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传布着一种流言,茶馆里讲,街头巷口讲,甚至小弄的角落里矮屋的黝暗里也讲。流言没有翅膀,却比有翅膀的飞得还快;流言没有尖锐的角,却深深地刺人人们的心。大家用好奇惊诧的心情谈着,听着,想着,同时又觉得这不是谈谈听听想想就了的事,自己的命运,全镇的命运,都同它联系着,像形同影一样不可分离,于是把它看作自己的危害和仇敌,燃烧着恐惧、忿恨、敌视的感情。

开始是学生夸耀地回家去说,学校里在开辟农场,将要种各种的菜蔬瓜果;大家都得动手,翻土,下种,浇水,加肥,将是今后的新功课。又说从场地里掘起棺木,有的棺木破烂了,就捡起里边的死人骨头。这是梦想不到的新闻,家属们惟恐延迟地到处传说。经这一传说,镇上人方才记起,学校旁边有一块荒地,荒地上有好些坟墓。什么农场不农场的话倒还顺耳,最可怪的是掘起棺木,捡起骨头。这样贸贸然大规模地发掘,也不看看风水,卜个吉凶,如果因此而凝成一股厉气,知道钟在谁的身上!这在没有看见下落以前,谁都有倒霉的可能。于是惴惴不安的情绪,像蛛丝一样,轻轻地可是粘粘地纠缠着每个人的心。

传说的话往往使轮廓扩大而模糊。迁葬,渐渐转成随便抛弃在另一处荒地了;捡起骨头来重葬,渐渐转成一备箕一备箕往河里倒了。好事的人特地跑到学校旁边去看,真的!寂寞可怜的几具棺木纵横地躺在已经翻过的泥地上,仿佛在默叹它们的恶运;几处坑洼里残留着腐烂棺木的碎片,尸骨哪里去了呢?―一定丢在河里了!他们再去说给别人听时,每一句话便加上个“我亲眼看见的”;又描摹掘起的棺木怎样七横八竖地乱摆,草席也不盖一张,弄破了的棺木怎样碎乱不成样,简直是预备烧饭的木柴。这还不够叫人相信么?

这种行为与盗贼没有两样,而且比盗贼更凶;盗贼发掘坟墓是偷偷地做的,现在学校里竟堂而皇之地做。而且那些坟墓是无主的,里边的鬼多少带点儿浪人气质,随便打人家一顿,或者从人家沾点便宜,那是寻常的事;不比那些有子孙奉祀的幸运鬼,“衣食足而后知礼义”。以往他们没有出来寻事,大概因为起居安适,心气和平,故而与世相忘;这正是全镇的幸运。现在,他们的住所被占据了,他们的身体被颠荡了,他们的骸骨被拆散了。风雨飘零,心神不宁,骨节疼痛,都足以引起他们剧烈的忿怒:“你们,阳世的人,这样地可恶,连我们一班倒运鬼的安宁都要剥夺了么!好,跟你们捣蛋就是了,看你们有多大能耐!”说得出这种无赖话的,未必懂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的道理;他们的行径一定是横冲直撞,乱来一阵。于是,撞到东家,东家害病,冲到西家,西家倒运;说不定所有的鬼通力合作,搅一个全镇大瘟疫!―惴惴然的镇上人这样想时,觉得学校里的行为不仅同于盗贼,而且危害公众,简直是全镇的公敌。

学校里的教师经过市街时,许多含怒的目光便向他们身上射过来;这里头还搀杂着生疏不了解的意味,好像说,“你们,明明是看熟了的几个人,但从最近的事情看,你们是远离我们的;你们犹如外国人,犹如生番蛮族!”外国人或生番蛮族照例是没法与他计较的;所以虽然怀恨,但怒目相看而外再没什么具体的反抗行动。待那可恨的人走过了,当然,指点着那人的背影,又是一番议论,一番谩骂。

教师如刘慰亭,在茶馆里受人家的讥讽责难时,他自有辩解的说法。他说:“这完全不关我的事。我们不过是伙计,校长才是老板;料理一个店铺,老板要怎么干就怎么干,伙计作不得主。当然,会议的时候我也曾举过手,赞成这么干。若问我为什么举手,要知道提议咯,通过咯,只是一种形式,老蒋心里早已决定了,你若给他个反驳,他就老大不高兴;这又何苦呢!”

别人又问他道:“你知道这件事情很不好么?”

