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海棠握紧着两张十块钱的钞票,窘得像犯了什么罪一样地溜出合大典当的时候,至少有两串热泪是给他硬生生地和着一股酸味咽下肚子去的。

他到上海后的第二天,便接连在国联银行的邹行长哪里和巨籁达路张公馆的张三爷哪里碰了两个软钉子,前者简直不见,后者虽然勉强见了,但他一瞧见秋海棠那一副尊容和他身上所穿的破烂不堪的衣服,脸色便立刻变得像几个月不曾吃过熟米煮的饭一样。秋海棠固然还是从前的秋海棠,但当初的那个把秋海棠捧上三十三重天去的张三爷,却仿佛已经死了。

第三天,他几乎没有勇气再去找寻那余下的几个熟人,但父女俩总不能等着饿死,因此他终于硬起头皮,找到了一个姓侯的戏迷家里去。

这位侯老先生是一个潮州人,家里开着几个当铺,即使算不上巨富,至少三四十万的家产是有的;因为生活优游,便在“心广体胖”的定律下,变成了一个重约一百九十多磅的大胖子。可是他欢喜听戏,尤其爱听小嗓子的戏,后来终于不顾了许多至亲好友的苦谏,自己也学起青衣戏来。

十多年前,秋海棠最后一次到上海,他老先生便托了许多人介绍,硬要拜秋海棠做老师;可是秋海棠一见他那么一块大材料,便抵死不敢承当,只允做个朋友,随时指点指点。但就是这样,这位姓侯的名票已经也很满足了,逢到人,总得把那两尺围圆的头颈一扭,翘着大拇指,笑得眼睛没了缝地说:“我这个腔都是秋海棠给说的啊!”

因此,秋海棠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第三个便想到了他。不料走了三家典当,好容易把他找到,这位先生却马上指着壁上挂的一张程砚秋的照片说:“我现在已改学程腔了,咱们过一天有空再谈吧!”直到秋海棠垂头丧气地起身告辞,他才勉强递过了两张十块钱的钞票来。

可是秋海棠住在哪一家旅馆里,他却终始没有问,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一次秋海棠来,当然决不会再在沧州饭店或一品香打公馆了。

秋海棠原是不想接受他这一些好意的,可是在未来以前,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小客栈里的女掌柜的又堆着满脸的假笑,走进房来鬼混过一阵了。

“可惜你们的姑娘不会说南边话,不然像她这样的长相,还怕没有饭吃吗?”那一位三姑六婆式的老板娘,已曾三番两次地这样说。

秋海棠自己也是一个久闯江湖的人,怎不懂得她说这一串话的意思?因此他决心让自己竭力负起维持生活的重担,不愿使那女掌柜的有机会诱惑他的女儿,所以他对于侯老朋友的赠银二十元,心里尽管觉得万分不满,结果仍不能不勉强收起来。

然而二十块钱能够对付几天呢?

“爸爸,我瞧报纸上有招请女职员的,回头我去试试行不行?”梅宝把才借来的一张申报摊放在膝盖上,透着很兴奋的神气说。

秋海棠最初还是竭力反对,因为他把上海这个地方看得太可怕了,简直不愿让他女儿独自走出去跟上海的空气接触。后来梅宝很坚决地说:“与其坐在家里死守,还不如出去冒险试一试,也不见得上海人个个都是坏蛋!”

最后,秋海棠便接受了梅宝的建议,一起整整衣服,赶到那一家登报的公司去。这一家公司倒是很正式的,然而来应征的人却太多了,而且他们所规定的最起码的资格是初中毕业生,这一点梅宝就不及格。虽然主考的人允许通融,但上海这地方是把英文当“国语”的,商业机关尤其注意,梅宝从小在北方受教育,英文程度很有限,几句会话先对付不了,何况其他?

“本来这个时候兵荒马乱,上海的店铺关闭了许多,哪里还能上洋行去找饭吃?”小客栈的老板娘知道了这件事,便又在当晚踅进秋海棠的房里来,发挥了一大篇议论。“可是姑娘们容易讨俏的地方也有,只要你们把心思放得开一些,别把从前人所说的几句老话看得太认真了,要知道现在是什么世界?”

