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子之夜。

南园子今夜特别阴沉,新镌的墓碑,静穆地在那里站着,夜氛沉肃悲抑地低回,青磷上下悠浮。

黑暗里,闪出几十只发光的眼睛,好像是在低垂的丫枝里,又好像是在墓匣里浮跃出来。眼睛是焦躁地凄迷地不安地左右回顾,是像倾听一个什么声音,似乎又在想看出什么东西。

小叶松把天光遮住,白杨发出自惊的萧萧。

白石的墓基里,发出一阵低微的啁啾声。是两个很小的黑影在那里上下地跳动。

三缺嘴坐在石上发呆,他看见那黑影,却忽然地怕将起来。

两个黑影,像两个乌纸团似的,鬼祟的,狎亵的,一个把另一个又拖到树边的黑洞里。

三缺嘴的老毛病,一急惧就要渗出的冷汗,又从他的脊背上透出来了。他知道他俩干的是一种神秘的工作,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在炼丹,但是一会儿他又整个为他幻想中所勾勒的色情的夸张,把他占据了。他觉得他有着另外一种情绪,他已消失了恐惧,他糊里糊涂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向亮的地方走去。

树趟子底下,程有背着手盘算着什么,老田凤坐在一个十字架旁的白石上抽旱烟,全身的轮廓都隐在树影里,只有一点点的烟管的火星,在每一吸进去的时候就亮起来。

三缺嘴什么时候,从后边绕到白老大的后边,狠狠地搂住,鼓送了一下……

“你个下油锅的瞎眼的活损犊子,现在是什么时候?”

意外地,今天白老大不但不像从前那么腼腆地回过头来嘻嘻地笑,反而没好声地向他怒骂……

三缺嘴这才像刚睡醒了似的,怔了一怔,但是马上被白老大今天的这种反常的行为,引起了被辱的激怒,大声地回报:“啐,小子,你今个装他妈什么正经,他妈的姐夫郎君打个哈哈,瞧着你啦,你姐姐还得跟我睡呢!”

杨大瞎今天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股子愣劲,过来照三缺嘴的脸上就是一个响嘴巴:“妈的,什么地方,你杂种乱嚷。”

一个趔趄摔到旁边的十字架上,三缺嘴刚想爬起来,照杨大瞎用全力地扑过来,不期后脑勺上啪的一下,如同一个弹丸穿过……

三缺嘴抱住脑袋,回头一看,是舅舅老田凤,全身的血便都凉了。

老田凤咬着牙根,拿着一个三四两的铜烟袋锅的大烟袋,恨恨地说:“我把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你的媳妇也不是看着谁的面子才给你娶过来的,你他妈糟蹋了人家的闺女,杂种,你还不给我安分守己地装孙子,你倒大嚷大叫地喊起来,让大家都活不成——今儿个你再闹,我说的就算,我活剥你皮。”

三缺嘴一面揉着脑袋,一边错着牙:“杨大瞎,好杂种,你今儿个巴结上大山,就不认识了俺,好,咱俩好到这儿——好小子你是你爹揍的。”

杨大瞎一刻都不放松的,还热烈地跟着白老大谈,暗影里,趔趔趄趄的三缺嘴拐过去了,在墙根底下的垂杨下边托着腮帮子发邪气。

十字架前一声也没有,只是有一点烟袋锅大小的一星火花在沉思般地燃烧着。

另一角落的声音,也从压抑里迸炸出来了,许多人的低低的说话声。

今夜的南园子,再不复是往日的南园子了,今夜的似乎是有无量数的灵魂在出动,在激荡……

张大白话拍着巴掌发叽歪,李二秃一声不响地只顾搔脑袋,花占魁不哼不哈地用着养得整整二寸长的小手指的指甲,不紧不慢地剔着黄板牙,右手用着架鸟笼似的姿势架着一个擦得亮晶晶的大水烟袋,咕嘟咕嘟地吸着。

