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等了一整天。何干晚上九点来把琵琶叫醒,她还是不知出了什么事。
“起来,妈妈姑姑回来了。”
志远一大早就到码头去接,怕船到早了。下午只送了行李回来。杨家人都到码头接船去了,露和珊瑚也接到杨家去了。
“老爷也去码头了?”
“去了。”志远说。
“也到杨家去了?”
“不知道。”
志远到杨家去听信,晚饭后回来了,老妈子们问:
“老爷也在那儿?”
“不看见。”
“晚上回不回来?”
“没说回不回来。”
他们都咬耳朵说话,没让孩子察觉有什么不对。
早先琵琶说:“我要到码头去。”
“码头风大,不准去。”
“表姐都去了,她们就不怕风大?”
其实她也习惯了什么事情都少了她。
她从床上给人叫醒。她母亲已经坐在屋子里了。她忽然害怕,担着心事。
“我要穿那件小红袄。”
橙红色的丝锦小袄穿旧了,配上黑色丝锦袴仍很俏皮。何干帮她扣钮子,佟干帮陵穿衣服。两人给带进了楼上的客厅。
两个女人都是淡褐色的连衫裙,一深一浅。当时的时装时行拖一片挂一片,虽然像泥土色的破布,两人坐在直背椅上,仍像是漂亮的客人,随时会告辞,拎起满地的行李离开。
“太太!珊瑚小姐!”何干极富感情地喊道,声音由低转高。
“嗳,何大妈,你好么?”露道。
“老喽,太太。”
“嗳唉,不老,不老。”珊瑚学何干的口音,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闹着玩。
“老喽,五十九喽,头发都白了。”
“叫妈,叫姑姑。”
孩子们跟着何干喃喃叫人。
“还记得我嚜?”露问道。
“记得我么?”珊瑚道。波浪鬈发紧贴着玳瑁眼镜。她和露一点也不像,这天晚上却好似孪生姐妹,跟琵琶见过的人都不同。
“嗳唷,何大妈,她穿的什么?”露哀声道,“过来我看看。嗳唷,太小了不能穿了,何大妈,拘住了长不大。”
“太太,她偏要穿不可。”
“看,前襟这么绷,还有腰这儿。跟什么似的。”
“是紧了点。”何干说。
“怎么还让她穿,何大妈?早该丢了。”
“她喜欢,太太。今晚非穿不可。”
“还有这条长袴,又紧又招摇。”她笑了,“跟抽大烟的舞女似的。”
琵琶气得想哭。她最好的衣服,老七说本来就该紧一点。我才不管你怎么说,她在心里大喊,衣服很好看。露又拨开她的前溜海,她微有受辱的感觉。她宝贝的溜海全给拨到了一边。
“太长了,遮住了眼睛。”露道,“太危险了,眼睛可能会感染。英文字母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琵琶道。
“可惜了,二十六个字母你都学会了。何大妈,前溜海太长了,萋住眉毛长不出来。看,没有眉毛。”
“陵真漂亮。”珊瑚插口缓颊。
“男孩子漂亮有什么用?太瘦了,是不是病了,何大妈?”
“我喜欢陵。”珊瑚道,“陵,过来。”
“陵,想不想秦干?”露问道,“何大妈,秦干怎么走了?”
“不知道嘛,太太。说年纪大了回家去了。”
“那个秦妈,”珊瑚笑道,“叽叽喳喳的,跟谁都吵。”
“她是嘴快了点。”何干承认,“可是跟我们大家都处得好,谁也想不到她要走。”
“想不想秦干啊,陵?”露问道,“嗳唷,陵是个哑巴。”
“陵少爷倒好,不想。”
“现在的孩子心真狠,谁也不想。”露道,若有所思。
“珊瑚小姐的气色真好。胖了点吧?”
“胖多了。我还以为瘦了呢。”
“珊瑚小姐一路晕船。”露说。
“在外洋吃东西可吃得惯?”
