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儿到上海接洽的结果,并没有邀到一连或一排的革命军一同回来。刚才赶到的军事长官说,那个乡镇偏僻,军事上不见重要,这里上海又这样乱糟糟,没有派部队到那里去的道理。火车是不通了,高个儿搭了邮局特雇的“脚划船”回镇;搭这种船是要躺着不动的,他就把当天的一捆新闻纸权作枕头,那上面刊载着火光呀,枪声呀,青天白日呀,工人奋斗呀,等等特刻大号字的惊人消息。一百多里的水程,射箭一般的“脚划船”行来,晚上九点左右也就到了。蒋老虎陆三复以及一班青年见回来的光是个高个儿,不免失望。然而不要紧,还可以“收之桑榆”,警察方面早已接洽停当,每一个人的胳臂上将缠起“青白”的符记,表示他们是能动的而非被动的力量。高个儿描摹在上海的所见所闻给大家听,说民众那样壮烈伟大,恐怕是历史上的破天荒。这引得大家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手里立刻来一枝枪。

一捆新闻纸当晚分散开来,识字的不识字的接到了占命的灵签似的,都睁着眼睛看。一个人愕然喊一声“来了!”这“来了!”就像一种毒药,立刻渗人各人的每个细胞,在里边起作用。那种感觉也不是惊恐,也不是怅惘,而是面对着不可抗拒的伟大力量的战栗。 自己就要同那伟大力量打交道了么?想来是个不可思议,而且也无可奈何。有些人是前几天就买好了腌鱼,咸菜,预备到必要时,像蛹儿一样让自己关在茧子似的家里,这会儿暗自思量,大概是关起来的时候了。

下一天天刚亮时,乡镇的上空停着一层牛乳色的云,云底下吹动着峭寒的风,感到“来了!”的人们半夜不眠,这时候正沉人浓睡。忽然一阵海啸似的喊声涌起来,“各家的人起来啊!革命势力到来了!起来开民众大会!民众大会!会场在高等门前的空场上!各家的人起来啊!起来啊!”

浓睡的人们起初以为是出林的乌鸦的噪声,渐渐清醒,辨明白“起来啊!”“到来了!”的声音,才知道不对;同时“来了!”的毒素在身体里强烈地作用着,竟像大寒天裸体跑到风雪中,浑身筋骨尽在收拢来那样地直凛。买好腌鱼咸菜的,当然把被头裹得紧一点儿,算是增了一层自卫的内壳。此外的人虽然凛,也想看看“未见之奇”,便慌忙地穿衣起身。

开出门来,谁都一呆,心里默念“啊!这,蒋老虎!”这一呆并非真的呆,而是杂揉着庆幸和失望的心情。庆幸的是准备受拘束,却知道实际上并没多大拘束,失望的是怀着热心看好戏,却看到个扫边老生,两种心情相矛盾,可又搅在一起,因而心灵的活动似乎暂时停顿了。怎么蒋老虎也在里头?看他挺胸凸肚,一手执着司的克,这边一挥,那边一指,一副不可一世的气概,他还是一伙里的头脑呢!再看这一伙人,穿长衣服,学生模样的,穿短衣服,工人或“白相人”模样的,有的指得出他们的名字,有的好生面熟,就是不太面熟的,也断得定是本镇人;他们这样历乱地走过,时时把嘴张得像级鱼的一样,高声呼喊,得意扬扬的脸上,都流露凶悍之气,很像一群半狂人的行列。咦!还有警察。平时调班,“替拖替拖”往来的,不就是这几个么?―不是吧?这一群不是所谓“来了!”的吧?然而他们明明在那里喊,告诉人家他们正是所谓“来了!”的,并且他们都有符记,警察缀在制服的袖管上,其余的人缀在衣襟上。

观看的人们虽然这么想,可是没有一个挂到唇嘴边来议论的;为要看个究竟,渐渐跟上去,跟上去,使这个行列增长声势;女人蓬着头发也来了,小孩子衣服还没扣好也来了。受了呼喊声的感染,这批跟随者也不自主地呼喊起来,有声无字地,一例是“啊!……啊!……啊!”

在一路的墙壁上,一般人初次看到闻名已久的“标语”,原来是红绿黄白各色的纸条儿,上面写着或还像样或很不堪的字。句子就是在报上看熟了的那些,倒也并不觉得突兀。不过中间有几条,却是为本镇特制的,就是“打倒把持一切的蒋冰如!”“打倒土豪劣绅蒋冰如!”“勾结蒋冰如的一班人都该打倒,他们是土劣的走狗!”

有些人想:“土豪劣绅,原来就是蒋冰如那样的人。他自以为到过东洋,看别人家总是一知半解,不及他;土劣的可恶大概就在这等地方。他出来当乡董,同以前的乡董没有什么两样,并没使出他的全知全解来,遇有事情找到他,他既不肯得罪这边,也不愿碰伤那边,这种优柔的态度,一定又是土劣的一项资格。”

另外一些人这样想:“编一本戏,写一部小说,其间生,旦,净,丑,忠臣,义士,坏蛋,傻子,须色色俱全。大概革命也是差不多的一回事,土豪劣绅是革命中少不得的一种角色。轮到本镇,蒋冰如就被选出来,扮演这个角色。”

到底哪些人想得对,自然谁也没有作答复。行列来到高等门前的空场时,一共足有七八百人,轰然的声音把藏在榆树禅树叶丛中飞飞跳跳的麻雀吓得飞一个空。场上先有十来个警察在那里,还有四五个佩有符记的人,其中一个是陆三复;他穿起第一天上身的中山服,夸耀地四顾,有如小孩吃喜酒穿了新衣裳。场中心迭起几只美孚牌煤油的木箱子,算是演说台。台左竖起一面早在大众心中可是第一次映人大众眼中的旗子,一阵风吹过,舞动的夺目的红色给与大众一种说不出的强烈印象。

起先是高个儿跨上木箱子,宣布说,从今天起,“我们的势力”到了这里了。为什么要到来呢?到来了又怎样呢?他接讲了无时不涌在喉咙口的熟极而流的理论。从理论又转到实际,结句说:

“我们要把本镇彻底改造过,使它成个全新的革命的镇!”

