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对于本书中的另一主角,——罗湘绮,大概总还没有忘记吧?

十七年前,她是在风狂雨骤一样的情势下,跟她情人和女儿分离的;当时,她委实不准备再活下去,但袁宝藩偏不让她死,甚至忘掉了做人应有的羞耻,向她说:

“从前的事,譬如没有一样,只要你不记我的仇,我还是一样的待你!”

后来袁绍文又偷偷地安慰了她一番,告诉她秋海棠并没有死,只仅仅受了一些轻伤,并且已逃到南方去了。湘绮虽不敢问他梅宝怎么样,可是她想秋海棠既能逃走,当然是决不会把梅宝丢下的,这样她的心里才略略安慰了一些。只是不久,她又听说绍文突然用手枪打死了季兆雄,袁家别的人都以为是季兆雄性气不好,顶撞了七爷的缘故;但湘绮却非常怀疑,她担忧秋海棠父女俩已给季兆雄一齐害死了,所以绍文要打死他,替朋友报仇。然而困难的是湘绮自己无法出去打听。自从袁宝藩把她带回北平以后,虽然并没有软禁她,但行动已非常的不便,每次出去,总有二姨太伴着她,或是袁宝藩自己跟她一路走,使她永远没有机会分出身子去,找寻赵玉昆以及秋海棠许多别的同行。

那几年的日子真是很不容易挨过去的,她像一个失去了魂灵的人一样,每天起身,吃饭,穿衣,睡觉;有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今天的天气是冷还是暖。

她父亲和哥哥那边倒时常还有信来,也只有在她接到他们来信的时候,心里还觉得有几分暖意,特别是父亲来信上所说的哥哥的身体已完全康复,在上海开一家小绸庄,生意十分顺手的几句话,使她觉得最高兴。

“最好是让我回去瞧瞧爸爸和哥哥,心里也许会爽快起来。”有一次,她凑袁宝藩曲意向她温存的时候,提出了这一个请求来。

可是老袁毕竟不是个小孩子,怎么肯放她走呢?他知道湘绮一离开他就会去找秋海棠,所谓探望父亲和哥哥,只是一个推托而已。

“慢慢再商量吧!有机会咱们一块儿去。”他这样很乖巧地回答。

湘绮也就知道没有希望了,她想除掉袁宝藩能够死得比她早几年以外,她这一生中间,休说不能再见到秋海棠父女,便是要探问到他们的下落,也不可能了。而老袁的身子是那样的壮健啊!简直像永远不会死的样子!

但命运所给她安排下的遭遇,倒还并不像她自己所想到的那样的惨痛;过了三年几个月,全中国突然发生了一番空前的剧变,固然有许多旧军阀在被逐下野以后,照例很安闲地逃进租界去做寓公的,然而袁宝藩的运气却特别的低,他部下有好几师兵竟在这一个政变中间叛乱起来,就在承德附近,跟他的亲信部队打了三天仗,竟把他自己的老命和绍文的性命一起送掉了。

这消息一传到北平,不用说,树倒猢狲散,袁宝藩的发妻本来早已死去,家里所剩只有三个姬妾和许多“饥则相就,饱则远扬”的官亲官眷,大家听到消息,便来不及地各人尽量卷起一份细软,悄悄地溜出门去,不到七天,堂堂袁镇守使公馆,便只剩一所空房子。

湘绮走出袁家,先在一个相熟的同学家里住了半年,天天用尽方法,在梨园界中打听秋海棠父女的下落,好容易问到他们已回李家庄去的消息,急急派人下乡送信,不料秋海棠已经搬走了。第二次,湘绮那个同学的兄弟亲身给她赶到沧县去,见了秋海棠的叔父,一问果然已经走了,据说是上济南跟一个朋友开铺子去的;湘绮便找到了济南,足足在旅馆里住了三个月,可是走遍济南城,也问不到秋海棠的下落。

