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去喽!到上海去喽!”老妈子们说。

房间都空了,家具先上了船。新房子送了水果篮来饯行。琵琶慢慢吃一个石榴,吃完了在只剩床架的床下用核做兵摆阵。拿鲜红招牌纸当秦淮河,学着《三国演义》慢慢地渡江包抄埋伏。光线还够,倒是头一次看见床底下的灰尘。拆光了的房间给她一种平静的满足感。她不觉得是离开这里,而是要到什么地方去,随便哪里都好。她在这里很快乐,老妈子们也没有上头管着,可以毫无顾忌地扬声叫喊。下雨天房顶上喊着帮忙收衣服:“下雨了,何大妈!”一声递一声,直喊到楼下来,“下雨了,秦大妈!”打雷,老妈子们说:“雷公老爷在拖麻将桌子了。”

临行前一晚,打地铺睡觉,两个孩子睡在中间,何干佟干一边一个。很觉异样,像露宿在外,熟悉的脸却贴得那么近,天花板有天空那么高,头上的灯光特别遥远黯淡。

“到上海去喽!欢不欢喜,小姐?”佟干问道,“陵少爷呢?”

琵琶不答,只在枕上和陵相视而笑。看着他椭圆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着被窝搂紧了他压碎他,他脆薄得像苏打饼干。

上了船两个老妈子带着两个孩子住一间舱房,葵花同志远厨子老吴坐三等舱。榆溪带着长子先走了。琵琶没见过海,天津虽然是对外商埠,其实不靠海。在白漆金属盒里过日子完全两样,除了遥远的海天什么也没有。她惊喜交集,看着何干把一袋书吊在金属墙面的钩子上,摸着又冰又粗糙,像树皮,很难相信是金属。终于在小床上躺下来,她心满意足地读着《三国演义》,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次。船上的茶房送饭来,把墙上的小桌子拉下来,她和老妈子们吃吃笑个不停。茶房姓张,前一向在新房子做事,转荐到海船上来,赚的钱多。船上的茶房都走私。何干说是“带货”。新房子想要什么新鲜便宜的东西也很方便。老张什么都带得。前一向他会从烟台送几个四尺高的篓子,装满了海棠果。佣人吃得腮颊都酸了。上了他的船,他更是老往他们的舱房送热水,给他们泡茶洗手,立在舱门口谈天。肩上甩条布,黑袄袴,身材魁梧,一张脸像个油亮的红苹果。

“明天就过黑水洋了。后天过绿水洋。”

“黑水洋真的是黑的么?”琵琶问道。

“真是黑的。”琵琶却看出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那绿水洋真的是绿的么?”

“嗳,真是绿的。”

“很绿么?”

“很绿很绿。”

她发现颜色总是各说各的,没个准。她就老嫌颜色总是不够,色块应该大量地堆上去。她想让颜色更强烈,所以穿绿褂子配上大红背心。

“红配绿,看不足。”

葵花那时就这么说。隔天琵琶又换了紫褂子配大红背心,更加喜欢。两种颜色冲撞,看得人眼花缭乱。可是葵花取笑她:“红配紫,一泡屎。”一片黑的漆黑绿的碧绿的海是超乎想像的,她趴在舷窗边,唯恐错过了。何干要她躺下,到了再叫她。琵琶不放心,而且又不像佟干晕船,不犯着躺下。她抓着佟干的手肘,摇摇摆摆走向洗手间。

“靠着我。”她快活地说,感觉到山一样的重量,迎面而来的摇晃,她们俩会像洋铁筒里的骰子一样乱甩。

“嗳唷,小姐,这哪行。”佟干虚弱地笑道,想扶着墙走,却东倒西歪,怕跌在她身上。

黑水洋虽然不是墨黑的,倒也够黑了。乘客都倚着阑干看。半个钟头左右,黄海又变成了灰黄色。有一段黑黄两种颜色并流,界线分明。绿水洋则是鲜绿色,水面有泡沫。和她想像中两样,总觉得失望。

