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太阳淡淡地照在小站屋上;几株枯柳靠着栅栏挺起瘦长的身躯,影子印在地上却只是短短的一段。一趟火车刚到,汽机的“丝捧丝捧”声,站役的叫唤站名声,少数下车旅客的提认行李声招呼脚夫声,使这沉寂的小站添了些生气。车站背后躺着一条河流,水光雪亮,没人铅色的田地里。几处村舍正袅起炊烟。远山真像人睡似的,朦胧地像笼罩在一层雾毅里。同那些静境比较,那么车站是喧闻的世界了。
“乐山,你来了。欢迎!欢迎!”
倪焕之看见从火车上机敏地跳下个短小精悍的人,虽然分别有好几年了,却认得清是他所期待的客人,便激动地喊出来,用轻快的步子跑过去。
“啊,焕之!我如约来了。我们有五年不见了吧?那一年我从北京回来,我们在城里匆匆见了一面,一直到现在。我没有什么变更吧?”
好像被提醒了似的,焕之注意看乐山的神态,依然是广阔的前额,依然是敏锐的眼光,依然是经常抿紧表示意志坚强的嘴,只脸色比以前苍了些。他穿一件灰布的棉袍,也不加上马褂;脚上是黑皮鞋,油光转成泥土色,可见好久没擦了。不知为什么,焕之忽然感觉自己的青年气概几乎消尽了,他带着感慨的调子说:“没有变更,没有变更,你还是个青年!”
这才彼此握手,握得那样热烈,那样牢固,不像是相见的礼数,简直是两个心灵互相融合的印证。
“你也没有变更,不过太像个典型的学校教师了,”乐山摇动着互相握住的手,无所容心地说。
火车开走了,隆隆的声音渐渐消逝,小车站又给沉寂统治了。
“我雇的船停在后面河埠头,我们就下船吧。”焕之说着,提起脚步在前头走。
乐山四望景物,小孩似地旋了个转身,说:“我的耳朵里像洗过的一样,清静极了,清静到觉着空虚。你在这样的地方,过的是隐士一般的生活吧?你看,田野这样平静,河流这样柔和,一簇一簇的村子里好像都住着‘无怀葛天之民’,隐士生活的条件完全具备了。”
隐士这个名词至少有点儿优美的意味,但是在焕之听来,却像玫瑰枝一样带着刺的。他谦逊似地回答:“哪里会过隐士一般的生活,差得远呢!”
两人来到河埠头,舟子阿土便到船头拄篙,预备给他们扶手。但是乐山不需要扶,脚下还有三级石级,一跳便到了船头。焕之在后,也就跨上了船。
王乐山是焕之在中学校里的同学,是离城二十里一个镇上的人。家里开酱园,还有一些田,很过得去。他在中学校里是运动的能手,跑跳的成绩都不坏;因为身材短小灵活,撑竿跳尤其擅长,高高地粘在竹竿头这么挪过去,人家说他真像一只猴子。与厨房或是教员捣乱,总有他的份。他捣乱不属于多所声张并无实际的那一派,他往往看中要害,简单地来一个动作或是发一句话,使身受者没法应付。他就是不爱读书,不爱做功裸。但是在校末了的一年忽然一变,他喜欢看些子书,以及排满复汉的秘密刊物;运动是不大参加了,捣乱也停了手。这样,与焕之的意趣很相接近,彼此便亲密起来。
焕之经中学校长介绍,开始当教师的时候,乐山也受到同样的待遇。乐山不是没有升学的力量,他任教职完全是为社会做一点事。但是三年小学教师的风味叫他尝够了;在焕之失望悲伤,但没有法想的当儿,他却丢了教职,一飞飞到北京,进了大学预科;到底他有飞的能力啊!两地远隔的朋友间的通信,照例是越到后来越稀,直到最近的二三年,焕之方面每年只有两三封去信了;但是信中也提到新近的工作与乐观的前途,而且不能算不详细。乐山方面的来信,当然,每年也只有两三封,他写得很简短,“知道什么什么,甚慰”之外,就只略叙近状而已。
最近,乐山为了学生会的什么事情,特地到上海。焕之从报上看见了,突然发生一种热望,要同乐山会会面,畅谈一阵。便照报上所载他的上海寓址寄了信去,请他到乡间来玩几天;如果实在不得空,今天来明天走也好,但千万不能拒却。焕之的心情,近来是在一种新的境界里。佩璋的全然变为家庭少奶奶,新家庭的终于成为把捉不住的幻梦,都使他非常失望。在学校里,由他从头教起,可以说是很少袭用旧法来教的,就是蒋冰如的儿子宜华,蒋老虎的儿子蒋华这一班学生,最近毕业了,平心静气地估量他们,与以前的或是其他学校的毕业生并没有显著的差异:这个失望当然也不怎么轻。但是,不知道是渐近壮年的关系呢,还是别的原因,像三四年前那种悲哀颓唐的心绪并不就此滋长起来;他只感到异样的寂寞,仿佛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有的是一双手,但是没有丝毫可做的事情那样的寂寞。