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独自躺在一张很零乱的小榻上,在一盏十六烛光的灯泡所发出来的昏黄的光芒下,睁开着一双怪疲倦的眸子,望着那扇半开半掩的小门,一心在等候梅宝回来。
打上个月底起,他心里就有许多话想告诉梅宝,想问梅宝,但他却一句也没有说,一句也没有问,一大半的原因,固然是由于他的精神不济,没有气力多说话,而其余的一半原因,则是他自己不愿意说。
他想告诉梅宝的是自己的病情。梅宝希望他在一个月里就能好起来,这一点他自己很清楚地知道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西医所替他打的葡萄糖和钙质,仅仅只能使他的肺部不致迅速溃烂,同时稍稍刺激食欲而已。他的寒热根本没有退下去。咯血也不曾停止,只是每次咯出来的血,秋海棠都吐在一张张的碎纸里,捏成一团,丢往床下去,每晚在梅宝出去以后,他才假说是吐的痰,请韩家那位姑娘替他扫出去,因此梅宝一直没有知道,总以为他的咯血已经止住了。同时秋海棠的失眠症也从病后起格外加重,往往一日夜二十四小时里,睡不到两个钟头,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是足以致命的大患,然而他从没有跟梅宝说过,并且永远不预备说。
至于他想询问梅宝的是什么呢?第一是这十数天来的生意何以如此好,梅宝往往在八九点钟才跟韩老头儿出去,不到十点半钟便已匆匆赶回了,问她唱到多少钱,却每天总是三十四十,这种情形实在很反常。秋海棠是一个患肺病的人,心里永远很清明,当然要觉得诧异起来。第二是最近几天来,他偷看梅宝的神情虽然似乎很兴奋,但突然又借了一个推托,在每晚出去的时候,硬生生地把韩家姑娘拉了同走,而让韩老太太上楼来照看自己。这两点都同样地使他很困惑。可是他向来知道梅宝的性格,这些钱绝对不会是打歪里来的,而梅宝拉着韩家姑娘一起出去,也必然有着她的理由,所以他还是忍耐着不问。
但晃眼又过了六七天,这两个疑团还是不曾打破,梅宝自己既没有说明,韩老头儿的话又非常模糊,这就使他觉得不能再忍耐了,而且他自己很清楚地知道天气越热,气喘得越厉害,精神已一天不似一天,假使不快一些问个明白,也许他要没有机会知道了!
因此有一天下午,他故意把梅宝打发到远在西区静安寺附近的一家书铺里去,询问上个月委托他们代替卖出的一册“脸谱”,有了主顾没有。待梅宝走后,他就立刻要求韩家姑娘去请她的爸爸来。
他让韩老头儿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伸出一只瘦得像鸡爪似的右手,握住了韩老头儿的手,毫不隐讳地告诉了他自己心里所怀着的两个疑点,并且请求他解释。韩老头儿先打了一个哈哈,马上笑容满面地向他作了一个揖。
“提起这件事,我先得向老兄道一个喜!”他这么一说,秋海棠弄得更莫名其妙了。但韩家姑娘却已站在门边,随着她父亲格格地大笑起来。
“这是……是什么……意……意思啊?”秋海棠差一些就要当他父女俩在那里发疯了。
“吴兄,你所不明白的两件事实在就是一件事。”韩老头子敛住了笑容,很正经地说,“本来,照小弟的意思,原是早想告诉你了,多为梅宝姑娘怕你知道了要猜到别的地方去,所以咱们一直没有说。”
“到……到底……是什么……事……呢?”秋海棠的心跳得加快了一倍,担忧他们所说的不是一件好事。
“其实说穿了,我想你也决不会疑心的。”韩老头儿竭力压低了声音,装得很平淡说,“你可记得那一天,在寿荣华川菜馆九号里听咱们唱一段戏就付十块钱,后来又带着两个朋友上八号里来给咱们劝架的那个年轻人吗?”