梅宝低下了头,坐在一张已脱了榫的假红木椅子上,静着一句话也不说。

“多谢你好心,太太,咱们在这儿是外路人,一切总得请你们指教!”秋海棠用着富于外交气味的语调回答,但心里却尽在盘算明儿怎样再去找另外几个熟人的事。

这一回他的眼光总算没有看错,找到了一位在报馆里当编辑的钱先生,这位先生以前虽和秋海棠并没有怎样深的交情,但为人却非常豪爽,而且最肯帮助人家;只听秋海棠说了三四句话,便立刻打座位上跳起来,一面取下嘴角上所衔的那支老球牌雪茄烟,一面极度兴奋地说:“那还有什么说的?自然赶快想法子搭班啊!”

秋海棠正想插话,这位钱老先生却来不及地摇手止住。

“当然,你现在是不能再唱衫子〖ZW(〗衫子:京剧界的行话,即旦角。〖ZW)〗的了!”他重复取起那支雪茄烟来呼了几口。“不过你毕竟是科班出身,大概要唱老生,老旦,或是小花脸总不成问题吧?”

“老生、老旦还行!小花脸就不成,因为我这个人一生就不会开玩笑!”说着,秋海棠忍不住又把自己颔下所留的约摸寸许长的短鬚抚摸了一下。“可惜我的年纪已大了一些,不然充个二路武生也还对付得了!记得咱们在班子里的时候,我二哥赵玉昆是武功最好的一个,他瞧我身子太瘦弱,便天天逼着我一起练功,所以后来逢到唱反串戏的日子,我也漏过几次《四杰村》,《花蝴蝶》这一类短打戏。

“行啦!”钱先生不等他把话说完,便马上拉着他一起往外走去。“你有这三行可以对付便没有问题了。此刻在红舞台当后台经理的肖吉清也是我多年的朋友,让我先带你去见见他,不管是扫边老生也好,二路武生也好,暂时且唱几个月,慢慢儿大家再想方法。”

对于这位先生的热心援助,秋海棠自然是感激涕零的,而对于他所说的“便没有问题了”的一句话,一时也觉得很对。

原来他自己和这姓钱的人同样忽略了一点——而且是最重要的一点;直到他们走进红舞台的账房,见到了那位姓肖的后台经理,这一个漏洞才被发现出来。

“老哥的命令,当然是应该遵从的。而且在十七八年前,谁不知吴老板的大名?可是……可是……”肖吉清听钱先生说明了来意之后,便把两条手插在西装裤袋里,不住的掏摸着,仿佛显得很为难的神气;同时还从一架光度很深的近视眼镜里面,转动着两颗不很大的眼珠,频频向秋海棠脸上睃看。“可是……可是,请吴老板不要生气,此刻你脸上有了这么深,这么大的两条伤痕,别说唱衫子已不成,便是老生,老旦,武生,大凡不开脸的,恐怕都不成了!无论粉涂得怎样厚,也不见得能够掩得过。”

这真是旁观者清了!

经他一说破,那位钱先生再往秋海棠脸上一看,也就不由皱起眉头来了。

然而他们怎会想到如此一说,秋海棠心里是何等的难受啊?他真恨不得立刻逃出去,因为这不但是他身体外表上的一个致命伤,而且还是他内心上的一个致命伤。

最近几个月来都为忙着逃难,忙着找生活,心里才略略把过去的事忘记了一些。不料到这样紧要的时候,竟会突然给一个陌生人提醒起来,他如何能不面红耳赤,以至于伤心得几乎掉下眼泪来呢?

“两……两位先生……,多谢你……你……们……的好……意,这件事就不……不必再谈……了!”他勉强从喉管里挣出一种很枯哑的声音说。

姓钱的听了,自然也觉得怪难受,忙一面劝住他,一面堆着笑向那肖吉清说:“那么场面上可有什么办法吗?这位吴老板拉的吹的都来得,反正他只想找一个事情维持生活,薪水多少,当然不计较。吉清兄,看在老朋友的份上,能特别替他想一个方法不能吗?”

姓肖的听了这一篇话,便接连把头点了几点。

“好,既然这样,请你们暂且等一等吧!”他抬起头,望壁上的时钟看了一看。“让我上后台去跟那两个管事商量一下,好歹总给你定一个办法。”

秋海棠的嘴里虽也学着姓钱的样,不迭声地向这位后台经理道谢,但心里恰真比死还难受。仅仅隔了一二十个年头,情形便完全相反了!十八年前的自己,真和一块金钢钻一样,到处抢着有人要;到了此刻,竟连一块破铜都不如,想充个班底还得经过这许多麻烦。