声音从每个树荫里传来,再反送到每个角落里去,人都拼命地压住自己的喉咙,怕把声音逼高,但是有时因为激恼,或是更兴奋的感情,把喉咙扯破了似的扯起了一道锐响,于是对方也就更冲动地扩张开喉咙,想用更大的声音说服对方的无益的固执,可是一听见旁边那一群的咬着牙向这边投过来的恶骂——“你他妈带来心没有?乱叫乱嚷!”于是声音马上就驯服地低落下去,于是连忙就用极聒碎的语声,来遮去了邻伴投来的不客气的干涉。不过,没到一刻工夫,必然地邻伴又会传过来比自己方才迸出的还要高昂的声音,于是这边再去大声地镇压,终于各方面的声音便在不知不觉中向上长了。

骂詈,烦嚣,讨论,兴奋的沉思,切齿声,恨恨的哼鼻声,一切都像谋叛的活鬼似的,彷徨的,疑忌的,不知所措的,在这满长着小叶松的地狱爆裂出来。

初三的眉月,幽灵似的挂着,给南园子一种苍白色的悲哀。

园里一切都是淡墨色。

除了从白石的十字架往南数,有三个白石的墓基,还能保持固有的安静,其余的,都留给这兴奋的噪噪了。

是张大白话高亢的声音:“谁他妈不推地谁就是我的孙子,咱们是一刀一个透眼的窟窿!……这年头儿人还能过得去吗?我把三天地的文书,糊上了风门子,我就来个王大郎挑扁担走他娘,我上江北的干活计的有,我翻翻梢。”

“你干啥又大吵大嚷。”李二秃又搔脑袋。

“他奶奶的,穷人都逼死了,连个大气儿都不敢出,还不许吵,哪个官家出的告示,大清律的哪一条!”

“不是那么说,这是大山看情面借给咱们的南园子让咱们好商量,这你得有个将就对付。”

张大白话用着向来看不起他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用鼻子哼一声:“哼,奴隶性!”

李二秃思思量量地摇着头,禁不住用手去搔头上黄皮疮的脓皮。

正在沉思的李大邪火,忽然抬起了瘦小的头:“张大哥,你说那个可真打动了我的心,我要不是让你大嫂累着,我早就一跨车子推上去了,听说那边黑土地,一掘一丈二,一年一个。现在豆子都像脚趾盖一般大,一个小伙子要过去开一方,落一方——”

“说的就是呢。”张大白话脸上露出矜持的喜气,“鴜鹭湖的马明,搁江北混得挺字号,他托人雇我做打头的,一年二百块。”

“那你怎不去呢——?”是花占魁轻藐的声音。

“我这就去——”大白话红涨着脸大声地喊,“今天谁要他妈的不推地,谁就是大家伙揍的!”

“咱们一齐推,都上江北去,你大嫂好死赖活的我也不管她了。”李大邪火低下了头。

“好,一言为定,谁不去,谁他妈的就随着太阳老爷落!”张大白话腾地站起来,两眼发光。

“那不行。”花占魁又狠狠地吸了两口水烟,看着那个烟实在是着得不可再着了,只能吸进来一口烟袋油子味,这才连忙把烟灰吹出,慢条斯理地说,“那不行,那地方水土硬,水,都像儿马尿似的,红红的,红红的,喝了的人手指节都像小棒槌似的粗,女人,一到那儿,不到两月,没好……我知道得多。”说着又斯斯文文地捻了一颗烟团,又咕噜。

李大邪火把头沉沉地低了下去,直到不能再低。

“那都是胡说,要那么说,人到那儿就都得绝种了。就说咱们这个地方吧,开荒斩草还不到小三百年,也都没变成男人国呀,大姑娘虽然涨价了,那都是让李乡绅那样的给占去了!”张大白话一边悲哀地看着李大邪火耷拉下来的头,一面狠狠地对花占魁喊。