秋海棠闭着眼,想了一会。
“不……不大……清楚……了。”
“那倒真是一个很至诚的小伙子!”韩老头儿把一个秃了顶的脑袋连连点了几下。“在上海,委实不大多见……”
“究竟……”秋海棠已经很不耐烦了。
“别急,吴兄,告诉你吧!后来咱们又在别处见到了他,他瞧你不在,便急着询问,是我一时口快,就老实告诉了他,这位少爷也真慷慨,便马上给了五十块钱;梅宝姑娘原是不肯收的,后来他再三地向我们说,在这种离乱的时候,同是中国人,都应该彼此帮忙,区区几十块钱,何必跟他客气……”韩老头儿说到这里,因为瞧秋海棠又咯了一口血,便不由打断了话锋,皱着双眉,摇了一阵头。“老哥,你的病怎么更厉害了?”
“别……别管这个……!”秋海棠用力挣扎出声音来说,“快说……说你…的!”
“我因为看他年纪虽轻,人品倒非常端正,从不毛手毛脚地胡闹,连调笑的话也没有;就是跟我说话,也往往涨红了脸,显得很老诚的样子,可以教人信得过绝没有什么坏心肠,便再三道谢,把钱收了下来。”韩老头儿说完这一大篇话,才把他女儿替他斟上来的茶呷了一口。
“那么,……那么,这几……几天来,……难道,……难道都是……”秋海棠想了一想,便又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来问。
“不错,都是他!所以咱们出去得迟,回来得反早了。”韩老头儿一路说,一路还偷瞧秋海棠的脸色,因此忙又急不及待地追加说明。“可是天地良心,那位大少爷从来没有罗嗦过,我女儿也是看见的。要是我骗了你,我就是老忘八!”
秋海棠倒被他逗得笑起来了。
“而且,吴兄,他每次付钱总是先交给我,或交给我女儿。问出来的话也总是正经的多。凭他这样斯文,你们梅宝姑娘还放心不下,这几天一定要把我女儿牵了一起去。这件事,大哥,我真要佩服你!”韩老头儿说到这里,不由习惯地翘起了大拇指来。“听你说,从前也是唱戏出身,不料你的家教竟这样的好,而你家梅宝姑娘又是如此听话,真教人羡慕!”
韩老头儿这么一说,秋海棠的心里才高兴了些,脸上不快的神色也消去了一大半。
“这……就是……是你所说……说……的喜事吗?”
韩家姑娘禁不住又哈哈地笑起来了。
“我的话还没有完咧!”韩老头儿忙着向他女儿使了一个眼色,自己也把态度变得格外庄重起来。“咱们现在是差不多同弟兄一样了,你今儿既然把这件事问我,我就不能不把所知道的一齐告诉你。要说那位大少爷的人品,可真是再端正没有,心地又热,可是话又得说回来,无论他人品怎样端正,心地怎样热,假使不打什么主意的话,他对咱们也决不会这样好。大哥,你是明白人,我当然不能骗你,看他那个样子,委实是在第一次上就把梅宝看中的,不过……”
秋海棠简直是聚集了全部仅余的精神在倾听着,一张刀痕宛然,枯黄如蜡的瘦脸上,透出了一种向所未有的神态。
“不过,他那种做法,却很对我老头子的脾胃,反正家里生了女儿总是要嫁的,只要人家不小看咱们,一切都按着礼数走,像这样的事,依兄弟看,平常人家也许连求也求不到咧!”韩老头儿言下,倒大有可惜人家不曾向他女儿追求的意思。
床上的病人,紧闭着双眼,大约静默了四五分钟。
“年……年……纪……这……这么小……小的人……”秋海棠很困苦地翻了半个身,把脸向着床外,用一种低得仅仅可以使韩家父女俩听清楚的声音说,“就……就每天……出来……来胡……闹,还算……算得是……一……一……一个好……好……好孩子吗?”
