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学期眼看是没有希望了!”梅宝坐在一具小风炉的前面,用葵扇扇着炉子里的炭,没精打采地看着炉子上面搁的一个瓦制的药罐,心里暗暗这样想。
不错,今天已是十月二十日了,衡水县立中学是九月一日开学的,为了秋海棠的病,梅宝已缺课快两个月了。
十几年来,秋海棠的确已够劳苦了,体力尽管因为不断锻炼的缘故,已比他在舞台上赚几千几万的时候,壮实了许多,但和一般的农民比较,总还差一些;所以每天操作之后,他总比张小狗子显得更疲乏。同时他的曲折而凄凉的身世,又像一块大青石似的终年压紧在他的心头上,使他觉得很少有欢喜的日子。到了晚上,什么都静下来了,而他的思想却再也不能宁静,往往扰得他通夜失眠。再加他为了要省钱,穿的吃的,都非常的苦,慢慢地不觉就把病根伏下了。
这一年秋天,梅宝想收拾好东西,凑开学以前赶进城去的时候——她现在已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了——秋海棠突然病了。起初只像是疟疾的样子,他照例又固执着不愿请医服药,待到病势加重,再把大夫请来,他的病已变成伤寒了。
“孩子,不妨事的,你还是念你的书去吧!”他也知道开学的日子已近;不愿妨碍他爱女的学业,便再三催促梅宝进城去。“我有小狗子看顾,何必再把你留着呢?”
梅宝当然是舍不得走的,便再三不肯,硬生生地又留了几天。秋海棠已病得不省人事了,从此梅宝便日夜在他床前服侍着,不觉就在充满了药气的病室里,度过了四五十天。
现在秋海棠的生命终算是没有危险了。“唉!我这一场病真把你害苦了!”每当他女儿把煮好的稀粥,或含有补性的汤药,捧给他喝的时候,他总是连连地叹息着。“学堂里的功课耽搁了不算,连你的两条手臂,也瘦得像鸟腿一样子!唉!真想不到我会生起瘟病来!”
“人怎么能永远不生病呢?”梅宝总是堆着笑,竭力安慰他。“念书的事没有什么关系的,至多迟一年毕业,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爸爸,你好好地养息吧!我只希望你能够早一天起床。”
“我也是这么想啊!无奈这一身要命的骨头,真像在醋钵里浸了半个月一样,再也硬不起来了。”秋海棠用手捶着床沿,自怨自艾地说。
因此,他的热度虽已退尽了,但梅宝每天煮药的工作,却还不能停止,大夫说至少还得喝一二十剂咧!
在秋海棠患病的时期里,梅宝却多交了一个朋友,那是对门开杂货铺的孟掌柜的儿媳。实际上,她们是早就认识了,不过以前见了面,只是点点头笑笑就算了,还不够称得上是朋友。直到秋海棠病了,梅宝天天上他们铺子里去买东西,或是托带什么药品,孟家的小内掌柜才和她谈起来了。这女人的年纪大概至少要比梅宝大七八岁,可是做人非常热心,你不去找她,她往往肯自己会走来给你帮忙。在秋海棠的病势最厉害的几天里,梅宝和小狗子两个,倒的确承她给了不少帮助,因此梅宝跟她两人的友谊,便在很自然的状态下,变得怪亲密了。
“妹妹,你爸爸今儿怎么样了?晌午吃了些什么东西?”孟掌柜的儿媳,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来,把一条手搭在梅宝的肩上问。
“啊!嫂子。”梅宝立刻打断了自己所想着的心事,旋过头去陪着笑回答。“多谢您,似乎好些了,今儿倒喝了两碗面汤!”
孟家的媳妇很伶俐地替她把药罐上的盖子揭开了一些,免得让煮滚了的药汁淌出来。
“面汤可不大好,其实应该喝一些藕粉,才是大病以后最有益处的东西!”她一面在一张竹椅上坐下去,一面很关切地说。
“这东西现在怕不很贵吗?”梅宝茫无所知地问。
“也并不怎样贵。”孟家的媳妇放低了声音说:“妹妹,我说了你可别当我是给咱们家拉买卖,要是想买真藕粉的话,咱们铺子里有的是。大概三毛钱一盒也就够了,这东西对于害过大病的人,好处倒是有的!”
梅宝放下了手里的葵扇,略略踌躇了一二分钟。
“咱们先买两盒试试行不行?”她从右边的衣袋里,掏出几个小银元来数着。“劳你驾先把钱带去吧!”
孟家的媳妇忙着摇手止住。
“不忙,待我拿了来再算钱吧!”
“那有什么客气呢?”梅宝硬生生地把六毛钱塞进了对方的手掌里去。“可是,好嫂子,回头您见了我爸爸,可别告诉他这个价钱;他一听三毛钱一盒,准会心痛得不肯再吃的!”
几十天来,因为时常在吴家出入的缘故,孟家的媳妇对于秋海棠的不舍得为自己多花一个钱的怪脾气,已经也很有些认识了。
“这个我知道。”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其实他老人家在钱的上面,何必这样想不透呢?”
因为年纪一天一天的大起来,梅宝对于他父亲的经济状况,就渐渐地明白了,从前所有的那种观念,以为他父亲的苦吃苦用纯粹是一个傻子,现在她心里可再也不这么想了。
“嫂子,你们是开着铺子做买卖的,钱出去了还可以回来,咱们家的情形可就不同了。”梅宝低下头,把那蓝布短祆上才沾到的灰土用手指弹去了一些。“一年十二个月,只有两三个月可以卖掉一些麦子豆子,收进很少的一些钱,余下的十个月,简直尽把洋钱钞票送出去。你想哪得叫我爸爸不愁呢?”