“吴老板,想开一些吧!人老珠黄不值钱,哪一个唱戏的不是这样啊?”那位钱先生倒真是一个很难得的热心人,看了他那一副难受的神气,便忙着多方劝慰。“别说是你们唱戏的人,就是咱们吃报馆饭的,一过五十岁也就不行啦!现在你愁也没有用,但愿时局平静,你们父女两位……”

说到这一句话,他突然咽住了,昂着头略略想了一想。

“啊!吴老板,你那令嫒今年总有十多岁了吧?方才我倒没有请问过她能不能……”

不等钱若默再说下去,秋海棠也就明白了。

“你问她能不能出台吗?现在只怕还不能。”提到他的爱女,秋海棠的精神就振作起来了。“即使能的话,不瞒你钱先生说,她是我心里最疼爱的人,也决不愿意让她随随便便的出台。”

“这样说,她戏是一定会唱的了!”钱若默把右手上一条给雪茄烟熏得像蜡一样黄的鸡指竖起来,胡乱向西边一指。“可是这红舞台也不是一个小地方,要是第一次就在这儿露脸,将来倒是很有希望的。”

“钱先生,你的好意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秋海棠旋过头去,看着那个抽雪茄烟像打排枪一样从不间断的老朋友说:“不过这个孩子实在是我的性命,要是她能出台的话,我就不愿意让她挂二牌!此刻别说她的能耐不够,我的面子太小,就是这两件事不成问题,我也没有这么许多的钱给她制行头,要是行头没有,头牌还是挂不成。我自己少说也唱过十多年的戏,里头的情形大略还知道一些、凭我那孩子目前的几分玩意儿,以及我自己的一些老面子,大不了在这儿挂个九牌十牌,已经是借你先生的光了!但像这样不上不下的角儿,私房行头也不能没有,两个或三个伙计又是不能少的;这些本钱就不是我这个穷光蛋可以想法的了,何况花了这些本钱也未必红得起来。所以,钱先生,暂时我绝对不打算教她出台!”

姓钱的听了他这一大篇很古怪的理论,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话再好驳倒他。

正在这时候,肖吉清已笑嘻嘻地走回来了。

“吴老板,本来咱们这儿是绝对没有办法的;因为,钱兄,你也知道,”他一面说,一面不住的用眼光在钱吴两个人的脸上盘旋着。“自从闸北一开火,市面就糟得不得了,上海四家大戏馆,不到两个月,倒关了三家,此刻就剩咱们这儿还在勉强敷衍着。可是因为这样,前后台的人便多得了不得,别处停下来的人,都上这儿来找路子。现在这些话也不用提咧!既然是钱先生的面子,只要吴老板不嫌委曲,那么现在有两个机会,就凭你自己挑吧!”

机会一来就有两个,倒真是秋海棠所没有想到的,连钱若默也笑得险些把半截雪茄打他自己的嘴角边掉下去了。

“那么请问是那一行呢?”秋海棠低声下气地问。

“当然都是很委屈的,”肖吉清虽然是个开戏馆的人,但心地倒还相当忠厚,明知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秋海棠一定要觉得很难堪,便故意打着圈子绕过去。“不过,常言说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吴老板假使心里能够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势,兄弟才好老老实实地告诉你们。”

一听这几句话,钱若默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了,可是秋海棠倒还竭力忍耐着。

“肖先生的话不错,只要你肯赏饭吃,什么我都干!”

“我先说场面上,官中的一堂里,人是早就齐啦!。但要勉强加一个打大锣或小锣的,倒还可以,只是工钱很少,每个月不过二十四块钱。”肖吉清的话说到这里,秋海棠和钱若默的心便不由同时一冷。“但据那个武行头说,前天武行里面倒是新走了一个下手,吴老板也是科班出身,翻翻打打的玩意儿,大概总还来得。他们的份子,可就要比场面大一些,再有我跟钱先生的面子,当然更可以比别人优待,要是能充下手的话,一个月四十二块钱,万一只能充上手,那么三十四块钱也是一定有的,不过……”

“不过……”肖吉清要说的话,也正是钱若默所想说的。“不过吴老板是已经过了四十的人了,天天大摔大打,身体可能支持得下吗?”

当肖吉清在说话的时候,秋海棠的心里已默默地在盘算着了。

“能!要吃饭怎么不能?”他也忍不住苦笑了一笑。

“此刻我住在一家小客栈里,每个月的房钱是十块钱,加上两份客饭,一起大约四十块钱。这样也就可以对付了!”

