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我还纳罕这么晚了会是谁呢。”珊瑚穿着晨褛低声笑道。关上了门,领头往里走,先喊道:“琵琶来了。”

露正在浴室照镜,闻言扭过了头。“嗳唷!你是怎么出来的?”她笑道,“我听说你病了。怎么回事?”

“我现在好多了,就溜了出来。我病了,他们也不锁大门了。”

“我们去找巡捕,可是因为打仗,他们什么也不管。”珊瑚道。

“我们还想花钱找帮会去跟他们说呢。”露道。

“是谁说他在黑道上有认识人的?”

“她舅舅的保镖胖子说的。都说跟那种人打交道只有这一个法子。”

“要是帮会答应了代你出头,他们就会请对方到茶室喝茶,客客气气的。通常一杯茶也就解决了。”

“可我们还是觉得别招惹他们,谁也不知道往后是不是麻烦事没完没了。”

“不是还有人出主意?—喔,对了,是看衖堂的。”珊瑚道。

“那些人还不是净想些馊主意。”

“他说在他们靠衖堂的墙上挖个洞。”

“他可以从洞里钻过去,可是他还是得找得着你,我们又不知道你关在哪个房间,楼上还是楼下。”

“他认识我?”

“他看过你。”

“要是在屋子里乱晃,给抓住了呢?”露道,“他们知道他,也保不住不把他当强盗,到时把他倒吊起来毒打,往鼻子里灌水。”

“太危险了。”

“我们担不起那个责任。”

“我的考试通过了吗?”

“没有,算术考坏了。反正半年也过了。”

“麦卡勒说你得补课。”珊瑚道,“英文也是。”

“他这个先生太贵了,可是也没办法。”

“要不要喝茶?”

“我来泡。”琵琶道。

“发不发烧?先拿温度计来。”露向珊瑚道,“喝过热茶再量做不得准。”

她们拿沙发垫子给她在地板上打了个舒服的地铺。躺在那里,她凝望着七巧桌的多只椅腿。核桃木上淡淡的纹路涡卷,像核果巧格力。剥下一块就可以吃。她终于找到了路,进了魔法森林。

隔天下午露要她整理一下仪容,有医生要来给她看病。

“姑姑有件蓝棉袍,你可以穿。年青女孩子穿蓝棉布,不化妆也有轻灵灵的感觉。”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帮琵琶抹粉,将她的头发侧梳,似乎恨不得能让她一下子变漂亮。整个下午琵琶都觉得额头上的头发轻飘飘、鼓蓬蓬的,像和煦的清风。头发落到眼睛上也不敢去碰,生怕弄乱了。

快六点了伊梅霍森医生才来。他个子大,气味很干净,没有眉毛,头发也没两根,可是看着却很自然,倒像是为了卫生的原因特为剃得太澈底。给她检查过后,他退到房间另一头,低着声音同露说话。

“你自己怎么样?”声量放大了些,“不咳嗽?不头痛?”

他又取出了听诊器,向露点头,露向前一步,羞涩地抬起脸,等着听诊器落在她的胸上。她知道这个男人要她,琵琶想着,震了一震。可是她很美,必定有许多男人要她。不,是她的羞意不对劲,无论是从不拘旧俗的标准,还是从琵琶在家里学会的老法礼教来看,都不对劲。旧礼教严防男女之别,故作矜持也属下品。刚才当着医生的面脱衣服并不使她发窘,虽然她对自己直条条的体格并不自负。她倒不是想了个通透,只是看着房间那头,使她没来由地遽然震惊。然后医生收拾了皮包,道别走了。

“他说是肺炎,快好了,可是还是得小心,卧床休养。”露向她说。

她下床走动那天,何干来了。

“太太!”何干立在门口喊,用她那感情洋溢的声口。又喊:“珊瑚小姐!大姐!”

“你好啊,何大妈。”

“我好,太太。太太好吗?”

就和露与珊瑚回国那时一样。

“你今年多大岁数了,何大妈?”又“她一点也没变,是不是,珊瑚?”

“我倒看的像高了点。”

“老缩了,珊瑚小姐。”

“你母亲还健在?”

“是啊,太太。”

“嗳唷,年纪可也不小了吧?”