这一下可又合了孟家媳妇儿的口味了;今天,她家里本来没有事,正闲得发慌,特别是那一张最欢喜说话的嘴,教它闭上着不动,真比死还难受;现在经不起梅宝跟她一提家务,她的兴致,便立刻涌起来了。
“论理,咱们两家是大门对大门的近邻,应该总比别家亲热些;可是说也笑话,咱们当家的跟我公公两个,一天到晚尽忙着在做买卖,因此一直就不曾跟你们爸爸亲近过,大家倒像显得怪生分的。”她那流利清脆的声音,听在梅宝的耳朵里,真像是一头叫得最烦絮的黄莺一样。“难得妹妹你不把我当外人,什么事都跟我说,那么我也要不客气的问问你了,你们家里毕竟种着多少田?你爸爸在外面可还有什么卖买做着没有?这几年田里的收成能不能抵得过一家的吃用?还有,除了这樟树屯以外,别处你们可再有什么亲戚?”
她问得是这样的仔细,就差不曾教梅宝把家里的零用账捧出来给她看。
“田么?”梅宝也真想不到她会这样不客气地问到人家的根脚上去,但自己当然是不能对她和盘托出的。“大概只有十亩上下吧?说到做卖买的事,你瞧我爸爸是从来不走出村子的,还有什么卖买可做呢?记得咱们初来这里的时候,箱子里倒还藏着一些现钱,到目前却差不多全花完了。要问咱们的亲戚,那就比什么人家都少,除掉李家庄的叔公之外,我就不曾再见过一个……”
“那么你的外婆呢?你的舅舅呢?”孟家的儿媳迫不及待地插嘴出来问。
“统没有。妈很早……很早就死啦!”说这句话的时候,梅宝心里真是万分的不愿意,但几年来已这样说惯了,要是突然再改变过来的话,孟家的媳妇也许第一个就会觉得诧异起来。
听的人很同情地皱了皱眉头。
“这样说,你们家的景况也真够苦的了。妹妹,不是我要说你,”说到这一句话,她就把自己坐的竹椅拉得更和梅宝靠近一些,脸上透出了极度机密的神气,似乎底下的话,简直有关这一村人的性命一样。“你爸爸既然没有钱,你为什么还要去念什么书呢?”本来,在她这样的乡村妇女的心里上,念书简直就是玩儿。“譬方说你在家里帮着做一些针线,多少也就可以换几个钱了。又且……”
不待她的话说完,梅宝已摇头了。
“这样能赚多少钱呢?好嫂子,你要知道,念了书一样也是可以赚钱的。譬如在咱们这儿的小学堂里当一个先生……”
“这样能赚多少钱呢?”孟家的媳妇在嘴巴上真是最不肯饶人的。
“但除开这些,你说咱们女孩子家还能干出什么事来呢?”梅宝再想说下去的时候,张小狗子已蹑手蹑脚地跫进来了,脸上透着很尴尬的神气,好像想跟梅宝说话,但一见孟掌柜的儿媳,却又咽住了。
这些乖巧梅宝当然还是有的,嘴里一路说:“大概是有人找我们来啦!对不起,好嫂子,请你帮我把药汁倒出来了吧!”脚下便一路走,只一眨眼便走到外面堂屋里去了,而小狗子也就凑势跟了出来。
孟家的媳妇果然依着她的话,很小心地从炉子上捧下那个瓦罐来,把煮滚了的药汁,一起倾在一个小碗里。正当她心里在考虑应该不应该就把药端去给秋海棠喝的时候,梅宝已回进来了,脸上红了一大块,仿佛喝过酒的样子。
“什么事?”孟掌柜的媳妇随口向她这样问。
“是县里催粮的。”梅宝爽快老实告诉了她。“本来我们从不曾欠过一个钱,这一次因为爸爸病了,花得很不少,再加着几天前卖掉了三担棒子米,张家一直没有把钱付下来,此刻爸爸睡得正香,我也不愿意为着他去打开箱子拿钱,倒把爸爸惊醒了。这些人就是会吓乡下人,我出去跟他说了几句体面话,他倒笑着去了。”她一面这样说,一面就从桌子横头的一个抽屉里,找出一张白纸来,很熟练地罩到那个药碗上去。
“你是女学生,说话灵巧,所以人家一听便吓得倒退回去啦!”孟家的小内掌柜站在桌子的横头,半像正经,半像打趣地说。
“小狗子也实在太没有用了!”梅宝微笑着回答。
“谁能像你这样聪明呢?”孟家的女人俯出了上半个身子,牢牢地看定着梅宝的脸庞,心上陡然想起了一个主意。“妹妹,你的性格既聪明,人又长得这样俊,光念几本死书,岂不是大材小用吗?”
梅宝真想不到她还会掉出一句文言来!
“念书还是大材小用吗?”梅宝忍着笑问。“依你说,像我这么一个人,怎样才不是大材小用呢?难道也像……”她原想说难道也像你们家一样的开一爿杂货铺吗?但终于忍住了,怕孟家的女人听了会不高兴起来。
“别打混,妹妹,告诉你吧!”孟家的小内掌柜极度兴奋地伸过手来,扳住了梅宝的两个肩膀,好像怕她要逃走似的。“唱戏才是最赚钱的玩意儿呢!”
她这句话才说出来,梅宝的脸庞便涨得通红了,她真疑心孟家的女人是知道了他父亲过去的历史,而故意这样讥笑她的。
“啊!毕竟还是个孩子家,才提到唱戏,你瞧连你的耳根也红起来了!”对方却委实没有这种意思,而且她根本并不知道秋海棠的出身,所以还是很热烈地尽往下说,“妹妹,你是念过书的人,难道也把唱戏当做是下贱的事吗?现在是民国世界了,只要用力气挣钱,哪一种行业不是人做的?老实告诉你,要是我在没有出嫁以前就碰到尚家的舅公,我也早去唱戏啦!”
