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途跋涉中,子胥无时不感到身后有许多的事物要抛弃,面前有个绝大的无名的力量在吸引。只有林泽中的茅屋,江上的晚渡、溧水的一饭,对于子胥是一个反省、一个停留、一个休息。这些地方使他觉得宇宙不完全是城父和昭关那样沉闷、荒凉,人间也不都是太子建家里和宛丘下那样地卑污、凶险。虽然寥若晨星,到底还是有可爱的人在这茫茫的人海里生存着。
如今他走入延陵的境内——他在子产的墓旁、落日的江边怀念过的那个人人称誉的贤人不是正在这里任何一所房子里起居,正在这里任何一块田上耕作吗?他想到这里,胸怀忽然敞亮,眼前的一水一木也更为清秀了。假如季札是古人,他不定多么惆怅,他会这样想,如果季札与我同时,我路过这里,我一定把无论多么重要的事都暂时放在一边,要直接面对面向这个人叙一叙我倾慕的心情。但季札并不是古人,他正生存在这地方的方围数十里内,路上的行人随时都可以叩一叩他的门,表达景仰的心意。可是子胥却有几分踌躇了。他觉得,现在不是拜见季札的时刻,将来也未必有适宜的时刻。若说适宜,也许在过去吧。——在以前,在他没有被牵扯在这幕悲剧里以前,那时他还住在郢城里,父亲无恙,长兄无恙,在简单的环境中,一个青年的心像纸鸢似地升入春日的天空,只追求纯洁而高贵的事物。那时,他也许会听到季札的行径,起了感应,愿意离开家人,离开故乡,离开一切身边熟悉的事物,走遍天涯,去亲一亲这超越了一切的贤人的颜色。可是,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候了。他虽然还有向着高处的、向着纯洁的纸鸢似的心,但是许多沉重的事物把他拖住了,不容许他的生命像水那样清,像树那样秀。他一路上已经在些最丑陋、最卑污的人群里打过滚,不像季札在二十年前周游列国时听的是各国的音乐,结交的是子产、晏平仲那样的人物、就是一座友人的坟墓,他也会用一只宝剑把它点缀得那样美。走过了许多名山大川,一旦归来,把王位看得比什么都轻,不理会一切的纠葛,回到延陵耕田去了。这个生命显得多么可爱!而子胥却把父兄的仇恨看得比什么都重,宁愿为它舍弃了家乡,舍弃了朋友,甚至舍弃了生命。他在路上被人看作乞丐,被人看作流民,走路时与牛马同群,坐下休息时与虫豸为邻,这样忍辱含垢,只为的是将来有回到楚国的那一天。到那时,并没有青青的田野留着给他耕种,却只有父亲的血、长兄的血,等待他亲手去洗。渔夫的白发、少女的红颜,只不过使子胥的精神得到暂时的休息,是他视界里的一道彩虹,并不能减轻一些他沉重的负担。
这时,迎面跑来十几个青年男女,穿着色彩谐调的衣裳,每个人的手里都举着一束雪白的羽毛,他们的语声和笑声在晴朗的秋阳中显得格外清脆。有的说,今天的舞蹈真是快乐;有的说,那新建筑的雩坛有多么宽广;有的说,我们这里沟渠这样多,雨水也调和,要雩坛作什么呢,不过是供我们舞蹈罢了;有的说,四围的柳树多么柔美,我们舞的时候,那些长的柳条也随着我们舞呢;最后一个女孩子说,我们真荣幸,今天季札看我们的舞蹈,从头看到尾。
子胥听着这些话,好像走入一个快乐而新鲜的世界,一个经过宛丘、经过昭关的人,望着这一群活泼的青年,他深深地觉得,他在这样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一点份,心里感到难言的痛苦。等到他们连跑带跳地走远了,子胥的精神恍惚了许久,最后又回到他自己考虑着的问题:他想,这时的季札一定是刚刚看完了这一群青年的舞蹈回来,正在家里休息。
“望前走呢?还是登门拜访?”
望前走,他知道望前走的终点是吴国的国都,在那里他要设法拜谒吴王,要以动听的言词感动吴王的心,早日实现他复仇的愿望。假如季札不那样轻视王位,他接受了余昧的王位,那么他在吴市所要拜谒的和这里所要拜访的就是一个人,也就不会有这番心理的冲突了。偏偏季札又看不起他所要拜谒的王位。他这时若要拜访季札,不会因之减少他所要拜谒的那个王位的价值吗?假如他叩开了季札的门,一个将近老年的人含着笑迎接他,说出这样客气的话——
“先生远远地从西方来,将何以见教?”
他要用什么样的话回答呢?是说他复仇的志愿,还是叙述他一向仰慕的心?若是说他复仇的志愿,又何必到季札这里来?若是叙述他仰慕的心,走出季札的门,又何必还望东去呢?
小路上的桥渐渐多起来了。这都是季札率领着这一带的农夫挖掘的沟渠。大地上布着水网,在绿野里闪烁着交错的银光,面前许多农夫农妇来来往往地工作着。他的身边有两个老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
“令孙今天也加入舞蹈了吗?”
“小孩子们谁不愿意加入呢。”
“听说下月还要在雩坛上演奏中原的音乐呢。”
“如今年轻的人们真是快乐,我们从前没有享受过——”
“这要感谢季札。”
子胥心里想:我本来也应该有这样一片地,率领着一些农夫做些这样的工作,并且建筑一座宽广的雩坛,让青年们受些舞蹈和音乐的熏陶。但是如今不可能,将来也不可能了。是怎样一个可怕的运命驱使我像丧家之犬似地到处奔驰呢?就是最庸俗最卑污的人都有权看我比他们还庸俗还卑污。其实我所钦佩的,正是那个连王位都不置一顾的季札。
季札的门并不像宫门那样森严,随时都可以扣得开,子胥的心也不住地向那边向往。但是不同的运命把他们分开了,他的心无论怎样往那里去,他的身体却不能向那里走近一步。水里有鱼,空中有鸟,鱼望着鸟自由地飞翔,无论怎样羡慕,愿意化身为鸟,运命却把它永久规定在水里,并且发不出一点声音。——子胥想到这里时,对于登门拜访季札的心完全断念了。同时也仿佛是对于他生命里一件最宝贵的事物的断念。正如掘发宝石的人分明知道什么地方有宝石,掘发泉水的人分明知道什么地方有泉水,但是限于时间,限于能力,不能不忍着痛苦把那地方放弃。
这时他觉得,他是被一种气氛围绕着,他走到哪里,那气氛跟到哪里,在他没有洗净了他的仇恨之前,那气氛不会散开,也不容他去瞭望旁的事物。但是生命有限,一旦他真能达到目的,从这气氛里跳出来,他该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无从预想,他也不敢预想,延陵的山水虽然使他留恋难舍,可是他知道他眼前的事是报仇雪恨,他也许要为它用尽他一生的生命。他眼前的事是一块血也好,是一块泥也好,但是他要用全力来拥抱它。
延陵是一段清新的歌曲,他在这里穿行,像是在这歌曲里插进一些粗重的噪音。最后他加紧脚步,忍着痛苦离开延陵,归终没有去叩季札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