说着,他又微微把头一摇,表示很不满的意思。
“男孩子家到了这般年纪,那个不想出来玩玩呢?”老韩倒是个怪开通的家伙。“像这样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已经很少见了。”
秋海棠依旧很不以为然地摇头。
“这原是随便给你谈谈的,我并不就想做媒人,且待你自己的身子大好以后再说吧!”韩老头儿又轻描淡写地补上了几句,一面便站起身来,打算告辞下楼。
“你可……可知道……知道……他还是在……在念书……还是在……做什么……?”他显然已给老韩说得有些心动了。
韩老头子也懂得他这时候已有几分默许了。
“据他告诉我,目下还在大学堂里念书,老 子是开绸缎铺的。”他笑着回答。
秋海棠听了半晌不语。
但当老韩宽慰了他几句之后,旋过身子,慢慢走出门去的时候,隐约又听他在床上断断续续地说:
“今晚起……,还是……不……不不让……梅宝……出……去……的好。”
然而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真的拦阻梅宝,连白天他从老韩那里问到的话,也不曾再向梅宝提起,仅仅在梅宝换好衣服,将要出门以前,甩一条发抖的右手,在她手上,脸上,身上抚摩了好一会,同时梅宝也从电灯光下发现有两颗黄豆大的泪珠,正打她父亲的眼角上滚出来。
“爸爸,这几天好像你的胃口又不行了,你觉得那儿不舒服,快告诉我!好爸爸,明儿早上我会给那大夫说的!”梅宝苦着脸,站在床前问。
秋海棠摇摇头,叹了一口长气。
“我……我的病……是……不……”
“别这样说,爸爸!”梅宝蹲下身子去,把脸贴在她父亲的棉被上,两个眼圈全红了。“只要你把心放宽一些,病怎么不会好呢?”
秋海棠心里真有说不尽的话想对梅宝说,可是一看见她对自己这样的依恋,心便酸得再也不能说话了,父女俩足足静默了十多分钟;及至梅宝想开口说话,韩老太太已上楼来了。
梅宝斜眼过去,向桌子上的一架台钟瞧了一瞧,知道时候已经很迟,便忙着站起身来。
“伯母,请坐,咱们回头见吧!”她先向韩老太太笑着敷衍两句,然后又向躺在床上的秋海棠点了一点头。
“爸爸,快安心睡觉吧!不到一个钟头我就可以回来了。”
秋海棠只低低地呻吟了一下,便把脸旋向床里去,假装要睡的样子。
其实他那里能睡得熟?往日尚且不能,何况今天韩老头儿又告诉了他这样一件使他忧喜交集的大事!只是往日,他躺在床上,还能很清楚地听见韩老太太坐在一张靠椅上打盹所发出来的鼾声,今儿他是什么都不听见了,脑海里所浮动的几乎全是梅宝的影子,从住在天津的那些日子起,一直到目前跟着他流浪在上海做歌女。他觉得这个女孩子的遭遇简直是一年不如一年!
“但愿老韩的眼睛没有看错,让她早日有一个归宿,往后可以过些比较安乐的日子。”他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再让他女儿得到什么快乐了。“只是最稳妥的办法,还得让我自己先瞧瞧那个男孩子,别糊里糊涂的上了人家的当。”
然而他的病早已就进入不能起床的阶段了。
“凭什么好把人家叫到这儿来呢?”这一个问题,他接连想了两三夜仍不能解决,可是那些比毒蛇还凶的肺痨菌,已在他体内一天猖獗一天了,咳嗽日夜不停,呼吸渐渐短促,别说那个大夫已知道他最多只能再活十天或半个月,便是梅宝和韩老头儿一家,也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生命之灯”快要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了。
“这……有什么……么悲伤的?……世……界上……的……人,哪一……一个……不死?”因为梅宝整天哭得像泪人一样,他便故意用着极达观的话去劝慰她。“死……死也是……一……一种归……宿……记得……记得绍……文……七爷从……从前……给……我说过,……无……无论是富……人或……或穷人……最后只……只有……一个……归宿……那……那就是死!”