“好,那么我就叫他们给你补一个下手吧!”肖吉清的年纪尽管还不到三十,可是当初秋海棠红极一时的盛况,脑海里多少也还有些印象,现在眼看他这样潦倒,不由也激起了一片同情心。 “只要再过一两个月,我决定嘱咐那文管事的给你设法补一个副净,或小花面的缺,好歹总要把份子凑满一百,我才对得起你。”

“好说,好说!就是这样,你老人家的恩典,已经报不尽了!”秋海棠又特地向他作了一个大揖。

肖吉清少不得也向他谦逊了几句。双方当时便决定让秋海棠从第二天起,就上戏馆来;临走时钱若默又从旁一再嘱托,希望肖吉清转嘱后台几个管事的对秋海棠格外优待些。

“吴老板!我看这件事情不大妥当!”走出红舞台,钱若默便在人行道上站住了,透着很为难的神气说,“凭你从前的名头,如今无论怎样困难,吃武行饭似乎总不大好。”

“这倒不妨,小丹凤在老年的时候还跑过龙套咧!”秋海棠低着头,苦笑了一笑。“反正一样是用力气换钱,也算不得什么丢人。……咱们吃戏饭的年纪一老,就算完啦。倒是我们的老大刘玉华,此刻不知道在不在上海搭班?假使还在上海的话,咱们父女两个找去,他想必总能照顾……”

“别说了!”不等他的话说完,钱若默已连连摇头了,“他在上海这几年工夫,简直拚命地抽大烟。近来嗓子也没有了,白面也吸上了,如今说不定已做了瘪三,哪里还能照顾你?”

这倒又是一个意外的刺激,使秋海棠越发感觉到前途茫茫,不知道救星在哪里了。

“本来我还可以给你在票房里想个法儿,”钱若默一路说,一路又把他嘴里衔着的半截熄灭了许久的雪茄烟燃旺了,“无奈打仗以后,这里的市面一天不如一天,晚上戒严得又早;到现在,所有的票房差不多全关门了。而且这一次的战事很奇怪,打各处逃进租界里来的固然也有,但从租界里逃出去的也不少,那些有钱的大爷,心思都乱得很,即使平时欢喜吊吊嗓子的,此刻也打不起兴趣了。”

秋海棠站在一盏街灯下面望着马路上稀稀落落的几条人影,出神了好半晌。

“这个,钱先生,我倒不想!”他听钱若默的话说完了,才用很平静的声音回答。“要我去伺候那些有钱的大爷们,根本就不行,倒不如混在戏院子里的好。”

“既然你愿意受一些委屈,那么只能混几时再说吧!”钱若默便首先移动脚步,走过对街去,秋海棠默默地随在他身后。

“不过,我总怕你的身子会受不住。”

“才上去的几天也许要特别辛苦一些,慢慢儿就会惯了!”对于秋海棠,今天的事,真像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村的情景,所以他自己的心里头,倒已觉得很满足,绝对没有再想挑剔的意思。

听他这么一说,钱若默也只能微笑不语了。

“可是,钱先生,下次你要是上我住的那家小客寓来,见了我女儿,却千万告诉她不得!”两个人走到分路的时候,秋海棠突然又想到了这件事,便忙着先向钱若默叮咛,因为他知道梅宝是决不肯让自己进红舞台去充“打英雄”的。

所以这一晚他自己回去,便说了一大篇的慌话。

“噢!想不到姓肖的做人那么好,竟能马上给你补一个二路老生。这样说,爸爸,咱们的运气倒还不错咧!”梅宝听了他那一篇谎话,禁不住望着她父亲那一张几乎常年贴着双刀牌臭药水广告的怪脸端详了好一会,心里真觉万分可疑;然而她是深知秋海棠的隐痛的,自然不愿轻易把他逗得伤心起来。

同时,这一天梅宝自己也险些瞒着她父亲铸下了一个大错。

因为她的年事毕竟小,人世间的罪恶见到的实在不多,一方面心里又急着想找生活,不忍让她父亲一个人、去奔波,这天下午,秋海棠出去以后,她便自己去找那小客栈的老板娘。

“太太,我听你好几次提到什么向导社,多为我爸爸的性子太固执,没有让你把我荐去。可是我仔细想想,既然你说只是伴着外路来的人买买东西,逛逛公园的事,实在没有什么大关系,可惜我自己也是才到上海的乡下人,不然真想请你把我荐去试试看。”