梅宝瞅着她那一份扫堂眉、狮子鼻的扮相,差一些就笑出来。
“……说不定现在已挣下十万八千了。谁耐烦再在这小乡庄里待着啊!”孟家的女人又特别找上了几句。
“唱戏能挣这么许多的钱吗?”梅宝似信非信地问。
“怎么不能?”孟家的小内掌柜撅着她那两片一寸多厚的血红的嘴唇,毫不犹疑地说,“我还会骗你吗?”其实梅宝也未尝不知道这是真话,虽然她小时候在天津英租界里过的日子,已经很模糊了,但在李家庄上住的几年,她的确记得比此刻快活得多。住的是大瓦房,天天吃水饺,炒面,水果……还有奶妈子,还有王四……简直就像个土财主的气派!现在想起来,这些钱当然都是她爸爸在唱戏时候挣下来的,此刻也就因为他不再唱戏了,大家才苦到这种田地。
孟家的儿媳瞧她低着头尽出神,便又用力把她两个肩膀摇撼了几下。
“妹妹,方才我说起的尚家舅公,他就是一个唱戏的人啊!”
“慢一些,好嫂子,且让我去瞧瞧爸爸,再来和你说话。”梅宝突然打断了她的谈锋,急忙忙地走出厨房去。 但不到两分钟,她又退了出来。
“好嫂子,我爸爸醒啦!今儿没有功夫跟你说话了,对不起,咱们回头再说吧!”她匆匆地端起药碗来,先把上面盖着的纸揭开了一些,用自己的舌尖伸进去舐了舐。
“还好,没有凉咧!对不起,好嫂子,我不送你啦!”
孟家的小内掌柜虽然因为没有把要说的话一起说完,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不畅快,可是她委实太欢喜梅宝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恼她,只随口说了一声:“好,明儿见吧!”便怀着一般心急的人所常有的那一种为了没有很快的把一件事情做好而激起的不快的心理,独自走过对街去了。她原来的计划是想明天一早再去找梅宝说话,可是吃完晚餐,她便忍不住借着送藕粉做题目,又到梅宝家的门首来张望了好几次。
“没有事,爸爸已睡了,小狗子在里面收拾东西,咱们坐下谈谈吧!”最后一次,她是见到梅宝了,梅宝也就不忍拂她的盛意,忙把她留了下来。
这样就展开了一次几乎超过两小时的长谈,使梅宝的一颗心也突然兴奋起来了,直到躺上了炕去还是睡不熟。
“反正这个学期是不能再去上学了,一样在家里闲着,倒不是依了她的话,学几个月戏也是好的。”她悄悄地翻了一个身,惟恐惊醒对面铺上的秋海棠。“凭我这一些聪明,几个月怕不就学会了吗?”
无数幼稚可笑的幻想,霎时全涌上了她的脑神经来。“唱戏的规矩倒是跟学堂里全不同的,学的时候竟不用花钱。孟大嫂说,将来唱得好,才要孝敬师傅。”她这样颠来倒去地想着。“那么唱得不好,或是学会了不唱,师傅大概就算是白辛苦一场吧?”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样说,谁还愿意当师傅呢?”她足足想了十多分钟,才勉强想出一个自以为很满意的解答。“想必他们收徒弟的时候,一定不是那么随便的,所以教出来的总是好的了。”
对于孟家的小内掌柜所说的尚家舅公肯不肯收她做徒弟的一点,梅宝倒一点不担心,虽然她在自己家里找不到一面镜子,但在邻家,学校里,她至少已把自己的影子照过几百次了。再加从小就有许多村里的人,和学堂里的师友不停的在对她夸奖着,她哪有还会不知道自己长得是俊是丑的?何况她念了八九年的书,年年总是考第一第二,她当然不相信唱戏会比念书更难的。
“别先告诉爸,待我学了十天半月再来唱给他听,让他吓一大跳!”她很天真地这样想,差一些就在枕上笑出来。
从第三天起,梅宝便开始学戏了。一个跟她向无关系的中年男子,也因孟大嫂和她公公的介绍,像一支螺旋钉一样的开始钻进她的生命的过程中来,这就是孟家的小内掌柜所说的尚家舅公了。实际上,他就是孟老掌柜的大舅子,一个半路出家,而且始终不曾在舞台上红起来的可怜虫。不错,他也是一个旦角,可是即使全中国唱小嗓子的角儿全死完了,也轮不到他在《宇宙锋》里扮演赵高的女儿;对不起,停一会角色派出来,这位仁兄所派到的还是一个哑奴。他的玩意儿怎么样,于此也就不难想像了!
然而他的玩意儿无论怎样坏,他的运气无论怎样糟,眼睛总是生的,一二十年来,他在戏园子里出出进进的乱转,不觉就把那些大角儿的起居服食看得太清楚了,因此而激起的那一种羡慕和妒忌的心理,也就与日俱增,如果要用文字去形容它,《康熙字典》上简直还找不出适当的字。
后来他的年纪渐渐老起来了,《四郎探母》里的八妹九妹,《二进宫》里的徐小姐也眼看去不成了,真要教他掮旗打伞的去充跑龙套,他却不愿,没奈何只得抛弃了这碗饭,跑到乡下来投奔他的老姊丈。可是每逢人家提起唱戏的事,他总忍不住要狂吹一阵,把自己的玩意儿说得几乎比梅兰芳还好,把那些红角儿的生活说得几乎比王公大臣还阔绰,虽然樟树屯里也有几个晓事的人,暗地里都把他当疯子看,但大部分的人却个个相信他,都说孟家的舅公尚老二是梨园界中一个时不利兮骓不逝的老英雄。
他想收一个天资好的徒弟做下半世的依靠的主意,是从他昔年的一个同行身上想出来的。那个人姓李,也是一个色艺双“绝”的旦角,上了三十年的舞台,最了不起的一次,就是代替别人唱了一回四夫人。后来不知怎样,给他收到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做徒弟,也是他的老运来了,凭他那一份玩意儿,竟没有把那孩子断送,一出台就为长得俊、嗓子响的缘故,突然红了起来,每次拆到的份子,全归师傅,凡有请客的,也总得轮到他;孩子的家属想交涉也不成,因为当初他们还写过一张纸咧!
