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第二天。
老管事把最末的一拨地户送走了,便愉快地立在大门口的大柳树底下。
乘着过来的凉风,他卸责了似的喘了一口气,想把这几天的积劳稍稍地舒展一下。
他想,少爷办事真是值得佩服,又稳又狠,滴水不漏。你看他看清了庄稼人,都借着咱们钱,钱压着他,他不种地怎的,他不种上秋拿骨殖还钱。少爷一看到这儿,所以便撑起来了,说你们大家他妈的全推,非推不可!大家起先都没料到还有这一炮,所以都弄得个目瞪口呆……然后一看大山那小子又要动,大家伙也想趁趁好瞧,咬着牙硬挺一挺。少爷这才想把大山那小子扔在圈子外头,然后回过头来给大家一个宽宏大量,海量的包涵。大家伙明情理知道不是香油也得吃……这才叫会办事,让你吃亏还得让你欢喜。唉,没瞧才多大年纪!
老管事抹了抹额上落下去的凉丝丝的汗意,刚想走回院来,远远地看见穿绿衣的邮差从街西头骑着自行车向这边走来,便立定了,等着问问有信没有。
等了一会儿,他无意地向南园子一望,看见东南角天上的黑云已经黑压压地涌上来了。他心中不由得一喜,哈哈,可有个盼望了。你才来,你要昨天来,我们也用不着费这么多的心思了。
“啊,老爷吃饭了,你看这云头许有雨?”邮差骑着车已经到门边了。
“啊,啊,有信吗?……”
“一封师长来的。”
“好,好,我看这云彩来得霸道,一定是一场好雨。”
“好雨才好,求雨不下,天打嘴巴,你不求,他才下了。”邮差又骑上了车回过头来笑着说。
老管事看了看信封,便揣在衣袋里向院里走来。
“有雨呀!这云彩有雨!”看门的也露出一团喜气,踮着脚向东望。
“唉,有雨怎样?今天都五月二十八了,许能收成!”
“收得了,你老没经过?那年跑老洋人,那年不是五月廿三下的雨吗?也是九成五的年成呢,你老忘记了?”
“哎,能行啊,咱们这古榆城地气足!”
“就是——”
老管事走到二门里,看着刘老二正坐在一条石礅上发呆。老管事皱了一下眉头,心想这小子又胡思乱想些什么,于是他故意咳嗽了一声,想惊动他一下。可是刘老二却还两手托着腮帮子在那儿默想。于是老管事便走上前去两步。
“刘老二……”
“啊,啊……”刘老二惶悚地站起来,一看是大管事,心里才平静了许多。
“让你打听二管事的下落你怎么样了?”
“啊,啊,那个,那个……”刘老二咽了一口吐沫,“咱们也没跟他们接头,反正,咱们不是一定不赎了吗?那何必还跟他对面干吗呢,前天苏黑子……大爷,苏黑子那小子得提防他,说不定他穷神蒙眼也入伙了呢……那小子鬼鬼祟祟的,跟我藏藏掖掖地乱咧咧一气,他的意思,是他想跑这个合[1]……我都打听出来了,他是输给霍大游杆子百十块钱,霍大游杆子也不因为啥想吃他……那咱们就不知道了。”刘老二诡秘地下贱地笑了一下,才接下去,“反正咱们不想抽了,还管他干吗!”
“你说些个什么呀,连汤水不落的!”
“大爷,他是想走这个买卖,跟我抛腔,我没理他,他说过五月三十,再不赎就撕票了!”
“撕票?”大管事脸上不由得一白,唉,他的同了十年事的老伙伴……撕票!
“可不,大爷,咱们还得小心哪,他们心总不甘哪,上回我和太太说一回,太太把我着实申斥一顿。说我怕少爷在家管我们碍眼,想把少爷吓走,你看,大爷……我的心……你看,我也不敢跟少爷说……”
“唔!”老管事沉吟了一刻,“对倒是对呀,他们怎能甘心呢?……你和程喜春都麻利点,咱们大门明个只午未两个时辰开着……”
刘老二一想这番心如今能有转达的机会,心里便高兴起来,脸上堆起笑容来,又预计着他第二个计划。
“你好好干,别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糊涂!”