他机警地笑着回答:“鬼,我是不相信的。不过安安顿顿葬在那里的棺木,无端掘起来让它们经一番颠簸,从人情上讲,我觉得不大好。”

这样的说法飞快地传人许多人的耳朵,于是众怒所注的目标趋于单纯,大家这样想:“干这害人的没良心的事,原来只是老蒋一个人!”可是依然没有什么具体行动表现出来。在一般人心目中,蒋冰如有田地,有店铺,又是旧家,具有特殊地位;用具体行动同具有特殊地位的人捣蛋,似乎总不大妥当。

直到蒋老虎心机一动,饱满的头脑里闪电似地跃动着计谋,结果得意地一笑,开始去进行拟定的一切,蒋冰如才遇到了实际上的阻碍。

蒋老虎在如意茶馆里有意无意地说:“蒋冰如干事太荒唐了。地皮又不在他那学校里,也不问问清楚,就动手开垦,预备做什么农场。”

“怎么?”赵举人回过头来问,“记得那块地方向来是荒地,我小时候就看见尽是些荒坟,直到后来建筑校舍,那里总是那副老样子。”

“荒地!”蒋老虎阵了一口说,似乎他的对手并不是在镇上有头等资望的老辈,只是个毫不知轻重的小子。“荒地就可以随便占有么?何况并不是荒地,明明有主人的!”

“那末是谁家的,我们倒要听听,”金树伯严正地问,近视眼直望着蒋老虎圆圆的脸。

“就是我的,”蒋老虎冷峻地一笑,“还是先曾祖手里传下来的。只是一向没想到去查清楚,究竟是哪一块地皮;人了民国也没去税过契。最近听见他们学校里动手开农场,我心里想,不要就是我家那块地皮吧?倘如是我家的,当然,犯不着让人家占了去;你们想是不是?于是我检出那张旧契来看。上边载明的‘四至’同现在不一样了;百多年来人家兴的兴,败的败,房子坍的坍,造的造,自然不能一样。可是我检查过志书,又按照契上所载的‘都图’仔细考核,一点也不差,正就是那块地皮。”

“唔,原来这样,”赵举人和金树伯同声说,怀疑的心情用确信的声气来掩没了。

蒋老虎接着慷慨地说:“人家买不起坟地,就在那里埋葬棺木,那叫无可奈何,我决不计较;反正我也没有闲钱来起房子。做农场就不同了,简直把它看作学校的产业;隔不多时,一定会造一道围墙索性圈进学校里去。这样强占诈取,不把人放在眼里;我自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哪里就肯罢休?我去告他个占夺地产,盗掘坟墓,看他怎么声辩!”

他真有点像老虎的样子,说到对付敌人偏有那样从容的态度;他从一个玛瑙鼻烟瓶里倒出一点鼻烟在一个象牙小碟子里,用右手的中指蘸着往鼻孔里送,同时挤眉眯眼地一嗅。

“不必就去起诉吧,”赵举人向来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来看了些佛经,更深悟仇怨宜解不宜结的道理,“向冰如说一声,叫他还了你就是。把许多棺木尸骨掘起来,本来也不是个办法。我们人要安适,他们鬼也要安适。这种作孽的事不应该做的。”

“说一声!”蒋老虎看一看那个忠厚老人的瘦脸,“说得倒容易。他存心要占夺,说一声就肯死了心么?与其徒费唇舌,不如经过法律手续来得干脆。”

赵举人和金树伯于是知道蒋老虎是同往常一样,找到题目,决不肯放手,不久就可以看见他的新文章了。

不到一天工夫,镇上就有好多人互相传告:“老蒋简直不要脸,占夺人家的地皮!他自己有田有地,要搞什么农场,捐一点出来不就成了么?他小器,他一钱如命,哪里肯!他宁可干那不要脸的事……那地皮原来是蒋老虎蒋大爷的。蒋大爷马上要进城去起诉了。”

同时街头巷口发见些揭帖,字迹有潦草的,有工整的,文理有拙劣的,有通顺的;一律不署姓名,用“有心人”“不平客”等等来代替。揭帖上的话,有的说蒋冰如发掘多数坟墓,镇上将因而不得太平;有的说学校在蒋冰如手里办得乱七八糟,子弟在里边念书的应该一律退学;有的说像蒋冰如那样占夺地产、盗掘坟墓的人,哪里配作镇上最高级学校的校长:这些话代表了所有的舆论。

一班“白相人”没有闲工夫写什么揭帖,只用嘲讽挑拨的调子说:“他干那种恶事,叫人家不得太平,先给他尝尝我们的拳头,看他太平不太平!他得清醒一点,不要睡在鼓里;惹得我们性起时,就把他那学校踏成一片平地!”

