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鹤是少数几个珊瑚当朋友的亲戚,有时也来看她。他的身量高壮,长衫飘飘,戴玳瑁眼镜。是个儒雅画家,只送不卖,连润笔也不收。就是好女色,时时对女人示爱。同是沈家人,又是表兄妹,他就不避嫌疑,上下摩挲珊瑚光裸的胳膊。也许是以为她自然是融合了旧礼教与现代思想,倒让她对近来的堕落不好意思。

“听说令兄要结婚了。”他道。

“明知故问。不是令姐撮合的吗?”

他是穷亲戚,靠两个嫁出去的姐姐接济,看她们的脸色,提起她们两个就委顿了下来,“我一点也不知道。”举起一只手左右乱摆,头也跟着摇,“家姐的事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露与珊瑚同进同出,给榆溪做媒也等于对不起珊瑚。不适应离婚这种事,他仍是把露看作分隔两地的妻子。

“你认识唐五小姐,觉得她怎么样?”

他耸肩,不肯轻易松口,“你自己不也见过。”

“就前天见了一面。她怎么会梳个发髻?看着真老气。”

“她就是老气横秋,尖酸刻薄又婆婆妈妈。”

“榆溪这次倒还像话,找了个年纪相当,门第相当,习性相当的—”

“习性相当倒是真的。”秋鹤嗤笑道,虽然他自己也抽大烟。

“唐家人可不讨人喜欢。每一个都是从鼻子里说话,瓮声瓮气的。人口又那么多—二十七个兄弟吧?—真像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十一个儿子十六个女儿,通共二十七个。”

“倒像一窝崽子。”

“四个姨太太一个太太,每个人也不过生了五个。”他指明。

“是不算多。”立时同意,提醒自己秋鹤的姨太太也跟大太太一样多产。他自己拿自己的两份家的好几张嘴打趣讥刺倒无所谓,别人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秋鹤吸了口烟,“我那两个好事的姐姐一股子热心肠,我不想插手。我倒是想,都是亲戚,谁也不能避着谁。将来要是怎么样,见了面,做媒的不难为情么?”

她听得出话里有因。

“怎么?”她笑问道,“你觉得他们两个会怎么样?”

“他到底知道多少?”

“嗳,原来是为这个。他跟我说过了,他不介意。”

“好,他知道就好。”他粗声道。

珊瑚知道娶进门的妻子不是处子是很严重的事,有辱列祖列宗,因为妻子死后在祠堂里也有一席之地。可是又拿贞洁来做文章,还是使她刺心。

“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来跟我说这个。”她仍笑道,“他来我这儿,抽着雪茄兜圈子,说结婚前要搬家。忽然就说:‘我知道她从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张白纸。’我倒不知道他也有思想前进的一面。”

秋鹤摇头摆手,“令兄的事我早就不深究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人约定情死么?”

秋鹤重重叹口气,“她父亲不答应她嫁给表哥,嫌他穷。两人还是偷偷见面,末了决定要双双殉情。她表哥临时反悔,她倒是服毒了。他吓坏了,通知她家里,到旅馆去找她。”

“事情闹穿了可不是玩的。”珊瑚忍不住吃吃笑。

“出了院她父亲就把她关了起来,丢给她一条绳一把刀,逼着她寻死。亲戚劝了下来,可是从此不见天日。她父亲直到过世也不肯见她一面。”

“那个表哥怎么了?”

“几年前结婚了。”

“我最想不通她怎么会吸上大烟,可没听过没出嫁的小姐抽大烟的。”

“事发以后才抽上的,解闷吧,横是嫁不掉了。可没有多少人有令兄的雅量。抽上了大烟当然就更没人要了。”

“他倒是喜欢。他想找个也抽大烟的太太,不想再让人瞧不起,应该就是这个原故。”

“我是弄不懂他。”

世纪交换的年代出生的中国人常被说成是谷子,在磨坊里碾压,被东西双方拉扯。榆溪却不然,为了他自己的便利,时而守旧时而摩登,也乐于购买舶来品。他的书桌上有一尊拿破仑石像,也能援引叔本华对女人的评论。讲究养生,每天喝牛奶,煮得热腾腾的。还爱买汽车,换过一辆又一辆。教育子女倒相信中国的古书,也比较省。