“[1]吃不惯?”珊瑚又学何干的土腔,“不惯就自己下厨做。”
“谁下厨做?”何干诧道,“太太做?珊瑚小姐也做?”
“是啊,我也做。”
“珊瑚小姐能干了。”何干道。
“嗳,今天怎么睡呀?”
何干笑笑,珊瑚开玩笑她一向是微笑以对,但也知道这次带着点挑战的口吻。“都预备好了。就睡贴隔壁。”
“太太呢?怎么睡?”
“睡一块,太太可以吧?”
“可以。”露说。两人睡一房榆溪就不会闯进来。两人都不问榆溪睡哪里,何干也不提他搬到楼下了。
“有两张床。”
“被单干不干净?”珊瑚唠唠叨叨地问,遮掩掉尴尬的问题。
“啊啊,干净!”何干喊道,“怎么会不干净。”
“真的干净?”
“啊啊,新洗的,下午才铺上的。”
“这房子真小。”露四下环顾。
“是啊,房子不大。”何干道。
“这房子怎么能住。”珊瑚道。
房子有什么不好,琵琶悻悻然想。她就爱房子小,就爱这么到处是棕红色油漆,亮晶晶又那么多泡泡。就像现在黯淡的灯光下,大家的脸上都有一团黑气,她母亲姑姑跟何干说话,别的老妈子站在门边,笑着。一派和乐,新旧融合,遗忘的、半遗忘的人事物隐隐然浮现。真希望能一个晚上谈讲下去。
“大爷收了吉祥做姨太太了。”珊瑚道。
“都生了儿子了。”何干道。
“大太太不知道?”露道。
“不知道。”何干低声道,半眨了眨眼,摇摇头。
“女人到底是好欺负的,不管有多凶。”露说。
“他以前每天晚上都喊:‘吉祥啊!拿洗脚水来!’”珊瑚学大爷,“吉祥就把洗脚盆水壶毛巾端进去,给他洗脚。‘吉祥啊!拿洗脚水来!’”头往后仰,眼镜后的眼睛眯细成一条缝。
“嗳,从小开始就给大爷洗脚。”何干道。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上她了。”珊瑚道。
“别人纳妾倒也是平常的事,他可是开口闭口不离道学。”露道。
“大爷看电影看到接吻就捂着眼睛。”珊瑚道,“那时候他带我们去看《东林怨》,要榆溪跟我坐在他两旁,看着我们什么时候捂眼睛。”
“吉祥现在怎么样?”露问道。
“还是老样子。”
“不拿架子?”珊瑚问道。
“不拿架子。”何干半眨了眨眼,摇摇头。
“我喜欢她。”珊瑚道。
“实在可惜了。”露道。
“她倒许盘算过了。”珊瑚道。
“不愿意还能怎么样?一个丫头,怎么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露道。
“可以告诉太太啊,他怕死太太了。”珊瑚道。
“嗳,大爷怕大太太。”何干道,“一向就怕。”
“不然早就讨姨太太了。”珊瑚道。
“大太太话可说得满。”露说,“‘你谨池大伯那是不会的,榆溪兄弟就靠不住了。’”
“她每次说‘你谨池大伯’总说得像把他看扁了似的。”
“还是受了他的愚弄。”露道。
“我最受不了就是这样演戏—什么开家具店的,还弄人来给太太磕头。”
“吉祥总不会也以为是要嫁出去做老板娘吧?”
“她知道。”何干悄然道,半眨了眨眼。
“她当然知道。”珊瑚道。
“她说大爷答应她另外住,她才肯的。”何干道。
“她恨太太,也难怪。”露道,“这么些年受了那么多气。”
“她的妯娌都受不了,更别说是丫头了。”珊瑚道。
“既然大家都知道,怎么会只瞒住大太太一个?”
“谁有那个胆子说啊。”何干低声道。
“也不犯着害怕了,木已成舟了。”珊瑚道。
“骏知道也不告诉他母亲?多了个兄弟,他不觉得怎么样?”