当然,听得这番话的都热烈地叫“好”,仿佛面对着捍卫国家的英雄。

校里的学生也大半改变了平时的态度。他们窃窃私议的无非外间的流言,待教师走近身旁时便咽住了,彼此示意地狡桧地一笑;那笑里又仿佛含着一句话:“你们现在被大众监视了,再不要摆什么架子吧。”―这正是视学员来到学校时,学生看着未免窘迫拘束的教员,常常会想起的心情。―而教师的训诲与督责,效果显然减到非常少,好像学生都染上了松弛懈怠的毒气。

蒋老虎的儿子蒋华同另外五六个学生有好几天不来上学;虽然并没明白地告退,也是遵从揭帖上的舆论的一种表示。

这几乎成了“四面楚歌”的局面,开垦的工作不得不暂时中止。为了商量对付方法,冰如召开教职员会议。

在冰如简直梦想不到会有这一回风潮。迁去几具棺木,竟至震荡全镇的人心;一般人常识缺乏,真可骇怪。但事实上还没有什么阻碍,也就不去管它。接着地权问题发生了,“有心人”“不平客”的揭帖出现了,一般人对于“白相人”尝尝拳头把学校踏成平地的话热烈地叫“好”了,就不是一味不管可了的了,这不但使新事业因而挫折,连学校本身也因而动摇;一定要解决了这个风潮,一切才可以同健康的人一样继续他的生命。

而风潮中出首为难的就是向来最看不起的蒋士镰,这使冰如非常生气。什么曾祖手里传下来的,什么旧契所载都图一点不差,明明是一派胡说,敲诈的伎俩!但想到将要同一个神通广大绰号“老虎”的人对垒,禁不住一阵馁怯涌上心头:“我是他的对手么?他什么都来,欺诈,胁迫,硬功,软功……而我只有这么一副平平正正的心思和态度。会不会终于被他占了胜利?”这个疑问他不能解决,也盼望在教职员会议里,同事们给他有力的帮助。

冰如说:“在一般人方面,完全是误会和迷信在那里作梗,以致引起这一回风潮。误会,自然得给他们解释;棺木并不是随便抛弃,骸骨也没有丢在河里,一说就可以明白。迷信,那是必须破除的;从学校的立场说,应该把破除迷信的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什么鬼咯,不得太平咯,大家既然在那里虚构,在那里害怕,我们就得抓住这个机会,给他们事实上的教训,―按照我们的计划干,让他们明白决没有什么鬼祟瘟疫跟在后头。请诸位想想,是不是应该这样?”

他说完了,激动而诚挚地环看着围坐的同事们。他相信,自从分送教育意见书给同事们之后,他们都无条件地接受,这无异缔结了一种盟誓,彼此在同一目标之下,完全无私地团结起来了。所以他认为这个会议不是办事上的形式,而是同志间心思谋划的交流。

“这倒很难说定的,”徐佑甫冷冷地接上说,“鬼祟固然不会有,瘟疫却常常会突然而来的;又或者事有凑巧,镇上还会发生什么别的不幸事件。那时候就是有一千张嘴,能辩得明白同迁移棺木的事没有关系么?”他说着,用询问的眼光看看各人,表示独有他想得周到;虽然他未必意识到,这中间实在还含有对于校里的新设施的反感。

“那是管不了这许多的!”焕之怀着与冰如同样的气愤,而感觉受挫折的苦闷更深,听了佑甫的话,立刻发言驳斥。他为了这件事,心里已有好几天失了平静。他深恨镇上的一般人;明明要他们的子弟好,明明给的是上好的营养料,他们却盲目阻挠,以为是一服毒药!一镇的社会这样,全中国的社会又何尝不是这样;希望岂不是很淡薄很渺茫么!但是他又转念,如果教育永远照老样子办下去,至多只在名词上费心思,费笔墨,费唇舌,从这样这样的教育到那样那样的教育,而决不会从实际上生活上着手,让学生有一种新的合理的生活经验:那岂不是一辈子都不会有健全开明的社会了么?于是对于目前的新设施,竟同爱着生命一样,非坚决地让它确立根基不可。这好比第一块砖头,慢慢儿一块一块迭起来,将成巍巍然的新房子;这好比投到海洋中的一块小石,动荡的力扩展开来,将会无穷地远。至于对阻挠的力量,退缩当然不是个办法;你退缩一步,那力量又进迫一步,结果只有消灭了你!他严正地继续说:“现在,一个问题应该先决,就是:我们这个学校到底要转移社会还是要迁就社会?如果要转移社会,那末我们认为不错而社会不了解的,就该抱定宗旨做去,让社会终于了解。如果要迁就社会,那当然,凡是社会不了解的只好不做,一切都该遵从社会的意见。”