那个十足白相人嫂嫂式的女人听了她这篇话,几乎欢喜得连鼻子也笑起来。便说只要你字识得多,上海的路是最容易找的,当下也来不及再和梅宝说别的话,便忙着催促她梳洗起来,赶到一家所谓融融向导社去。

还亏梅宝非常机智,一瞧那间小小的亭子间里坐满了许多浓装艳抹的女人,和几个拆白党式的男人,心里便恍然大悟;忙在那个老板娘不曾达到出卖她的目的以前,急急忙忙地逃了回来。

因为有了这件事,她对于谋生的不易,不觉也有了相当认识,同时还知道女人家的出路的确比男人更困难;所以秋海棠回家来说的一篇话,她听了心里仅管觉得很可疑,却也没有勇气再追问。

秋海棠见女儿已经相信,便越发放下愁肠,竭力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

照他自己想,反正这一次进红舞台去,钱若默已知照肖吉清不要说起自己从前的事,后台只用一个吴三喜的假名,到得出台的时侯,脸上总得抹彩,无论记性怎样好,眼力怎样尖的看客,也决不会想到自己就是秋海棠。这样在面子的一点上,是不成问题了!再说第二件体力问题。他记得从前也有好几个师兄弟因为搭不到班子,渐渐沦为武行,看他们样子,也并不怎样累;一天至多有两出武戏,而且并不是每一出武戏里都要大开打,有时候仅仅扎几枪,使几刀便算了,自己的功夫虽然已荒了几年,不见得连这一些也对付不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他上红舞台一试,便险些累得连走回家来的力气也没有。

因为是第一天上台,他当然格外巴结,在六点五十分的时候便赶到后台了。那个武管事的见了他也非常客气,而且因为隔夜肖吉清已特别嘱咐过的缘故,还亲自领着他在后台兜了一个圈子,所有管事的人和班底里的一班二三路角色,也替他逐一引见。

秋海棠的个性本来就很谦和,现在到了无路可走,不得不在上海充“筋斗虫”过活的日子,见了人当然越发小心了。那武管事的虽不知道他的来历,可是瞧在小老板面上,介绍的时候,不免还给他吹了几句;同时秋海棠自己也抱拳作揖的说了许多内行话,因此这个圈子兜完,印象倒非常的好,人人都跟他很说得合,一点没有轻视的意思。

然而,事实上,人和人中间的关系,那有如此简单呢?

“请你把衣服丢到那边去,咱们当武行的总得守一些当武行的规矩!”他把外面一件破旧不堪的夹袍子脱了下来,才想挂到靠板壁钉的一排衣钩上去的时候,突然有一条很粗大的嗓子,在他身后这样响着。

他一面来不及地把手收回来,一面很惶恐地旋过头去。

不料站在他面前的竟就是方才经那武管事的特别替他介绍,再三请求照应的那个武行头。这位先生的身材,大概至少要比秋海棠高出一个脑袋;倒圆脸,扫堂眉,再加上一对突出在眼皮以外大约有三四分光景的金鱼眼,这一副生相已经很够教人害怕了,何况这时候,他的脸上又显着一种无从描绘的怪态,自然更使秋海棠慌得手足无措了。

“对不起,请你老人家原谅!”他捧着那件破夹袍子,战战兢兢地说,“我因为是第一天来,实在不知道,请……”

那个人瞧他小心得可怜,便微微冷笑了—笑,昂起着头走向别处去了。

“唉!”秋海棠禁不住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他想从前自己上后台的时候,不论在北方也好,在南方也好,总有一间特备的化装室,像这种衣钩上,真也不愿把衣服挂上去咧!再说一个武行头有什么了不起呢?当初就是他们要跟自己说话也不配,怎敢摆出如此凶恶的眉眼来?

其实这一位武行头之所以要对他摆出如此凶恶的眉眼,原不是为了他本人,而是为了那个武管事的缘故。

这位武行头的大名唤做张银财,玩意儿很不错,只是脾气太坏,班子里跟他相好的人很少,当了七八年的武行头,始终轮不到他做武管事;最近又因金钱上的争执,跟那武管事闹翻了脸。

今天秋海棠进来,他瞧那武管事如此招待,心里便起了误会,还当秋海棠是那武管事的亲戚或朋友,因此存心挑眼,而使秋海棠做了一个不知情的牺牲者。

不久,台上打起闹场鼓了,后台顿时忙乱起来。

秋海棠便不住堆着笑,跟武行中的几个同事敷衍着;在他总以为是很讲得过去了,可是偷眼瞧那几个人的脸,却个个都透着很冷淡的神气,仿佛对自己极不高兴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啊?”他一路穿衣抹彩,一路这样估摸着。