刘老二露出服从的微笑,看着老管事拐进二门里去,心想我要再把孔老二的闺女大俊网罗到手,真是不枉活这一辈子了……
丁宁从老管事的手接过信来,打开一看是大哥的亲笔。先是说父亲净赔的那三万余,由他那里和大连富聚公司梅叟去弥补,由从前在该公司拖下的旧股和他的各项股票证券之类里头一凑合,也就差不太多了。其余再卖给梅叟一些玉器做钉头。并以五千的折价把家藏的云龙抵给他。这是一桩情面买卖,非常上算,梅老头子也很欢喜做这个人情。
又问母亲知道父亲凶耗否,最好缓告诉她。
又说:“丧事筹措,予亦棘手。现在四乡骚扰之际,未便离防。你可与母亲缓议之。总以庄严简肃为主,勿背先父生平之旨可也。如必欲予回,可速电。”
丁宁把信打成了一个极小极小的方块,放在手掌上掂了一掂,便塞在苍色的睡衣的左手的兜儿里,在地上来回地踱着。
什么狗屁的仪式,不办,绝对不办,庄严简肃,什么叫庄严?什么叫简肃?……
“少爷……”老管事从腰里掏了半天,想掏出来一些什么东西。
“可是呢——”丁宁看了大管事一眼,便走到小茶几前边坐下,指着一把椅子让大管事也坐。
“我上次告诉你替换刘掌柜的人你预备妥没有?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丁宁又把放在小桌上他写给小林的计划拿起来看着,一面等着他回话。
“我想就得把鴜鹭湖粮栈的二掌柜郭志守拨过来为最可靠了。”
“就是那样,过账时由你和程老先生监督,听见没有,刘掌柜即日解雇。”
“不过,这论买卖规矩可是有点说不下去,都是年关……”
“咱们不管年关节关,他不敢怎样,我们也不亏他,给他全年劳金!”
大管事佩服地点了点头。
“少爷做事真叫响……”老管事又思思量量地捋了捋胡子,“就拿昨天推地的事来说吧——哪个地户不得跷大拇哥,明明见了输仗,心里还得佩服!少爷你这回辞了刘管事就算有眼,老爷在家时,我说过多少次,老爷只是……唉!”
老管事又快乐又哀凉地苦笑了一下:“唉,老爷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隆隆——”
外面一阵雷声,几个像铜钱大的雨点,便打在窗上,窗外小猪倌跑过来披着油布来上风窗子。
风窗都是太阳牌的新铅铁,磕着东西哗啦哗啦响。丁宁和老管事都停止了谈话,背着手,在没关上风窗的那扇窗户里向外看。
“好雨呀,你看都下冒烟了!”丁宁把身上的睡衣敞开来,心里非常愉快,好像雨就落在怀里。
“更大了!”
小猪倌把最后一扇关完,屋里顿然黑了。
丁宁走过去,把灯拧开,屋里现出一层柔和的水蜜黄色。
雨点当当地打在铁窗上,很像管弦的急奏,打出无数的快乐与喜悦。
丁宁重新咀嚼起方才老管事的对于推地的赞语,心里想着这是真的吗?
“啊,我几乎忘了……真是老了……也是这几天推地的事闹的……我也没敢对少爷告诉……”老管事很费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赤金的小护心佛!
“啊,这是二十三婶的,是吗?”
“是的——唉,二十三奶奶就是刘掌柜来的那天过去的……派人找我,我到跟前……唉,真是凄惨极了!……”老管事把话声停顿了一下,似乎怕感情过度地强压过来,不能自持,“她就告诉我呀……她知道现在地户都来推地,老奶家里地户不也是大山鼓吹的吗?少爷心绪太乱,所以便不请少爷过去了,免得使少爷伤心。唉,她神志非常清楚,眼泪直往下掉,我就说,我回去请少爷去吧,她说不行,非不让我来不可……后来,她就把这个护心佛,她不是蒙古人吗?摘下来,放在我手里,还热乎呢……她就说:‘你把这个交给他,他就知道了。’她又冷笑了一下,说东西太少,她本来还有一桩心愿,可是她又不说了,她说,‘你把这个交给他,他就知道了……’她又说,这上有两颗珠子,一颗在头顶心,这是她十岁时候镶上的;一颗在肚脐眼上,这是她二十岁上镶的,还有一颗没镶……她说到这里,嗓子便涌痰了,我一看不好,连忙到东屋去叫人,哪承想还没回来便咽气了。唉……死得多快……唉!想不到这又……”老管事深深地感到悲哀,他把眼皮向下一视,看见自己银白色的胡须,心中有无限的酸楚。
丁宁冷嘲样地咧一咧嘴,把两手放在手袋里,在地上走了两步,便立定了,用手轻轻地磕了一下。
“已经发送出去了吗?”