这件事给尚老二一知道,他就存下了心啦!无奈找了几年也找不到质地好的孩子,他见了梅宝倒是一看就中意的,无奈人家已在学堂里念书,而且老子又是那么钟爱,使他一直想不出什么方法下手。
“要是对门吴家的女孩子肯跟我学戏的话,三年以后,梅兰芳就完啦!”在秋海棠患病的时期里,他瞧他外甥媳妇天天上梅宝家去帮忙,知道她们已混得相当的亲热了,便故意一再的夸大着说。
恰好碰到她的外甥媳妇又是这樟树屯里第一个“好事之徒”,经她几次一撺掇,梅宝便上钩了。
“别忙,拜师的事过几天再说吧!”尚老二放出了满面的笑容说,“小姑娘,让我先试试你的本钱看。”
“啊!本钱?”梅宝差一些就要吓得逃出去。
“不,这话你可不懂了!咱们唱戏的人说本钱。就是嗓子。”尚老二不停地笑,简直和气得不能再和气了。“嗓子也就是喉咙,喉咙喊得响的就是本钱足,喊不响或是喊不出来的,就说没有本钱。哈哈,你这可明白了吗?”
尚老二的做工搬到舞台上去固然吃不到一句采,但用在年纪还小,涉世未深的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面前,却已绰乎有余了。
梅宝瞧这位老师那么和气,不由也就欢喜得笑起来了。
吊嗓子原不是怎样复杂的事,梅宝瞒着秋海棠,溜到孟家来学着喊了三四个早晨,她的本钱便给尚老二看得清清楚楚了。
“响堂倒是可以响堂的,不过能不能上弦,还得再试几天才知道咧!”尚老二的心里实在是完全满意了,却还故意的这样说。
于是梅宝便捏着一颗惟恐失败的心,战战兢兢地依着尚老二的指教,跟着胡琴的声音,一句一句地学起来。
“真好,舅公,你听,她怎么一下子就学得这样好啊?”孟家的那个儿媳忍不住便这样心直口快地说。
恨得尚老二差一些就想把她赶出去。
“梅宝,你要吃这一碗饭指望是有一些了!”他把手里的胡琴放了下去,竭力忍住了心头的欢喜,装得十分郑重地说,“不过咱们唱戏的人要想赚大钱,一大半固然靠天分,但一大半还得靠用心学习。你要是真想跟我学习的话,至少必须磨练两年,那时候才可以一万八千的向人家开口了。”
两年?梅宝虽然觉得太久了,可是“一万八千”这四个字,却已像一针麻醉剂似的打进了她的血管里去,使她不自觉地把头连连点了几下。
她想这几年来爸爸真是够苦了,吃不饱,穿不暖,有哪一天看见他笑过?这一次病了几个月,请大夫的钱,配药的钱,以及雇两个伙计帮着小狗子下田去的钱,哪一文不是从他卧榻底下的那口旧皮箱里拿出来的。梅宝每次抽出一张钞票来的时候,便很清楚地看见她父亲脸上的筋在牵动,不用问,就可以知道他心里怎样的难受!后来在他病势沉重,昏迷不醒的几天里,还一再模模糊糊地念着:“一千完了”,“五百完了”,“还有三百不到了”,……这一串可痛的呓语。
“就是两年以后戏学会了,一时赚不到一万八千,每月只能赚个一千八百,也可以比此刻舒服上几百倍啦!”她垂下了头,一面拈弄着自己的衣角,一面这样想。
“可是有一点,我得先告诉你,”尚老二不停地搓捏着十个给鸦片烟熏得焦黄的手指说,脸上还是透着很温和的笑容。“学戏的规矩却跟你们学堂里有些不同,学的时候,我是一个钱也不要你的,可是在你把戏学会,出去上台之后,我这个老头子的下半世,就得完全靠你啦!孩子,想一想看,你乐意不乐意?”
差不多没有等尚老二把话说完,梅宝已抢着回答了。
“这是什么话!师傅,只要我把戏学成,这还有什么说的?”她根本不懂得梨园的规矩,哪里知道尚老二所说的“靠”,其范围是那样的广啊!舞台上正有许多红角儿,在上场的时候,扎扮得那样富丽,但到了台下,却终年只穿一件蓝布大褂,身边甚至一块钱也掏不出来;都为他们当初也答应了一声让师傅靠老,结果却就成了师傅的摇钱树!
