“喔?搬到哪?”珊瑚问道。
“雷上达路。”促促的一句,唯恐多说了什么。
“可远了!”
“嗳,是远,他们又没有汽车了。”
“卖了?”
“他们是图省钱。”她忙道,怕听着像是说他们穷了。
“如今谁不想省钱。”露打圆场。
“听见说陵好像不大好。”表大妈道。
“怎么了?”露问道。
“说是发烧。这一向他来不来?”
“没有。去看医生了没有?”珊瑚道。
“嗳,就凭他父亲?”露忙笑道,“他的姨太太得了伤寒都舍不得请医生。”
“谁?老七吗?”表大妈吃吃笑。
“老七得过伤寒?”琵琶倒诧异。
“是啊。你父亲就只请了个草方郎中,熬了草药给她吃。我听说了,请了个医生过去。我倒不是要当好人,可毕竟是人命关天。”
“她好了,还过来给太太磕头。”珊瑚回忆道。
“她会来磕头倒也是难得,差点还哭了,过后就又像没事人一样,还跟以前一样眼睛长在头顶上,尖酸刻薄。”
露没有请表大妈再多打听陵的事,知道她怕极了得插手。倒是要珊瑚托秋鹤代为打听。秋鹤为了琵琶的事也出了不少力,陪珊瑚去营救她,还大吵了一架。可是委实无人可找了。
等秋鹤去,陵业已复原了。他的肺不好,一向是一个敬医生看的。秋鹤回来也这么报告。
“这么说是肺结核。”露道。
“娘传染给他的。”琵琶作证道,自己也半懔然。
除了请秋鹤时时注意之外,也无计可施。“他们搬到那么远的地方。”他埋怨道。老房子成了袜子工厂,珊瑚从看衖堂的那里听来的。
琵琶与她母亲在浴室里,珊瑚接完电话回来。
“秋鹤打来的。”她向露说,“是陵,昨天不知怎么突然恶化了,送到医院人家也不收。今天早上死了。”
“他不是说好了吗?”露道。
“秋鹤说每次问都说好了,要不就说好多了。总是好多了。前天他才跑了一趟,他们说陵好多了,还要香蕉吃。他们还真叫人买去了。”
两人刻意的家常口吻只透出一丝的暴躁。弟弟死了,琵琶心里发慌,仿佛看着什么东西从排水道往下掉,还捞得回来。
“怎么会这么快?”露道。
“他这年纪是会这么快。”
“谁知道他病了多久了。我叫他去照X光。我就不信他们给他请的是个正经的医生,白白送了一条命。”
“都怪他的娘。”
“她当然是,我不懂的是他父亲。一门子心思省钱,可是有些事情怎么也省不得。就这么一个儿子—等他死了要怎么跟老太爷老太太交代?我不一样。再说离婚的时候我都放弃了。”
一向就是这样,琵琶心里想。出了大事总是这样,对她一无所求,只要她露出惧色,一声不响,而且总是在最不适宜的地方,像是这间小小的浴室,她母亲立在镜前说她的教育训话,而且磅秤上总是一双灰姑娘的小鞋。弟弟不存在了。一开始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如今只剩下她了。她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寒冷而迷惘。
梅雨季开始了。走半个城去上课,在濛濛细雨中想着陵死了。在街上这意念总觉得两样,虽然并不会更真实。她喜欢街衢,如同其他孤独的人,下雨天四周的接触更多,天地人都串了起来。喷在脸上的细雨,过往雨伞滴下来的水,汽车溅上她脚踝的水,湿淋淋的雨衣拂过,在在都是一惊。这一刻她感觉不出弟弟不在人世有什么不同。
要不是红头巾的锡克巡捕与披着雨蓑的黄包车苦力,上海就同其他的大城市没有两样。她也就是喜欢这个地方。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种族来兴建,大杂烩反倒让它练达了,调和了。长时间的熟悉给她的感觉是上海是她的,是让她成长的地方。也许是她母亲与姑姑的原故,她总觉得等够大了,没有她不能做的事。形形色色的旗袍皮子、时髦的室内装潢、欧陆的甜品、金漆的鸭,一切都是窥入她将来的窗子。将来她会功成名就,报复她的父亲与后母。陵从不信她说这话是真心的。现在也没办法证实了。他的死如同断然拒绝。一件事还没起头就搁起来了。他究竟是什么样子?对人生有些什么冀望?倒可以一语带过,说他完全是个谜。她始终都知道。他就同别人一样,要的是娶个漂亮的女孩子,有一点钱,像大人一样生活。她记得谈到舅舅的可爱女儿们,他那兴味的神情。露离婚后他极少看见她们,可是琵琶仍经常去舅舅家。