“八十六了,太太,不对,是八十七。”

“嗳唷,身体还好吗?”

“好,太太。”

“嗳,这么硬朗!”

“穷苦人死不了啊,太太。”她无奈地笑道。

“她还是跟你儿子住?”

“嗳,珊瑚小姐。”也不知道什么原故,何干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她母亲。横竖照例的应酬话也说完了。

“大姐走了他们说什么?”珊瑚笑道。

“没说什么。”何干低声道,微一摇头,半眨了眨眼。

琵琶巴不得知道他们发现她逃了是怎么个情况。谁先发现的?有人听见望远镜从邮箱上掉下来吗?还是谁也不察觉异状,还是何干吃了饭回来看见屋子空的,只点着灯?点点滴滴都是她亟想听的。但是她没办法开口问,因为骗了何干。再问只会更把事情弄拧。

“他们不生气?”珊瑚追问道,“一定说了什么。”

“我们什么也不听见,只知道太太把大姐的衣服都拿去送人了。”

“就当她死了。”露道。

“嗳,衣服都送人了。”何干倒是气愤的声口,琵琶知道并不是特为说给露听的。

“反正我也没什么衣服。”琵琶道。

“倒不是心疼衣服,要紧的是背后的含意。”珊瑚道。

“就当你死了。”露咕哝着。

一阵的沉默。琵琶仍是不大懂得如此的决绝有什么值得不悦的,反正她是认为再也不会回去那个家了,并不知道其他人仍希望她会回去,不是现在,但终究会回去。她虽然不知道,胜利的心情还是冲淡了些。

“他们知道你来这儿吗?”珊瑚问道。

“不知道。”何干道,半眨了眨眼。

“他们不怪你?不觉得是你放她走的?”

“没有。”又是微一摇头,半眨了眨眼。

琵琶逃家那晚撇开不想的意念猛地打上脸来了—她走了,何干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他们准定是怪她帮着琵琶逃走,还许并不会打发她走,却会逼得她自动求去。

“我给大姐送了点东西过来。”她放下一个小包袱,动手解开大手巾,“她小时候的东西,这些他们不知道。”

她打开了一个珠宝盒,拉开小抽屉。也有一条紫红色流苏围巾与两个绣花荷包。

“咦,这不是我的东西嘛!”珊瑚笑着抄起了围巾,“真难看的颜色。”她披在肩膀上,揽镜自照。

“原来是珊瑚小姐的?”何干笑道。

“本来就是我的。”

琵琶打开一把象牙扇,缀着鲜艳的绿羽毛,轻飘松软。“我小时候用没用过?”她扇着扇子。

“这是谁送的来着?”何干道。

“掉毛了。”琵琶哀声道。

“这是金子还是包金的?”露拣起了一个黑地镶金龙藤手镯。

珊瑚拿到灯光下,眯眼端详背后银匠的记号,“包金的。”

“我还以为是金子呢。”何干道。

她其实不必送过来,琵琶心里想。谁也不会惦念这些东西,我就不记得有这么个珠宝盒。在家里谁也不知道这个东西。她大可以自己留着。看我们这样子,倒像这些东西天生就是我们的,却是那么地不珍视。琵琶硬挤出几滴泪。扇着扇子,脱落的羽毛飞到脸上,像濛濛细雨。

“别扇了,羽毛落得到处都是。”露道。

“这是什么鸟的毛?鹦哥?”何干问道。

“看,到处都沾上了。”珊瑚将羽毛一根根从沙发面与垫子上捡起来。

“给何干倒茶。”露向琵琶道。

“不用了,我得走了,太太。我只是偷偷出来,看看大姐好了没有。”

露挜了张钞票到她手里。她推拒了一会,但是并不是真心拒绝。她走了,过后露道:

“我给了她五块钱。毕竟跟了你那么多年。现在知道新太太的厉害了吧,一比才知道两样。从前对我那样子!”