志同道合的蒋冰如,他的大儿子自华毕业一年了,留在家里补习,不曾升学,现在宜华又毕了业,冰如就一心在那里考虑上海哪一个中学校好,预备把他们送进去;对于学校里的事情,冰如似乎已经放松了好些。并且,冰如颇有出任乡董的意思;他以为要转移社会,这种可以拿到手的地位应该不客气地拿,有了地位,一切便利得多。这至少同焕之离开了些,所以更增加焕之的寂寞之感。凑巧旧同学王乐山南来的消息看在眼里,乐山所从来的地方又是“新思潮”的发源地北京,使他深切地怀念起乐山来;他想,若得乐山来谈谈,多少能消解些寂寞吧。便写了今天来明天走也好,但千万不能拒却那样恳切的信。
乐山的回信使焕之非常高兴,信中说好久不见,颇想谈谈,带便看看他新营的巢窟;多留不可能,但三四天是没有问题的。焕之便又去信,说明乘哪一趟火车来最为方便,到站以后,可以不劳寻问,因为自己准备雇了船到车站去接。
船慢慢地在清静的河道中行驶,乐山按焕之的探问,详细叙述“五四运动”灿烂的故事。他描摹当时的学生群众十分生动;提到其中的一小部分人,怀着牺牲一切的决心,希望警觉全国大众,他的话语颇能表达他们慷慨悲壮的气概;谈到腐败官僚被打被烧的情形,言辞间又带着鄙夷的汕笑。焕之虽然从报上知道了许多,哪里抵得上这一席话呢?他的寂寞心情似乎已经解慰了不少,假如说刚才的心是温的,那末,现在是渐渐热起来了。待乐山语气停顿的当儿,他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仔细?一小部分人里头,也有个你在吧?”
乐山涎着脸)七笑了,从这笑里,焕之记起了当年喜欢捣乱的乐山的印象。“我没有在里头,没有在里头,”是含糊的语调。他接着说:“‘新文化运动’一起来,学生界的情形与前几年大不相同了。每个公寓聚集着一簇青年学生,开口是思想问题,人生观念,闭口是结个团体,办个刊物。捧角儿逛窑子的固然有,可是大家瞧不起他们,他们也就做贼似地偷偷掩掩不敢张扬。就是上海,也两样了。你想,上海的学生能有什么,洋行买办‘刚白度’①,就是他们的最高理想!可是现在却不能一概而论。我在上海住的那个地方,是十几个学生共同租下来的,也仿佛是个公寓。他们分工作事,料理每天的洒扫饮食,不用一个仆役。这会儿寒假,他们在寓所里尽读些哲学和社会主义的书,几天必得读完一本,读完之后又得向大家报告读书心得。他们又到外边去学习德文法文,因为外国文中单懂一种英文不济事。像这班人,至少不是‘刚白度’的希冀者。”
焕之听得人了神,眼睛向上转动,表示冥想正在驰骋,感奋地说:“这可以说是学生界的大进步,转向奋发努力那方面去了。”
“这么说总不至于全然不对吧,”乐山这句话又是含糊的语调。他忽然转换话题,“你喜欢听外面的事情,我再给你说一些。现在男女间关系自由得多了:大家谈解放解放,这一重束缚当然提前解放。”
“怎么?你说给我听听。”
“泛说没有什么意思,单说个小故事吧。有个大学生姓刘的(他的姓名早给报和杂志登熟了,大概你也知道),准备往美国留学,因为在上海等船没趣味,就到杭州玩西湖。有几个四川学生也是玩西湖的,看见旅馆牌子上题着他的姓名,就进去访问他,目的在交换思想。他们中间有个女郎,穿着粉红的衫儿,手里拿一朵三潭印月采来的荷花,面目很不错。那位大学生喜出望外,一意同女郎谈话,艺术美育等等说了一大堆。女郎的心被感动了,临走的时候,荷花留在大学生的房间里;据说这是有意的,她特地安排个再见的题目。果然,大学生体会到这层意思,他借送还荷花为由,到她旅馆里找她。不到三天,就是超乎朋友以上的情谊了。灵隐,天竺,九溪十八涧,六和塔下江边,常常可以看见他们的双影。这样,却把往美国去的船期错过了。两个人自问实在分撇不开,索性一同去吧,便搭下一趟的船动身。同船的人写信回来,他们两个在船里还有不少韵事呢。”
“这大概还是自由恋爱的开场呢。以后解放更彻底,各种方式的新恋爱故事一定更多。”
“我倒忘了,你不是恋爱结婚的么?现在很满意吧?我乐于看看你的新家庭。”
乐山无心的询问,在焕之听来却像有刺的,他勉强笑着说:“有什么满意不满意?并在一块儿就是了。新家庭呢,真像你来信所说的巢窟,是在里边存身,睡觉,同禽兽一样的巢窟而已。”
乐山有点奇怪,问道:“为什么说得这样平淡无奇?你前年告诉我婚事成功了的那封信里,不是每一个字都像含着笑意么?”