“三表姐会溜冰?就在衖堂里溜?”他笑道,眼睛瞪得圆圆的。
“最小的那个还那么凶?”他傻笑道。他们前一向拿她来打趣陵,他不喜欢,因为那时她还很小。
她尽量去体会他的不存在。他们曾是现世最古老的土著。他们一起经验过许多事,一点也不在意由他那双猫儿眼看出去,是不是全都两样,找他验证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到头来,他并不是死在老房子里。老红砖房如今制造起棉袜,女人穿上会使两条腿像肥胖的粉红香肠,总觉得可笑。必定是棉袜,因为真丝与人造丝袴袜都是舶来品,而上海有许多的棉织厂。那些隔音而漆黑的高房间始终干净没有人住,无论绕着它如何扩展,拉上百叶窗的清凉阴暗像夏天里的冰咖啡,很难想像里头搁了戳着天花板的机器。上海的女工向来大胆轻佻,都管她们叫湖州丝娘。最早到城里来在工厂做事的都是湖州人。和其他女孩子不同,她们自己有钱,下班后也没人管束。三三两两到大世界去看表演,除了妓女之外只有她们也赚皮肉钱。何干就不愿让外孙媳妇到工厂做事,虽然赚的钱比阿妈要多。露与珊瑚试用的年青阿妈都是双栖动物,时而帮工时而在工厂做事,而且都有爱情的问题。不是家人逼婚,便是抛下丈夫,或是工头对她们心怀不轨。机器轰隆声里杂糅着她们的笑声、骂声、彼此取笑、哭诉不幸,涂抹去来到这片屋檐下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霎时间,琵琶一阵心痛,倒不是她还想再看见老房子,可是它澈底地改头换面了,她的记忆失效了。她父亲当初再婚,买下这幢大房子,也许是想要生更多孩子,她倒从没想到这一层。荣珠来自一个子孙满堂的家庭,可是他得到的只是亲戚。可怜的爸爸。他是个废物,就连挥霍无度这样的恶名也沾不上边。进了堂子,还得千哄万哄才哄得他出手豪气。改过自新之后,他年复一年撙节开销,一切花费都省俭了,延挨着不付账,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到末了儿割断了根,连系过去与未来的独子,就如同他的父母没生下他这个人。从另一层看,榆溪倒也像露与珊瑚一样反抗传统。他舍得分权给家里人,好让他自管自吃他的大烟、玩他的女人、享受不多几样的安逸,其中之一是每年一罐咸鸭蛋,由何干亲手拣选腌存。我们都突破了,琵琶心里想,各人以各人的做法。陵是抱着传统的唯一的一个人,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而他遇害了。
人人都有一把刀。没法子割外人的股肉往家里带油水,就割自家人的。她想到何干的儿子富臣。富臣与她的父亲不同,听说他年青时来上海,机灵聪明。倘若不是急着往脂粉堆里钻,他还许功成名就,撑起一个家来,而不像现在活埋了外婆。她再见到他,两条胳膊紧贴着瘦薄的身体,离她父亲躺的烟铺五步远。她父亲穿着睡袴,腿微向后弯,脚冲着富臣,忙着在烟灯上烧烟枪,一壁说着上海的工作难找。
漫漫雨季上海处处汪着水。公寓房子四周的水不退,土地吃不住高房子的重量,往下陷。黄包车缓缓经过,溅起雨水,车夫的袴腿卷到大腿上。
“过街?”他们吆喝,“过街一毛钱。”
她摇头,脱掉鞋子。微微鼓荡起一点意志力,才踩进了褐色的水潭,非但有带病的叫化子蹚过,还吐痰。水底滑溜溜粘腻腻的。路面向下倾斜,水从腿肚子漫到膝盖,一波一波的荡漾。她拿脚去摸索马路的边缘,就怕绊倒。上了公寓台阶才穿上白色凉鞋,免得吓坏了开电梯的。