他想同事的感情是最要紧的,慢慢地必须设法联络。幸而听武管事的说,这里因为唱的是本戏,打武每天只有一场,不比唱老戏的馆子里,武行往往要出台三四次,比较起来想必总要省力许多。

那知事实偏偏和他的理想相反。

大开打在北方的戏院子里,只有很少的几出武戏才用得到,平常的戏都不十分认真;但在上海,这一幕却是大部分观众的趣味的集中点,无论那一本连环本戏,总得来上一场大开打。所谓“开打杀搏”等等的形容词,也往往在广告里登得非常的大。所以尽管每天只打一场,而在演出的时候,却总是特别认真;主角配角;至少要打到三四十分钟以上才能歇手,不然有许多客人是准会请求退票的。

对于这种情形,秋海棠怎么会知道呢?虽然他在上海曾经搭过几次班子,但无论他怎样爱管闲事,当初也决不会留心到本戏里的武场上去。

约摸十点钟光景,终于轮到大开打了。

“吴三哥,今儿情形有些不对,你得分外留些儿神!”将上场前,那武管事的也看破了张银财的心事,便急急走过来,悄悄地向秋海棠叮咛了几句。

秋海棠这一晚去的是四本《西游记》里黑风怪手下的一个小妖,上场已有四次了,因为只是跟着老妖上场下场,所以还不曾看出那几个同行准备怎样作弄他;待到武管事的跟他一说,他心里才有些焦急了。

一阵大锣大鼓之后,秋海棠们所扮的四个小妖和孙行者手下的四个“小天神”便一齐在上场门的口上等侯着。

他排在第五个位置上,腰里插着一柄单刀,眼睁睁地瞧着前面的二妖二神,心跳得比二十多年前,在科班里第一次出台的时候还厉害。

“好啊!——再来一个……好啊……!”掌声和叫好声出乎意外地钻进了他的耳朵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个“筋斗虫”出场,在上海也有人叫好,而且叫得竟有满堂好一样的响。

因为心里觉得奇怪,当第三个人出去的时候,他便特别留心地瞧着,这一位恰好又是一个年轻好胜的家伙,他瞧前面两个人已得了彩,自然不肯让人,再加今晚他们又受了武行头张银财的嘱咐,存心要使秋海棠难堪,翻的时候便越发卖力,一路空心筋斗,直翻到台口相近才止,少说也有十六七个,跟着台下便起了一阵怪叫;这家伙心里一高兴,竟又沿着台口,从右至左的翻了一串“寒鸭赴水”。接着,第四个出场,当然也翻得同样火爆,使秋海棠看在眼里,好生懊悔自己太孟浪,不该不自量力地混进红舞台来吃这一碗武行饭了。

可是来是已经来了,而且人已到了上场门口,他总不能临时退下去啊!

还亏他以前常跟赵玉昆在一起,虎跳翻得很好,当时便一发狠,咬着牙齿,一路翻出去,最初五六个,果然翻得很快很圆,差不多跟风车一样,台下也有不少人叫好。

无奈这一张台的面积太大了,而他自己的年龄和体格,也真不宜再使这样的猛劲,好容易翻到台口边,一个头晕,便在地毯上摔了一跤。不用说,台下自然是一阵倒好,还夹着许多极难听的喧笑声,要不是他脸上抹着彩,真可以使他没有勇气再从地上爬起来。

因为作弄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他的“真才实学”也已清清楚楚地试出来了,台上的几个武行和张银财自己,见了他便个个向他歪嘴吐舌地做鬼脸,在用家伙对打的时候,他的背上和腿上,至少给他们用力戳了几十下。

汗像夏天的雨一样地倾泻下来,秋海棠卸装的时候,差不多浑身全湿透了。

“老王,你瞧新来的那个家伙多可怜,给你们今儿这么一掇弄;你瞧,哭得到此刻脸上的眼泪还不曾干咧!”一个唱小花脸的坐在大衣箱上,悄悄地向站在他旁边的一个武行说。

那武行却只是干笑了一笑。

秋海棠听在耳朵里,倒觉得很奇怪,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哭过,脸上淌的应该全是汗水,怎么人家会当是眼泪呢?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便暗暗举起手来,在眼凹里摸了一下,不料睫毛上果然也是湿的,真教他自己也分不清楚是汗还是泪了!