“他说了也没用。”珊瑚道,“孩子是沈家的骨肉,老婆再凶也没办法。”
“大爷这么做也算是报了仇了。”露道。
“他一定是早有这个存心了,丫头天天在跟前,最惹眼。”珊瑚道。
“男人都当丫头是嘴边的肉。就连葵花,国柱也问我要,好几个人也跟我说过,我都回绝了,一定得一夫一妻,还要本人愿意才行。”
“志远的新娘有福气,有太太帮着她。”何干道。
“还叫志远的新娘?她都嫁了多少年了?”珊瑚道。
“十六岁就嫁人是太早了,可是我不敢把她一个人留下。”
葵花脸红了,半个身子在门内半个身子在门外。看见榆溪上楼来,趁这机会走开了。
“才回来?”榆溪一进房就说,“还以为今天住在杨家,让你们讲个够。缺什么没有?”
“这房子怎么能住?”露说,“珊瑚跟我明天就去看房子。”
他说:“我知道你们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会合意的,所以先找了这么个地方将就住着。”
他绕房间踱圈子,长长的影子在灯下晃来晃去,绕了一圈就出去了。
他进来了空气就两样了。珊瑚打呵欠伸懒腰。
“嗳,我要睡了。”
第二天屋子挤满了亲戚。露和珊瑚出门拜客,看房子,有时也带着孩子们。兴奋之余琵琶没注意她父亲是几时消失的,也不想到要问,一直到后来要搬家了,才听见说他上医院去把毒瘾戒了,美其名是戒大烟。露坚持要他戒,榆溪始终延挨着不去,还是珊瑚跟哥哥大吵了一场他才去了。也是珊瑚安排好了医院,可是临到头还是没办法把他拖上汽车。末了找了国柱来,他带着胖子保镖和两个车夫,一边一个押着他,坐杨家的黑色大汽车走了。前一向胖子始终没有用武之地,这次倒看出他架人的功夫高明。国柱靠着一隅,劝得唇焦舌敝:
“这是为你好。我是不愿多事的,可是谁叫我们是亲戚?亲戚是做什么的?”
事后他说:“我可真吓坏了。沈榆溪发了狂似的,力气可大了,不像我气虚体弱的,他用的那些玩意倒像一点影响也没有,我还听过他吹嘘会打针。万一让他抢了胖子的枪呢?万一扭打的时候枪走火了呢?我心里想:完了,完了,这一次真完了。我倒没想到穿上蚕丝背心,听说可以防弹。我让张福坐前座,充人数壮壮胆,我知道张福不管用,可是他比我还孬,抖得跟筛糠似的。你知道我最怕什么?最怕我们家的老爷车抛锚。嘿嘿,幸亏没有,一次也没有,嘿嘿!一定是沈家祖宗显灵。”
露找到了一幢奶黄色的拉毛水泥屋子,黑色的屋椽交错,有阁楼,后院。“就是人家说的花园洋房。”她说。有中央暖气,还有一个琵琶格外喜欢的小升降架。罗家两个表姐来,看了看客厅。
“真漂亮,”两个表姐悄声说,“倒是蓝椅子红地毯—”
“是不是很好看?”琵琶喊,“我最喜欢红红蓝蓝的。”
已经长大的表姐们不作声。
“你们房间要什么颜色?”露问。琵琶和陵合住一间房。“房间跟书房的颜色自己拣。”
琵琶与陵并坐着看颜色样本簿子,心里很怕他会一反常态,发表起意见来。照例没开口。琵琶拣了橙红色,隔壁书房漆孔雀蓝。动工以前始终疑心她母亲会不会照样吩咐工人,工人知道是小孩子的主意会不会真照颜色漆上。房间油漆好了。像是神仙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虽然颜色跟她心目中的颜色不大一样,反正总是不一样。她还是开心地看着新油漆的地方,一眼望去像看不尽。在孔雀蓝书房上课,也不在意先生了。她把先生关在盒子里了。
她母亲帮他们请的先生是个白胡子老头,轻声细语的,比别的先生讲得仔细。可是开课前露先送他们住了两个月医院澈底检查。她把自己的法国医生荐给所有的朋友,又做人情,也把两个孩子送进了他刚开业的疗养院。“那里很漂亮。”她说。