花占魁用眼睛瞅着张大白话,等着他转颜色。

“他妈的!”张大白话心里怦怦直跳,“我不推地我不是人,我在这里,王八兔子的气我都受到了。”张大白话一甩袖子就望那边走去。

“哎,光生气也不行啊,回家掀掀被窝,看着自己的老婆让哪个黑小子出溜呢!”后边又掷过来花占魁阴冷的声音。

张大白话只装没听见,忍住眼泪,故意地匆匆地向老田凤那一堆人里走去。

这一群也都是嘁嘁喳喳兴奋地谈着。

其中老田凤和黄大爷甚至都有四五十天地,家里上下百来口人,都种丁府两处窝棚。

这一群,做事都非常机密而有经验,所以声音也没有那一群的那么高,都很谨慎小心地在嗓子眼里进出。

最先闯进张大白话的耳朵里的是黄大爷沉着的声音:“咱们得抱住团哪!”

“那是,别听他们那些亡命徒瞎咧咧,咱们也得挑着咱们可口的,他们都是让大山那小子给耍疯了。”

“那帮小子都让穷神蒙眼了,管他呢!”

“咱们不管那些,咱们还是论咱们的。”

张大白话偷偷地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一听不是自己插嘴的地方,连忙又凄惶地往那边蹭去。

“哎,你来得正好,”杨大瞎一把就扯住他的膀子,“张大爷,我们这正想不出道儿来呢,你说推了吧,咱们这些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做庄稼的,不种地干啥去。”杨大瞎说急了口,吐沫星子喷了张大白话一脸。

旁边坐着的白老大,惘然地抬起了头:“说的就是呢,去年我粮利七分借的钱,新捉的鞑子马,我往哪儿销放它。”白老大也没等谁来回答,又低下头用手指画地下的浮土。

“还管那些呢,我明儿个抖搂抖搂就上江北。”张大白话非常肯定地说。

“啊,你真去吗?”杨大瞎揉着眼吃惊地向他看着。

“真的,这边算没咱们哥儿们的活路了。”张大白话连忙接下去。

“光上江北也不行,我大姐在那边水土不服死的,我大姐夫一气回来了,在这边过了一冬又去的,去了之后,人家的地都开完了,他置的那块荒,连个边栏四至都找不着了,他冒冒失失地到局子一问,人家把眼睛一瞪,他迷迷地就出来了。后来仔细一打听,又让人家荒局子放了二插了,他算白填火,现在,是人、信皆无,人要到那边就算是抱到草上的孩子了,别想好!”白老大说完了,又迟迟地在地上画了老大一个“白”字,可是接着就又用手把它涂了。

杨大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张大白话直着脖子满脸通红,半天半天才抚着心口说:“别听那个,那道上还有唐僧取经路过的花果山呢,瓜果梨桃什么的……”

“得了,大哥别瞎白话了,听说那边井水还不如灰水,女人一喝,经脉就不用想来!”

张大白话无可奈何地紫涨着脸,竭力地摇着头,半天半天才挣扎地说:“可是在这儿就能逃出去一个死?”

杨大瞎也觉着方才说的一段话太冒失了,不该太伤了他的心,于是摇了一下头,也就低下脑袋不言语了。

大家都沉默了,半天半天白老大才从沉思里转出来。

“唉,要论说呢大一统的江山,这块儿就算是福地了,旱涝保收,唉,哪让老天爷不下雨,奉票毛,捐税大……这才正经八百年头儿赶的。”白老大把手指头上的土向鞋帮子上不住地抹。

“你可也别那么说,大山就说过,从这以后没好,官家一天比一天地逼人,把老婆孩子都赔上,也不够他们的。你想想,这不是明情理的事,咱们一年到头从早晨忙到晚上,剩不了那一筷头子的落想,送到站头子上,人家把真格的拿去了,咱们换的是什么?是他妈的一把子毛奉票,咱们还有他妈不穷的!……”

“老大,你算说着了,都是弓长蔓他们一老一小的把咱们害了——非得上江北去不可了。”张大白话又把文章落到题眼上了。

“还是大山说得对,咱们自己要不起来没好。”杨大瞎眯缝着眼说。

提起大山,白老大就露着微笑说:“大山说的话你起初听着总觉得不对题,你过后哇,要仔细吧嗒吧嗒就知道啦,比如他给你讲,人别靠命吧……”