他那种激昂急切的态度,使同事们发生各不相同的感想,却同样射过眼光来朝他看。

“我们自然要转移社会,”冰如好像恐怕别人说出另外的答语,故而抢先说。

席间诸人有的点了头,不点头的也没有不同意的表示。

“那末依照我们的原计划做下去,”焕之仿佛觉得胸隔间舒畅了一点,“场地还是要开垦,棺木还是要迁。”

刘慰亭轻轻咳了一声嗽,这是将要发言的表示。他轻描淡写地说:“外间不满意我们,好像不单为迁移棺木一桩,兴办农场的事也在里头。他们说:‘把子弟送进学校,所为何事?无非要他们读书上进;得一点学间,将来可以占个好一些的地位。假如只想种种田,老实说,他们就用不着进什么学校。十几岁的年纪,即使送出去帮人家看看牛,至少也省了家里的饭。’这当然是很无聊的话,不过我既然听见了,应该说出来供大家参考。”

他又咳了一声嗽,意思当然是发言终结;便若无其事地递次剔两只手的指甲。

“我的意思,”陆三复因为要开口,先涨红了脸,声音吞吞吐吐,这是他发表意见时的常态,“农场还是暂缓兴办的好。这是事实问题,事实上不容我们不暂缓。蒋士镰出来说这块地皮是他的,要同我们打官司;在官司没有打清楚以前,硬要兴办也不定心。李先生,你说是不是?”说到末了一句,他回转头看坐在旁边的李毅公,转为对话的语调。

李毅公是只等下个月到来,进公司去干那又新鲜又丰富的另一种工作;对于这里学校的困难境遇,他看得同邻人的不幸一样,虽也同情地听着,但不预备在同情以外再贡献什么。他向陆三复点点头。

“完全是敲诈,流氓的行为!”冰如听三复提起蒋士镰,一阵怒火又往上冒,“哪里是他的地皮!我一向知道是学校里的。他就惯做这种把戏;不然他怎么能舒舒服服地过活?他无端兴风作浪,要打官司,想好处,我们就同他打;我们理直气壮,难道让他欺侮不成!”

他的感情一时遏止不住,又提高了嗓门说:“这班东西真是社会的孟贼,一切善的势力的障碍者!我们要转移社会、改善社会,就得迎上前去,同这班东西接战,杀得他们片甲不还!”

“我不知道学校里有这块地皮的契券么?如果有,不妨同他打官司。”徐佑甫像旁观者一样,老成地提供这样的意见。

“契券可没有。但是历任的校长都可以出来证明。若说是蒋士镰的,哪有历久不想查明,直到此刻才知道是他的?”

“可疑诚然可疑。然而他有契券在手里,我们没有。”

“那一定是假造的!”

“我们没有真的,哪里断得定他手里的是假?”

冰如爽然若失了。几天以来,由于愤慈,他只往一边想;蒋士镰是存心敲诈,而敲诈是徒劳的,因为地皮属于学校是不容怀疑的事实。他没想到蒋士镰抓住的正在这方面,学校没有那证明所有权的契券。现在听徐佑甫那样说,禁不住全身一凛;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响着:“你会输给他的!”

同样爽然若失的是焕之。他虽然说“教育界的黑暗看得多了”,眼前这样的纠纷却没有遇到过。他几乎不相信世间会有那样无中生有寻事胡闹的人,然而眠思梦想的新鲜境界农场的实现,的确因蒋士镰而延迟了。将怎样排除障碍呢?将怎样帮助冰如呢?在他充满着理想和概念的头脑中,搜寻,搜寻,竟没有答案的一丝儿根苗。若说管不了这许多,只要照合理的做去,依理说自然如此;但事实上已成了不容不管的情势。然而又怎么管呢?从闷郁的胸次爆发出来似地,他叫一声“麻烦!”

陆三复咬着舌头,狡绘地射过来冷冷的一眼,好像说:“诸葛亮,为什么叫麻烦?你的锦囊妙计在哪里呢?”