梅宝除了痛哭以外,真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话了。
“我……已经……很……很需要有……有一个永……永久……的归宿……归宿了!”秋海棠的声音是低得像耳语一样。“孩子……,我所……所放心不下……下……的就是……你还没……没有……一……一……一个暂时的……归宿……”
说着,他就从枕头下面慢慢地抽出一张照片来。
“对于你……,”他用一双毫无精神的眼珠,看定着这一张十几年来从没有同他离开过的照片,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也是……觉……觉得很……很对不起……的。当初……,我原……是……是为了……不愿……让……你……你看见我……我这一张……丑……脸……,又不……不愿使……使你……你随着……我……吃苦……,才硬……硬生生地……避……避开了你……你。现在……现在是……懊悔……也来不及了……”
梅宝看他说得很吃力,忙斟了半杯开水,和着那个大夫所留下的止喘药,收住眼泪,走上去喂给他吃,一面还把他手里所捧着的那张照片接了过去。
“爸爸,歇息歇息吧!明儿咱们一定再去换请一个更好的大夫来,随便怎样,总要把你的病看好。”梅宝很稚气地说。
凭梅宝这样一个二十岁未满的女孩子,对于人的生老病死当然是不会有怎样深的认识的;她对于秋海棠的病,总以为只是钱的问题,有了钱可以请医服药,便绝不会再坏事了。因此这一晚她和少华约定明天前去会晤以后,心里的确就浮起了一个很可鄙的希望,想从那个面庞怪相熟的中年女人那里得到一笔周济,用以治好她父亲的病。
“梅宝姑娘,”老韩也在扶梯口向她叮咛着。“罗家少爷的事,前几天因为你爸爸盘问得紧,所以我早就告诉他了。今晚的事,就由你自己再详详细细地对他说吧!不用害怕!”
虽然这样,梅宝到了自己房里,却还觉得不好意思就提罗少华这件事。
“爸爸,你怎么还没有睡?想吃什么东西吗?”她照例很亲切地先向秋海棠这样问。
秋海棠就在枕上把头摇了几下。
“怎……怎么?你的头……头发……也乱了,衣服又……又这……这样皱……?”他向梅宝身上望了一望,突然发观了一个疑点,便迫不及待地质问起来。
梅宝原是不想告诉他的,但又不知道怎样推托才好。“啊!爸爸,今天真亏了那个叫化子!”没奈何她只得说出了实话来。
秋海棠一听便越发骇然了,于是梅宝便把路上碰到小李和小胖子等一班人,几乎给他们拖走,多亏那吸白面的叫化子出来,拚命抢救,才得脱身的情形,细细告诉了他。
“可是他们三四个人拈打他一个,据韩家伯父说,恐怕那叫化自己的性命倒要保不住了!”最后,梅宝又不厌其详地加上了这几句按语,意思是想让秋海棠知道他所周济过的人是怎样的有良心,有血气,也好使他自己觉得高兴。
不料她说出了这三句话以后所发生的结果,恰好和她的预料相反,秋海棠竟立刻昏晕了过去,急得梅宝大哭大喊,直到韩家全家的人也赶了上来,才把他救醒。
“不……不瞒……你……你们说,”他这才向各人说明真相,“他……他……他不是别……别……人,就是我……我的把……兄,一向……向自己……已不学好……,抽上……上了大烟,……弄得……戏也唱……唱……唱不成……做了……瘪……三。哪……哪里知道……他……他的……眼力……竟……竟还是这样……样好……好,我周济……济了……他两次……,想必……想必就……就给他……他认……认出来了……所以……今晚……如此不……不……要……要命地救……救你们……!”