琵琶与陵很生气要给拘禁起来,幸好有何干陪着,要什么玩具她都会送来。就跟住在洋人的餐馆里一样。琵琶还是第一次吃到加了奶酪的通心粉。白俄护士长胸部鼓蓬蓬的,是个金发美人。检查肠子运动,她总敲敲他们的赛璐珞洋娃娃,用怪腔怪调的中文问:“有没有?”逗得姐弟俩捧腹。医生诊断很正常,可是出院后每天还是要回院注射营养针,每隔一天还要去做紫外线治疗。
露也像紫外线灯一样时时照临他们。吃晚饭,上洗手间,躺下休息,她都会训话:注意健康,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依赖。
“老妈子们都是没受教育的人。她们的话要听,可是要自己想想有没有道理。不懂可以问我。可是不要太依赖别人。老妈子们当然是忠心耿耿。可是就是何干也不能陪你们一辈子。她死了你们怎么办?我今天在这里跟你们讲道理,我死了呢?姑姑当然会帮你们。可是姑姑也死了呢?人的一生转眼就过了,所以要锐意图强,免得将来后悔。我们这一代得力争才有机会上学堂,争到了也晚了。你们不一样。早早开始,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一定得受教育。坐在家里一事无成的时代过去了,人人都需要有职业,女孩男孩都一样。现在男女平等了。我一看见人家重男轻女,我就生气,我自己就受过太多罪了。”
真该让秦干听听,琵琶心里想。仿佛有人拨开了乌云,露出了清天白日。
有天晚上何干发现她仰躺着,屈起了膝盖,讲她她也不听了。
“唉哎嗳!”何干将她的膝盖压平。
“妈也是这样。”
“太太嫁人了。”
“跟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她又屈起膝盖,“你问妈,她一定说没关系。”
何干不言语,只是硬把她的腿压平,她也立刻又屈起膝盖。何干这次就算了,往后一见她屈膝躺着,必定会至少压个一次,当提醒她。何干不大管她,除非是涉及贞洁和孝顺的事。
现在琵琶画的人永远像她母亲,柳条一样纤瘦,脸是米色的三角脸,波浪鬈发,大眼睛像露出地平线的半个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铅笔画的淡眉往下垂,靠近眼睛。好看的嘴涂了深红色,近乎黑色的唇膏。她母亲给她买了水彩、蜡笔、素描簿、图画纸、纸夹。她每天画一幅。珊瑚每天教她和陵四个英文字母。坐在珊瑚的椅臂上,看她膝上的大书,很是温馨。露给她梳头,靠得她很近,却不那么舒服。她母亲脸庞四周六寸的空气微微有些不稳定,通了电似的,像有一圈看不见的狐毛领。
“老妈子说的话她不信。”露同国柱的太太说,欣喜的神气,“问过我才肯照她们的话做。”
榆溪回家来住进了他的房间,吗啡戒了,还是可以抽大烟。他下楼来吃午饭,踱圈子等开饭。他不会吹口哨,只发出促促的嘟嘟声,像孩子吹陶哨。孩子们问好他只咕噜答应,向妻子妹妹窘然点头,僵着脖颈,头微偏向一边。大家坐下来,老妈子们盛上饭来。饭桶放在外头穿堂里。珊瑚榆溪谈论亲戚的消息,才没多久就嘲笑起彼此喜欢的亲戚来了。“嗳呀!那个王三爷!”“嗳唷,你那个周奶奶!”两个木偶互打嘴巴子似的,兄妹俩从小习惯了。露一直不作声,只帮孩子们夹菜,低眉敛目,脸上有一种脉脉的情深一往的神气。
“吃肉,对身体好。市场没有新的菜蔬么,何大妈?”
