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从泰伯到现在,是一个长夜,五六百年,谁知道这个长夜是怎样过去的呢?如今人人的脸上浮漾着阳光,都像从一个长久的充足的睡眠里醒过来似的。在这些刚刚睡醒了的人们中间,有一个溧水旁浣衣的女子,她过去的二十年也是一个长夜,有如吴国五六百年的历史;但唤醒她的,却是一个从远方来的、不知名的行人。
身边的眼前的一切,她早已熟悉了,熟悉得有如自己的身体。风吹动水边的草,不是同时也吹动她的头发吗,云映在水里,不是同时也映在她的眼里吗。她和她的周围,不知应该怎样区分,她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你”。
江村里的一切,一年如一日地过着。只有传说,没有记载。传说也是那样朦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的端,也不知传到第几代儿孙的口里就不往下传述了。一座山、一条水,就是这里人的知识的界限,山那边,水那边,人们都觉得不可捉摸,仿佛在世界以外。这里的路,只通到田野里去,通到树林的边沿去,绝不会通到什么更远的地方。但是近年来,常常听人提到西方有一个楚国了,间或听说楚国也有人到这里来;这不过只是听着人说,这寂寞的江村,就是邻村的人都不常经过,哪里会有看到楚人的机会呢?
寂静的潭水,多少年只映着无语的天空,现在忽然远远飞来一只异乡的鸟,恰巧在潭里投下一个鸟影,转眼间又飞去了:潭水应该怎样爱惜这生疏的鸟影呢。——这只鸟正是那挟弓郑、楚之间满身都是风尘的子胥。
子胥脚踏着吴国的土地,眼看着异乡的服装,听着异乡的方言,心情异样地孤单。在楚国境内,自己是个夜行昼伏的流亡人,经过无数的艰险,但无论怎样奇异的情景,如今回想起来,究竟都是自己生命内应有的事物;无论遇见怎样奇异的人,楚狂也好,昭关唱招魂曲的兵士也好,甚至那江上的渔夫,都好像是多年的老友,故意在他面前戴上了一套揭不下来的面具。如今到了吴国,一切新鲜而生疏。时节正是暮秋,但原野里的花草,仍不减春日的妩媚;所谓秋,不过是使天空更晴朗些,使眼界更旷远些,让人更清明地享受这些永久不会衰老的宇宙。这境界和他紧张的心情怎么也配合不起来。他明明知道,他距离他的目的地已经近了许多,同时他的心里却也感到几分失望。
他精神涣散,身体疲乏,腹内只有饥饿,袋里的干粮尽了,昨天在树林里过了一夜,今天沿着河边走了这么久,多半天,不曾遇见过一个人,到何处能够讨得一钵饭呢?他空虚的瘦长的身体柔韧得像风里的芦管一般,但是这身体负担着一个沉重的事物,也正如河边的芦苇负担着一片阴云、一场即将来到的暴风雨。他这样感觉时,他的精神又凝集起来,两眼放出炯炯的光芒。一个这样的身体,映在那个水边浣衣的女子的眼里,像一棵细长的树在阳光里闪烁着。他越走越近,她抬起头来忽然望见他,立即又把头低下了。
她见惯田里的农夫、水上的渔夫,却从不曾见过一个这样的形体,她并没有注意到他从远方走来,只觉得他忽然在她面前出现了,她有些惊愕,有些仓皇失措……
子胥本不想停住他的脚步,但一瞬间看见柳树下绿草上放着一只箪筥,里面的米饭还在冒着热气,这时他腹中的饥饿再也不能忍耐了。他立在水边,望着这浣衣的女子,仿佛忽然有所感触,他想:
——这景象,好像在儿时,母亲还少女样地年轻,在眼前晃过一次似的。
那少女也在沉思:
——这样的形体,是从哪里来的呢?在儿时听父亲谈泰伯的故事,远离家乡的泰伯的样子和他有些相像。
他低着头看河水,他心里在说:
——水流得有多么柔和。
她心里继续想:
——这人一定走过长的途程,多么疲倦。
——这里的杨柳还没有衰老。
——这人的头发真像是一堆蓬草。
——衣服在水里漂浮着,被这双手洗得多么清洁。
——这人满身都是灰尘,他的衣服不定有多少天没有洗涤呢。
——我这一身真龌龊啊。
——洗衣是我的习惯。
——穿着这身沉重的脏衣服是我的命运。
——我也愿意给他洗一洗呢。
——箪筥里的米饭真香呀。
——这人一定很饿了。
一个人在洗衣,一个人伫立在水边,谁也不知道谁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他们所想的,又好像穿梭似地彼此感到了。最后她想,“这人一定很饿了,”他正芦苇一般弯下腰,向那无意中抬起头来的女子说:
“箪筥里的米饭能够分出一些施舍给一个从远方来的行人吗?”