“上学校就知道学着要钱。”他说。

至于说上学校是为将来投资,以他本身为例,他知道钱是留在身边的好,别指望能赚回来。大学学位是沉重的负担。出洋归国的留学生总不愁找不到事做,可是榆溪却不屑。

“顶着个地质学硕士学位的人回来了在财政部做个小职员,还不是得找关系。”

新生活展开的前夕,他陡然眷恋起旧情,想搬回他们在上海住过的第一幢屋子里。在那里他母亲过世,他迎娶露,琵琶诞生。他不觉得新娘会在意。那个地段贬值,房租也不贵。房子隔壁的一块地仍是珊瑚的,她建了两条小衖堂。他带唐五小姐看过,早年某个大班盖的大宅院,外国式样,红砖墙,长车道,网球场荒废了,只有一间浴室。婚礼也一样不铺张,在某个曾经是最时髦现今早已落伍的旅馆举行。礼服幛纱花束都是照相馆租来的。榆溪穿了蓝袍,外罩黑礼服。

琵琶与陵在大厅的茶点桌之间徘徊。大红丝锦帷幛覆着墙壁,亲戚送的礼贴着金纸剪出的大大的喜字,要不就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花好月圆”。婚礼举行了,琵琶倒不觉得反感。后母的面还没见过,她也不急。后母有什么?她连父亲都不怕。她特为想让陵知道她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还觉得父亲再婚很好玩。可是一遇见亲戚,便心中不自在。

“嗳。”和她寒暄的表姑会露出鬼祟的笑,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觉得自己是喜筵中的鬼。后来惊呼一声:“你的胳膊是怎么了?”

“碰的。”琵琶快心地说。

“啧啧啧,怎么碰的?”

“我正跑着,跌了一跤。”

表姑不能问“没事吧?”或是“没跌断骨头吧?”怕晦气。“啧啧啧啧!”又是连声咋舌,上下端相白色的吊臂带,露出带笑的怪相。婚礼上戴孝的白。怎么没人告诉她?

珊瑚忙着张罗客人,只匆匆看了琵琶一眼,半笑半皱眉。

“今天不吊着带子也行。”

“我不敢。”

“你这样成了负伤的士兵了。”

琵琶很欢喜得到注意。人们好奇地看着她,必定是猜她是谁,断了胳膊还来,想必是近亲。乐队奏起了结婚进行曲,她退后贴着墙站。新郎的女儿可不能挤到前面去直瞪瞪钉着新娘子。陵早不知躲哪了,可能是羞于与触目的吊臂带为伍。她倒愿意没他在旁边,一对苦命孤儿似的。

“看得见么?要不要站到椅子上?”有个女孩问,拉了把椅子靠着墙。

“看得见,谢谢。”谁要站在椅子上看后母!

“你叫琵琶是吧?”

“嗳。”她看着年纪比她大的女孩。身量矮小,手脚挤得慌,一张脸太大,给电烫的头发圈住了,倒像是总挂着笑。

“我们是表姐妹。”她道。

琵琶的表姐妹多了,再一个也不意外,“你叫什么?”

“柳絮。”是那个把雪花比拟成柳絮的女诗人,“你的胳膊怎么了?”

“跌跤了。”

“你上哪个学校?”

“在家里请先生。你上学校么?”

“嗳,”她忙道,“在家请先生好,学得多。”

柳絮爬上了椅子,忙着拉扯旗袍在膝上的开衩,四下扫了一圈,怕有人会说她。又爬了下来。“上前面去,我想看荣姑姑。”

琵琶没奈何,只得跟着,拨开人群,挤到前排。

“你姑姑在哪?”

她轻笑道:“新娘就是我姑姑。”

“喔。”琵琶吓了一跳,只是笑笑,表示世故,新的亲戚并不使她尴尬,“我不知道。”

“现在我们是表姐妹了。”

“是啊。”琵琶也回以一笑。

柳絮朝她妹妹招手。琵琶让位置给她们,退到第二排。知道后母是这些绝对正常的女孩子的姑姑,使她安心不少。婚礼也跟她参加过的婚礼一样。新娘跟一般穿西式嫁衣的中国新娘一样,脸遮在幛纱后面。她并没去看立在前面等待的父亲,出现在公共场合让她紧张。