“可不,死那天老奶奶就说,是少亡,又是痨病,不能多停,当天就得出去。后来经大家再三说,才又停了一天,就马马虎虎地出去了!……你想,她活着时候,本来在老奶奶面前就不得脸,三十三奶奶是明着捧她,暗地里踩她……所以死了就完了,而且,正赶上第二天老奶家的大管事——被地户给害了……所以……更忙乱了,老奶奶哪里有心思还记起了她?……”
丁宁把赤金的小佛放在茶几上,后退了一步,看了一眼,冷笑了一下,脸上挂上一层凄惨的虚无的气氛。
“好!你去吧!”
丁宁转过身来对大管事斥退地一挥手。
“可是,少爷,这个新帖你还没见呢吧!”
“什么新帖?”
老管事脸上浮出一层诡秘的笑容,向前紧走了两步,从腰褡子里掏出一个小白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来,然后把一张毛头纸帖有斤有两地用手一晃,全身才得意地向上一颠。“少爷你这回真算透亮!”老管事把纸打开铺在桌上,用手指背轻轻地点着,“才二成,真算叫响!老奶奶那儿搭了一条人命,还得免四成,你看,四勾整差两勾——多大一块钱!”
“什么二成?”
“呃?——少爷那天不是说免了吗,我怕他们一听心就活了——所以你刚一转身,我就说少爷免你们二成,我寻思拉紧点,将来好留着拉锯的份儿。哪承想,地户们都让少爷给顿住了,弄得嘴歪眼斜。你说什么就算什么啦。所以我当下就请程老先生来代笔把帖做了。让大家都画了押,按户免去二成。大家都同意,这是各个的手押。您看!”
大管事说完了全身向上颠了一下,脸上的皱纹都豁然地展开了,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喜悦,好像已经年轻了二十年……
丁宁向他瞟了一眼,苦恼地掠过一丝笑影,半承认半否认地点了点头:“好的,很好,你办得很好。”
“少爷,少爷你原来的意思想去几成!”
丁宁淡淡地一笑,耸一耸肩膀……
“好了……你休息休息去吧,从今之后也许就没事了……”
老管事全副精神都贯注在这张新帖上,似乎并没有听清少爷说的什么话,又小心谨慎地把纸揣在兜儿里,匆匆地退出去了。
雨已经不再下了。
外面的风把窗子打了开来,人间就如同度过了另一个世界,一阵阵的凉飔,讨人喜欢地吹来,燕子呢喃地狎唤。
窗外一条铁丝上挂了许多水珠,一个水珠从这边向那边滚过,汇合了别个水珠,到了一定的地方,便落下去了,于是第二个水珠又照样滚过……活的珠络呀,小雨点的微妙的游戏!
天,已经洗得蓝郁郁,白云轻尘样地荡开,花风如在春朝吹来。
是半年来从未享受过的被解放了的舒畅,是五月梢玫瑰色的洗礼。
“亮一亮下一丈啊!”当院里是谁的冲荡着青春的喜悦的叫声。
丁宁把睡衣披在肩上,在地上沉默地踱着。
他想,人生真是奇怪呀,一切都像做梦似的,我昨天本来是因为一回不自觉的冲动,几乎做成了一个堂吉诃德式的聂赫留朵夫,可是仅仅通过了一次老管事的谨慎的错觉,便使我做了大地主风范的一个传统的英雄。我将在他们眼目中成为一个优良的魔法的手段者,一个超越的支配者的典型,一个如历来他们所歌颂所赞叹的科尔沁旗草原的英雄地主的独特的作风。受他们不了解的膜拜,受他们幻想中的怨毒。
人生真是比冷嘲还滑稽呀,人生是梦的戏谑!
丁宁把一双虚幻的眼脉脉地透视着外边的青空。
天色转得更蓝了,是一种靛青的蔚蓝,像不可测的海洋之水,摇曳着深湛着,那分明是无数极细的水蒸气的富于含蓄的水点,经过了还不愿意就落下的太阳的折光作用而显出的属于透明色的普鲁士蓝。
更猛烈的雨就要来了。
人生也如天空一样谲诡呀,一会儿是蓝的,一会儿又是西洋红!
