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怎样把“科尔沁旗草原”直立起来呢?
怎样把“科尔沁旗草原”直立起来呢?这是一个问题。
为了去解答这个问题,我仔细地分析过这草原上所有的社会的机构。
这里,最崇高的财富,是土地。土地可以支配一切。官吏也要向土地飞眼的,因为土地是征收的财源。于是土地的握有者,便做了这社会的重心。
地主是这里的重心,有许多的制度,罪恶,不成文法,是由他们制定的,发明的,强迫推行的。
用这重心,做圆心,然后再伸展出去无数的半径,那样一来,这广漠的草原上的景物,便很容易地看清了吧。
于是我就去找这最典型的地主。
地主在这里,有这样的等差。
最低级的,叫小闷头财主,这种小地主,是无声无臭的,家里有四五十天地上下,自当自过,很有一包脓水,就是怕人来挤,因为是闷头,一挤就该瘪了。
一捧火,这是家里人多。父子兵,齐下火龙关的贪黑起早,自己耕耘自己的土地,年年地留下厚成,这叫一捧火,怕的是分家,因为设家有地百天,拆为六股,则每股所得已经无几了。
以上两种都是小地主。
暴发户,这是新兴地主。很难有像一般有历史的那些财主那样的绅士的矜持的。他们的特色,是很怕把自己抬得不高,很怕不能把自己表现给别人看。
和这相对的,是破大家。他是肾亏的,神经衰弱的,少爷都是金花秧子。有一家少爷是这样的,觉着鞋里嵌脚,精神上感到极大的痛苦,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根极细的头发。
还有两种,可以和这两种同列为中等地主的,是土鳖财主,肉间蛆。都是很肥壮的,只是行为都同蛆一样的笨拙,怕出头,怕吃怕烫,怕树叶打脑袋。
大财主家,大粮户,这就是全城仅有的那几家了,比如槟榔荷包李家,半拉山门田家,靠山屯王家……远近一提起,大小孩伢都可知道的。这虽不如“假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那样的显赫,但在农民的印象里,却比任何事物都要深刻的。
首户,他拥有全城最多的土地,他是大地主的盟首。
像这样的财主之类,他们是有余钱的,土地已经到了饱和状态,所以过剩的金钱,就做高利贷资本,但是这种事业,在东北的混乱金融里,流动性很大,而在有定量的、农村的吸收量里,并不容易膨胀,所以东北三大企业,烧锅,油坊,粮栈,自然地就成了大地主的投资的渊薮,所以构成科尔沁旗草原大地上的三大动脉,就是:一、土地资本;二、商业资本;三、高利贷资本。
但是,从来财富都得需要保护的。没有角的恐龙是不能生存的。所以地主们必得有“坐地虎”“顶门杠”才能保持他自己的王国。所以必须有权贵的亲戚,或者自己是官僚,或者家里有留学生,大学生,自己是靠山王的土豪,横霸一方,这才镇得住。所以地主层多半又都是统治层。
这地主,是小旋风,是西门庆,很难像杜少卿。
我所写的,便以科尔沁旗的首户丁家为模型而写的,因为再没有他更足以表现出东北地主的各方面了,因为再没有一个地主的长成史,比他是更完全变态的了。
这里有小旋风,西门庆,也有杜少卿。这里有土地吞并,官吏的结纳,倒把投机,高利贷,商业资本,欺骗,剥削,镇压……他们提倡命定论,唯神论,风水,族望,君子之泽,家仙赐福,前世阴骘……他们生活是侈纵,狂乱,神经病痛……
所以我选择了他。
而且因为我亲眼看见过这一幕大家族史的演换,而且我整整地在其中生活过,所以我写出的也特别熟习。
我写的是他的多边的姿态,这是一个很繁杂的处理,因为经过太庞大复杂,所以这种表现的形式就很是一个问题了。
我写出的很多,我采取了电影底片的剪接的方法,我改削了很多,终于成了现在的模样。上半是大草原的直截面,下半是他的横切面。上半可以表现出他不同年轮的历史,下半可以看出他的各方面的姿态,我觉得这样才能看得更真切些。我描写的是很缜密的,我剪接的是很粗鲁的,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因为《红楼梦》的烦琐,是由于他的时代的。
丁家的地主,到了父亲一代,“土巴味”便很少存在了,因为这地主是太成熟了,而且已经接近了都市生活的熏染。但是他却又不能放情地去迎合那种高度生活,因为惰性的土地粘住了他。所以他便形成一种特定的有威仪的烦躁与颓废。这是过去的地主所没有的。
二、农夫又怎样的呢?
你以为农民都会说吗?“这个犊儿是我的,到了上秋,它就是大牛了,大牛再下小牛,小牛再……我就……”其实,这是农村自足社会里的思想。但是年头儿改了。今天这场土匪刚过去,没有牵走他的犊儿,但是明天鴜鹭湖的驻军来了,向村长要三千鸡子,一百斤牛肉……他的犊儿,还能给他继续那些可爱的幻想吗?