台上的证婚人各个发表了演说。主婚人也说了话。介绍人也说了。印章盖好了,戒子交换过。新人离开,榆溪碰巧走在琵琶这边,她忍不住看见他难为情地将新剪发的头微微偏开,躲离新娘。当时她并不觉得好笑。但凡见到他别扭的时候,她的感官总是裹上了厚厚的棉,不受震惊冲击。可是事前事后就像个天大的笑话,她父亲竟然会行“文明婚礼”,与旧式婚礼全然相反,又是伴娘又是婚戒的,只少了一顶高帽子。

宾客吃茶,新人忙着照相。琵琶跟两个新的表姐坐一桌。

“我哥哥在那儿。”柳絮站起来拦住一个经过的年青人,“过来。”她道,“这是琵琶。”

她哥哥点个头,把她的椅子往外拉,柳絮一坐下,坐了个空。

她从地上爬起来,掸掸旗袍,转过身看后面是不是弄脏了。有人笑了出来。她红了脸,怒瞪他。

“就会欺负人。走开走开,不要你在这里。”她喃喃嗔道,偷看他一眼,看他的反应。不敢再多说。

吃了茶宾客又到一家旧馆子吃喜筵。琵琶还是同表姐一桌,她们让她挺称心的。应酬她们,让她觉得自己很有手腕,而且也喜欢她们,虽然她们是后母的侄女。她父亲结婚是他的事,与她不相干。跑堂的对着通到下边厨房的管子唱出菜名,划拳的隔桌吆喝,她跟着表姐一齐笑。一群表侄由罗明带领,到新人的桌子敬酒。新娘换了一件酱紫旗袍,长发溜光的全往后,挽个低而扁的髻,插了朵丝锦大红玫瑰。跟着榆溪挨桌向长辈敬酒,满脸是笑,肩膀单薄,长耳环晃来晃去,端着锡酒壶,倒比较像旗人,侧脸轮廓倒是鲜明,从头至脚却是扁平的。一张苍白的长方脸,长方的大眼睛荧荧然。他们并不到琵琶这桌来,都是些小辈。每到一桌都有人灌酒。珊瑚看他们过来了,站起来,一人送上一杯酒。

“喝个一双,”她道,“我再陪一杯。”

榆溪道:“我陪你喝一杯,她的酒量不好。”

“好体贴的丈夫。”罗侯爷夫人道,“已经护着人家了。”

“嗳呀,再喝一杯喝不坏你娇滴滴的新娘子。”又有人说。

“赏个脸,赏个脸吧!”珊瑚喊道。

新娘忙笑道:“我是真不行了。”

还是榆溪打圆场:“就一杯,下不为例。”

“我陪你喝一杯。”秋鹤在隔桌朝珊瑚举杯,“我知道你还能喝。”

两人都干杯,一亮杯底。珊瑚参加婚礼总是兴高采烈,才不显得自己的前途黯淡。经常是她领头闹,热活场子。今晚她半是为怀想露的婚礼与她自己的青春而饮。喜筵后,琵琶与陵同坐她的汽车到榆溪的屋子。侯爷夫人也同他们一块去闹新房。琵琶的新表姐没来。闹新房没有小一辈的份,让他们看见长一辈的作弄房事不成体统。有些人家谁都可以来闹新房,有时闹上个三天。“三朝无大小。”沈家唐家的规矩大。

侯爷夫人在幽黑的汽车里说:“我真不想来,可是秋鹤的姐姐直撺掇着要大伙来。”车里净是酒味。

“我反正躲不了,我该张罗客人。”珊瑚说。

“我本来是不来的,偏让他们钉住了,说是少了我没趣。”侯爷夫人道。

“你不来哪行,你可躲不了。”珊瑚断然道,打断了话头。侯爷夫人这么说只是表明她并不是倒向了新娘一面,不忠于露。可是她这人就是爱热闹。

“说句老实话,新娘子太老了没意思,闹不起来。”她声音半低,嗤笑道。

“不但是老,还老气横秋,像是结过好几次婚了,说说笑笑的。”珊瑚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闹她有什么意思?人家根本就不害臊。”

“倒是,新娘越年青越害臊越好。”

“倒还是榆溪怪难为情的。”

“他倒是想要人闹。”

“这就奇了,闹榆溪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们坐一会就可以走了。”

寂静片刻后,侯爷夫人这才想起两个孩子也在。

“嗳,琵琶。”她说,没了下文,跟在婚礼一样,想不起能说什么。

“嗳,明天你就有见面礼了。”她又说,“还没见过面吧?”