“他说的,让咱们都推,丁府的地不能放野鸡,然后还得租给咱们——咱们那时就拿起来,不减租咱不干——我昨儿个想了一天一夜,这是个好主意。”是杨大瞎的声音。

“我不管别人是怎的,我是他妈王八吃秤砣铁心了。”张大白话拍着大腿。

“我也推——”白老大迟迟地说。

“我也推定了,老大,这么的,方才我问过李大邪火,咱们六七个小户子都一定推,再拉上李老二王发那七八个,咱们都推。过两天,天要真落雨呢,咱们再求东家让粮咱再种,他死逼着去粮也得租给咱们,怎么说呢,推的太多了,他上哪儿招别的户呢,他要实在不去租了呢,那么咱们也就得活动活动了,就瞪着眼饿死不成——哎,咱们就上江北!”张大白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反正破罐子破摔,到哪河脱哪鞋,光瞎琢磨也不行——推,一定推铁了。”旁边听着不说话的李二秃和几个别的小户头也都应了声。

“哎,你的高见,你的高见,咱们上江北,上江北,一定,一定上江北……”张大白话简直是满脸的喜气了,站起来拍衣裳上的尘土。

“可是咱们得有一件哪,咱们可得都去。”杨大瞎瞪起了两只瞎烘烘的大眼睛,向三人投了一个询问的眼光。

“我要不去,我不是我爹揍的。”张大白话红着脖子看定了白老大。

白老大沉吟了半天,才无神地说:“咳,那我还有啥说的呢。”

“好,我就同李大邪火去。”张大白话转身就走。

“李老二和王发这些户怎么样呢?”杨大瞎撵着他问。

“他们那些个中流付儿[1]自然是随着咱们了,待会儿我去透问透问——”张大白话回过头来问。

“我去看看他们那些大户头。”杨大瞎慢吞吞地站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痴立了一会儿,便向南边走去。

白老大还蹲在地上用手指头划地,地上的浮土,便驯服地凹了进去,做成了“大山,大山”的粗劣的字形。

三缺嘴离开他们远远的,情态严重地在树荫里坐定了深思。

他想白老大这小子今天居然敢当着人面和我翻脸,杨大瞎那小子也敢挺腰,啊,杂种,老爷拐着弯儿跟你斗,明处不和你争,暗处和你斗,我在你姐姐身上出气……

于是他又背诵了二台山上的老喇嘛告诉他的几个更野蛮的药名,和几种更野蛮的姿势……他得胜地笑了。

忽然,一个毛毛虫落在他的脖颈子里,他又一激灵……他似乎又听见了老田凤的狠毒的声音,他连忙用手又揩了揩额角上的汗,又向后边退去了小半尺。

于是他才模糊地听见是他舅舅老田凤的强硬的声音。

“反正他妈的我不推,我有带把的联系,我家里三四十天大亩地,我往哪儿销放,我因为租一个窝棚,我多拴了一挂车,我挑了他,我挑了他?我百十口人,干牙帮骨,我干牙帮骨——我干不起!”老田凤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毅地说。