“他们不是都挺好的么。”琵琶茫然道。

“哈!那些老妈子和王发,一个个的那样子啊—嗳唷!眼里只有老爷,没有别人。现在知道了吧。”

他们不敢护着你因为你总是来去不定,琵琶心里想。他们不想丢了饭碗。

露嘱咐琵琶别应门,“谁知道他们找不找,说不定雇了帮会的人。”

有个星期天下午门铃响了,珊瑚应的门。“陵来了。”她的声音紧憋微弱,仿佛等着麻烦上门,先就撇清不管。

他带着一包东西,拿报纸裹着,进门后搁在角落桌子上。他也帮我带东西来了,琵琶心里想,很是感动。

“你是怎么来的?他们知不知道你来?”露问道。

“不知道。”他咕噜道。

“坐吧。有什么事?姐姐走了他们说什么?”

“没说什么。”

“那你这一向好不好?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去照X光?”

他低垂着头。

“那一包是什么?”珊瑚端茶给他,顺便问道。

“没什么。”

露道:“你说什么?我不听见。是不是带东西给姐姐?”

“不是,没什么。”

“陵,我跟你说过的话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你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得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身体不好什么都是空。你得要对抗你父亲,不是叫你忤逆,可是你也有你的权利—”

“我不回去了。”他忽然咕噜了一声。

“你说什么?不回去了?”露忙笑道,“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他们打你了?”

他摇头。

“我看也不会。姐姐走了,他们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了。”

“我也不回去了。”

屋里顿时非常安静。珊瑚在书桌前转,一声不吭。琵琶坐着动也不动,心里想:没有别的指望,他便也活在他的凄惨中,不想什么变动,可是眼前却看见我被收容了。

露柔声缓气地喊他的名字:“陵,你知道我一向待你跟姐姐没有分别。你如果觉得我注意姐姐多些,也是为了让她受教育,因为女孩子在我们这样的家里都得不到多少教育。你是男孩子,我比较放心。我现在的力量只负担得起你姐姐一个人,负担不起你们两个。你还是跟着你父亲。不用多久你就可以自立了,可是先得要受教育。别怕维护自己的权利,该要的就要,好的学校,充分的营养,让你长大长宽,健康检查……”

她说话真像外国人,隔靴搔痒。琵琶觉得不好意思。

陵扭过头去,像是不愿听,这姿势竟然让他的颈脖更触目,既粗又长。

“你拿了什么来,陵?”露问道。

“没什么。”

“你说什么?包里是什么,陵?”

他无奈地走过去,解开了绳子。琵琶看见他把两只篮球鞋和珊瑚好两年前送他的网球拍包在报纸里。她走到厨房去,泪水直落下来。珊瑚业已在里头洗抹布了。琵琶站着,手背挡着眼睛。

“我觉得好难受。”

“我也是,所以才进来。”珊瑚道,“他那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都能听得见眼泪。”

露进来说:“泡壶茶。饼干还有没有?你哭什么?”她向琵琶道:“哭解决不了问题。”

“我希望能把他救出来。”琵琶脱口说,抽抽嗒嗒的,“我想—我想要—把他救出来—让他学—学骑马—”

露轻笑道:“骑马的事不忙,要紧的是送他上学校,让他健康起来。我正在跟他说。”

她回客室去。茶泡好了,琵琶进去组桌子。摆盘使她觉得心虚,像已经是主人,弟弟却不能留下。珊瑚也坐下后,谈话也变得泛泛。

“何干好吗?”琵琶问道。

“何干的母亲死了。”他道。

“何干的母亲?死了?”珊瑚道。陵说的话你都得再重覆一遍,方能确定没听错。

“听说是给何干的儿子活埋了。”

从进门来这一刻才显得活泼而嘴碎。

“什么?”露与珊瑚同声惊呼,“不是真的吧?”

“我不知道,是佟干听他们村子里的人说的。”

“怎么会呢?”琵琶问道。

“说是富臣老问他外婆怎么还不死,这一天气起来,硬把她装进了棺材里。”

二千五百年来的孔夫子教诲,我们竟然做出这种事?琵琶心里想。尽管是第一次听见,也像是年代久远的事,记忆失准。她极力想吸收,却如同越是要想起什么越想不起来。中国人不会做这种事。她是立在某个陌生的史前遗迹,绕着圈子,找不到路进去,末了疑心起来,究竟是不是遗迹,倒还许只是一堆石头。

“是真的么?”