老韩和梅宝这才恍然大悟。
“可是吴家伯伯,这件事虽然很伤心,但今晚另有一件可喜的事,不知道妹妹告诉了你没有?”韩家姑娘为了想减少秋海棠心里的不快,便从旁边插嘴出来问。
“没……没有啊!梅宝……?”秋海棠有气无力地回答。
韩老头儿很抱怨地看了梅宝一眼,心里也怪她为什么不先说好的事,反急着讲不好的事,险些把她自己的老子也断送掉。
“吴兄,让我告诉你吧!这倒真是一件很有希望的事!”他便抢在梅宝头里,自动把当晚在大地春里所演出的一幕,半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秋海棠听了这一件事,心里的欢喜真不是别人可以猜想到的,他差一些就要打床上爬起来对天叩谢了。
“梅宝……!”热泪虽已打他眼眶里滚出来了,但精神倒比先前好了许多。“你的……的……运气……气……还……还不坏,……你可以得到一个归……归宿了!”
梅宝总道她父亲所说的归宿,乃是暗指婚事而言,便羞得立刻俯下了头去。
“很好,很好!”老韩心里倒很有几分明白了,至少限度,他想秋海棠一定是认识这家亲戚的,便忙着从旁凑趣起来。“明天说不得让我陪着你姑娘同去走一遭吧!有这种好人肯帮忙,你们的事还愁什么呢?”
秋海棠含笑点了点头。
“只是……只是明儿……明儿的事,必须……让……让她……一个人……人去……,连我也……也去不得。”他很神秘地说。
“现在你老人家身子不好,所以去不得,将来总是要走动的。”老韩的妻子也插嘴出来打趣了。
他们一家四个人,便在一阵哈哈声里陆续下楼去了。
“爸爸,咱们跟他们姓罗的究竟是熟人不是哪?”梅宝看秋海棠的神气,分明对罗家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他偏不肯说,因此在临睡以前,又忍不住向他探问着。
秋海棠却还是不愿就跟她说明。
“孩子……,你……你不用……用多问,明……明天去……去了,保你……有……有你……你……你的好处!”
给他怎么一说,梅宝也就不能再问了,她想好在只要再忍耐一晚,明儿一到罗家去,少不得总可以明白了。
可是这一晚她躺在床上竟再也睡不熟,而秋海棠也是彻夜的咳嗽,显然没有一分钟闭上眼睛。
第二天起来,父女俩的神气都显得非常疲乏。
“好孩子,……你……快……快些……去吧!”秋海棠伸出一条手来,在梅宝的头上身上轻轻抚摩着,堆出一种怪特殊的神气,很依恋地看着她,从头顶直到脚尖。
“我还是待医生来了再去,现在恐怕太早。”梅宝柔声地回答。
“不……不,你还是……还是早……早一些……去吧!”秋海棠却竭力催促他。
梅宝略略想了一想,觉得早去早回也是一个办法,而且这一个疑团自己也的确急于想打破。
她匆匆梳洗了一会,正想站起来换衣服,忽然发觉她父亲的视线一直集中在自己身上,半晌没有移动,而且神气很惨淡,昨晚曾经一度显出来过的兴奋的神态今儿已完全没有了。
“爸爸,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心里难受不难受?我还是待大夫来过再去吧!”她忙着凑上去问。
但秋海棠还是很固执地要她快些上罗家去,后来梅宝拗不过他,终于换了一件衣服,决定走了。
“梅……梅宝,”她才跨出房门,秋海棠却又说起话来了。“你……你见见了那……那……一位……”梅宝以为他总有什么话要说,忙又奔回来站在床边等候着。
“没……有什么,你……走吧!”她候了四五分钟,秋海棠的主意忽又改变了——他并不再说什么话,只重复伸出一条手来,用劲把梅宝的右手紧握了一下。
隔了半小时模样,正当梅宝快要找到蒲石路六百二十号的时候,秋海棠已打床上拼命挣扎起来了。
在老丑贫病交迫之下,经过了整整一夜的考虑,已使他决定自己所应寻求的归宿了。
实际上,湘绮昨夜也是通宵未眠,虽然她已造出了一段很巧妙的谎话,把罗家夫妇父子三个全骗信了,但过度的刺激,已使她平静了多年的脑神经兴奋得无法控制,而对于将来的生活,她当然也得先在事前仔细打算,因此当梅宝未来以前,她的心思委实不曾有过一秒钟的安定。
梅宝是由少华引到湘绮房里来的。
“少华,请你先去告诉爸爸,今儿我也许要借用他的汽车,第一不能让宝生走出去!”湘绮先不向梅宝说话,第一她要把少华调出去。“你自己也在外面等一会,我有许多话要问这位姑娘咧!”