黄四爷脸上便露出了七分笑三分恼的样子,慢腾腾地掠着胡子。

“可是你不推也不行啊,这个年头不帮助人哪,你要还扯着尾巴揣下去,上秋你连我老弟妇都得装在斗里约给人家了。你想,你计算计算,谷雨一场小牛毛,刚洇过浮土来,大家就都等不及了,把珍珠花似的种粮曳死巴活地往地里撒,结果你猜怎么着,连他妈个绿芽儿也没摸着个边儿,等到四月十八像他妈后老婆哭汉子似的挤咕那两疙瘩雨点,人们又都疯了似的往地里撒大洋,你看抛了两次种,我的老爷,多少钱,工夫,一个打头的一百一,就算咱们家都是父子兵,再雇上两个跟二的,得,三百块出飞了,赶到昂蓬,雇铲地的,一块钱一个工,人家还滞滞歪歪,你不赶着好土头铲,你能望收成,再加上地东的工,车,零星使用,各样杂捐,哪样不是得钱串向下摘搂呢,一天地就得十几块钱往那么……听说今年,凡是没种大烟的,都得按地拨钱,你不拨吧,派到那儿啦,咱们能因为贪种二亩半地的便宜,还单侍弄一回吗?没别的,干蹚干卷,往外拿钱,到上秋,就剩一条裤带是留给你的啦。怎么说呢?留着给你上吊哇……唉!我今年活了七十一了,没见过,这回也算开开眼……”

“那么,从你老的嘴出公,咱们推地不推呢?”老田凤打断了他的话,又问。

“我算灰心了。光绪三十三年(1907),那年出的丈尾巴星,我看了就说没好,你看慢慢地不是都应了吗?从前骂人说这小子是废物,就骂扔杆子,我看后来都应了,跑大鼻子那年,满铁道,不都扔杆子了吗?电杆子可道排呀!……后来花小秃大钱,谁要不要,咱们就说,你怎敢不花,我的钱上没眼,你看,今儿个钱上可不就没眼了呣?铜子呣还有眼?有带眼的铜子吗?全应了。眼时下,人们骂人都说这小子缺德,缺德,你看吧,我说的话放到这儿,你看不出五年,哪方出了真主,国号要不是带‘德’字的,你不用理我……要不然我怎么每天茶余酒后,我就常给村子里人讲究呢……”

“唉,黄大爷不是我拦你老贵言——咱们趁这儿,不背地做个合计,到临时咱们说些个什么?”

老田凤把烟袋使劲地磕在石头上,心里很有些不以为然。

黄大爷又慢慢地捋了捋胡子,把头思思量量地摇了一个半圆。

“要说有地,连荒隔带草甸我还有三四十天哪,我……”

“不过大爷,地要一推出手,可就没有吃进来的理啦。”——老田凤的两姨亲家万牛子连忙拦住了他。

“哈哈,傻老弟,是丁家少爷能种地?是丁家老爷能种地?还是得咱们这些穿乌拉脚的给他们效劳哇!”

“不过人家乐得撂荒了一年也不在乎!”万牛子冷冷的。

“他,他,怎的,他撂荒一年——也不在乎,我今年活了七十一啦,我活了七十一啦,他们丁家祖上三代我都见过,没听说撂荒过一年!”

“那可说,说不上,这个少爷可是与众不同的。”

“可让你说的啦,与众不同就撂荒地……我,我今年活了七十一了,我没见过!”

“对了,推!”等在旁边半天的杨大瞎一看黄大爷正站在自己这边,便大声地得意地喊。

“推!”是谁的应和声。

“推,咱们都推。”

“不推才他妈怪呢。”张大白话不知在什么时候也钻进来了,咬着牙想加重推地的声势。

“推——?一定的吗?”老田凤严肃的眼光罩定了大家。

都不言语了。

“大家都推?”老田凤的眼光更为严肃。

白老大痉挛的嘴唇,翕翕地动着,想说出几句话来,但是他的口腔已经不能透出言语了。

“到底推不推?”是万牛子瞪起了眼睛。

“到底推不推?”老田凤看见大家伙都不说了,便放出和缓的声音来问,想再把大家伙顿一顿,“咱们再仔细打算打算,讨个大家伙都一般边儿齐!”老田凤神色不是神色,气色不是气色。

“天地间还有一般边儿齐的事吗?该怎的就怎的得了。”——万牛子生气似的一挥手。

“我看还是——”杨大瞎刚想说推,吞了一口吐沫又咽进去了。

“我和王发李二秃是无可无不可。”是小户李棒槌的声音。

王发反抗似的说:“我跟大户头走!”