但是也就因为这,他也就很快地放弃了这结论吗?也不完全是的,五千年的镣铐,会使囚徒的脖颈磨平了的,在听天由命的说教下,他们会把自己的叛逆的思想自首在观音大士之前的。
这样你可以听见旱烟管里的悲叹,小茶馆里的呶呶,但对于神的意志并无违反。
但是,你以为这些驯良的农夫也就永远地祈祷在观世音之前吗?在忍耐破裂了的时候,狮子的不常见的吼声,会在那广大的草原上吼起来了。这时候,他们要报复的,用粗大的不法的手指去撕去观音大士身上的法衣的,他们要瞻仰瞻仰这法相庄严的裸体,这时候,他们是摇天撼地的草莽之王。
我们还记得使“日本皇军”恐惧的“马贼”吧,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呢?他们前身是善良的农民。
但是也请不要忘记呀,没有一个农民是愿意做“马贼”的,而也请清醒吧,“马贼”并不是东北农民的必然的命运哪。但是那蕴含着人类的最强悍的反抗的精神哪,那哥萨克一样的强壮的,那长白山的白桦一样的粗大的,那伟大的宝藏啊,那不该使人惊叹吗?不该使人想到这力量如能精密地编织到社会的修筑里去,那不会建树出人类最伟大的奇迹吗?啊,这不是应该的吗?是谁的错呢!
我每想到这一点,我就想,我们要是有泪腺的时候,我们应该为他们而倾泻了。人类的最可贵的潜在的力,被投在暗影里给萎亡了。
我每一接触到东北的农民,我便感悟到人类最强烈的求生的意志,人类是要求生的呀,他们有强烈的生存意志呀!他们的目光会告诉我的,他们的目光在焦灼地向我询问了:“我们必得是这样的吗?永远是这样的吗?必得是这样的吗?不可以改个样吗?……”
对于这种坚强的询问,我浑身的每个神经细胞都震颤了。我觉得,我每看到那带着貉貂的大风帽的车老板子,两眼喷射出马贼的光焰,在三尺厚的大雪地里,赶起车,吆喝吆喝地走,我觉得我自己立刻地健康了,我觉出人类的无边的宏大,我觉出人类的不可形容的美丽。但是,当我每一想到他的最终的命运的时候……我便只有悲怆了。
这样衰弱的死亡,竟会滋长在这强壮的活力之上吗?
他们是不甘的,他们是揭竿而起了。
再没有比这草原“江北的胡子”再多的地域了吧,再没有人类最精美的力量的错误的运用,再比这个更可哀惨了吧。
所以有的人不忍看着他们永远地在黑夜里摸索,便试想着给他们以光明了。于是一个振臂一呼的大学生,便从天而降了。奉赠他们一些术语,一些路线。但是这与他们无关,因为毕竟是没有从天而降的人。所以他们的步武,并不如一般学者们所要求的那样正确整齐。
但是他们是怎样的走法呢?
这是一个艰难的回答。
因为我始终认为在中国的现阶段的农村里,能发现一个自发性的绝对的觉醒者,恐怕是很难能的。像海绵那样的会吸收的农民型,能够意识地捉住许多不同的现象,然后再在这里参悟到自己的地位,同伴们的地位,将来的命运,于是……这样的人是被写出了。已经被我们的作家,很认真地写出了。但这是真实的吗?固然,他可以按照作者的意志,一会儿到青岛一会儿又回到农村,去看了那么许多,听了那么许多,吸收了那么许多,参悟了那么许多……但是这种人型,是在中国的土地里,生长出来过的吗?真实并不体恤幻想的苦心的,他不跟着幻想走。
我写出大山固然不同于这一类型,但大山却是贫困的农民自己站起来的之一。他要吻合于客观条件的,他不能在未播过种的地掘出豆子来,但他可以向掘出豆子来的地方去掘。他可以向那地方去走,直到他也吻合了那地方,他再吸收了那地方,推动了那地方。这需要极长的锤炼哪。我们不能自己说谎,还强迫着自己去相信,把真实掐弄得如我们所愿意听的那么短。
大山还是一个未完成的性格,不,未完成的是他的脚印,他在现阶段,已经完全把自己交给时代了,他没有留下一点体己。这个巧克力色的男性的血球,一定还有更沉重的锤炼,他会更向光明走近,更向时代吮吸的,他的性格,将更能推动真实,而他自己也更向真实学习。更强固的命运,会在我写的《龙门锁的黑砂》里等待着他,那里他会碰见了健康的真理……
至于我写的其他的农夫,也是经过一种极严密的分析的,有许多人把举凡农夫都标准在一个系统之下。这是不对的。农夫与农夫之间的社会距离,也是很远的。他们的思想,行动,希望……而也就因这距离而化分极远。丁四爷与杨大瞎的见解是不同的,他们是绝对的两个,但在某种大前提之下,他们又是一个。可是他们的要求又不能尽同。不把这个十分地把握着,而把万千的农民勾勒成一张脸,谱一颗心,那是怎样的错误呢?要知道他们不是完全不同的几个,同时他们也不是绝对的一个。
至于花占魁之被写出,是我在农村里碰见蓝皮阿五式的“闲人”太多了,蓝皮阿五是帮闲者,是咸亨酒店的议论者。而花占魁却是小唱本的说教者,他自己是被毒害了的,他还卖弄地毒害别人,这是一种多么厉害的人类的残忍。他从“小唱本”里吸收极公式的封建意识来做自己学问的全部,而以这学问做本身地位的基础再向农民说教。他是一个被医生注射了梅毒病菌并指定再向别人去传染的人,难道这一个可怕存在,不应给发现出来吗?所以我写出了他。
三、关于“丁宁”
丁宁自然不是我自己,但他有新一代的青年的共同的血液。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