这种关节,尚老二自己当然是知道得再清楚没有的,但他也未尝不察觉梅宝的聪明,深怕条件讲得太早,这棵摇钱树的种子会马上飞回去。
“不错,你的良心倒真是好的,这几天来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不过规矩是规矩,再隔几天,好歹要请你爸爸写一张字据,那么彼此也好放心。”他故意不让他那一张给鸦片烟烧得剩了一重皮的脸上,露出丝毫认真的成分来,只装绝不介意的样子。
当听到这几句话的时候,梅宝的心里也未尝不踌躇了一下。尽管她还不能料到一张所谓“字据”的内容究竟如何,但尚老二既说要她爸爸出面,那么看来这件事就不能不凑早告诉她父亲了。
这一点却是她所最感困难的。
“那么,师傅,能不能待他病好了再写呢?”她陪着十二分的小心问。
尚老二真是最懂得“欲擒故纵”的法门的。
“不忙,随便什么时候都行!”他还是一路笑,一路轻轻地说,“明天起,咱们先把一出《武家坡》学完了再说。”
凭梅宝那样的天资,书又念到初中快毕业的程度了,学戏倒真像她自己所理想的一样容易。尚老二嘴里念出来的似通非通的词句,她有本领把它们全记下来,逢到字义不明白的,她还可以自己想出一个同音的字来换进去;而且耳音也好,长过门,短过门,听一遍就记得了。因此她在孟家的堂屋里,跟尚老二接连学了半个月的戏,一切都顺利得像水从高处流往低处去一样。
但秋海棠的精力却也渐渐复原了,当他起床之后,便察觉到梅宝的行动有些反常。从前她是最不欢喜上邻舍们家里去走动的,而现在,她却天天要上街北孟家去。最初,秋海棠还道是因为自己病着的时候,孟家的小内掌柜不时过来照应,慢慢跟梅宝混熟了,大家谈得投机,所以每天不能不见面了。可是再察看了几天,他便觉得这个猜测有些不对。因为梅宝不仅每天必须跑过去两次,而且去的时候也有一定,第一次在早上,第二次在午后,要是她去得迟一些的话,孟家的小内掌柜便立刻会走过来找她。恰好秋海棠病后不能就上田里去,天天坐在堂屋里拣拣豆子,磨磨麦子,所以每次总看得很清楚。
“梅宝,对门的孟大嫂天天找你去干什么啊?”这一天早上,他委实不能忍耐了,便在梅宝将要走出门去之前,先向她这样问。
梅宝差一些就给他问住。
“本来……我……我就要给你说啦!爸爸。”她知道自己的爸爸并不是一个粗笨的庄稼人,要欺骗他是不很容易的;而且她从小到现在,就不曾对他说过一句谎话。除掉这两点以外,尚老二的一再催问她几时可以请她爸爸写那一张投师的字据,也有使她不能不凑早告诉秋海棠的苦衷,于是她就决定说出实话来了。“打上个月起,尚家的舅公就在那里教我唱戏啦……”
简直不等梅宝把最后一句话说完,秋海棠已打坐着的板凳上跳起来了。
“为什么你要学戏啊?”他勉强抑住了满腔的怒火,用一种极不自然的声音问。
梅宝原是低着头,站在靠墙的那一边,及至她发觉她父亲的声音有些不对,再把脑袋抬起来时,秋海棠的脸色已青得像染上了一重蓝靛一样了!两个病后失神的眸子里透着向所未有的凶光,使梅宝见了,不由不害怕得高叫起来。
“爸爸!爸爸!为什么要这样生气啊?你自己从前不是也在外面唱戏吗?”
在她的心里,自以为这几句话是说得很对的;父亲从前既然也是一个唱戏的人,那么现在女儿学戏,为什么倒要这样生气呢?
然而她哪里知道,这两句话恰好戳在他父亲的心的伤痕上。
“胡说!”心火的烈焰,霎时便煮沸了秋海棠混身的血液。
他几乎忘记站在他面前的是他自己的女儿了,一伸手便打桌子上抢过一柄瓦制的茶壶来,狠命往地下一摔;因为他是用足了气力摔的缘故,那些打碎了的瓦片,还能从地上迸起来,有好几块直飞到梅宝的身上。“咱们的苦还吃得不够吗?难道你不要我看你长大了再死吗?告诉我,是谁给你出这一个主意的?快说!还不快说吗?”
梅宝长了十六年,今儿倒还第一次受到她父亲的责骂,而最使她觉得困惑的,就是为什么一提到唱戏,她父亲就会这样大发雷霆起来。
“难道我所瞧见的那些照片和信札都是假的吗?”她几乎害怕得发昏了。她想如果父亲从前真是一个戏子的话,何至现在会这样着恼呢?
可是秋海棠的脑神经,已因不胜刺激而进入了半疯狂的状态,梅宝尽管已吓得混身发抖,他的一腔怒火却还在心底里直冒起来。
“怎么问你还不说吗?”他把面前的一张白木桌子碰得震天价响。“好,不说我也知道!那一定是孟掌柜的儿媳在捣鬼!我跟他们拚命去!”
话才说完,他已大踏步地冲出去了。
“爸爸!爸爸!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这一次吧!”还亏梅宝抢在他的面前,立刻跪在地上,用力抱住了他那两条病后始终还不曾恢复原状的双腿,噙着满眶清泪,一边哭一边哀求着。“好爸爸!我真没有想到会把你气得这种模样,你的病还没有好全,求你别跟我闹得太认真了!明儿要是我再去学戏,凭你打死我也不怨…”
梅宝这一阵大哭大喊,才把秋海棠的理智渐渐唤醒过来。
“爸爸,好爸爸,快坐下去歇息一会吧!今天起,我再也不上孟家去了!”梅宝跪在地上,继续哽咽着说。
理智虽然已渐渐恢复了,但烧遍了全身的怒火,一时却还不容易就压平下去。秋海棠低下头来,睁大着一双眸子,看在梅宝那一张涕泪纵横的脸上,半晌不说一句话。
“爸爸,你还不肯饶我吗?我的意思原想学会了戏,将来的日子咱们可以过得比较舒服些。既然爸爸不要我去学,那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只要我不去就行了!好在师傅要我写的字据……”
“写字据?”秋海棠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种又慌急、又害怕的神情,充分地流露了出来。
“不,爸爸,没有写咧!”梅宝一面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一面来不及地回答,“尚家的舅公原说这一张纸必须要你出面写的,所以一直耽搁到现在。”
秋海棠的身子顿时晃了几晃,彷佛就要晕倒似的,慌得梅宝赶快从地上爬起来,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搀扶着他。
“松手,大家坐着说话吧!”秋海棠定了定神,火气倒比方才退了许多。梅宝却不敢就松手,依旧用力搀扶着他,让他走到一张竹椅边去坐下,自己忙着蹲下身子,把散满了一地的瓦片收拾起来。
“谢天谢地,总算你还没有把那张字据写给他!”火气退下去之后,他的精神便显得很疲乏了,只能用极低的声音,慢慢地说,“梅宝,唱戏也不是容易赚钱的事。你的年纪太小了,险些着了他们的道儿,从此可别再去啦!一个人什么饭都可以吃,却千万不要吃唱戏的饭!”最后两句话他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的,虽然声音很低,但梅宝也不难听出他心中的激愤来。
“现在我的病已经好了,小狗子的兄弟也还留在这里帮忙,家里我自己能够照料……”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足足停顿了两三分钟,才能继续再往下说,“不管你明年能不能毕业,这半年至少也还有两个多月剩着,你还是赶快给我进城去吧!”