她忽然感到,她心里所想的碰到一个有声的反应。她眼前的宇宙好像静息了几千年,这一刻忽然来了一个远方的人,冲破了这里的静寂,远远近近都发出和谐的乐声——刹那间,她似乎知道了许多事体。她不知怎样回答,只回转身把箪筥打开,盛了一钵饭,跪在地上,双手捧在子胥的面前。
这是一幅万古常新的画图:在原野的中央,一个女性的身体像是从草绿里生长出来的一般,聚精会神地捧着一钵雪白的米饭,跪在一个生疏的男子的面前。这男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不知道。也许是一个战士,也许是一个圣者。这钵饭吃入他的身内,正如一粒粒的种子种在土地里了,将来会生长成凌空的树木。这画图一转瞬就消逝了——它却永久留在人类的原野里,成为人类史上重要的一章。
她把饭放在那生疏的行人的手里,两方面都感到,这是一个沉重的馈赠。她在这中间骤然明了,什么是“取”,什么是“与”,在取与之间,“你”和“我”也划然分开了。随着分开的是眼前的形形色色。她正如一间紧紧闭住的房屋,清晨来了一个远行的人,一叩门,门开了。
她望着子胥在吃那钵盛得满满的米饭,才觉得时光在随着水流。子胥慢慢吃着,全身浴在微风里,这真是长途跋涉中的一个小的休息,但这休息随着这钵饭不久就过去了。等到他吃完饭,把空钵不得不交还那女子时,感谢的话不知如何说出。他也无从问她的姓名,他想,一个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原野里,“溧水女子”这个称呼不是已经在他的记忆里会发生永久的作用吗,又何必用姓名给她一层限制呢。他更不知道用什么来报答她。他交还她的钵时,交还得那样缓慢,好像整个的下午都是在这时间内消逝的一般。
果然,她把钵收拾起来后,已经快到傍晚的时刻了。她望着子胥拖着他的细长的身影一步步又走上路途,终于在远远的疏林中消逝。
这不是一个梦境吗?在这梦境前她有过一个漫长的无语的睡眠,这梦境不过是临醒时最后的一个梦,梦中的一切都记在脑里,这梦以前也许还有过许多的梦,但都在睡眠中忘却了。如今她醒了,面对着一个新鲜的世界,这世界真像是那个梦境给遗留下来的。
她回到家门,夕阳正照映着她的茅屋,她走进屋内,看见些日用器具的轮廓格外分明,仿佛是刚刚制造出来的。这时她的老父也从田地里回来,她望他望了许久,不知怎么想起一句问话:
“从前泰伯是不是从西方来的?”
“是的,是从西方。”
“来的时候是不是一个人?”
“最初是一个人——后来还有他的弟弟仲雍。”
这时暮色已经朦胧了她眼前一度分明的世界。她想,她远古的祖母一定也曾像她今天这样,把一钵米饭捧给一个从西方来的饥饿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