我们都是浮沉在大气的水点,自己觉得已经把握住自己,有着凝聚力,互相的吸引不会闪失。结果,山岚突起,际会风云,我们便连被算计都不被算计地卷在里边。做一个有机的——其实是无机的细胞,而随着人家呼吸,循环,消化,排泄……一点不许反抗,一点不容你没耐心,一点不许你有自己的唱歌,有自己的疲劳,有自己的甜蜜的遐想。你只是一个带着无重量的绒毛的人生观——蒲公英的种子,到处地飘着,游着,滚着。春风是你的主人,春风并不说明他自己的力量,并不夸耀,也不矜持。他绝不说他在支配你,看得起你,或是命令你。他并不说,因为他根本并没有想到你,你并不被他计算,你并没在他的计算之内。你飘着,你滚着,你游着,你一点没有静止的停顿,你永远看不清你真正的固定的自我的影子……你就是这样地命定地先天地不自知地滚着,飘着,游着……也许有那么一天,其实并不一定有,也许没有。得,你被碰在一个大院的转角,或一棵树的根坳,你被停留下了。你得意地建树你自己,你发芽,放苞,开花,结子,衰落,老去了牙齿,你白掉了头发,清风来处,你的家!……
丁宁的思想波纹,伤风了似的一皱……
啊,我今天是这样空幻虚无了吗?
我将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角色呀,我常常把自己放进了怀疑的旋涡里去游泳。
于是他又记起了……
那一次新人社在三角洲野火,大家举行自我批判……
火光照明了每个青年的脸,小林的睫毛的黑影,帘子似的垂下来,乌木珠子似的眼睛里透出疑问和解答的和谐的光辉,大家都微伸着自己灵感上的神妙的微波,透露出青春的心里最真实的感情……互相地批判着,想在这些热诚的批判里,能够更提高自己向上的勇气,想更使自己的脚印能走进人生的府奥。
终久,轮到自己了,丁宁朦胧地站起,半倚在一棵树上,火光从下边映到他的脸上,糅合出严肃的阴影,他心里有点哀凉,还有点欣慰之感。他微微地拂了拂那合并了的芙蓉树上的安睡的叶子,便严肃地立直了,说了极简单的极公正的对于自己苛责与憎谴的话。他说得是那样发之于心底,那样哀婉悲凉……人们都感动了。好像是听了夜莺的夜曲,感情葱郁的心弦,都不经挑拨便引起了共鸣。心的跳动都随着他的音节的上下而升降。大家都好像在他的眼里看见了天体运行的整个的星空……
丁宁说完了便感谢似的摇了摇头,脸上显出无限的烦恼……
大家都非常安静,对着夜影沉思……
于是丁宁便幼稚地小孩样地企望着大家给他一个轮流的批判……
于是大个儿的睿站起来了,他局促地搓着他的手,肩膀放得很阔,他微微地动了一下嘴唇。
“……对于丁宁,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的自己的一切,就足够说明我们对他的印象了……”他又很不自然地动了动他自己的嘴唇,“……就以现在来说,我的感想除了我的心可以在沉默中说明了一切之外,我竟觉得我嘴的存在之无用了……”
丁宁无语地低着头,全身一动也不动,精神上似乎笼罩一个很沉重的压迫。
于是又是几个批判严肃地滚过,丁宁在那里也可以看出他们极错误的了解甚或也可以说是极深的误解。但是他都没有作声,他只静静地听着。眼光里流布着感激的光辉……他看小孩子的飞天坐下了,挤了小林的支起的膝盖,他心里飘逸出一种无法可以理解的高兴的心情……他微微地捻着一根狗尾草……
“在我的意见里,”是瑜的声音,“有这样的简单的字句可以被提出——丁宁,你有一双儿童的眼睛,一颗老年人的心……”
“我的意见也许根本与你们不同,然而他是正确的!”
大家都看在黄色的墨索里尼的一点没有表情的脸上,向上准备着要做狮子吼样的昂着……“我的意见是——是,好了,我可以简单地用一个公式来说明,是这样的——Nihilism+Egoism+Sentimentalism=丁宁—ism。[2]”
“什么叫作丁宁—ism呢?”