但当他回到了所住的那家小客栈以后,他却绝对没有再淌过一滴泪水,反装着欢天喜地的模样,把梅宝替他预备下的一碗汤面做三四口吃了下去。

“我的人缘倒还不错,同行对我都是挺和气的,很愿意照应。”他把身子歪在榻上,瞧着正在收拾筷碗的梅宝说,“只是在上海唱戏的人,出了台都爱冒上,我荒了这么十多年工夫,第一天上去,不免觉得格外累一些。”

“希望过几天就会好起来。”梅宝随口这样说。

“只怕不容易吧!”未来的隐忧,深深地埋藏在秋海棠的心头上,他嘴里尽管不肯这样说,脑子里却不由不立刻如此想。

这一想当然很对!第二天晚上和第三天晚上的情形,一些也没有好转,同行的侮弄和打武的太剧烈,差一些就使秋海棠病倒下去。

幸而那武管事的在第三天上便看破了张银财的心意,知道他已错认秋海棠是自己介绍的人,所以存心这样捣乱。然而他自己总究是武管事,张银财不过是一个武行头,彼此向来又有一些怨仇,他当然不能为了秋海棠而直接向他去说好话。

这一晚,他只得先把肖吉清第一天所嘱咐的话,以及这三天来那些武行如何玩弄秋海棠的情形,一起去说给红舞台的一位正梁武生听;他知道这个人的资格很老,在上海又有相当势力,张银财平日那样凶横,见了他也不由不低头,只消他肯说一句话,这个误会便立刻可以解除,而秋海棠也就不致再夹在里头受许多闲气了。

那人听了这武管事的话,果然也很不平,当晚散戏的时候,便着实数说了张银财几句。

这样张银财才明白秋海棠是小老板介绍的人,心里也不由十分后悔,从此对待秋海棠便和气了许多;他手下的那些武行不用说,都是看着他的颜色行事的,他跟秋海棠一和气,别人也就不再侮弄他了。

可是这一来,也仅仅解除了秋海棠一半的痛苦,对于每天大摔大打的一场,他的体力却还是不济,尤其是打到结束的时候,全体武行照例要翻一套“扒虎船”,二三十个人像滚元宝似的在台上翻着,动作都非常的快,稍微迟一些,便容易压到别人身上去,或者给别人压住;而且只要一个人出了岔子,其余的人马上都要受到影响,跟着台下就有一阵震天价的倒好起来了。

“四哥,对不起,请你多照应!”“王老板,是我的不好,你老千万别生气!”每天晚上,秋海棠几乎总要向各人陪小心,认不是;有时候还得把自己的点心钱省下三四天来,买些糕饼香烟,分给他那些同行们吃,借以表示他心里的感激。

然而这些人也只能做到不倾轧他的地步,此外便爱莫能助了!

眨眼又逢到礼拜天了,礼拜天,戏院子里是照例要唱日夜两场的,虽然白天唱的是老戏,武场没有像本戏那样的剧烈;但,不巧得很,这红舞台里除了那正梁武生以外,还有三四个很有名的武生,所以唱老戏的日子,武戏至少总要排三出或四出,经不起中间加一出《拿高登》 或《恶虎村》一类的重头戏,当武行的人也就够累了。

“张老板,今儿想恳求你帮一个忙!”日戏停锣的时候,秋海棠独自走到张银财面前去,小心下气地说,“方才唱到《四杰村》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头晕,晚上能不能告一天假,让我回去歇息歇息?”

张银财的一对金鱼眼先在他脸上扫了一扫。

“瞧你这模样也真可怜,不过今晚太不凑巧,已有两个人告了假,你要休息也只能等到明天了!”他一面打墙上取下一顶呢帽来,向自己头上套去;一面又特别找上了一句好话。“既然这样,回头翻扒虎船的时候,你别上去就是啦!”