她这样一吩咐,少华当然立刻乖乖地退出去了。
湘绮还是不开口,先走过去,把房门推上了。
“太太……!”梅宝看了她这种奇特的举止,一颗心不觉又狂跳起来,虽然智慧告诉她这位中年妇人对她决无恶意,可是她的用心何在,却委实太不容易猜测了。
但湘绮已根本不要让她猜测了。
“梅宝,我的好孩子!”门一掩上,她便抢上几步,紧紧搂住了梅宝,用极低的声音,哽咽着说,“孩子,你难道连妈也不认识了?”
梅宝挣着一双泪眼,仅仅再向湘绮端详了一秒钟,便也张开双臂,紧紧把湘绮抱住了。
“妈!妈!你把我想死了!”
“孩子,好梅宝,苦命的孩子!”
母女俩像磁和铁一样地紧紧贴住着,一路哭,一路互相叫唤,只是声音都竭力压得非常的低,湘绮是存心不使她哥嫂知道。梅宝是看了她妈那样谨慎的态度以后,自己警觉而勉强抑制的。
像这样彼此对泣了一刻钟光景,湘绮因为恐怕少华或是他的母亲会闯进来,忙先自停止了。
“孩子,看你现在这种情形,不用问我也知道你们父女俩这十几年来一定是苦够了!”她把梅宝按在床沿口坐着,自己就站在她面前。“这件事,说来都是咱们一家的命运太不好,否则就决不会分离得这样久……可是,这些年来,难道你们一直在卖唱过日子吗?”
梅宝这才忍住了哭,把以往十数年中的情形仔细说出来,但在一路说的时候,又禁不住哭了几次。
少华和他父母居然一直都没有进来,让湘绮从头至尾的听完了梅宝的诉说,最后又相对痛哭了一番。
“只是听你说,你爸爸的病,那样子真不轻,必须待我先把他送进医院去。”梅宝是小孩子,不懂得害肺病的人的危险,湘绮终究已是四十以上的了,一听秋海棠的病状,便知道这是已经快要绝望的肺病,而在这样热的夏天尤其危险,便决定先把秋海棠送进医院去。
她就在自己房里替梅宝洗了一个脸,便一起匆匆下楼,借着裕华的汽车,赶往东新桥去,连她原定要把梅宝充做自己最知己的同学的爱女,介绍给裕华夫妇相见的计划,也没有实行。
“爸爸见了妈,真不知道要怎样欢喜咧!他尽管不肯来找你,但从家乡到这儿,有那一天放下过妈的照片?”在汽车里,梅宝又凑在湘绮耳朵上这样说。
她们那里知道已经太迟了!
车子开到他们所住的那家小客寓门首,隔着车窗,湘绮就看见有一辆救火会派出来的病车,正缓缓地向西驶去,梅宝也发觉客栈前面,竟例外地挤着许多闲人,水门汀上又有一滩鲜血。
她才随着湘绮跨出车厢,突然就有一个人扑了过来。“妹妹!妹妹!”这是韩家姑娘,浑身发抖,脸色已吓成灰白。“你爸爸打楼上摔下来死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