徐花子蹲起身来:“我也随着——”

李二秃又无主意地搔着痒痒的头。

老田凤看了王发一眼,便提高了声音:“大家还有话吗?”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没有一个人吱声。

黄大爷不以为然地挺了挺腰,干咳了两声:“呃——那么,等刘老爷来咱们再定规一下吧——”

“哎,刘老爷怎不来呢?”——是谁说了一句。

“啊——”大家伙都霍地记起来了,都用模糊的双眼想看清楚身畔的邻居,是不是就是刘老爷。

“真的,他怎没来?”

忽然从大家身畔,就像从地里突然生出来了一般地那样快,一个人出现了,脚站在一块木头轱辘上。

“我已经和丁宁交涉好了,今年的粮,是去铁了,不过……”

“不过——”

“话是那么说呀,他知道咱心诚不诚呢?咱们还得让那小子知道咱们是铁心推地,他才能怕!所以咱们到时候非得异口同声地咬定了说非推不可——死了也推!那才行!——现在有谁不推?啊,有谁?——啊,谁,吱声!有谁?”——大山的两颗剪绒镶边的大眼,像火炬似的燃着,“丁宁方才一听我说你们都推,他的脸都吓得煞白!”大山的声音不自然地顿了一顿,他看底下的人头都面面相觑,便急转直下,“你们心都齐了吗?大家咬住牙根,一定要推,然后再商量。丁宁他现在是走投无路,地也不敢放手,他现在一点着落也没有,老爷赔了钱,家里又……咱们大家咬住牙,听见没有,咬住牙,要一露活口,丁宁那小子一眼看出簧口来,哼——你们听见没有,今个我们要是我们爹揍的,拿出小子骨头来,硬挺到底——上秋的衣食穿戴都有着落了——听见没有?丁宁那小子也是一个人,见着他用不着尿裤子,他也不是三头六臂,咱们谁他妈豁不出脑袋,谁他妈就是大家伙揍的——”

“对!”杨大瞎的眼睛感动得湿润了,两颗极大的泪珠,在他红肿的眼泡上凝结了一道强健的光。

大家觉得都有了主腔骨了。

只是黄大爷还不相信似的摇头。

老田凤把一个岫岩玉的石头嘴子咬得咔咔地响,他自始至终就是对大山取着敌意的,虽然现在他已经被大山的声音所诱惑,但他连忙用牙来拼命地咬住烟嘴,把自己的感情压服下去。

“哎呀,不好了……有,有,有鬼!”

三缺嘴在那条大树上一跳多高的就跑出来,脸都变成了青紫色,牙齿打着牙齿嘚嘚地抖颤。

“一个黑影……一个黑影……在树上,跳,跳——下墙去,去了……吓死我了……”三缺嘴一边喊着,一边浑身发抖,一个大嘴老鸹呱呱地叫了一下,便向着那眉梢样的月亮飞去了。

老田凤举起烟袋锅子就打在他的头上:“我打你个血犊子,这是什么时候?一只大嘴老鸹你也没见过,你的魂飞到哪儿去啦?”

大家一听,可不是,半天云里,还可以听出一只老鸹的呱呱的叫声呢,便都像做梦似的笑了一下,又立刻把脑袋重新严肃地直立起来……

万牛子的嘴凑在老田凤的耳朵上:“你瞧吧,大嘴老鸹叫了,主不祥啊——!”

“人影?”一个奇异的景象在大山的脑子里模糊地一闪,大山剪绒镶边的大眼,使劲地一闭,但随即就像两盏小电灯泡似的展开,用着平生的力量沉着地喊:“大家记住!谁要忘了今天的话,就先摸摸自己的脑袋,我让他活不过去今天!”他掏出了枪,向半天空刚想镇压似的放,但随后一想就立刻只把手扬一扬,便从木头轱辘上跳下来了。

杨大瞎才又把嘴凑在白老大的耳朵旁边急促地说着话,大山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出了大门。