黄色的墨索里尼骄傲地向大众耸了耸肩膀……头颅又记起了似的昂了起来,瘪着嘴唇,矜弄地笑了一下。
“什么叫作丁宁—ism呢?我想我为了让大家对他有十足的明了的缘故,我们要借用一个人的说辞,来具体地表示一下……是的,是这样的……
“我生下来应该做交趾支那的皇帝。吸着二百十六英尺的烟斗,娶六千个女人,有一千四百个嬖人,用偃月刀斫落我所讨厌的面孔的人头。有Numidia(努米底亚)的牝马和云石的喷水池。我有大的永不满足的欲念,一种可怕的厌倦和无穷的张口渴望……我要毁灭创造,和它一同安睡在虚无的永恒中。我为什么就不能够在燃烧的城市的火焰中惊醒,我也喜欢那爆裂在火里的骨头的刮喇声。我要跨过装满死尸的河流,跳过伏地乞怜的民族,用我马的四个铁脚践踏他们,我要做成吉思汗,帖木儿和尼禄!……我就是丁宁!
“这就是丁宁—ism,这是很简单的,很简单,很容易明了……”
丁宁的眼里努出火光来,他全身的血液都聚在他的喉管里,大声地喊:“这是一种有计划的侮辱!”但是他没动,他依旧坐在树影里,掩没了脸上的表情,保持着完整的沉默。
大家都交换了一个淡淡的微笑,又都静静地等着下一回的飞天的言语。
“我是太不熟习于‘ism’这一意义的理解了——所以我很羞于我不能做出出色的公式来。而且我也没天资去整篇背诵一个医生的说辞。所以我希望大家对于我的言语,不必期待着有十足的明了,有具体的表示。但是,在我个人,我认为假如世间一旦也真的会有丁宁—ism这一种东西出现的话,那我想,那就是——形成我们新人社的最基本的本质!”
瑜愉快地拉了飞天的手让他坐下,脸上浮出一朵激赏的笑靥,于是大家都会意地笑了。
大家好像比方才都活泼起来了,又把眼睛都看在最末一个的小林身上,小林却还不觉地低着头在地上划着“ism,ism”……
瑜过来,戳了她一下,她才用手拢了拢头发,惶惑地无知地站起来,脸上像询问似的,这么快就轮到我了吗?她抻了抻衣服,把手放在背后,有情地向大家看了一眼,立在一棵芙蓉树前边……
“我的意见也许根本与你们不同,然而他是正确的!不,不但是根本的不同,简直可以说是恰恰相反……我的意见是这样的——是,好,我可以简单地用一句话来说明,是这样的——丁宁,他有一双成人的眼睛,儿童的心……”
瑜等她坐下,悄悄地拉住了她,“吾与点也!”然后又趴在她的耳畔小声亲昵地说:“我的小忧愁夫人哪……”
……
丁宁自语似的点了点头,难道我如今从这广大的草原所带回去的成绩,又会恰合于这新兴的卍字,以冷嘲的机缘吗?
是的,是的,我将用我的事实来向这些僵石雄辩!
……
暴风雨果然来了。
雨点沉着有力地向窗子击打。
风又罩上窗子的时候,屋里的灯光就散落到每个角落里了。
丁宁坐在小茶几旁,他写给小林的计划上,便具体地写着——
“看吧,我还要带给你们一个奇异的宝物,使你们惊讶,她有斯芬克司的聪颖,有燧石的潜隐的热力,有乌金的眸子,会说话的嘴唇……一个新人……”
丁宁顿了一下笔,把手指拗住了笔头——让我用这一个完整的惊叹号,来完结了我一切的隽语吧……这不是谎话,这不是夸耀,这是一个有闪光的工作,我一定会完成它的。
“小林,我又想起了那一次你们给我的批判,当然你的见解是我最乐于接受的,但是今天我要对它提出修正——
“佛说人生悲剧有两章,哈姆雷特的哀伤,堂吉诃德先生的横冲直撞。
“如今,这两幕戏,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排成了一场。
“你不信!
“我的公式是(哈哈,我也用公式了,这件事情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的……),我的公式是,是——
“Hamlet+Don Quixote Don!Don!Don!”
丁宁停了笔,微笑了一下——他觉得太欠严肃,而且自嘲的气氛太重……他刚想……
“你还写呢,你看外头都发河了,大家都好像重见天日……”
灵子笑着跑来,显出特别高兴的神情。
丁宁伸了伸两臂,移了移椅子。
“方才是你在当院叫了吗?”
“叫了?”灵子瞪大了眼睛。
“谁知道叫了一句什么,什么亮一亮……”
“我没叫,我在太太屋子里,和佟姑娘学唱唱来着。”
“唱什么唱?”
“这个你可不知道……”
“哼,也不该怎的难听呢!”
“你可不知道,这是本地土生土长的……”
“什么名字——?”
