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的生日琵琶送了他一幅画。画中他穿着珊瑚送的西装,花呢外套与短袴,拿着露送的空气枪,背景是一片油绿的树林。他应该会喜欢。画搁在桌上,他低着头看。她反正不相信他会说什么,一会才恍然,他没有地方放。

“要不要收进我的纸夹里?”

“好。”他欣然道。

她并没有补上“画还是你的”这句话,知道他并不当画像是他的东西。一天她忘了将一张画收进纸夹里,第二天到饭厅去找,她总在饭厅画画。画搁在餐具橱上,拿铅笔涂上了一道黑杠子,力透纸背,厚纸纸背都倒凸了出来。是陵,她心里想,惊惧于他的嫉恨。这次她也同陵一样不作声。

姑姑练钢琴,她总立在一旁。她要母亲姑姑知道她崇拜她们。她们也开始问:

“喜欢音乐还是绘画?”

她们总问这类的问题,就跟她父亲要她选金镑和银洋一样。选错了就嫌恶地走开。

“喜欢姑姑还是我?”露也这么问。

“都喜欢。”

“不能说都喜欢,总有一个更喜欢的。”

喜欢母亲吧。当然是她母亲。可是母亲姑姑是二位一体,总是两人一块说,从她有记忆以来就是如此。如今她们又代表了在她眼前开展的光辉新世界。姑姑一向是母亲的影子。

“画姑姑的腿。”露说,“你姑姑的一双腿最好看。”

珊瑚双腿交叉,“只画腿,别画人。”

琵琶并不想画姑姑的胸部与略有点方的脸。除了画母亲之外,她只画九十岁的孩子,与她同龄的。可是一张画只画腿并不容易。她卯足了劲,形状对了,修长,越往下越细,略有点弧曲,柔若无骨,没有膝盖。

最后的成品拿给珊瑚看,她漫不经心地咕噜:“这是我么?”并不特为敷衍琵琶,琵琶还是喜欢她。她当然知道她与母亲有点特殊关系。说不定说喜欢姑姑她母亲不会不高兴。她母亲长得又美,人人喜欢,琵琶是不是最喜欢她应该不要紧。

“我喜欢姑姑。”她终于说了。

珊瑚脸上没有表情,也不说什么。露似乎也没有不高兴。

又得选音乐与绘画了。“不想做音乐家不犯着学钢琴。”露说。琵琶三心二意的。一天珊瑚放了张古典乐唱片,又放了张爵士乐。

“喜欢哪一个?”

琵琶花了很长的时间比较,小提琴像哭泣,幽幽的,闪着泪光,钢琴叮叮咚咚的像轻巧的跳跃。她母亲总是伤青春之易逝,悲大限之速至,所以哀伤的好。

“喜欢第一个?”

她们都没言语。琵琶知道这一次猜对了。

她们带她去音乐会。

“好贵,不为了你对音乐有兴趣,我也不肯带你去。”露说,“可是你得乖乖的,绝对不可以出声说话。去的人多半是外国人,别让人家骂中国人不守秩序。”

琵琶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三个钟头。中场休息时间也不作声,顶佩服自己的能耐。却听见露和珊瑚咬耳朵:“看那个红头发。”琵琶问:“哪一个?”

“前排那一个。”

她在灯光黄暗的广厅里极目寻找,大红的头颅应该不难找。

“哪里?哪一边?”

“别指。”

离开的时候她还是没能在人群中找到红头发的人。忍受了三个钟头格律的成份过多的声响,像一支机械化部队制伏全场听众,有洋台、柱子、涡卷装饰、灯光昏黄的广厅像老了几百岁。

坐进汽车里,琵琶问道:

“那个女人的头发真是红的?”

“真的。”

“跟红毛线一样红?”

“嗳,很红很红。”

她想像不出,也知道颜色方面连母亲也不能轻信。

“想做画家还是音乐家?”

