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地。

……

丁宁连看也没看他,只是激怒地说:“你告诉那些东西,用不着再派人来跟我啰唆了。他们的话,我已经听够了。地,我绝对不租,任凭他撂荒!”

“少爷!”老管事嗫嚅着想说话。

“什么?”丁宁的一字眉倒竖起来。

“不过——不过,少爷今年不比往年,外出项都收紧,地要再……就……”

“什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就按着我说的去办!”

老管事的两眼里吐出从来没有过的火星。

“少爷,我真没见过,我侍候老爷三四十年了,老爷哪回把地撂荒过一年?……啊,少爷,咱——”

“什么?”丁宁霍地站起来,两眼蒺藜似的射出棱光。

丁宁轻藐地用鼻子嗤了一声:“你想怎么样——?”

灵子暗暗地向老管事的递了一个眼色,老管事这才浑身抖颤地退了出来,脚步迟迟的,临到门口还哀凉地想图以挽救地看了一眼。

“您老千万不要伤心,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你想回家那天碰见您老就问长问短地说了半天,那老远的路程还没忘了给您老带熏鸡呢,他那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如今七岔八岔的事,都赶着一个时辰来了,唉,还能怪他……”

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迟迟地说:“唉,我这大年纪了,还在乎这个吗?我不看他,还得看老爷的分上呢……而且他说是说,我回头跟太太商量商量该租的还是得租,该种的还是得种,咱们这等人家,一年的用度,要不从地上出,还行吗?油坊呢,今年又吃机器油的亏,柜上的钱呢,又进不来……就全指着这个了。反正不两天,他又上学去了,他还能管得着家事吗?——可是灵子——”老管事的眼睛又凄迷在一起,“老太太的金首饰,你都和春兄预备出来,你知道,老爷的……还没寻出来呢,哪一天,忽地发现了,就得发送,哪里弄钱去,这事还能等吗?抽手不及,就得当号,当号官利才三分,是吗?……你记着,先预备妥……唉。”老管事又哀伤地点了点头——“这年头,不租地能行吗?……你呀,你好好地侍候他,你别看他火性,我倒喜欢火性,男人呣,岁数不大,倒有作为,你就看他这两天,办了多少大事!……你的性质,柔能克刚,你好好地耐,将来总有出头露日的一天……”

“怎么大爷也说那话?”

“孩子,你哪知道我的心哪,我这个岁数了,今天巴不得明天,我受过老爷的恩典,为丁府效一辈子劳。现在呢,老爷又……唉,太太又病,师长不在家,我就像说书讲古那个话儿了,赵子龙单骑救主罢了,我看你年轻轻的,都好了,我心里就痛快,花好还得绿叶扶哇,你就好好地耐着……”

“你看,大爷——”

“大少奶奶呢,一身的病,要不然那倒是……”

“灵子!”

一种粗暴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

灵子连忙走到丁宁的面前,心里浮出一种委屈了的难过,想着自己可怜的身世,倍觉凄凉……自从太太那次回她妈家王三老爷家里闹过一场病,由她侍候,太太看好了,便把她带回丁府来。后来太太说春兄一个人就够了,所以把自己打发来侍候丁宁,这时自己才觉出了人活着的意思。后来丁宁出去念书了,只有放假期间,或许才回来些日子。如今,这次他回来,是整整三年了,自己也大了,他也几乎是个成人,自己每日起居行事,莫不都加着十分的检点,省得……

“你和他唠叨些什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丁宁一歪身,便躺在炕上,两眼直视屋顶。

灵子立刻脸上泛起了一阵羞辱的潮红,心里充满了不被了解的悲哀,只得红着眼圈,走到隔扇里边去了。

过了两个钟头,老管事又走进来,毕恭毕敬地说:“回少爷,那些佃户又租了。说不去租也租。”

“不行——!”丁宁坚决地摇头。

“他们要见您——”

“给我滚开——我的脑袋痛。”

湘灵以为丁宁一定是病了,心里很难过,又想出来又不敢出来,便只有把脸埋在手里,伏在暖阁里一动也不动。

大管事很嗒丧地走出去。

一刻钟之后,又悄悄地回来。

“他们要进来给少爷磕头。”

“什么?”