“没有。”琵琶说。

“两个孩子怎么叫她?”侯爷夫人掉转脸来问珊瑚。

“叫她娘。”

“亏得可以叫妈也可以叫娘,就是绕得人头晕眼花。”侯爷夫人喃喃道,又吃吃傻笑。以前没有离婚,后母总在生母过世后进门,没有称呼上的问题。

“是媒人出的主意。”

“媒人考虑得倒是周到。”

“我看是不会有见面礼的,这一向能省则省。”

“他们不是照老规矩么?像闹新房。”

“不花钱的才照老规矩。”

别的汽车先到达了,红砖门廊灯火通明。

“新娘回来了?”珊瑚一头上台阶一头问道。

“新娘回来了。”一个缠足的大个子妇人答道,立在台阶上眯着眼笑。琵琶没见过她,一时间还以为走错了屋子。

胖妇人带客人进屋,吸烟室敞着门,特为结婚重新布置了,烟榻罩着布,摆了垫子,烟盘收走了。琵琶与陵回自己房里。

“我不用进去吧?”琵琶问何干,对闹新房倒有些好奇。

何干微摇头,眼睛闪了下,不算眨眼。

“那个老妈子是谁?”

“是潘大妈,太太的陪房。”

忙着送琵琶上床睡觉,还得忙进忙出,回应新来的阿妈的呼救声,机敏又快心的样子。琵琶知道何干脸上是笑,心里却发烦。新太太进门就会有全新的规矩。

隔天早上潘妈拿心形洋铁盒装了喜糖来给琵琶和陵。还有许多分送给所有亲戚的孩子。

“这些小盒子真别致。”何干道,“以前都是绣荷包装喜糖,盒子更好。”

“麻烦少。”潘妈道,“喜糖送来就是装在盒子里了,省得再往荷包里装。”

琵琶吃了几个,剩下的都给了何干。

“这盒子倒方便,装个小东西。”何干说。

“那你就留着吧。”

琵琶与陵直到午餐时间才见到新娘子,在餐室等他们下来吃饭。老妈子们预备好了一张小红毯。两个人磕头,依何干教的喃喃叫娘。

“嗳哟。”新娘子发出礼貌的惊讶呼声,身子向前探着点,伸出手来像要拦住他们。

就跟向先生磕头一样,琵琶心里想,做个样子。这如今她大了,知道并不存什么意义。她笑着磕头,觉得脸皮厚了,尽量慢着点。站起来后又向榆溪磕头,喃喃说:“恭喜爸爸。”

榆溪略欠了欠身。然后是仆佣进来行礼,先是男人半跪行礼,再是女人请安。

大家坐下来吃饭。荣珠夹了鸡肉放进琵琶和陵的碟子里。榆溪说话她只含笑以对,说的都是亲戚,偶尔打喉咙深处嗯一声。

午饭后新婚夫妇出门。琵琶溜进了客室。预备有客来,搁了几盆菊花,此外仍像是天津的旧房子,赤凤团花地毯,王发摆设的褐色家具,熟悉的空屋子味,不算是尘灰吊子味,却微带着鸡毛掸的气味,而且弥漫着重重的寂静,少了大钟滴答声,别处也能听见这寂静。房间使她悲伤,可是她喜欢这里。她拿桌上的糖果吃。陵进来了,瞪大眼睛笑着,意味着“怎么回事?”

“好吃,就只有这些。”她拎着蓝玻璃纸包的大粒巧格力糖的鱼尾巴。

四个玻璃盘里的糖果陵都拿了,显得平均些没动过。可是只有巧格力糖好吃。两人费力咬着中央的坚果,吃了一嘴的果仁,觉得受了贿赂。陵不看她的眼睛,知道视线相遇她或许会露出讥诮的笑。他们听见有人进来,并不转头,羞于人赃俱获。

潘妈进来了,脸颊红润润的,小脚扛着一座山。

“吃吧,多着呢。”看见桌上的蓝玻璃纸忙说道。

两人又吃了一会,才不显得心虚。潘妈拿了个大罐子进来,再装上糖果。

“吃吧,”她不耐地催促,“吃吧。”抓了一把巧格力糖搁在他们眼前。

何干进来同潘妈说话,也没叫他们留点肚子吃晚饭。两人自管自吃着。

是贿赂。他们觉得廉价,倒许还上了当。琵琶站起来上楼去了。陵也跟着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