后来她便拟好了几条启事,交给济南,天津,北平,甚至南方各地的报纸去登载,希望秋海棠会看到,她自己便重返北平,一个人借了一所小屋子闷闷不乐地住着。她哥哥知道老袁兵败身死的消息,连来三四封信,催她到上海去同住,她也始终拒绝。

“他们父女俩一定在北方,我情愿守一辈子也要找到他们!”她往往这样地自语着。

事实上,她真是一天也不休息地在找寻她所痴恋的丈夫和她亲生的女儿,精神和金钱的耗费,可说都已到了顶点,无奈消息还是一点没有。

有一天,赵玉昆突然出乎意外地找到了她家里来,湘绮便来不及地备起酒菜,请他喝了个半醉,临别再三请求他帮忙,务必不辞劳苦,代她上四处八方去找寻。

“嫂子,你放心吧,总在我身上!”玉昆似乎大有把握地说。

哪知他这一走也就失了踪迹,湘绮等了他一年多,还是音信杳然。她本来是决心不回南方去的,但这一年夏天,他哥哥终于来了个急电,告诉她父亲病危,千万在一星期内赶到上海去。虽然她心里还疑惑这是她哥哥弄的机关,存心要骗她回去,可是她想自己已访寻了三年多,秋海棠父女俩还是一些消息也没有,而且她和她父亲哥哥两个人,也的确已分别得很久了,照理应该去望望他们,不管父亲是否真正有病,走一趟总是应该的。

于是她便从北平匆匆赶到了上海。她哥哥裕华特地上车站来候她,兄妹俩一见面,彼此都几乎不相识;因为湘绮已比十年前憔悴了许多,而裕华反因事业顺利,调养得法的缘故,变成了一个小胖子,完全不是从前那种痨病鬼式的姿态了。

“你来得好,爸爸也许还能和你说两句话咧!”才走出车站,裕华便皱着眉头向她说。

湘绮这才知道所谓父亲病危的话,实在不是她哥哥所捏造的,心里不觉又是一阵伤痛;可惜她自己不是一个起死回生的仙人,虽然已到了老父的跟前,也没法挽救他的生命,不到两天,罗老先生便故世了。

依湘绮自己的主张,原想仍回北平去,但她哥哥裕华却执意不放。

“二妹,现在爸爸已故世了,咱们一家人就剩下我跟你两个,为什么大家一定还要分离呢?”裕华很沉痛地说,脸上充分流露着一种寻常生意人所罕有的热情。

同时,裕华的妻子近玉也分外的贤德,在她身上,竟丝毫找不到普通一般老板娘所常有的气派;她和湘绮虽还是初会,但同处了几天之后,便亲热得了不得,一听湘绮要回去,真比裕华还难受,忙使尽种种方法挽留。

湘绮本来也是—个富于情感的人,经不起他们贤伉俪三番两次的竭诚挽留,便只得答应了,三四十天以后,裕华所派的一个伙计已从北平回来,给湘绮把所有的东西全收拾好运回,并且还带给她好几封熟人所写的信.但不幸的是在这些信里头,依旧看不到一些关于秋海棠父女俩的消息。

“除非在梦里再能见到他们了!”湘绮握着一颗破碎的心,暗暗这样想。

然而她哥哥款待她真不错,一方面裕华所做的买卖也一天好似一天,到得上海响起炮声来的时候,他已是一个拥资数十万的大商人了。在他所盖的那幢小洋房里,湘绮也占到了一间面积很宽大,陈设很富丽的屋子;每个下人都姑太太长,姑太太短地趋奉着她,连裕华的儿子少华,也给他父亲教导得对湘绮恭敬万分,无论什么时候打外面回来,第一个总是先叫“姑妈”。