梅宝把那些较大的碎片拾完之后,因为地上还有许多砖屑和茶叶散在那里,便随手取过一柄扫帚来扫着。
“只怕太迟了,白费那么许多学费也是可惜的!”她一面扫地,一面很委婉地说。
“钱的事倒不用你操心,只要你……”
秋海棠的话才说到一半,便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响,一张滚圆的银盆大脸,已从掩上了一半的那扇大门里探了进来,连梅宝要想向她使眼色也来不及。
“妹妹快跟我过去说几句话!”快嘴的孟大嫂,连脚步也没有站定,便急不及待地这样喊。
“对不起,家里还有一些儿小事,待……”梅宝还想用别的话来向她支吾,免得大家当场说破了不好意思。
但秋海棠已觉得这件事不能再含糊了。
“大嫂,请坐一会,咱们说几句话行不行?”他竭力把自己的态度和语气约束得像平常一样的温和,因为他也很明白孟家的小内掌柜是一个十足的草包,她把梅宝介绍给尚老二学戏,倒真是一片纯粹的好心,所以绝对不愿迁怒于她。
孟家的儿媳听秋海棠要跟她说话,便立刻嘻嘻哈哈的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方凳上坐了下去,再也不曾注意他们父女两个的颜色。
“吴家伯伯,上次的藕粉吃完了没有?要不要再给你送几盒过来?”她自以为很能干地向秋海棠敷衍着。
“大嫂,我……”梅宝放下了扫帚,想插嘴进来说。
“梅宝,你到里头去把昨天剩的几个饽饽给我蒸一蒸!”秋海棠却不愿意她参加这一次谈话,便特地这样说,想把她支出去。“现在我倒觉得有些饿起来了,所以想马上吃一些东西下去。”
梅宝虽然很担心他爸爸会跟孟大嫂争吵起来,但秋海棠既然这样说了,她也就不敢再倔强,便握着一把冷汗,慢慢地走进灶间里去。
“爸爸今儿的气性很不好,要是跟孟大嫂吵闹起来,往后教我怎么再有脸见她?”当她从碗橱里把一盘十几个饽饽捧出来放到锅子里去的时候,心里还在这样想,“最好想个法儿把她叫进来,先跟她说明白了那才不致再把事情闹僵……”
可是有什么法儿呢?
尽管她很聪明,平时也很会想出种种主意来,但一想到她父亲方才暴怒的情形,即使有主意,也就不敢再尝试了。
“让他们去闹翻吧!”她很不耐烦地一再揭起锅盖来,用手指在那几个饽饽上按捺着,试试看有没有蒸热,可是这几个饽饽好像也故意要跟她为难,蒸了将近十分钟,还仅仅热了一半。“且待晚上让我自己去一次,只要答应送几个钱给师傅,大概他们也不致再生气了。”
她想父亲不是立刻要她上城里去吗?去的时候,少不得总要把学膳费交给她,那时候要在这笔数目里分出五块钱或十块钱来给尚老二,倒是绝对不成问题的,而同时她又想:尚老二一起只教了她半个多月的戏,大不了送他十块钱,总可以把这件事抹过了吧?
“就这样办吧!”她决定不再管秋海棠此刻在外面跟孟大嫂怎样说,且等晚上再去向她陪话了。
直到第七次她再把锅盖揭开,那十几个饽饽才算蒸热了,同时她也察觉锅子里的水放得太多了,所以蒸得这样慢。她急急把四个饽饽装在一只小碟子里,另外斟了一钟热茶,做一盘子端出去。
“怎么?孟大嫂已走了吗?”她一出去就看见自己的父亲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垂着头,好像很有心事的样子。
“走了。”
“你告诉她我不去学戏了吗?她可有什么话没有?”梅宝一面把饽饽和茶放在秋海棠近身的一张桌子上,一面很焦急地问。
秋海棠只把热茶取起来喝了一口,并不注意那几个饽饽。
“告诉她了。”他没精打采地回答,“这件事怎么还能搁下去呢?她听我一说也就回去了。”
梅宝听了,还道事情已经结束,不由便从脸上透出了一些安慰的笑容来。
“爸爸,现在你总可以放心了吧?从此我决不再做这样的傻事,费了力又惹你生气!”
“怕没有这样容易吧?”秋海棠是很知道那个尚老二在平空失去了这颗未来的摇钱树以后会怎样着恼的,因此心里还觉得老大放不下,惟恐停一会孟掌柜的跟尚老二两个人要闹上门来。
梅宝却一些不觉得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便很兴奋地自去料理小狗子兄弟俩的饭食了。这几天田里正在收棉花,他们要吃的东西都得归她做好了送去。
直到晚上她跟秋海棠回进房去休息,她还是一个毫无心事的人。学戏的一件事,好像根本已经忘掉了。然而人的心有几个能够像她这样天真无邪的,不然这世界上委实也要显得太清静了!
她才走进孟家,便觉得情形有些不对。
“好,你来了吗?”尚老二铁青着脸,第一个向她这样说。
梅宝知道光是说话一定不成了,便立刻把孟家的小内掌柜拉到一边去,轻轻地告诉了她自己打算过几天送十块钱给尚老二的计划;孟大嫂原也是个十足的外行,而且心性粗豪,听了当然以为很对。但尚老二却怎肯就把一块到口的肥肉吐出来呢?