“不知道,太太,我去问厨房。”
榆溪也不同妹妹争论了,假装只有他一个人。拇指揿住一边鼻翅,用另一边鼻孔重重一哼,又换一边,身体重心也跟着换。他挑拣距他最近的一盘鱼,一双筷子不停翻着豆芽炒碎猪肉,像找什么菜里没有的东西。末了,悻悻然一仰头,整碗饭覆在脸上,只剩一点插筷子的空间,把最后一口饭拨进嘴里,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声响。吃完将碗往桌上一掼,站起来走了。
餐桌的空气立时轻松起来。桌面拾掇干净之后,老妈子们端上水果,是露的创举。她教孩子两种削苹果皮的方法:中国式的,一圈一圈直削到最后皮也不断;外国式的,先把苹果切成四瓣。她的营养学和教育训话带出了底下的问题:
“长大了想做什么事?”
“画画。”
“姐姐想做画家。”露跟陵说,“你想做什么?”
这是第三次提起这问题。陵只低声说:“我想学开车。”
露笑道:“你想做汽车夫?想开汽车还是火车?”
陵不作声。选了个听起来不算坏的答案。“开火车的。”他终于说。
“好,你想开火车。”露也不再追问下去。
“我看看你的眉毛长了没有。”她同琵琶说,“转这边,对着灯。像这样子捏鼻梁。没人的时候就捏,鼻子会高。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没办法,姿态动作,那全在自己。顶要紧的是别学了什么习气。”
“什么习气?”琵琶问道。
她无奈地摆了摆手,“习气,唔,就像你父亲。你父亲有些地方真,呃,真恶心。”末一句用了个英文字disgusting。“中文怎么说来着?”她问珊瑚。
“没这个字。”
“就是—就是让人想吐。”她笑着解释,往喉咙挥挥手,“我就怕你们两个也学会你们父亲的习惯。你注意到没有?”
“没有。”琵琶搜寻心底,却突然一片空白。她父亲举止怪异的时候她从来没正眼看过。
“下次仔细看,可是千万别学他。你爸爸其实长得不难看,年青的时候很秀气的,是不是,珊瑚?”
“可不是,他的毛病不是出在长相上。”
“就是他的习气。当然是跟他害羞有关系。别玩嘴唇,从哪学来的?”
“不知道,我没想。”
“老是碰嘴唇会变厚。也别舔。眉毛上抹点蓖麻油应该长得出来。”
“陵的眼睫毛真长。”珊瑚说,“陵,把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我今天要出去。”
陵不作声。
“肯不肯,呃?就借一个下午,晚上就还你了?”
陵微微摇头。
“啊,借给我一下午都不肯?”
“唉,怎么这么小气呀,陵!”露笑道。
“他的眼睛真大,不像中国人。”珊瑚的声音低下来,有些不安。
“榆溪倒是有这一点好,倒不疑心。”露笑道,“其实那时候有个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不说了,举杯就唇,也没了笑容。
珊瑚去练琴。露喝完了茶也过去,立在珊瑚背后,手按在她肩上,吊嗓子。她学唱是因为肺弱,医生告诉她唱歌于肺有益。
“低了。”珊瑚又敲了几下琴键。
“哪里。我只是少了练习,还是唱到B了。再一遍,拉拉拉拉拉!”
“还是低了。”
“才没有。”露沙哑地笑,说话的声音很特别,弥补刚才在音乐上的小疏失。她洋装肩膀上垂着的淡赭花球乱抖,像窸窣飘坠的落叶。“来嚜,再来一遍嚜。”她甜言蜜语的。
珊瑚又弹了一遍,再进一个音阶。
“等安顿下来,我真得用功了。”露道。
琵琶站在旁边听。
“喜不喜欢钢琴?”露问道。
“喜欢。”她喜欢那一大块黑色的冰,她的脸从冰里望出来,幽幽的,悚惧的。倒是不喜欢钢琴的声音,太单薄,叮叮咚咚的,像麻将倒出盒子。
“想不想像姑姑一样弹钢琴?”