这几年工夫里,湘绮在物质上是得到了和袁家不相上下的享受,而在精神上,更得到了失去情人爱女以后所久未获得的慰藉,不知不觉间,倒使湘绮的身子比先前康健了许多。

因为闲的时候太多,而她自己又没有兴致走出去找什么消遣,所以打她到上海的第一年起,便自动把督教少华的责任,代替她哥嫂肩负了起来。

少华是裕华在婚后第一年中便生下的独生子,夫妇俩当然都很钟爱,但幸运的是这孩子的本性非常忠厚,父母尽管钟爱,家里的境况尽管一天天的富丽起来,他倒还不曾变到一个绣花枕头的境地。湘绮一看见他便觉得并不可厌,虽然他长得并不像上海一般标准小白脸那样的娇嫩,但眉目间却自有一种英秀之气,他在学堂里虽然并不能考到第一第二,可是分数平均总在及格以上。当湘绮指导着他在家里温习功课的时候,还发觉他的悟性非常的高,任何一种东西,教一遍便立刻就能领会了;因此,从初中一年级起,直至高中毕业,湘绮一直很认真地,很愉快地做着他的家庭教师。

“下半年你要进大学去了,以后的功课我可不会教了!”某一天晚上,湘绮在进晚餐的时候,看着这一个逐年长大,几乎长得已比她自己高的青年人,这样很随便地说。

“不,我还是每天要向姑妈求教的!”少华显出怪依恋的样子说。

不等湘绮再说什么话,裕华的妻子已插嘴上来了。

“二妹,快别呕他了!这孩子的心眼里,简直把你看得比他老子还高咧!”她一路说,一路便仰起着头,格格地笑着;胖胖的圆脸上,每一方的肌肉都笑得皱起来了。

“可惜咱们就生他一个,不然我早就打算把他送给你当儿子了!”

说得裕华和湘绮也一齐笑出来了。

但湘绮是只笑了一笑便收住的,因为她马上就连想到了自己的爱女——梅宝。

“假使他父女俩都在这儿的话,我们一家的快乐,也就不输于他们一家了!”她暗暗这样想,于是脸上的笑容便完全消失了。

“姑妈,你看我应该读工科呢,还是读法科的好?”少华一瞧见湘绮的脸色,便很乖巧地想出了别一个问题来,打算把湘绮的心事逗开去,因为湘绮南来以后,虽然从不曾把自己心里的苦闷告诉过谁,但少华从她平日的神态上观察,已发觉他这一位姑母的内心上,必有极大的隐痛深深地埋藏着。

“那要问你爸爸,”湘绮勉强堆出笑回答。

“快别问我!”裕华放下了手里的饭碗说,“我对于学堂里的事一点都不知道,二妹,还是你替他决定吧!纵然他不能给你当儿子,至少已经跟干儿子一样了!”

桌子上又是一阵哄笑。

但湘绮倒并不愿意把少华当干儿子,她想把他当做另外一种最亲热的小辈——少华只仅仅比梅宝小一岁啊!

“假使我能够把梅宝找回来的话,这里一家的人有谁会不爱她啊?也许哥哥和嫂嫂在第一天上就要提出他们的要求来了,那时……”一种中年妇人所常有的幻想,不时在湘绮的脑海里浮沉着,然而可怜的是她自己还始终不知道梅宝在何处咧!

因为梅宝没有着落,她那一个幻想的发展便在无可如何的状态下完全停顿了,只是她对于少华的一切,却依旧非常关心,虽然大学里的功课已不是她所能指导的了,但逢到少华在家的时候,她总得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论学校里的事。而少华也因自己的父亲太过市侩气,全不懂得学问是怎么一回事的缘故,觉得一到家里,就只有他姑母一个人还可以谈谈,因此不仅湘绮所询问的一切,他总肯从实回答,便是湘绮所没有问到的事,他也往往主动地会告诉她。例如他跟哪一个同学最知己,上礼拜天在哪一家影戏院里看戏等等,都会一古脑儿地说出来,绝对不像在父母跟前那样的隐讳。

湘绮瞧他的性格太爽直,太毛躁,有时候也顺势利导的劝告几句,但说得总是很温婉,使少华听了,倒比受他老子拍台拍凳地大骂更愿意接受。

日子像水一般地流过去,不觉又是春天了。

因为战事的影响,上海有许多学堂都进入了畸形状态,小小一座校舍,往往是两三家联合使用的,地点则十有九在闹市中心,跟交易所或商场做贴邻。学生上课的时间,普通都分为上下午,平均每星期上不到三天课,闲的时候倒占了大半;而同时,娱乐事业却在上海大大的兴旺起来,几乎已到三步一酒楼,五步一舞场的境地。在这种特殊的情势下,便有许多青年人不期然而然的在求学之外,得到了另外一项兼差——高等游民!