焕之与乐山虽然五年不相见,而且通信很稀,但彼此之间,隔阂是没有的;假若把失望的情形完全告诉乐山,在焕之也并不以为不适宜。不过另有一种不愿意详说的心情阻抑着他,使他只能概括地回答:“什么都是一样的,在远远望着的时候,看见灿烂耀目的光彩,待一接近,光彩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就隐匿了。我回答你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虽是这样说,不至于有什么不快意吧?”
“那是没有……”焕之略微感到恍惚,自己振作了一下,才说出这一句。
乐山用怜悯意味的眼光看焕之,举起右手拍拍焕之的肩,说:
“那就好了。告诉你,恋爱不过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永远不想闹恋爱。”乐山说这个话的神态与声调,给与焕之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印象,他觉得他老练,坚定,过于他的年纪。
乐山望了一会儿两岸的景物,又长兄查问幼弟的功课似地问:
“你们的革新教育搞得怎样了?”
“还是照告诉你的那样搞。”
“觉得有些意思吧?”
“不过如此―但是还好,”焕之不由自主地有点儿气馁,话便吞吞吐吐了。
“是教学生种地,做工,演戏,开会,那样地搞?”
“是呀。近来看杜威的演讲稿,有些意思同我们暗合;我们的校长蒋冰如曾带着玩笑说‘英雄所见略同’呢。”
“杜威的演讲稿我倒没有细看,不过我觉得你们的方法太琐碎了,这也要学,那也要学,到底要叫学生成为怎么样的人呢!”
“我们的意思,这样学,那样学,无非借题发挥,根本意义却在培养学生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一种能力。”
“意思自然很好;不过我是一个功利主义者,我还要问,你们的成效怎么样?”
乐山又这样进逼一步,使焕之像一个怯敌的斗士,只是图躲闪。“成效么?第一班用新方法教的学生最近毕业了,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我想,待他们进了社会,参加了各种业务,才看得出到底与寻常学生有没有不同;现在还没遇到试验的机会。”
“你这样想么?”乐山似乎很诧异焕之的幻想的期望。他又说:
“我现在就可以武断地说,但八九成是不会错的。他们进了社会,参加了各种业务,结果是同样地让社会给吞没了,一毫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要知道社会是个有组织的东西,而你们教给学生的只是比较好看的枝节;给了这一点儿,就希望他们有所表现,不能说不是一种奢望。”
那些无理的反对和任情的讥评,焕之听得多了;而针锋相对,本乎理性的批评,这还是第一遭听到。在感情上,他不愿意相信这个批评是真实的,但一半儿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向它点头。他怅然说:“你说是奢望,我但愿它不至于十二分渺茫!”
“即使渺茫,你们总算做了有趣的事了。人家养鸟儿种花儿玩,你们玩得别致,拿一些学生代替鸟儿花儿。”
“你竟说这是玩戏么?”
“老实说,我看你们所做的,不过是隐逸生涯中的一种新鲜玩戏。”乐山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本英文的小书,预备翻开来看。焕之却又把近来想起的要兼教社会的意思告诉他,联带说一些拟想中的方案,说得非常恳切,期望他尽量批评。
乐山沉着地回答道:“我还是说刚才说的一句话,社会是个有组织的东西。听你所说,好像预备赤手空拳打天下似的,这终归于徒劳。要转移社会,要改造社会,非得有组织地干不可!”
“怎样才是有组织地干?”
“那就不止一句两句了……”乐山用手指弹着英文小本子,暂时陷人沉思。既而用怂恿的语气说:“我看你不要干这教书事业吧,到外边去走走,像一只鸟一样,往天空里飞,”同时他的手在空间画了一条弧线,表示鸟怎样地飞。
“就丢了这教师生涯吧,”焕之心里一动,虽然感觉实现这一层是很渺茫的。他还不至像以前那样厌恨教师生涯,但是对于比这更有意义的一件不可知的东西,他朦胧地憧憬着了。
这时候河道走完了,船人一个广阔的湖,湖面白茫茫一片。焕之凝娣默想道:“此时的心情,正像这湖面了。但愿跟在后头的,不是生活史上的一张白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