沉默暂时占领了预备室。

刘慰亭向冰如望了望,又咳嗽一声,冲破了沉默说:“而且,外面很有些谣言,说要打到学校里来,说要给某人某人吃拳头。那些没头没脑的人吃饱了饭没事做,也许真会做出来呢。”

“那我们只有叫警察保护。”冰如冤苦地说。

“警察保护有什么用?最要紧的在熄灭那班捣乱的人的心。”刘慰亭的话总是那样含有不同的两种作用,说是关切固然对,说是嘲讽也不见得错。

“好几个学生连日不到校,打听出来并不为生病或者有别的事,而且蒋华也在里边,那显然是一种抵抗的表示。”焕之连类地想起了这一桩,感伤地说;学生对他采取罢工似的手段,在几年的教师生涯中,确是从未尝过的哀酸。

“唉!我不明白!”冰如声音抖抖地说,脸上现出惨然的神态,“我相信我们没有做错,为什么一霎时群起而攻,把我们看作公敌?”

失望的黑慢一时蒙上他的心。他仿佛看见许多恶魔,把他的教育意见书撕得粉碎,丢在垃圾堆里,把他将要举办的新设施,一一放在脚爪下践踏。除了失望,无边的失望,终于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不会成功!“放弃了这学校吧?”这样的念头像小蛇一样从黑慢里向外直钻。

但是另一种意念随即接替了前者。“两个孩子正在这学校里。如果让别人接办这学校,决不能十分满意。而且,自己离开了教育事业又去干什么?管理那些琐琐屑屑的田务店务么?在茶馆里,在游手好闲者的养成所里坐上一天半天么?那真无异狱囚的生活!而且,酝酿了许久的教育意见正在开始实行,成效怎样,现在固然不知道,但十分美满也并非过分的妄想。为什么要在未见下落之前就放弃了呢?”

他又想到揭帖上写的蒋冰如那样的人哪里配作校长的话。

“这里头说不定藏着又一种阴谋,有人想攫取这个校长位置呢。”偏不肯堕人圈套的一种意识使他更振作一点,他压住小蛇一样钻出来的念头,决意不改变方针;当前的障碍自然要竭力排除,哪怕循着细微委宛的途径。他渐渐趋于“为了目的,手段不妨变通”的见地了;自己的教育理想是最终目的,要达到它,得拣平稳便当的道路走。

他的感情平静一点了,又发言说:“我们谈了半天,还没有个具体的对付方法。但是今天必须商量停当。请诸位再发表意见。”

于是一直不曾开口的算学教师开始发表意见。他说:“我们学校里将有种种新设施,这根据着一种教育理想,原是不错的。但社会的见识追随不上,以为我们是胡闹。隔膜,反感,就是从这里产生的。可巧荒地上有的是坟墓,迁棺检骨又触犯了社会的迷信。隔膜,反感,再加上对灾害的顾虑,自然把我们看作异类,群起而攻了。我以为农场还是要办,其他拟定的新设施也要办;但有些地方要得到社会谅解,有些地方竟要对社会让步。譬如,农场在教育上有什么意义,让学生在农场里劳动,同光念理科书有什么不同,应该使社会明了;这在蒋先生的意见书里说得很明白,节录钞印,分发出去就是。坟墓,社会以为动不得的,我们就不动,好在地面并不窄,而且在坟墓上种些花木,也可以观赏;一定要违反社会的旧习,以示破除迷信,何必呢?这样的办法,不知各位以为用得用不得。”

他又向大家提示说:“一种现象应该注意,就是所有的抵抗力显然是有组织的;而惟一的从中主持的,不容怀疑,是蒋士镰。蒋士镰乘机捣乱,何所为而然,自不用说。但如果真同他打官司,在他是高兴不过的;他口口声声说诉讼,就可以证明。我以为应该请适当的人向他疏通;疏通不是低头服小,是叫他不要在这桩事上出花头,阻挠我们的新发展。只要他肯答应,我相信其余的抵抗力也就消散了。这是‘擒贼擒王’的办法,又不知各位以为何如。”

“好得很,”徐佑甫咽住了一个呵欠说,“好得很,面面俱到,又十分具体。”

“就这样决定吧,”刘慰亭想起约定在那里的三个消遣的同伴。

陆三复不说什么;鞋底在地板上拖动,发出使别人也会不自主地把脚拖动的声音。

几个始终没开口的都舒畅地吐了一口气。

倪焕之当然很不满意这种太妥协的办法。但是苦苦地想了又想,只有这种太妥协的办法还成个办法;于是含羞忍辱似地低下了头。

解去了最后的束缚似地,蒋冰如仿佛已恢复平日的勇气。但一阵无聊立即浮上心来,不免微露阑珊的神情。他说:“没有异议,就这样通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