这些游民们凡在上午有课的,便在下午挟着洋装书,走进舞场或电影院去,假使不幸而课程恰好排在下午的话,那么玩的时间就不得不移到晚上了,好在第二天早上,尽可高卧,家庭方面虽然看了多少觉得有些不顺眼,可是老爷太太都忙着在囤货,买美金票,孩子的事怎么会有工夫去问?反正有横财可发,儿女读书不读书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风气很快地就像传染病似的散播开来了,罗少华也是一个血气未定的青年,环境既不允许他和其余的一般人隔离,最后当然也同流合污了。

只是他的头脑倒还清楚,玩尽管玩,迷恋却还不曾迷恋,直到他在寿荣华川菜馆里遇见梅宝的一晚,心才开始有些醉了。

他每次在舞场里看到那些腰细得像水蛇一样,眼媚得像千年狐狸一样的舞女时,心也未尝不上上下下地狂跳着,但那只是一种欲,当他一走出舞场的大门,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之后,心便立刻宁静了。

“这是一种,小瓶上标得很清楚,怎么可以不顾一切的喝下去呢?”他往往这样自己警戒着。

但他一瞧见梅宝,却就觉得这决不是一瓶毒酒了。她的朴素的服装,天然秀丽的面貌,温文而庄重的举止,没有一点不使少华心醉的,如果要把她譬做酒的话,那么除掉真正的法兰西香槟,便没有别的可以比拟了!

最奇怪的是他觉得这一个卖唱的女孩子的相貌,何以很有几分像他自己家里的姑妈?

然而他回家之后,当然不敢就向湘绮说,只在暗地里特别多看了她几眼,结果是越看越像。于是他心里便觉得格外的兴奋了。

他记得很清楚,父亲曾经在闲谈的时候说过几次,他姑妈是从前天津女子师范的一朵校花,长得又好看,读书又聪明,真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求她,最后为了要救他父亲的痨病起见,看在钱的份上,才嫁了一位军阀,后来几乎个个人都替她惋惜。

“假使我能够得到一个长得像姑妈一样好看的女子做终身伴侣,爸爸跟妈妈真不知道要怎样欢喜呢?而姑妈也必然免不掉要吓一大跳,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天下有长得跟她如此相像的人!”打寿荣华菜馆里回来的一晚,少华足足在枕上胡思乱想地闹了半夜。

照他自己的打算,他跟两个同学既替那卖唱的少女解过一次围,多少有些恩德,待第二遭相见时,必然就能很容易地亲热起来了。

哪知他独自上寿荣华去连等了两晚,都不曾等到梅宝的影子,别的卖唱的姑娘尽有,却始终不见那两老两小的一群,他的脸又嫩,几次想向那些茶房询问,总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先生,你要等什么人吗?”倒是有一个茶房先忍不住了,他瞧这个小伙子接连两晚,打扮得齐齐整整的上这儿来,独自一个人占了一间雅座,寡吃寡喝的,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便自动踅过来向他询问着。

少华被他这么一问,脸马上涨红了,心里真懊悔不该瞒过了那两个同学,独自出来做这种勾当。

“我不等……”他嗫嚅了好一会,最后才决定凑此直截爽快地问个明白,“不错,我想问你一件事。前天晚上,我们在这儿喝酒,看见有四个卖唱的人,两老两小,怎么昨天和今晚都不见?”