“他们——要,见,见。”

“……”

“少爷——”

有一口气许久许久压在气管里,慢慢地从丁宁的鼻子眼里冲出来。

“就到少爷屋里来吗——?”老管事轻声地问。

丁宁只轻藐地不耐烦地闭了一下眼睑。

老管事畏畏葸葸地走出去。

灵子的心破碎似的乱跳。

不一会儿,门口便有嚁嚁喳喳的偶语声,他让他们进来,他们互相推让着。

黄大爷的佝偻的姿态,慢慢地向前移近了。接着后边才缕缕行行地跟进了一群人,一声也不吱的,只是用眼睛凝视着前方,挤挤插插的一阵脚步声。

老管事的站在一旁,用手巾擦汗。

丁宁并没有看见他们进来,全身凛然地立着一声不响。

佃户的面孔显得更严肃,手也不知道还是搔搔脑袋好,还是垂手站立的好,心里尤其不知道少爷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而加到自己身上的又是什么。

丁宁慢慢地把眼光扫到他们身上。

佃户的脸色都悚然紧张,互相交换了一个反常的眼光。

丁宁像注射催眠术似的用眼睛凝视了他们一分钟。

又向前进逼了一步。

猛然地,他又执行他所有的决心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们这群东西,看着老爷不在家,你们背地里捣鬼,我早就知道,我把眼睛瞪得像牛斗似的那么大,我看着呢,我看,我看,你们以为我十几岁小孩子,没经过事,我看,我看你们今天能不能捣出我的手心去,我看,你捣,你捣,你捣哇,让你捣,你怎不捣了呢?你们以为大山那小子给你们走了线,你们大家一起哈子,哈哈——”丁宁的嗓子里扯起了一道瘆人的狂笑,“哈哈——你们今天来,不是推地吗?怎么你们都不作声了呢?你们到这里干吗?你们到这里来干吗?让我去给你们推地吗?我行吗,我又不会种地,你们以为你们一不种,我就得撂荒了?——哈哈,好的,好的,我正有个怪癖,正要看他撂荒,哈哈——”

大管事使劲地用手绢擦太阳穴。

佃户们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说话的机会了,但是嘴唇却都因为少爷出乎意料的举动,震慑得只有痉挛的份儿。

黄大爷糊里糊涂的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只把两只老眼凄迷着不能理解。

从半透明的眼膜里,杨大瞎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暴躁和威仪,他觉得今天意外的,不但不怕,反而觉得大山说的富人没一个是好的那句话更其是对的,这不明明的是一匹吸血的活猴吗?你看他暴跳地喊。杨大瞎的烂眼边拐带得他的脸都红了,他……旁边的白老大的肘子拐了他一下,他一回头,老田凤发光的眼,正看在他脸上,他低下头了。

锁子骨像活了似的在张大白话的脖子底下乱滚,他看李大邪火的眉毛都挓挲开了,他刚想扯开喉咙喊……

忽然是谁说了话,他浑身一热,便本能地回过头来——

“少爷,你不去粮我们也租,谁不租我包着!”

“我抬轿!”万牛子气冲牛斗地一叫。

老田凤把脖子挺得老高,寻找谁,看有谁不租!

李二秃又不住地搔着疮疤,杨大瞎抬起了模糊的眼睛想看清说话的是谁。老田凤的眼睛正瞪着他,他刚想低下头,但即刻就又挺上来,他任着让打卷的睫毛刺痛了他的眼膜,他还竭力地向他怒视。老田凤的眼睛转过去,讨好地看着黄大爷,黄大爷妥协似的点了一点头。