“不知道。”他道。

“把老外婆活埋了。”珊瑚自己向自己说。

琵琶不认识何干的母亲,只知道她一定很穷,比何干他们还穷,才会把小女儿送人做养媳妇,比丫头好不了多少。何干到城里帮工,她就搬了进去,照顾孙儿。

“唉,哭啊。不放心啊,我妈年纪大了。”何干讲起的时候像是还有什么没说的声口。

另一次她提到她母亲是上次回乡下。

“她不怕。”何干低了低声音,倒像不高兴,“她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了,什么也不怕了,什么都看开了。”

要她一个人操心。

琵琶极力想像老太太被按进棺材里,棺盖砰的阖上,手指头硬是一个个扳开来往里塞。

“富臣本来就不是好东西。”珊瑚道。

“我记得他很油滑,人也聪明,一点也看不出是何干的儿子。”露道。

“他老是来找何干要钱。”陵道。

“她帮他找到过一个差事,可是他学坏了。”珊瑚道。

“怎么坏?”琵琶问道。

“花头太多,还玩女人。”

“他老是来要找事做。”陵道。

“他就是以为城里好。”珊瑚道。

琵琶记得看见他立在父亲面前,劳动与不快乐烧得他焦黑了,枣红色脸上忿忿的,她看见了还震了震。

“何干怎么说?”珊瑚问道,“她相信不相信富臣活埋了他外婆?”

“她当然说是没有的事。”

“那怎么会有这样子的谣言?”

“她说她母亲越来越像小孩子,富臣脾气又不好,所以有人造谣言。”

“将来她回乡下可怎么办?带着全部的家当,那不是进了强盗窝了。”露道。

“何干没有钱。”琵琶道。

“喔,她有钱。”珊瑚道。

“她还许积攒了一点钱。”陵道。

“富臣老跟她要钱,就是攒了也不会剩多少。”琵琶道。

“那个富臣—自己的外婆都活埋了。这倒让我想起你们大爷来。”珊瑚笑着掉过脸去看陵,突然要向他探问什么。“是怎么回事?说是姨太太把大爷饿死了?”

“是啊,外头风言风语的倒不少。”他道。

“我跑出来了,听见说大爷死了倒吓了一跳。”琵琶道。

“他病了好些时候了。”珊瑚道。

“他那个病,医生差不多什么都不叫吃。大妈和姨太太都说她们可担不起那个干系,两个人都不敢给他吃。”他道。

“大妈不敢给他吃倒是一定的,”露道,“她还在气吉祥的事。倒是吉祥怎么也这样子?”

“她也跟他们住在一块?”珊瑚问道。

“她到末了儿才搬进去了,方便照顾。”

“佣人也一样?他们也不给他吃?”

“他们不敢。”

“他们都是太太的人。”露道。

“难道他不同客人抱怨?”

“客人来了也都不大进病人房里。”

“你父亲也不进去?”

“不知道。爸爸最后几次去,大爷已经不能说话了。”

“你父亲怎么说?”

“爸爸没说什么。”他咕噜了一声。在父亲与后母的敌人面前总是守口如瓶。

“那么有钱,怎么会饿死。”露诧异地说。

“说不定反正是个死。”陵补上一句。

“这年头报应来得可真快。什么都快。”露道。

“可是吉祥呢?不是说她好,大爷待她也好,又宠她的儿子—”琵琶觉得额头后面开了个真空,不停地打转。虽然习惯了弟弟那个细小的声音带来的惊人消息,这个消息却是无论如何不吸收。他那种言简意赅的好处却更使她头上脚下。

“我一直喜欢吉祥,她可不是好欺负的。”珊瑚欣赏地道。

“是不是也闹翻了?”露问道。

“不知道。大爷病了之后就谁也不信,一个人住在楼下,大太太和姨太太都不理会。”

“他一定说大家都巴不得他死这些话。”露道。

“他一定是觉得他们是两对母子,他却是孤家寡人一个。”珊瑚道。

觉得是该结束了,露用愉快的聊天口吻道:“你也该走了,陵。他们不知道你上这儿来。”

“没关系。”他喃喃说着站起来。

他收拾了鞋子网球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