她一直到看了一部电影才决定了。电影说的是一个贫困的画家,住在亭子间,竖起大衣领子御寒,炉子里没有煤,女朋友也弃他而去。她哭了,往后好两天还是一提到就掉泪。

“做画家就得冒着穷愁潦倒的风险。”露说。

“我要做音乐家。”她终于说。

“音乐家倒不会受冻,都在有热气的大堂里表演。”露说。

“音乐家有钱。”珊瑚说,“没有钱根本不可能成音乐家。”

她们送她去上钢琴课。

“第一要知道怎样爱惜你的琴。”露说,“自己擦灰尘,小心别刮坏了。爱惜你的琴,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我要你早早决定,才能及早开始。像我们,起步得迟了,没有前途了。我结了婚才学英文,就连中文吧,我喜欢读书,可是十四岁了连学堂也嫌老不收。”

“我也是。十四岁,正是有兴趣的年纪。”珊瑚说。

“想不想上学?”露问琵琶。

“不知道。”她极力想像出学校的样子:三层楼的房子的横切面,每层楼都有一个小女孩在摇头晃脑地背书。

“你想想,跟许多同年龄的女孩子在一块多好。我以前好羡慕别的女孩子上学,可是不敢说什么。你外婆不用骂,只说一句,我的脸就红破了,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琵琶只觉得微微地反感,也不知什么原故。不能想像她母亲那样子。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怕另一个人?太丢脸了,尤其还是个你爱的人,更加地丢脸。她母亲出洋去,人人都是极神秘的神气,她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也不在乎。她弟弟也一样。像野蛮人,他们天生就有自尊。

“嗳呀,我们小时候过的那个日子!不像现在的这一代。我就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尤其是你外婆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却把我当自己的孩子。我要给她争气。”

“你亲生母亲是二姨奶奶还是三姨奶奶?”珊瑚笑着低语,仿佛说了什么略嫌秽亵的话。

“二姨奶奶。”

“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爹过世后不久就去了。”

“那年纪可不大。”

“死的时候才二十二。”

“我们都快三十了,想想也真恐怖。”珊瑚笑道。

“他到云南上任,因为瘴气死在任上。报信报到家里,我母亲和二姨奶奶正坐在高椅子上绣花闲讲,两个人都连椅子栽倒,昏了过去。”

“他有几个姨太太?”

“正要讨第十二个,一省一个。”

“一打了。外国人都是这么算的。”

“有句俗话叫‘十二金钗’,说的就是后宫佳丽。又恰巧中国有十二个省分。”

“亏得还没分成二十二省。”

“现在是二十二省了么?”

“他究竟娶了多少个?”

“只有四个。云南有个女人,给钱打发了。”

“你像你父亲。你们湖南人真是罗曼谛克。”珊瑚窘笑道。

“我老觉得是个男人就好了。”

“‘湘女多情’嚜。”珊瑚说了句俗话。

“湖南人最勇敢,”露傲然道,“平定太平天国靠的就是湘军。湖南人进步,胆子比别人大,走得比别人远。湖南人有最晶莹的黑眼睛。”

“你也有那样的眼睛鼻子。”

“我祖父是湘军里的福将,他最听不得人家那么说,单是他运气好似的。告老回家了,还像带兵一样,天一亮就起来,谁没起来,就算是媳妇,也一脚踢开房门。我母亲就常说她都吓死了,过的那个日子啊!我父亲年纪轻轻就死了,又没留下子嗣来,族人还要把他的家产分了。”

“他们可以这么做么?”

“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二姨奶奶那时有身孕了,他们却说是假肚子,要叫接生婆来给她验身子。谁敢让他们近身啊!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临盆那天他们把屋子给围上了,进进出出都要查,怕夹带了孩子进去。一等听见生的是女孩,他们就要踹倒大门,闯进来抢光所有的东西,把寡妇都轰出门去。什么都预备好了,撞槌、火把,预备烧了房子。”

“怎么可以?”琵琶喊了起来。

“他们怕什么?反正是穷,又是大伙一齐干,要杀也不能把他们全杀了。”

珊瑚解释道:“没儿子就得从同族里选一个男丁来过继,什么都归他,可是他得照顾这个寡母。”

“这是为了肥水不落外人田。万一寡妇再嫁了,或是回娘家住,不会把财产也带走。”露道。

“倒真是孔夫子的好学生,”珊瑚道,“只不过孔夫子也没料想到会有这种事。”

“后来怎么了?”

“生下了我。”

“果然生了女孩子?”琵琶垂头丧气的。

“是啊,他们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可是消息还是走漏了。那些人又吼又嚷,撞起大门了。”

就连驯顺地听着,垂眼看着盘中苹果皮的陵都浮躁了起来,转过头去看背后,像看电影看到坏人要杀好人的那一幕。

“后来他们又听见生了男孩子。”

“不是说生女儿吗?”

