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力量勇气的人,一世只有同恓惶作伴,好弟弟,我这一世也记着你这一句话。”大姐说了又轻轻叹气,仿佛意是伊当真无力气的。

我们是一字形坐在一条长凳上,六姐居中间。

大姐的话是为我而发。说这话,就证明她还想竭仅有半斤气力向我攻击的。我心想:“恓惶也罢,你有勇气又能奈我何?”

我要人爱我,但我要我所爱的人来爱我,无端而来的善意,只是一批如像烧料的东西,挂在身上易撞碎,不碎则又嫌累赘。关于大姐的爱我就深深感到累赘了。这不是我在先意料中的事。我从不疑心她居然会有此盛意。但我这不中用的尾琐的男子,在没有得好女子垂青以外还要受这样人的麻烦纠缠,我真要哭了。我要咒骂我的命运了。

然而为了安慰别人起见,我是无从在被别人攻击以后就把嘴脸挫下作成生气模样的。我眉也不敢略蹙,虽然在这朦朦胧胧夜色笼罩的天空下。

我还说,“大姐将来是个了不得的人,在别的事业上,当然可以得到胜利的。”

六姐也应和这话。然而我又看出六姐是在懂得我心思以后为我的话打边鼓,好使大姐高兴一点的。

“我是真没有勇气。”

大姐不说了,又似乎大姐也看出我话是在她心上打了一拳的样子,想着“在别的”三字,就低低的啜泣了。

“天哪,这不是在用眼泪来攻击我吗?还说当真没有勇气,恐怕当真有,我就会为一个人抱死了。”我心想,要笑不能笑,又觉得心惨。

要我说什么?我没有说的。我不能为怜悯去爱一个人,虽说我们是朋友。难道只准我为别人流泪别人就不应当来为我流一点泪么?我是为这世界上稍为标致一点的女人也流了不少的眼泪。眼睛近日的坏未尝不是因为这原故。如今是轮到别人来为我而流泪了。——这是第一个,以后我还要看到那些曾令我爱过而不理我的女人的眼泪,那时才是我复仇的时候!

“我想我不如到汉口去当兵让炮子打死,倒较如今还要好一点。”把手巾擦眼的大姐,还是不息的出兵。

我仍然是没话可说的。若是能当兵,就去做大兵,一仗两仗打死了,也许我到那时是能感动的。但是天下当真就有那么人能为我去死?就当真有人去为我死掉,仍然恐怕也买不到我的爱。我不能因为那个人的苦恼去把爱情来安慰别人。我决不。她再苦恼是她应有的。我因为要苦恼,我才去大胆爱我所不能爱的女人。我爱个人,她不爱我也无妨于我的爱,我只恼我自己的不济,不怨天尤人,不迁恨于对手。

“为什么原故来哭?我真有点……”我想要说我真有点……我想要说我真的有点“怕”,但经六姐轻轻捏我手一下,就不再做声。

“大姐算了吧。”六姐说,“都是生到这世界上很可怜的人,能够一块儿玩,痛痛快快的谈笑,就有了。谁能断定明天以后的事?无端的在一起,也会无端的分开。”

六姐也要哭,我能懂得六姐话中有泪在。我笑了,我笑了,我惨然的笑。

六姐继续说:“天下无不散筵席,正因为易散,我们尤其应当在一起来快快乐乐才是事;不然也辜负了这难得的良辰!”

“天气好,我是没分的。”

“三个人你为什么又没分?”我说的,简直是傻话,装呆不知大姐悲哀的原由。

“我是唱三花脸的,爱情戏中的配角。”大姐不哭了,话中是有泪。

“为什么说这……”六姐心事是更复杂的。她愿意把话移到别一事上去,又是办不到的事,要安慰大姐,又明知大姐的心事所在只是无从安慰起——六姐也知我的为难处。

谁不是配角?难道配角就是单演悲剧么?我想起我此时的难处才够哭!我明知道我这懦怯人,自己在此勉强充汉子,以后说不定,我为使大家安宁起见,颐自去自杀,也是免不了的事。对于六姐的爱我为使六姐保持她家庭和平,这是我不死也得离开此间理由的一种。为了使大姐不致因我而摧残了自己,我也得远去这地方才成。

“你们二人当我死了我就平安了。”我哭了。心想,“我才应该哭!我为怜恤我自己;为我这懦弱性质,不敢拒绝人,又不愿破坏别人的家庭,我才应该把一些眼泪来赔偿你们!”

委实说,我被人攻击我苦了,我不要的东西是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我要的却永远不到手。我就是生出来为一些窝窝头女人爱的么?爱我又必责我以回头去承受这累赘,且用眼泪作后盾,动不动就来我的面前流,我是看一个人流泪来混日子的?

我走了。我想我不走是会更难受。也许我竟做出更坏的事情来使大姐心碎。

“你们坐一坐,我有点儿事,非走不可了。”

一个人,到世界上给另一人苦恼同欢喜,本不能一定,这也不是自己意思可以分派的。但我明知我只能使大姐苦恼,心上却终又有点不安,想在一些小事中,赎补我一点罪过,临走时,我作伪装为当真是有事要走,不是为她逼迫的原故,我们握握手。

当我为一只肥大的手掌,用力捏着时,我更感到累赘在我身上的不舒服。我一旁走动一旁想,我想这累赘,也许就因为我但图在一些小节上给人以小小安慰,结果更大的苦恼就这小事上发生了。

把虾蟆吃天鹅的不恰当比拟在心上荡漾,我为这天鹅可怜,又为虾蟆可怜,从这事上我悟了爱情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