他坚持着不要一个钱,只用许多极粗暴,极蛮横的话威迫梅宝——他简直已变了另一个人——要她继续跟自己学戏,同时孟老掌柜的也在旁边说了许多埋怨梅宝的话。梅宝虽然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毫无凭据的事,而且当初又是孟大嫂起意把她拉过来的;但孟家三四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责备她不该悔约,她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当然有口难分了。
大家足足议论了一个多钟头,梅宝担心他父亲也许已醒过来了,只得向孟大嫂哀求,希望他们过一天再谈。
“既然这样,我也不愿故意难为你。”尚老二突然又改换了笑容说,“戏是一定要学下去的,可是做师傅的总不能不体恤你一些。那么这样吧!过一两天你就依着你老子的话到城里去念书,说不得我也只能辛苦一些,跟你一起去;那边我也有一个朋友,我就在他家里待着,咱们天天规定一个时候,你从学堂里出来找我,这样你的老子跟前就可以瞒过了。”
“可是……”梅宝突然又想到了尚老二要她父亲写的那一张字据。
“这样你还有什么说呢?”孟老掌柜当然总是帮着他大舅子说话的。
“可是那一张纸怎么样呢?”梅宝竭力鼓着勇气问。这一问,倒把孟老掌柜父子俩连他的儿媳一起问住了,三个人都呆着脸,向尚老二看,大家都明白这一个最重要的关键是只有他自己可以决定的。
可是这件事压根儿就跟寻常梨园界收徒弟的办法大不相同,现在更因秋海棠的反对,连一张由父母出面写的字据也办不成,这就越发和习惯离得远了,无论尚老二的脑神经给鸦片煎熬得怎样的刁巧灵活,一时竟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计较来。
“这倒不妨,就是迟一些写也可以。”他皱紧着两条又细又淡的三角眉慢慢地说,“真的,梅宝,你千万别听信别人的话,以为我要你学戏是完全为了我自己!好在你过一天就要进城了,城里的人见得总比庄稼人多,不信你自己打听打听,看他们怎么说。”
梅宝这才相信她父亲白天里所说的“怕没有这样容易吧”的一句话,实在不是过虑。
她捏着一颗恐惧的心,悄悄地回到家里,先在房门口听了一听,知道父亲并没有惊醒,这才略略安定了些,便在黑暗里爬到了自己的炕上去。
从这一夜起,她自己是差不多日夜耽足了心事,而尚老二跟孟掌柜的一家,也天天像充密探似的轮流着站在柜台里,向对街张望,连张小狗子的行动,他们也得注意,直到小狗子的兄弟挑着梅宝的行李上路,这一个紧张的局面才得松弛下去。
县立初中的方校长对于梅宝的因不得已而缺课两个月,倒非常的同情,又因她平时的成绩很好,便不忍使她在毕业以前,遭到意外的挫折,便毫无留难地答应她一面补课,一面依旧随班上学。
不过她和尚老二的纠纷,却依旧完全照着尚老二的意思做了,每天,她总得假借一个理由,出去耽搁一小时或二小时,就在尚老二早年的一个姓刘的同行家里,继续学戏。过了几天,尚老二还自己托人写了一张字据,教梅宝签名打手印,梅宝虽然看见上面的条件写得很凶,差不多一直要到自己唱哑了嗓子的时候,才可以和师傅脱离关系。但她终究是一个女孩子,经不起尚老二跟那姓刘的两个人一再威逼利诱,她便终于依着他们的话,把这一项“卖身投靠”式的手续办妥了。
但在另一方面,也有两件事使她多少感到一些快慰:第一是她每次在刘家学戏,所有来走动的人,见了她那样端秀的脸庞,听了她那样清脆婉转的歌声,简直没有一个不满口赞好,都说“像这样一块好材料,祖师爷准会赏饭吃”;第二,是她在学堂里问了好几个到过北平天津那些大地方去的同学,她们都很诚恳地告诉她,在大戏院里唱戏的角儿,行头是那样的富丽,名头又是那样的大,差不多跟尚老二说的完全相同。
有一个年纪比她大几岁的同学,还屡次透着很羡慕的神气说:
“我从小就爱听戏,要是我也长得像你一样俊,学到现在,怕不成了第二个新艳秋吗?至少总比将来上小学堂去充猢狲王好一些!”
因此,梅宝终于把这件瞒着她父亲学戏的事看做一个大有希望的计划,她想只要自己能够红得起来,一定可以使她父亲转怒为喜,而尚老二所强逼她订定的那些苛刻的条件,也不难借着父亲和别人的力量,重新修改,甚至一起推翻,只要良心上说得过去就是啦!
她心里既然存着这种念头,戏自然学得更勤紧了,逢到礼拜天,她总是整天躲在刘家跟着尚老二念词儿。排身段,以致到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她仅仅能把学校里没有读的功课补完,勉强考了个及格,使方校长和那些先生们,都觉得很奇怪,以为像吴梅影这样又聪明又用功的学生,即使缺了两个月的课,成绩也何致弄得如此糟呢?
但梅宝自己是很明白的,所以这一年冬天回去,她简直不敢把那一份成绩报告单交给秋海棠。
“先生说我这一学期缺的课还没有补完,所以不曾教我跟大家一起考。”她没奈何只得就把预先准备好的一篇谎话背诵出来。“成绩单到下学期一起给,但毕业是没有问题的。”
秋海棠笑着点点头,旋过脸去,向一个坐在煤炉子旁边,面庞长得很眼熟的人打趣似的问:“二哥,你瞧梅宝这样不脱孩子气的人,明年可能上小学堂去当先生吗?”
那个人不就答话,先用很滑稽的神气,向梅宝混身打量了一阵。
“怎么不行啊?她有的是一双手,只要拿得起戒方,下得很劲,打自己不心痛的孩子。当先生有什么不成呢?”说得梅宝也笑了,同时她已从这个中年人态度滑稽,言语可笑的两点上,记起他就是三四年前,到樟树屯来看过他们的那位赵伯父了。
赵伯父似乎已来了好几天了,这一次居然还带了许多乡下买不到的东西,和一大包留着不曾拆开的西洋糖,虽然他自己穿的衣服还是像上次一样的破旧。这一晚,因为梅宝也打城里带回了一些食物,再加上一笼新蒸的水饺,和小狗子做的几个炒菜,所以谁都吃得很高兴。秋海棠父女两个都给赵玉昆灌了好几杯五茄皮,他自己更和小狗子两个没命地抢着吃喝,直到他所带来的最后两瓶五茄皮也一起喝空,才肯把手里擎着的杯筷放下去。
“老二,你这样天坍不问的脾气,看来是到老也不能改啦!”秋海棠站在靠墙的一边,一面看小狗子和梅宝收拾杯盘,一面向玉昆含着笑说。
“这样不好吗?不然,我怎么能天天嘻嘻哈哈的像过新年一样呢?”玉昆脚步踉跄地打板凳上站起来。“今晚兴致很好,我还得上村外去绕几个圈子咧!”