“你不知道你母亲和舅舅是双胞胎?”

“双胞胎!”

琵琶与陵瞪大了眼睛,像是头一回看见他们母亲。

“双胞胎是一个接着一个生么?”琵琶迟疑地问道。但凡话题涉及生产,多问也是无益。老妈子们只是笑,说她是路边捡来的,要不就是从她母亲的胳肢窝掉下来的。

“是啊。”露淡然说道,掉过脸去,看的不是珊瑚。琵琶却觉得这两人立刻联合了起来,藏匿了什么大人的秘密。

“有时候隔了几个小时才出生。”珊瑚的声音低了低,同样是不感兴趣的神气,让人没法往下问。

“我还以为双胞胎要不就都是男孩,要不就都是女孩呢。”

“不是,有时候是一男一女。”珊瑚轻声说道。

“所以大家都说是你舅舅救了这个家。”露道,“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那么沉稳。祭祖的时候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看他走上前去磕头的样子,人人都说看小男爵,多有气派!”

“舅舅是男爵?”琵琶愕然道。

“现在不管这些了,这如今是民国了。还是以前我祖父平定太平天国有功,封了男爵的。”

“朝廷没钱可以赏赐了,就封了一堆的空衔。”珊瑚道,“从前有句俗话:‘公侯满街走,男爵多过狗。’”

“族里有人说:爵位是我们卖命挣来的。解甲归田的兵勇最坏。嗳唷,你外婆过的是什么日子唷!可是最伤心的还是你舅舅长大以后,老是气她!”

“国柱准是个闯祸精。”珊瑚做个怪相。

“嗳呀,别提了。他倒是对我还不错。”

“他有点怕你。”

“到如今他家里有很多地方我还是看不惯。他太太当然也有错。我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才不在乎,她好像也不会不高兴。”

“她也怕你。”

她们上楼去了。露拿化妆笔蘸了蓖麻油亲自给琵琶画眉毛。佟干拿进一只淡紫色的伞来。

“这是太太的伞是珊瑚小姐的伞?”

“不是我们的。一定是哪个客人撂下的。哪里找到的?”露问道。

“老爷房里。”

“怪了。谁会进去?”

琵琶都不曾进过她父亲的房里。

“收拾房间的时候看见搁在热水汀上。我还以为是太太忘了的。”

“不是,我没见过这把伞。”

“也不是珊瑚小姐的?这是女人拿的伞吧?”

“还搁在老爷房里水汀上。”

等琵琶不在跟前,露又把佟干叫进来问话。

“这一向是不是有女人来找老爷?”

佟干吓死了,“没有,没人来,太太。”

“指不定是半夜三更来。”

“我们晚上不听见有动静。”

“准是有人给她开门。”

“那得问楼下的男人,太太。我们不知道。”

男佣人也都说不知道。可是志远向露说:“准是长子,他总不睡,什么时候都可以放人进来。”

榆溪也说没见过这把伞。

“想出去没人拦着你,就是不能把女人往家里带。”露说,“我知道现在这样子你也为难,可是当初是你答应的。我说过,你爱找哪个女人找哪个女人,就是不准带到家里来。”

榆溪矢口不认,还是同意把长子打发了。

“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露问国柱,知道他跟榆溪很有交情。

“不会是老四吧?”国柱立即便道,“是刘三请客认识的。叫条子,遇见一个叫老四的,认识他的下堂妾老七。两个人谈讲起来才知道她跟老七是手帕交,姐姐长妹妹短的。过后我听见说两人到了一处,我可不信。她那么老,也是吃大烟的,脸上搽了粉还是青灰青灰的,还透出雀班来。身材又瘦小。我的姨太太他都还嫌是油炸麻雀,这一个简直是盐腌青蛙。”

“会这么鬼鬼祟祟溜进男人屋里,只怕不是什么红姑娘。”露道。

“这表示你们榆溪倒是个多情种子。”国柱吃吃笑,“念旧。不是纨袴子弟,倒还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行了,行了。你掀了他的底,再帮他说好话他也不会感激你。”

“我可没有,是他自己说的。”

露要佟干放回去的淡紫色伞末了终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