靠了岸大家会合。坐汽车和黄包车都不合适,末了志远找了两辆马车来。老妈子们各带一个孩子坐敞篷马车,其他人押着行李坐黄包车。离了码头才知道这一向马车成了稀罕物,开汽车的人嫌慢等不及,黄包车车夫也少不得挖苦几句。琵琶同何干并坐,何干两腿夹着藤篮。马车的油布篷卷着没放下,箱笼绑在车顶上,头不能向后靠。

近午的阳光很强,琵琶的棉布袄袴像羊毛一样扎人。粉红袄袴上飞着大大的蓝蝴蝶。这套衣裳是何干买料子为她做的。琵琶很喜欢,虽然总显得侉气,像乡下的孩子。前溜海太长,得仰着头看。原来这就是上海,她心里想。码头边的街道两边是简陋歪斜的棚屋。两边宽敞的大马路一路往外伸,在强光中变白,褪了色。她用力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来了,来住着,这就够了。人们看着她一身新衣服,她很是得意。马车走得太慢,像游街。她弟弟的马车从后头跑上来,四个人神气地挥手微笑。凯旋入境走了两个钟头,黄包车早到了。

马车衖堂里停不下,太窄了。车夫进去了,志远跟着回来,还带了一个新的打杂的。三人动手卸行李。老妈子们带琵琶和陵跟着他们从后门进去。衖堂里紧挨着一溜小门,一式一样。

“就是这儿?”佟干说,略有些愕然。何干倒没表示什么。

“嗳,就是这儿。”志远笑道,肩上扛着箱子,老鼠脸上有微微的变化。

他们穿过阴暗的厨房,进了小小的客厅。阳光照在新的红漆梁木上。

“我喜欢这儿。”琵琶说。

“嗳,屋子不大,可是挺好。”何干说。

“上海屋子都像这样。”志远谎称,出去搬行李。

有煮牛奶的味道。帮榆溪管家的新来的底下人关掉了煤油炉,倒出牛奶给两个孩子喝。

“留给老爷吧。”何干说,“我们等开饭。”

“老爷一早就出去了,不喝这个。”

“老爷好吗?”

“很好。”答得太快了,声音也低了。

默然了一会,何干赶紧快心地插口说:“这么早就起来了。”

“是啊,一大早就出门了。”他咕噜了一声,不想解释老爷晚上没回来。

“他一向起得早。”何干得意地说。不犯着指明了抽大烟的人是难得早起的。

“七点就起来了。”他也喃喃附和。

“每天早上还喝杯奶。”

“牛奶解毒最好了。”

“老爷很知道照应自己。”

牛奶太烫,喝不得,打了鸡蛋,成了一片金黄。琵琶小心啜着边上的牛奶泡沫。

榆溪回来了,微有些醺醺然。见了他们似乎很欢喜,却带着点压抑的兴奋,一壁跟何干说话,一壁在客厅里踱方步,走得很快。

“等会儿带他们到大爷家去。先拜自己亲戚。杨家不急。今天下午就去。”一句一顿,确定她听懂了,“再到小公馆去。”

“是。大太太还不知道小公馆的事?”

“不知道。”他微摇了摇头,怯怯地笑笑。

“吉祥的儿子一定也大了,大太太还不知道?”

“知道就坏了。”他冷嗤,一侧身又踱起方步来。

“一点也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头又动了动,眨眼强调,“她以为吉祥嫁给了一个家具商做继室,汽车夫是媒人。他们还弄了个人来给太太磕头道谢呢。”

“嗳呀,我们只知道大爷收了吉祥做姨太太,其他的都不知道。”

“到大房可别乱说话。”他瞅了眼孩子。

“知道。什么也不会说。”

她带着琵琶和陵到大爷的旧灰泥房子去。谨池是榆溪的异母兄长,榆溪珊瑚的生母是他的继母,分家之前一直住在一块。琵琶不知道就是为了躲避大爷大妈才举家迁往天津的,现在又为了躲避新房子迁回上海。

有个胖得都圆了的女人在楼梯口等着。

“总算来了。嗳,长大了!嗳,老何,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一头乌云低低压着额头,她带路到客厅,移动像座小山,步履艰难。

“嗳,太太好?珊瑚小姐好?什么时候回来?”句末扬声,高亢刺耳,显然不想知道,也不指望会告诉她真话。

“说是快了。我们不知道,大太太。”