“彻底改造本镇呀!”蒋华擎起他的帽子直喊。他见大众忘了似地,没有接应,又用更高的声音提示说:“喂!口号!”

“彻底改造本镇呀!”错杂在群众中间,佩有符记的人这才聚精会神地喊出口号来。

“啊!……啊!……啊!”其他一部分人受催眠似地附和着喊,竟把这个民众大会点缀得颇有空前壮烈的气势。

“我有提案!”

大众看爬上木箱子开口的,是个塌鼻子的青年,虽然知道他是本镇人,但是不清楚他姓什么,喧声便错落地静下来。他就是那个自命爱好艺术、近来却又看不起艺术的青年。他两臂前屈,两个拳头矗在距太阳穴四五寸的空间,急促地说:“要彻底改造本镇,必须肃清一切腐败势力,打倒一批土豪劣绅!本镇腐败势力的中心,土豪劣绅的魁首,是哪一个,也不待我说,你们大家都知道,是蒋冰如!他把持一切,垄断一切,本镇多多少少的被压迫者,全吃他的亏!所以我在民众大会里提议,我们第一个打倒他!从今天起,再不让他过问镇上一丝一毫的事!以前他种种罪恶,待党部里仔细查明,然后同他算帐!”

“打倒蒋冰如啊!赞成!赞成!打倒蒋冰如啊!”应声比先前来得格外快,而且更响。

“啊!……啊!……啊!”

提案算是通过了。依一班青年的意思,还有把蒋冰如拖到民众大会上来,宣布他是土豪劣绅,以及封闭他的铺子,没收他的田产,等等节目,仿佛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短少了这些就不像个样儿。由于蒋老虎的主张,这些节目从略了。他说,打倒蒋冰如的目的,在从全镇人的心目中取消他一切行动的可能;还有呢,叫做“杀鸡给瑚孙看”,好让与蒋冰如臭味相同的人物知趣点儿,不敢出来阻挠革命的行动。要达到这两个目的,在民众大会上宣布出来也就够了,何况还有标语。过于此,就不免是“已甚”,似乎不必。几天来时时集会,蒋老虎已从青年中间取得了无条件的信仰,所以这个应该被骂为“温情的”的主张,居然也得到全体的同意。

蒋老虎站在木箱子左侧拂动的旗子底下,镇上有数的几个人物这时候正在他心头闪过,他逐一给他们一句鄙夷的斥骂,“这比蒋冰如还差得远!”于是抬眼望照在淡淡的朝阳中一律带着苍白色的群众的脸,成功的喜悦像一口甜浆,直灌到他的心窝,他想:“你们完全属于我了!”

刘慰亭也是给街上的呼喊声催醒的一个。醒来之后本想不去管它,重复人睡;但是这颗心再也安定不下来,仿佛小孩听到门外在那里敲锣鼓,演猴子戏似的。破一回例,起个早起,出去看看吧,他这样想时,就爬起来。

起初也无非寻常的好奇和诧愕而已,待看到花花绿绿的标语中间特殊的几条,他一想不对,在自己大门前观看不很妥当,就回进来关上大门,从后门出去抄小路,一口气跑到冰如家里。

冰如家并不贴近市街,还没知道镇上已经涌起了猛烈的浪潮;冰如是给慰亭催促起身的。

“你走吧!”慰亭气琳琳的,许多话凝结为一句话,喷吐似地说出来。

“什么?”冰如全然不明白。

“土豪劣绅!他们说你是!标语贴满街!现在开民众大会去了!说不定马上就要打到你这里来!”慰亭一句紧一句地说。

“土豪劣绅!我?”冰如像突然跌在冰冷的河里,四肢浮浮的,完全失了气力;头脑也有点儿昏,思想仿佛一圈一圈飞散的烟,凝不成个固定的形式。

“是呀,他们说你是!蒋老虎也在里头呢,看样子他还是头脑!你走吧,先往随便哪一处乡间去躲一躲。吃眼前亏是犯不着的!”

“哪里!没有的事!他怎么会是头脑,他连参加在里头也不配!”冰如这才冒起怒火来,他为革命抱不平,比较为自己不平的更多。

“但是他明明在里头,拿着司的克指挥一群人!有好几个是我们从前的学生,蒋老虎的儿子蒋华也在里头!”

“他会革起命来,我当然是土豪劣绅了!”冰如说不出地悲愤,他已经看见了革命前途的影子。“可是我决不走!我老等在家里,等他来抄我的家,捉我去戴高帽子游街,甚而至于把我枪毙!”

慰亭代冰如担着深切的忧愁自去。后来他遇见往民众大会观看的人,听到算帐的话,重又悄悄地从小路赶到冰如家里。“真的可以走了!”他转述他所听到的。

“要算帐!”冰如立刻要奔出去似的,“我现在就同他们去算!”

慰亭很不满意冰如的不知变通;但一把拖住了他,坚劝说:“他们正像刚才旺起来的火,你何苦,你何苦自己投进去呢?”

“唉!”一腔冤苦循着血脉周布到全身,冰如突然怀念起倪焕之来,“怎能立刻遇见他,谈一谈这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心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