珊瑚只比她早回来一会。也是涉水而过,正在浴室洗脚。
“何干来了。”露向琵琶说,“她要回乡下了。去车站送送她,她那么大的年纪了,往后见不着她了。”
隐隐约约的压迫感坐住了琵琶,仿佛一只鸟刚觉察到大网罩在头上偷眼看天。
“她什么时候走?”
“下个礼拜,星期二下午。她会在车站大门找你。珊瑚,到北站有没有电车?”
珊瑚扬声指引了方向,末了还说:“琵琶找不到的。”关了水后,又问:“陵的事何干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你以为会说什么?”露道,“都吓死了。”
琵琶还剩两块钱。给了何干,还是落到富臣手里。她宁可给什么不能送人的东西。她到静安寺去,有两家贴隔壁的商家,都叫老大房。各自声称是老字号,比现在活着的人年纪还要大,谁也不知道是左边这家还是右边这家才是当年真正的创业之基。她拣了人多的那家,花椒盐核桃与玫瑰核桃各买了半磅。东西极贵,她相信何干在上海虽然住了三十年,绝对没吃过。纸袋装着,她得在路上吃完,没办法捎回家带给孙子吃。
到北车站并不近。她在车站大门等,纸袋上渐渐渗出油来。然后她看见何干坐着黄包车,包袱抱在大腿上,两腿间夹着灰白色水牛皮箱子,头后面还抵了个网篮。她平静地向周围张张望望,高贵的头形顶上光秃了一块,在扁扁的银发下闪着光。
“大姐。”她笑着喊。
乱着付黄包车钱,下行李,她不肯让琵琶代她提,两人总算进了车站,立在矮栅栏里,把东西放了下来。
“大姐!”感情丰沛的声口,“何干要回去了,你自己要照应自己。”
她并没有问候露与珊瑚,也不说害她跑这么大老远的一趟。琵琶觉得亏负了何干。她倒不为逃走害得何干日子难过不得不回乡而感到心虚。弟弟的死开脱了她。眼见得何干无人可照顾了,尽管她知道这只是她后母的藉口,因为何干忙着粗活,极少有时间照顾陵。
“大姐,陵少爷没了!”何干激动地说,怕她没听见这消息似的。
“我都不知道他病得这么厉害。”
“谁知道?说是好多了。我跟自己说怎么这么瘦?吃补药,什么都没少他吃。太太相信这个推拿的大夫。才十七。谁想得到……?”她低头,拿布衫下摆拭泪。
他们不曾轻轻松松谈过陵,事实上在此之前不曾谈过他。何干照顾他就跟照顾琵琶一样的真心实意,琵琶觉得陵似乎也喜欢何干。然而仍是觉得陵是秦干托孤给她们的。
“我带了这个。”
何干接过纸袋,淡淡一笑,也没谢她,只急忙岔开话。琵琶突然明白自己做错了。她是该为今天弄点钱的。她不能问她母亲要钱,也不想问姑姑要钱,姑姑自己一个月也就是五十块的薪水。她考虑过问舅舅要。要十块,他会立时从皮包里掏出二十块来。“还要不要?”他会再追问一句,一条胳膊整个探进袍子里。问舅母要也行。他们就是这样。可是不能背着母亲去找舅舅。她真该做点什么的。要给现在就该给,过后再送就是白送。信件都送到最近的小镇的杂货铺,凡署名是她的东西都会交给她儿子,她只怕连影儿也不知道。
碍眼的纸袋一转眼不见了,掖进了何干的宽袍和包袱里,变戏法似的,还许一点油腻也没沾上。
“我还要再考试,考过了今天秋天就要去英国,”琵琶急忙道,“三年我就回来了,然后我就可以赚钱了。我会送钱给你,我真的会。”
何干一句话也不信。女孩子不会挣钱。珊瑚也去了外国,在写字楼做事又怎么样?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她都这把年纪了,简直像是下辈子的事情。
“到了外国可得好好照应自己啊,大姐。”
“给我写信,写上你的名字,好让我知道你好不好。你会写何吧。”琵琶教过她这个字。
“嗳。你也要写信给我,大姐。”她咕噜了一声,显然只是酬应一下。
“乡下现在怎么样了?”
