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大姐说呆一会儿六姐的他就会来,我要走了。

“不准走!”六姐拉着我不放,有把握的。

“我怕见到他。”我又补充我的话,“我怕见他也只是为你。”

我当真是怕。我胆小。胆小又要充汉子,爱上别人的太太,听说老爷就要来,我想最好我是先走一步了。

所谓银样腊枪头,是为我这样人而说的,我不辩。

“他不会疑你,决不的。”六姐说,六姐的话只能保她自己一方面的险,我终觉得见面是不好。

真不疑我么?他聪明,前一次,我已深深不安了。那时我们还不到这么地步,但是忽然来到大姐处,一进门,闹玩笑似的说,“哈,你拐了我太太来!”我不知不觉红脸了。

我想到那一次,我真还要红一次脸的,走是一定了。

“我不准你走。”

六姐的命令,违反时,就有眼泪流。我愿意见六姐的泪比大姐的笑还好,但是定要一个人流泪,又何苦?又明知道她是病才好,为顺她意思,勉强坐定了。

“请开释我吧,”我在六姐耳边衷恳了,我还不忘记,“我是为你咧。”六姐也轻轻的说:“不怕,他纵疑,也只会笑大姐的。”

“怎么扯到大姐身上去?”

六姐不作答。

我就问大姐:“大姐,她说我在此,他见了,他会疑到你身上,反来取笑你,是真么?”

大姐忽然脸红了。

六姐要封我口也封不及了。六姐轻声说:“你这口,真是除了必得时时刻刻用另一个嘴唇捂住你就会乱说错话。”

“这是你说的!”

“是我说,我又不是说诳话。但你当到大姐说,大姐脸红了。你问这话就是狠狠在大姐的心上打一拳。我的他,他纵见你在此也只会取笑大姐,说你爱大姐才常常来!实际上,你又是这么的同她离得远,且大声问她,你想大姐听了不难过么?”

我惭愧了。我想我为了单是使这疑心落到大姐身上,好让大姐在这误会上头得一点聊以解嘲的快乐,也应勉强呆在这里一会儿了。

我坐下之后,望大姐,大姐还在低头借故理鞋子。

这时我很为大姐可怜。大姐是就愿意别人有这种误会,以便从这误会中找寻一点满足的啊。我不能爱人,难道这一点牺牲也理不到?

因此我想起我们在看电影时大姐必得要我坐在她同六姐中间的原故。因此我复想起我们在一处玩时她必把我安置于她们中间的用意。

我说:“大姐,我就不走了,我不怕六姐的他了,待他来,我还要当到他来抱六姐,同六姐亲嘴。”

我若无其事的脱了刚穿好的长衫子,六姐为代挂在衣架上。六姐说,“来不来,也不一定的,说是七点送钱来,纵来这时也还蛮早咧。”

“这时我倒愿意他来了,好赎我的罪。”我说,还有话要接下去。

经六姐的眼一鼓,我就不敢再来多嘴了。望到大姐我又动了可怜的心思。我若是,有这样知趣,正当到六姐的他来到时,忽然去抱着大姐,那时的大姐,真不知要怎样的感动!只要是这种亲洽情形在六姐的他的心中有想起的可能,大姐的愉快,也就正如得到真的款洽一样满意了。那时的大姐,也许在感动中会流许多泪,又会学一个悲剧中的情妇样子即刻晕倒在她情人的怀里,而我,就立时抱了她放到床上去,且以口哺药水去喂她。然而,倘若是真有这一场戏演,真是一出如何滑稽的戏啊!

这么热热闹闹当然是不必,只要是六姐的他来时,我对大姐暂时把对六姐平时的狎情形,用上十分之一给那来客看,大姐就会得到一些为我所料想不到的快乐了。

我为了别人这可怜小小的希望,我应当来成全人一次,这无疑!若把爱情的重量放在天平上去称,也许大姐比六姐要重两倍以上。但是老天的安置,却是这样巧,真纯热烈的爱却偏放到一个相貌不扬的女人心中:我这人,至少是和一般人的那样通俗与平凡,我要的,却是一个有着美的身体的女人。大姐即或可以做一个好家庭主妇,但再收拾一点也不能做人的情妇:我不要太太,所要的只是浪漫的情人。六姐脾气就再坏,年龄就再长,那是仍然合于我的口味的。若大姐,则当另外看一种人的嗜好,我们相差终是太远了。

时间还只才五点,六姐的他要来也说得七点才来,各人有各人的心中事,又都不说话,这种时间怎么来断送?

我说:“六姐,我们玩点什么吧。”

“我主张下棋,”六姐说,六姐顶会围别人的子。

“我不下棋的。我下不赢六姐,回回败。”大姐这话或者不止是说棋。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姐莫自馁,同六姐摆一盘吧。”

“我让你两子,来试试,说不定今天会要我败的。”

“让我我也不做的。我棋坏,是一种;天意把胜利给六姐,又是一种。”

“大姐是话中有骨耐人嚼”,我慑于六姐的警告一句话到喉边又咽下。

六姐说:“好姐姐,来一盘,我决定让你,不放煞手就有了。”

我为当差事,把棋纸摊开到方桌上头,大姐勉强同六姐对局。我就站在旁边做哑子。

果然大姐赢了一局了。六姐不放松,又要大姐摆。

“说是一局呀。我今天胜一局就够了,明天要败又败吧。”

大姐推困倦,走到床边就倒下。大姐今天当真胜了一局棋,心中自然是高兴,不过直到七点半钟六姐的他还不来,大姐赢一局空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