“噢!你先生问的是韩老头子一家吗?”茶房的脸上,立刻透出了会心的微笑来,凭他那样的老于世故,只听少华一开口,便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正是,正是。”少华假装很在行地回答。

“那你还是上别家酒馆里去等他们吧!”茶房悄悄地说。

“为什么呢?”这倒使我们这一位二十岁未满的青年人觉得茫然不解了。

“他们卖唱的人,原是家家馆子都要走进去的,”那茶房对于少华的年轻无知,差一些就笑出来,“可是从那一晚,他们跟八号里的客人闹过一场之后,心里多少有些胆怯,惟恐有人会在这里等他们,所以这两日独独不上这儿来。”

“啊……!”少华这才恍然大悟,便来不及地赏了那茶房一块钱,匆匆会过账奔出去。

然而事情真不巧,他在第二家很大的菜馆里一直候到十点钟,还是不见梅宝们四个人的踪迹,连别的卖唱的姑娘也没有;倒是这酒馆的茶房,一次两次三次地探进头来,向他很怀疑地张望着,最后,他只能怏怏地算清账走出来。

第三第四天偏逢裕华生日,他家里不断地请客,使他无法再溜出来进行这一件事。

“这孩子的神气很古怪,倒像有什么心事呢!”湘绮旁观者清,看了少华在招待客人时那种心神不定的情态,便和他母亲暗暗议论。

“我是没有心思再去管他了!”近玉倒真是个放纵的母亲。“男孩子家长到这么大,总像一头野马一样,这两天老是关在家里,他自然要觉得坐立不安了!”

湘绮勉强把头点了一点,心里实在不敢赞同她嫂嫂的说法,因为她知道少华往常虽也爱玩,但到了家里,从不曾像这样心昏意乱的,仿佛在外面闯了什么大祸一样。可是少华毕竟还只是她的一个内侄,她的神情上虽已有了可疑之点,但他父母既不问,湘绮当然不便去干涉他,何况少华也只是神态可疑,行动上根本还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示咧!

但反常的行动终于给她发现了,因为从裕华生日过后的第二晚起,接连有三天,少华都不曾回家吃晚饭,总得迟到湘绮快要回房休息之前,才瞧见他很兴奋地走进来。

裕华是照例忙着在外面应酬,近玉也只专心一意的在打牌,两个人谁也没有工夫去注意他们的儿子,于是湘绮不得不越俎代庖了。

“少华,你这几天在外面忙些什么事啊?”她悄悄地走到少华的屋子外面去,站在门框下很温和地问。

其时这个年轻人正在吹着口哨,一路换衣服,一路默默地痴笑。

“噢……!”直到湘绮开口,他才从幻想中惊觉过来。

“什么事值得这样高兴?”湘绮慢慢地走进去,站在距离他不到三尺的一张小桌子旁边。

少华的脸上,突然起了一阵红晕。

“是有三个……四个朋友在一起打乒乓,谁也打不过我。”他略略踌躇一下,便立刻编出一段谎话来了,“那是在一位姓余的同学家里,他们很有钱,最欢喜我们去玩,饭菜备得非常的好。今儿还有香酥鸭咧!”

“明儿你还要去吗?”湘绮向他微微一笑。

“当然要去的,”少华一面把解下的领带挂进橱里去,一面装得怪正经地说,“姑妈,你不知道一个年轻人是最需要运动的。此刻在上海,几乎无论什么室外运动都不能举行,那我们就不能不做些室内运动了,而打乒乓便是最适宜的一种室内运动。姑妈,你在学堂里的时候难道没有玩过吗?”

“当然也玩过,只是不像你这样的尽拣晚上玩。”

少华的脸上不觉又是一红。

“而且家里的地方也很大,你何不把他们请到这儿来呢?”湘绮的视线像两支针一样地戳定在少华的脸上。

“你天天去打扰人家,难道不觉得过意不去吗?”

“这件事妈妈也许不赞成,她是最怕我们在家里吵闹的。”少华勉强想出了一个理由来抗辩,“而且,姑妈,告诉你,我那姓余的同学家里还有一位才从北方回来的表妹,说得好一口国语,我们几个人都想顺便跟她学习学习……”

不等少华的话说完,湘绮便笑起来了。

“原来还有这个缘故!那位小姐此刻大概有多少年纪了?”