是一种固体的沉默。

丁宁还是不言语,铁似的思想着。

老田凤把两手挓挲开,把胸脯凸出来,等着少爷吩咐,并不感到一点失望,似乎还有一点得胜者的骄矜,留在他的眼角。

花占魁自悔这回不该替他大哥来这儿和他们这般没嘴没舌的人混在一起受申斥,刚想用手去摸水烟袋,又连忙缩回手来,一眼看见茶几上摆的一对起花绷瓷古式的小梅花碗,才暗叫了一声:“好款式!”正要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再端详端详暖阁上刻的是什么花,忽然是黄大爷的半咽半噎的声音:“我本来劝他们不必来啦,只是这年月赶的,谁让这五月天老天爷还不下雨呢,所以,所以……”黄大爷说着用眼盯在大管事的身上,大管事恐惧地摇了一下头,黄大爷连忙又继续方才的口音说,“所以,大家,大家都蒙在一起了,跟少爷谈谈,话说破无毒,也不是一起来的,都是前赶后赶地赶在一起了……嘿嘿,哪有的事,嘿嘿,哪,哪能够,还能够跟少爷有什么过不去的……嘿嘿……”黄大爷又把眼向着老田凤,老田凤赞美似的点着头。“所以,所以方才田四爷不是说了吗,田四爷不是……嘿嘿……现在就听少爷的吩咐,少爷您怎么说我怎么领,您,您,就看您……”

杨大瞎的血立刻地冲到脑门子上了,白老大脸色更白了。

万牛子恨恨地向他冷笑了一下。

黄大爷的眼睛看着大管事。

大管事竭力地低着头,装作看不见。

张大白话咧喝着嘴,汗粒子从嘴丫子淌到李大邪火的一肩膀,李大邪火生气似的把肩膀向上一端,他便红着眼悲哀地向他的老伙伴看了一眼,李大邪火便好像传了电似的向前一扒拉,就闯上去……

“我也知道,这年头,不是太爷的时候了。那时粮食铺地,现在这年头不比往年了,地亩捐,大租,公益捐,教育费,保甲,恤金,烟捐,公债……这个捐,那个捐也够你们受的,可是……”丁宁猛然地顿住。

花占魁惊疑地喘不出气来,一个古铜的水烟袋差一点没掉下地来。

大家伙也都有点喜气了。

李二秃咧喝着嘴几乎透出一丝儿的笑意,李大邪火退回身子来,回看了大白话一眼,黄大爷凄眯着眼,脑子空空的不大明白……

丁宁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突然地,他悲抑地把头只一扬,脸上露出一道狞笑,向前一手拉着门钮,向外指着:“你们都给我出去!”

老管事的脸都白了。

佃户们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李二秃本来咧喝着的嘴,现在就像掉了下来似的痉挛地在下边挂着。

“出去!”

“为什么呢?”张大白话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声,一看别人都没吱声,便像受了冷落似的浑身一震地退回身来。

老田凤不相信地向左右一撒目,怎么一回事呢?谁得罪他了,他向着杨大瞎敌意地看去,想在他身上发现出原因。

“出去,出去!”

一阵惶悚的乌拉脚声,都不解地惶惑地奇异地退出去了。

李大邪火似乎想起还有什么事没做,他刚回过身来握紧了拳头,但是门已关上了。

“他妈的!”他大声地一喊。

“你给我快走,你不要命的!”黄大爷一手扯过他来,两三个人便过来堵住他的嘴,把他强制曳走。

“你想让大伙都活不成吗?啊,你,你想把大伙都装进去吗?”黄大爷赶在后面教训他,气息在脖子里不住地急喘着。

屋里暖阁后边灵子一弓身就爬起来,奇怪地向外听着,心里突突地直跳。

大管事无望地用手绢擦着汗水。

“出去!”

丁宁指着他。

丁宁把门无力地带上,踉踉跄跄地爬到茶几跟前,血都涨满了他的胸膈,哽塞着他的喉咙。

他的肺叶立地都鹰毛似的挓挲开来,他的胸部痛苦地爆裂着。

但是呛声倏然而止,屋里一切又复死的静止——

一切都不敢出声,只有偶尔传出来一两声像撞碎脆纸似的呛喇声……

灵子恐惧得发抖,又不敢出来,只是无声地在暖阁里悲咽——

没有动作。

没有声音。

屋里铅样地沉静,铅样地沉静。

半天半天,丁宁才握住了拳头,定着眸子,对着悄悄立在眼前的灵子,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又无力地摇了一下头,把拳头放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