“想。姑姑弹得真好。”
“其实我弹得不好。”珊瑚道。
露去换衣服,要琵琶跟进去,“弟弟不能进来。”
琵琶倚在浴室门口,露穿着滚貂毛的长睡衣,跟她说着话。浴室磅秤上搁着一双象牙白蛇皮鞋。鞋是定做的,做得很小,鞋尖也还是要塞上棉花。琵琶知道母亲的脚也是小脚,可是不像秦干那么异样。脱掉拖鞋看得见丝袜下的小脚,可是琵琶不肯看。长了鳍还是长了脚都不要紧。
“你们该学游泳。”露正说道,“游泳最能够让身体均衡发展了。可惜这里没有私人的池子,公共池子什么传染病都有。还是可以在长板凳上练习,钢琴椅就行。改天我教你们。”
“妈会游泳?”
“游得不好。重要的是别怕水,进了水里就学会了。”
“英国是什么样子?”
“雾多雨多,乡下倒是漂亮,翠绿的。”
“我老以为英国天气好,法兰西老是下雨。”她这完全是望文生义,英国看上去有蓝蓝的天红屋顶洋房,而法兰西是在室内,淡紫红色的浴室贴着蓝色磁砖。
“不对,正相反,法兰西天气好,英国老是下雨。”
“真的?”琵琶道,努力吸收。
“志远来了。”葵花穿过卧室进来。
露隔着关闭的浴室门交代了他一长串待取的东西。他回来了,颤巍巍抱着高高一叠翻译的童书和旅游书,都是给琵琶和陵看的,可是琵琶还是喜欢她母亲的杂志。有一篇萧伯纳写的《英雄与美人》翻译小说在连载。情节对话都不大看得懂,背景却给迷住了。保加利亚旧日的花园早餐,碧蓝的夏日晴空下,舞台指导有种惊妙的情味与一种奶油般浓郁的新鲜,和先前读过的东西都两样,与她的新家的况味最相近。
葵花有天立在浴室门口哭,只有这时候是个空档。
“他家里人说要不是娶了个丫头,差事就是他的了。”她说。
“什么差事?”露说,“北洋政府没了。就算八爷帮他荐了事,现在也没了。”
“他们说的是将来。”
“谁还管什么将来。再说,一离了这个屋子,谁知道你的出身。”
“他们说他这辈子完了。”
“他们是谁?他父母么?”
葵花不作声。
“他们早该想到才对,当初我问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乐得讨个媳妇,一个钱也不出,现在倒又后悔了?”
“他们倒不是当着我的面说。”
“要是因为还没抱孙子,也不能怪你。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你们还年青,急什么?别理他们,志远不这么想就行了。”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你只是说气话。你怎么会不知道。”
葵花只是哭。
“也许是我做错了,让你嫁得太匆促。你也知道,我不敢留你一个人。你们两个都愿意,志远又是个好对象,能读能写,不会一辈子当佣人。还没发达就会瞧不起人,那我真是看错他了。”
“他倒没说过什么。”
“那你还哭个什么劲,傻丫头?”
“他希望能在南京找事。”
“南京现在要找事的人满城都是。”
“求小姐荐事。”
“现在是国民政府了,我们也不认识人了。”
“求小姐同珊瑚小姐说句话?”
“珊瑚小姐也不认识人了。时势变了。你不知道,志远应该知道。能帮得上忙我没有不尽力的,可是现在我也无能为力。”
“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找不到事,他倒想开爿小店。”
“外行人开店风险可不小。”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他有个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说小杂货铺蚀不了本。”
最后他们跟露和珊瑚借钱开了店,总会送礼来,极难看的热水瓶和走味的蜜饯。老妈子们带琵琶和陵去过店里一次,到上海城的另一头顺路经过。在店里吃茶吃蜜饯。老妈子们也掏腰包买了点东西,彼此多少牺牲一点。
志远夫妻来得少了。店里生意不好。终于关了店,回南京跟他父母同住。
* * *
[1]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