“《子弟书》。”
丁宁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叫《子弟书》——“你唱唱我听听……”
“我还没学会呢……不过我记得这一点!”
“好!”丁宁想这一定是很好的地方性的文学。
灵子想了一下,便含笑地唱道:
“呀——这—种凄凉迥不同——
“潇洒洒,碧落天空云织锦,静荡荡,云山雾敛雨初晴。纤巍巍,三径菊花开灿烂,碧森森,千竿竹叶显青葱。韵声声,隔院秋砧惊午梦,呼啦啦,临窗老树起悲声。枯干干,荷盖翻披为败叶,软怯怯,海棠憔悴剩残茎。香馥馥,芬芳尚有岩前桂,冷凄凄,零落还留井上桐。重叠叠,山经秋雨十分翠,碧澄澄,水共长天一色青。急煎煎,云外归鸦投远岫,乱纷纷,亭前落叶舞西风。寂寞寞,往来哪有双飞蝶,静悄悄,上下不闻百啭莺!一阵阵,天际惊寒穿旅雁,几处处,空庭应候少秋虫。细条条,数棵衰柳无情绿,丛簇簇,一片枫林着意红……”
“不错,语势很澎湃,只是音节还太靡弱——这是东北很流行的吗?”
“嗯——我还记起了一段,音节比这个还要好——”
“好!”丁宁认为这个大草原是应有这样的澎湃的天籁的,他觉得从前未能发现它,非常惋惜……
“这时候,她头边斜倚着鲛绡枕,身上横搭着旧斗篷。柔气儿一阵儿娇吁一阵儿嗽,细声儿一会儿哎哟一会儿哼……一会儿一面儿掩藏一面儿露,香手儿一只儿舒放一只儿横,小枕儿一边儿垫起一边儿靠,书本儿一卷儿抛西一卷儿东,乌云内一半儿蓬松一半儿绕,孤拐儿一个儿白来一个儿红——真个是神游洛浦三秋水,梦绕巫山十二峰!病形容捧心的西子差多少,就是那妙手丹青画不能。不提防窗前鹦鹉将茶唤,房儿内酉正交了六下钟,霎时间佳人昼寝忽惊醒,不觉得弱体轻舒把倦眼睁……”
丁宁不耐烦地一摆手说:“不要唱了——这完全是破败的贵族病态文学的低能的模拟……你不要学了……我不要听!”
“怎么?这个和方才唱的是一个……”灵子吃惊地望着他。
“你们方才学的就是这个吗?……”
“还有《忆真妃》……太太还说,老爷年轻时还唱,花鼓弦子都有,在伙房挂着呢,哪天取出来,让程老先生给弹弦,让姑娘唱呢……太太今天也不知是怎的就忽然地高兴起来,佟姑娘也纳闷!”
“好——以后不许唱!”
灵子顽皮地 了一眼:“方才不是你请我唱的吗?”
丁宁憎嫌地一声不作。
“给我吧,你把睡衣给我吧——”灵子撒娇似的夺他身上的睡衣……
“做什么!”丁宁含有很恼怒的成分。
“太太要做睡衣,我们都没做过,把我都骂的……哼,来让我们看看你这件的样子吧!”
丁宁顺着她手把衣服脱给她。
灵子挟着睡衣便跳出去了。
永远不能健康起来了,永远地,一切都是病态,花蕾与土壤正是绝对的反比……我将无力跟这草原斗争了,我的力量是投在海洋里的涓埃……
风磨也许是我自身的归宿!
丁宁嘲弄地用手搔一搔头上的头发……
还是永远地忧郁吧?……???但是他脑中的“?”立刻通过了他的自尊心和他一切有教养的热诚和他的信心,渐渐地又重新伸展了,伸展开了,伸展成为一个锐利的长矛了!
忽然是灵子脉脉地走来,俯在小茶几上咽咽地哭……
为什么呢……怎么,这一刻都学会了这样到家的歇斯底里的感伤了呢……
“什么事?”——丁宁口气非常严峻!
“太太知道了……”灵子悲抑地抬起了头,又俯下来哀哀地啜泣……
“知道了什么?”
“老爷的事……”
啊,丁宁猛可地想起了有一封信在那睡衣的口袋里。
“啊,也好,反正早晚也得知道……你别哭了,跟我去看看她去……来……”
……
[1] 跑合:土匪黑话,就是说票。
[2] 即虚无主义+利己主义+感伤主义=丁宁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