他刚走过道心,想进道北的大门,但一转念随即就转过身去。

南园子的西邻是孔老二家,东墙是靠着水漏子,三缺嘴坐的是白杨树下边,是东边。

他刚想向水漏子那边走去,忽然看见道北大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来的正是刘老爷。

刘老爷向左右撒目了半天,才用手抻了抻脖领,迈着八字步向南园子走去。

大家的声音便更嘈杂了,一窝蜂地从四面传出来。

大山听了半天,才听出了是张大白话和刘老爷的吵嘴声。

后来又是田凤的怒喝声,万牛子气冲冲的一个跟着一个字的连珠炮的一大串话声……大家又都沉默了一会儿,刘发又像安慰大家又像是鼓励大家似的演了一遍说,大山想着我得立刻进去。

大山立刻地挺起身来,想再回去。

但是黄大爷大方的笑声送过来了。

接着便是老人一串含混不清的话:“还是大家都推吧,有啥我都兜着,方才刘老爷说的不也是差不多吗?唉,这不就结了。”

大山听了,这才安下心来,狠狠地用拳头那边比试了一下,便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慌慌张张地向水漏子那边跑了。

大山按着枪,一步一步地戒备着向前走,刚走不到四五步,就听见一片哎哟哎哟的呻吟声。

“谁?”大山满心的疑惑。

“……”

“谁?”

“我开枪了!”大山把狗头叫起。

“你妈的,是我,你敢怎样?”

啊——大山细辨语声,是程喜春?

“程喜春是你?”

“啊,怎么的?”

“我是大山。”

啪的一块砖头打在大山的左肋上。

大山一下子照黑影扑过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就摇:“你打谁?”

“我就打你。”

“你,你疯了——?”

“你才疯了,你混蛋,你狗,我就打你!”四只大板牙齐整整地咬在大山的手上,一阵剧痛,大山激烈地叫了一声,连忙松开了手。

“你是狗,你他妈外摆襟[2],你吃他妈人家草料,给别人拉套!”

大山用手使劲掐住他脖子摇,可是听了这话,不由得手一软……

程喜春还是咬牙切齿地骂。

“你是狗,你撮弄地户来推地,我都听见了。我要告的,杀死我也要告的。”

大山过来啪地就是一脚。

程喜春捉过他的脚来就咬,大山大叫一声,用铜锤似的拳头在程喜春的脊梁上打了十几拳,那野兽才算放了手。

大山抚着脚,想用枪把子打他,但是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你来,你狗,我就咬死你!”

大山很悲哀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半天半天,才看见那怪物带着一条摔瘸了的腿,滴溜当啷地疯了似的跑了。

大山把手一掌打在天灵盖上,昏迷地看着程喜春没命地往前跑,一个趔趄摔倒了,又爬起来,拔起了腿,连瘸带拐地向大门跑了。

里边是刘老二的声音:“是你吗?”

“快开!快开!”是喘不出气来的喊声。

刘老二开了开门,一把就逮住了他:“怎么样,听见了他说什么啦?”

程喜春一甩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边就跑。

背后刘老二恨恨地寻思,他妈的,本来是派我的差事,这回你又抢着抢着地做了,一定是这回听来要紧的了。连我的信都不给,就往少爷屋里跑,还他妈把兄弟呢,把兄弟兴这个,卖朋友!

程喜春脑子里空空的,一点什么也没有,只是机械地跑,也不知道转了二门子没有,穿过了正厅没有,也不知道是怎样闯进少爷的屋的,只是慌慌张张的,忽然地眼前看出来是少爷来了。

程喜春竭力地想把嗓子弄净了一点,可是嗓子却偏又不净,反而会发不出正音来。

丁宁过来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便坐在小茶几前等他说话。

程喜春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方才所听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丁宁。

丁宁沉沉地点了头:“我都知道的,我不过用你来证实罢了。大山说谎,他们说跟我已经打通了……好的,好的,方才我告刘发不露声色地劝他们都推,是,对了……呃……”

丁宁搓了搓手:“好,你去吧,我都知道了。”

说完便什么都不瞅一瞅的,大踏步地踱着。

[1] 中流付儿:即中等佃户。

[2] 外摆襟:指向外使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