“乡下苦啊,又逢上打仗,不过乡下人惯了。”
“我听见说你母亲过世了。”
她的脸色一闭。“她年纪太大了。”她断然道,也许是疑心琵琶听说了她儿子把外婆活埋了。
“家里都好么?富臣呢?”
“都好。富臣老写信来要我回去。他说我年纪大了,不能操劳了。”
富臣知道拣他母亲爱听的话说。告诉她收成不好,要她寄钱,要她不要帮工了,回家去吧,他想她。只消这里仍要她,她自然也不会回去。
“你一定很高兴,一家子终于团圆了。”
她笑笑,“出来这么多年,我也惯了。”
琵琶看见像地板或是干涸的海的辽远乡下等着她,而她儿子也在其中等着。尽管无力再赚钱,她带回了她的老本,虽然不多。琵琶应当再添上二十块钱,即便只是让富臣从何干那里再蚕食更多钱。事到如今,她回了家连提到琵琶都还不好意思,眼睁睁看着她空手回去。
她拿起行李。琵琶坚持要帮她提大网篮。网子底下有一层报纸。她知道报纸下是什么,收集了一生的饼干罐,装满了什物、碎布,都卷成一小束,拿安全别针别住。可是她不敢真去看,唯恐何干疑心别人以为她在沈家做了四十年,私藏了什么宝贝。
火车尚未开动,她们已无话可说。
“我该上车了,先找个好位子。你回去吧,大姐。”说着却哭了起来,拿手背揩眼睛。她不说怕再也见不到她了,倒说:“我走了,不知道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会写信给你,我帮你把东西拿上去。”
“不,不,不用了。三等车厢,什么样的人都有。”
“三等车厢?”一个脚夫抓起她的东西。
何干生怕被抢了,急忙跟上去,上了阶梯,进了火车,立在门口回头喊:“我走了,大姐。”
火车很快就上满了人。不见何干出现在车窗里,定是在另一侧找到了位子,看着行李,不敢须臾或离。琵琶立在月台上,一帘热泪落在脸上。刚才怎么不哭?别的地方帮不上忙,至少可以哭啊。她一定懂。我真恨透了你的虚假的笑与空洞的承诺。这会子她走了,不会回来了。琵琶把条手绢整个压在脸上,闷住哭声,灭火一样。她顺着车厢走,望进车窗里。走道上挤满了人,可是她还许能挤进去,找到何干,再说一次再见。她回头朝车厢门走,心里业已怅然若失。宽敞半黑暗的火车站里水门汀回荡着人声足声,混乱匆促,与她意念中的佛教地狱倒颇类似。那个地下工厂,营营地织造着命运的锦绣。前头远远的地方汽笛呜呜响,一股风吹开了向外的道路。火车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