说着,他就拉开了一扇小门想跨出去。
“时候已经不早了,还不想睡吗?”秋海棠望着他的背影说。
“睡不睡倒没有关系。”玉昆的身子已经在门外了。“今晚你女儿已回来了,我不能再跟你在一屋子里睡,回头叫小狗子给我在地上铺几捆麦秆儿,你就不用问我几时回来!
他的声音越说越远,最后一句话,秋海棠简直只听清楚了一半。
玉昆这一次上樟树屯来,实际上已不愿再跟秋海棠提起罗湘绮的事了,但梅宝一见了他,却就禁不住连想起三年前他怎样到这里来,劝他父亲上北平去和她母亲相见的那一番情形了。
因为心里有着这么一重心事,上了炕以后,一直睡不熟,但秋海棠问她的关于学堂里的许多话,她却也是答非所问,秋海棠听了,还道她太疲倦而就想睡的缘故,便不忍再向她絮聒,忙也静下心,默默地睡去。
结果倒是老的先睡熟了,小的却还尽在炕上翻身。
“不知道妈现在一个人在那里?”她闭上眼睛,深深地思索着。“赵老伯总应该是知道的,明儿一定要向他打听一个明白,即使爸爸不让我立刻找去见她,可是只要开了学,我好歹就可以跟她通信了。”
她模模糊糊地好像听得街上有一条狗在狂吠着。
“也许是赵老伯回来了。”她想这一猜多分是对的。
但后来却并不听见有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要是妈今儿就能回来,岂不是更好吗?”她继续模模糊糊地想。“我学戏的事跟妈去说她是一定不会着恼的,说不定她会高兴得笑起来呢!”
可是十几年不见的母亲,此刻还能像照片上一般的年轻美丽吗?会不会已经也像她父亲一样的衰老得和从前完全不同了?这是梅宝所绝对想象不出来的。她在枕上打了一个呵欠,身子渐渐感觉困乏了,在她合上了眼皮的三四分钟以后,她仿佛觉得自己已回到了衡水县立初中的女生宿舍。
“吴小姐,外面有一位太太来找你。”正当她在温习功课的时候,一个老妈子很兴奋地奔进来向她说。
“在哪里?”她也立刻站了起来。
“在会客室里待着咧!”
只一转弯她就走到会客室的门口了,那张终年铺着一条白布的长方桌子的横头,坐着一个丰姿秀逸的少妇,一见她便急急把她搂住了。
“梅宝,你怎么隔了十几年不来看我一次?”妈红着眼圈儿问。
她似乎是知道她妈住的地方的,给她这么一问,心里便觉得很不好意思。
突然她瞧见墙上挂的镜框下面,好像还吊着一只胡琴。
“妈,别生气,我现在已经学会唱戏了!”她伏在妈的膝盖上说,“只要我将来能够红起来,你和爸爸两个人一世也吃不尽了!”
“唱戏,你还会唱戏吗?”妈显着很不信的神气问。
就在这时候,她的师傅尚老二已很凑趣地走进来了,连梅宝也不知道他是打哪里来的。尚老二的脸上,照例堆着一种很特别的笑容,他和梅宝的妈似乎也是相识的,一进来便向她招呼着,然后立刻就打壁上取下那把胡琴来,咿咿哇哇地拉了一段反二黄的过门。
“妈,你还不信吗?我这就马上唱一段给你听!”梅宝兴奋得了不得地说。
妈并不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
“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梅宝便使足了劲,就在炕上高唱起来。“摇摇摆,摆摆摇,扭捏向前。我只得……”
唱不了三四句,便把对面那张榻上的秋海棠惊醒了。
才惊醒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唱戏的人就在屋子里,还道是玉昆喝醉了酒,在外面乱嚷,后来定了一定神,才发觉唱戏的竟是梅宝。
“干什么啊?梅宝!”他喝问了一声,便从炕上跳了起来。
“……红罗帐倒凤颠鸾……”梅宝却并没有醒,居然还在鸾字上耍了一个长腔。
这一下可把秋海棠激得怒火冲天了,因为他自己是一个内行,学了几天的人和学了几个月的人唱出来的戏,当然一听就可以分辨出来。
“这孩子真可恶!原来并没有去念书,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学了几个月的戏。”他忘记了寒冷,呆呆地站在梅宝睡的那张炕的前面,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怪不得连分数单也没有。”
他正想伸手把他的女儿打棉被里揪起来的时候,梅宝的歌声却突然停止了,只在脸上透出了很兴奋的笑容,闭着眼睛,轻轻地说:
“妈,你听我唱得好不好?”
秋海棠的手不觉就软了下去。
“师傅说,至多再学一年就可以上台了。”她还是不停地呢喃着。“妈,上了台,第一个月拿到的钱,我就分一半给你,一半给爸爸……”
秋海棠呆呆地看着他那正在做梦的女儿,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才好;在冬夜里,混身只穿了一套大布衫裤,也一点不觉得冷。
“妈,再唱一段三娘教子好不好?”梅宝的右手,从棉被里伸出来,做了一个喝茶的姿势,接着果然又唱起来了。
“王春娥,听一言,喜从天降。原来是,我老爷,转回家乡。人人说,我夫君,开封命丧。那有个,人死后,他又能够还乡?莫不是,……”
秋海棠慢慢地退回自己的炕上去坐着,怒火是完全消失了,反侧着脸,静静地听完了梅宝的一大段南梆子。
“可惜字眼和耍腔都不对!”他连连摇着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