少华知道说谎已说出了毛病,险些窘得回答不出来。“这个……这个我倒没有问过……”

湘绮也满心以为少华的秘密已给自己完全盘问出来了,便不再追究下去,只向他淡淡地警告了一句:

“小心,不要为了学国语反把其他的功课全抛弃了!”

少华涨红着脸,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可是经此—度谎骗以后,他的行动便格外自由了;因为在湘绮的心里,总以为他所说的打乒乓是假话,跟那姓余的同学的表妹恋爱是真话,反正年轻人总免不掉要有这一个过程的,所以便不再顾问他的事了。

这样约摸又过了二十多天。这一晚,大约十点钟光景,湘绮已独自回到房里去安歇了,突然听得二楼那一间坐憩室里起了一阵吵闹声,有人在拍台拍凳的大骂,有人在哭泣,还有人在劝解,足足闹了半个多钟头才安静。

第二天,她首先发现少华的两眼有些红肿,神气非常的苦闷,而裕华的脸上,却兀自带着隔夜的余怒。

“二妹,告诉你吧!少华近来大大的变了!”吃过早饭,近玉便悄悄地告诉湘绮,“这半个多月来,他天天在外面胡闹,非到十点钟从不回家,我们因为事情忙,也没有注意他。直到昨儿晚上,你哥哥回来得早一些,恰好在门口碰见少华,心里已有些不快,后来又发现他手上戴的一个金戒指跟一只金表都不见了,再查他自己的零用钱,已经也花得一文不剩了。问他在什么地方花掉的,他又抵死也不肯说,惹得你哥哥恼起来,便打了他一顿,从此不许他再在晚上走出去。”

湘绮听了这一篇话,才知道上次少华跟她说的简直全是谎话,因为在同学家里结识一个正正经经的女朋友,是无论怎样不会花掉这许多钱的。

“既然这样,让我好好地去劝劝他吧!”

当湘绮走进少华卧室的时候,他正像一个被击败了的将军一样地呆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满面都是忧郁。

“孩子,不要这样,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应该知道自己的错误。”湘绮走过去,用一条手搭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地抚拍着。“古圣贤说得好,谁能无过,只要有过而能改,便依旧是一个好孩子。”

少华低着头,一声不发。

“你是不是在外面赌钱?这种……”

湘绮的话还没有说完,少华已不住地摇起头来了。

“那么总是常进跳舞场吧?”

少华还是摇头。

“难道说打乒乓会打掉这许多钱的?”湘绮改换了一种讥刺的口吻问,“再不然,难道那位教你国语的小姐,每天要收你几十块钱的学费吗?

少华的答复依旧是摇头,不过这一次摇头的时候,脸上已涨得绯红了。

“少华!”湘绮突然在他对面坐了下去,用着相当严肃的神气说,“你的事我已经明白了,一个青年人需要爱是没有人可以禁止的,可是有两点你必须认清楚:第一,金钱决不能买到真正的爱情;第二,对方如其过分的奢侈骄纵,那也决不是你的幸福。”因为少华的头又开始在摇动了,湘绮便爽快找上两句。“假使对方并不是一个奢侈骄纵的姑娘,怎会任你在短短的二十多天里,花掉这几百块钱?”

不料这个青年人的脑袋竟摇得更厉害了。

“少华,不要执迷不悟了!你到现在还是一个学生,自己并不曾赚过半个钱,二十多天里花了两三百元,难道还不算多吗?”湘绮很有力地说。

这一次少华不再摇头了,但依旧静默着不说一句话。

湘绮的目光在屋子的四周打了一个圈子,接着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和你爸爸在小的时候,那儿有这样的舒服啊?”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想走出去,“孩子,好好地留在家里温习温习功课吧!”

她已经走到门框下了,突然,少华从后面追了上来。

“姑妈,”他哽咽着喊,同时就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板上。“你可以帮我一次忙吗?”

湘绮极度诧异地旋过头去,发现少华的脸上已淌满了热泪。

“怎么!你难道还拖欠别人的钱吗?”