这当然已算得是天大的恩典了。

秋海棠一面连连地点头,一面却又禁不住咳嗽大作起来。

这几天,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天又不冷,晚上又不曾受过寒。忽然平白咳嗽起来,而且咳得很凶,晚上从戏院子里回去,头才靠到枕上,喉咙里的气便不顺了,至少要咳半个多钟头,才能勉强睡熟。但睡到早上八九点钟,又得给支气管里闷着的那股浊气闹醒了,使他呛得在床上躺不住,无论精神是怎样的疲倦,也不能不挣扎着爬起来。

“爸爸,还是找个大夫瞧瞧吧!”梅宝已不知道对他说过几次了,而且还听着别的同居人的指导,给她父亲做过几次杏酩汤和冰糖炖生梨一类的止咳药物,只是秋海棠吃了下去,并没有发生作用。

“不妨事的,过几天就会慢慢的好了!”秋海棠总是这样回答,“你听,炮声一天比一天的响了,人家从那边逃出来的连饭也没有吃,咱们倒还想吃药?梅宝,咳嗽是小病,你不用给我操心。”

在中国,一般没有医学常识的人总是把咳嗽认做流行性感冒的,直到咳的时间太长久了,病人的精神一天一天地萎顿下去,大家才说“这是痨病”,起初的时候,简直没有人注意。

现在,秋海棠也就犯了这个毛病,他虽然觉得咳嗽的时候非常吃力,而且体温似乎比平常高一些,都是以前因受感冒而咳嗽的时候所投有的症象;但为了生活的压迫和经济的困难,使他实在不敢贸然地踏进医生家的大门去。

几天来,他总在嘴里衔着一块冰糖,因为唯有这个方法,可以使他咳嗽得好一些。

这天傍晚,他向张银财告假没有邀准以后,便勉强曳着疲倦的身子,沿着长浜路,一步一步地走回去;快要走到一个转角上的时候,突然迎面来了两个人,一路扭打一路追逐,谁也没有留神到他,待他自己想避让已经来不及了。

那第一个人侧着脸,亡命地奔,心完全注意在后面那个人的身上,一下正好和秋海棠撞个结实;那第二个人也没有注意到他所追逐的人的背后还有一个不相干的旁人,瞧他脚步一慢,便立刻扑上来扭打,任凭秋海棠闪躲得怎样快,终于被撞得仰面摔了一跤。

这一跤在平时原不妨,但今天他已在舞台上累得筋疲力竭了,同时喉咙里还在不停地咳嗽,一摔下去,他就觉得腰间和胸口都痛得非常难受,足足费了四五分钟的工夫才能爬起来。

那两个闯祸的家伙却还在人行道上扭打着,秋海棠只能苦着脸,看了他们一眼,自知挨不起他们的老拳,只能默默地走了。

回到家里,梅宝已给他端整下一餐比较丰盛的晚饭了。

“爸爸,你的脸色很不好,今儿大概太累了?”梅宝瞧他神气非常疲乏,咳嗽又加重了许多,吃东西一点不上劲,心里便老大焦虑起来。

秋海棠喝着碗里的汤,微微向她点了点头。

“那么告一天假吧,晚上不要去了!”梅宝哽咽着说。

“不妨事的,”秋海棠在他女儿面前,差不多每次总要用这一句口头禅。“今儿那个武行头……”说到这里,他知道已错了词句,便来不及地改正,“……那个管事的已经答应我只唱一场戏,不到十点钟就可以回来了。”

亏得梅宝没有正式踏进过戏院子,不懂得这些名称,因此竟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漏洞来。

“难道不去就不成吗?”

“不妨事的,唱一场总还对付得过去。”他不住地咳嗽着说,“好在明儿就可以休息了。”

依他自己想,只要不加入最后一场的“扒虎船”,总还不致就妨事,所以不但他一再告诉梅宝不妨事,连他自己心里,也以为不妨事。

那知后来所发生的事竟出乎他的想象之外。

大开打一起手,他们八个武行,照例总得打上场门里翻出去。现在那几个同行尽管不再啃他了,可是规矩上不能少的一些交代,大家却也不能为了他而特别减省;每个人出去,还是大翻小翻,前提后提,很认真地表演了一大套。

秋海棠含着两块冰糖,站在第四个人的背后,心出乎意外地狂跳起来,而且连连咳嗽,冰糖已例外地失了功效。

他也开始忧虑今儿自己的体力要不济了。

轮到他出去,他原想多奔几步,再夹一个空心筋斗,这样至少可以省些力气;不料心一慌,主意乱了,一出去就用猛劲,身子足足翻了两三尺高,一跤摔下来,眼前立刻就变成漆黑,舌根上也忽然尝到了一种向所未有的甜味, 跟着人便昏过去了。

后来他们是怎样把他扶下台来,以至送他回家,使他像死人一样地躺到榻上的情形,他一概都不知道,只是在他重新睁开一双倦眼的时候,看见梅宝哭得像泪人一样地站在床前,右手托着一盅药,抖得比害寒热病还厉害。

“唉!”他毫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