单是提到这一对叛走的姑嫂她就有气。亏得送上茶来了,她消了气,同何干说些这边的家常。

“王家搬到芜湖了。吉祥嫁人了,夫家开了爿家具店。”

“真有福气。”

“我也是这么说。这丫头算是一步登天了。放她嫁人也是积德。人是汽车夫的同乡,我见过。我要吉祥偷偷看看,她也愿意。死了老婆。真要挑起来,人家也可能嫌她是丫头出身的。我给她送了点嫁妆,毕竟跟了我那么些年了。”

“是啊,她刚来的时候小着呢。”

“生儿子了。前一向我就想给她找人家,可是使惯了的人,少了又不方便。”

脸上暴躁的线条说话时柔和了,踌躇的神气。她起身,缓缓跋涉到另一边的写字桌,掀起玻璃垫,拿了张照片,递给何干都还似举棋不定,怕跟底下人太亲热了。

“这是她跟孩子。”赧然一笑,“在南京,说是特为照的照片寄来的。”

“她当然感激大太太,大太太对她太好了。”

“这丫头有良心,倒是不能不夸奖两句。孩子顶胖的吧?”

“真是个胖小子。吉祥的气色也好。”她将照片还给大太太,没给孩子们看。大太太顺手又拿给他们看。

“记不记得吉祥?”

“不记得。”琵琶说。

“上海的事一点也记不得了吧?”

“年纪太小了。”何干说。

“琵琶大些。你是在这儿出生的知不知道?在我们这老房子里。”

“是啊。陵少爷就不是了,他在医院生的。”

“叫小爷来。”大太太跟她的阿妈咕噜,“请先生给他放个假。”

一会儿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笑着进来了。

“这是大哥哥,”她说,“不认识了吧?”

寒暄已毕,她喃喃问他:“你爹在书房里?”

“不知道。”

他们让琵琶想起了新房子,也不知是什么原故。是在人前讲悄悄话的那种神秘的态度,不管是母子还是姨太太和佣人,都是面无表情咕噜几句,由嘴角流出几句话,像帮会的兄弟和当家的商议什么。

一个老妈子带何干和孩子们到大爷的书房。大爷矮胖结实,留了两撇椒盐色小胡,戴无边眼镜,锦缎瓜皮帽。有点雌鸡喉咙,轻声叽叽喳喳、絮絮叨叨地问道:

“他们怎么样?路上好?念书了?房子还可以吧?缺什么?少什么跟大妈要去。”

问完了又把他们推给他太太张罗。

告辞回家是坐汽车送回去的。

“去过小公馆了?”汽车夫问道。

“没去过。”何干笑道。

“我带你们去,不远。”

小公馆并不是熠熠烁烁的新玩具屋,只有几间房。特为端出规矩人家的样貌。母子二人之外只有两三个老妈子,三层楼却能分布均匀。二手家具倒是有居家过日子的味道,也不排拒亲戚上门,表示小公馆并不是见不得天日。年青的姨太太约摸三十岁,模样沉稳踏实,满脸的雀班,只薄施脂粉,头发挽个髻,溜海稀稀疏疏的。黑色轧别丁袄袴倒是像老板娘。

“刚才是她么?”琵琶低声问道,扯了扯何干的袄子。

何干忙笑着解释道:“大太太拿姨奶奶跟孩子的照片给我们看,我都吓死了。”

吉祥窘笑道:“是老爷教送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

“大爷是高兴,老来得子,谁不欢喜?”

“将来太太知道,准定生气。”吉祥笑道。

“有了小少爷就两样了。”

“我们太太可不是。”

“她多欢喜,说孩子真是个胖小子。”

“知道了就不欢喜了。何大妈,你口风紧我才跟你说这话。老爷答应我不跟太太住,我才肯的。”

“放心吧,姨奶奶,你有福气。”

“什么福气!有福气还做丫头?”

“姨奶奶客气,打小就懂规矩。”

琵琶和陵跟四岁大的可爱男孩子玩,他叫驹,跟他哥哥骏一样都是马字辈的。吉祥让他们留下吃饭,又叫了黄包车送他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