“不,姑妈,”少华爽快张开双手,拖住了湘绮的衣角。“我要求你给我爸爸说一声,今天晚上再允许我出去一次……”

湘绮看了他这样热烈悲切的情态,真猜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话站起来讲,你这样给下人瞧见了岂不笑话?”她随手把房门掩上了一些。“姑妈,那么你究竟肯不肯给我讲呢?”少华张大着一双泪眼,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那你必须先把真话告诉我!”

少华大约只踌躇了一分钟光景,便很坚决地把头一点。

“姑妈,我认识了一个卖唱的姑娘……”

“哼,这种女人怎会有好的?”不等少华说完,湘绮便很生气地驳斥着。

“不,人家半个月来连一句笑话也没有跟我说过。”少华用一条手帕拭去了脸上的泪水,怪忠厚地说。

“人家连笑话也没有跟你说,已累你花了这么许多的钱,要是再跟你亲热一些,那还了得?”湘绮就在少华原坐的一张旋椅的靠背上靠着,接连冷笑了几笑。

“不,姑妈,你别误会,这些钱都是我自愿送给她的!”少华来不及地说明,“为的是她有一个爸爸病得很厉害。”

湘绮还是透着十分不信的神气,微微冷笑着。

“而且她每次总竭力拒绝,总得由我先交给她的一个堂房姐姐或是她的叔父之后再转给她。”少华怪正经地说,无论谁见了,都可以立刻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出来卖唱的姑娘还有这许多人跟着吗?”湘绮好奇地问。

“他们一起有四个人,两老两小。但那个拉京胡的丑老头儿我只见了他一次,后来听说就病了。第二次以后,便由原来拉二胡的老头儿补缺,据他告诉我,他们姓韩,山东人,那个比较长得高一些的姑娘便是他的女儿,另一个是他的侄女,年纪更小一些,唱得反比大的好,人也非常的文静,从不轻易说一句话,相貌可真好看,并且听说还念过书……”少华似乎越说越兴奋了,“她的父亲这 几天病得很厉害,我给她的钱刚够一天的医药费;因为这样,今天晚上我必须再去走一次!”

湘绮看了他这种天真憨直的个性,忍不住真的笑起来了。

“瞧你不出,居然倒还有几分侠气。可是人家住在什么地方呢?”

“不知道。每晚我总在大地春京菜馆等他们。少华毫不思索地回答。

湘绮一听,越发觉得可笑起来。

“怪不得你要花掉这许多钱,痴孩子!”她略略顿了一顿。“好,你先把那位姑娘的照片给我瞧瞧再说!”

“没有啊!”少华摊开了双手,很真诚地说,“她每次见了我,总是规规矩矩的连一句笑话也不说,我怎么敢问她要照片呢?”

“那么她叫什么名字你总知道的了!”湘绮勉强忍着笑,用打趣的神气说。

“他们都叫她梅宝。”

“啊!梅宝?”湘绮像突然触电一样,瞪着双眼,看定了少华,笑意立刻一齐消失了。

“是的,梅花的梅,宝贝的宝。”少华仿佛觉得怪有滋味地念着。“而且,姑妈,你不用看她的照片,就可以知道她长得怎样美丽了!可是我说了出来,你千万不要生气。”

“不生气,快说!快说!”湘绮的呼吸差不多要停止了。

“她跟你长得非常相像,只要看了你那照相簿里贴着的几张年轻时候的照……”少华正说得高兴的当儿,突然发觉他姑母的脸色已变成了灰白,似乎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样子。

“姑妈!姑妈!”少华慌得来不及地高喊起来。

“少华,他们真姓韩吗?——”湘绮竭力挣扎出力气来问。

“这是那个老头儿亲口告诉我的,而且菜馆里的茶房也叫他韩老头子。”这两句话一说,湘绮的神气才稍稍好转了些。

“姑妈,你的脸色很难看,好像有病的样子,要不要让我扶你回房去歇息?”少华带着万分的歉意问。

“少华,”湘绮张大了双眼,用着一种怪不自然的声音说,“今晚我跟你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