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的喜剧。

带着躁烈,烦恼,疲倦,丁宁从三奶家回来。

他疲惫地躺在炕上,非常激恼。他强烈的自尊心,受了无情的创伤。如同一个娇贵的小姐,被一个在她的眼中连一粒微尘都不如的下贱的人给淫污了一般地痛苦。

他痴痴地望定了房顶,这是苍蝇,蚊子,臭虫的腐臭的恶谑呀。我竟会受了这样一个人的严密的计划的包围与摆布吗?这种不可洗涤的耻辱,这种跳蚤的有意义的袭击呀,我决不会将她轻轻地放过的。

丁宁静静地躺了一刻,心中似乎平静了一些。

仿佛他似乎又味识出有几分滑稽的成分,在这事情的背后跳跃着。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呀。他静静地躺着,他虽然并没有心思去想些什么,可是脑子却还机械地转动,下意识地,他似乎又回味起那一种与他的观念的尊严和情绪的发展都完全背驰的,那种糊里糊涂的无可奈何的一种模糊的生理的感应。忽然,他好像很强烈地想把握住这种内容的最高的形式,或者说是最真实的发展的过程。是的,他的欲望很强,似乎同时又有一个无可非议的美的可爱的雕像也顺从这个动机,出现在他的前面,涂抹去了一切存留在他的脑膜上的所纷沓杂乱的不良的观念,而吻合着他似的又好像鼓动他似的去满足了他这有点好奇又有点不足的欲望……但是,这个欲念,只是电光似的下意识地在他脑膜里一闪,便立即逝去,一点都不具体,如同水一样地稀薄。

但也就只这一闪,他便觉着自己已经斫伤了自己的自尊心,降低了自己本身的价值,而把自己陷入一个极平庸凡俗的地位。他暗暗地脸上有点发热,他觉得他永远不能为这些处在人生极微末的与并不高尚的欲念所支配,他决不属于这个,与那个最单纯的欲念去接近的,那是更相像于原始的人类的。

他想,假设一个人真的能够用自己内心的潜在欲焚的白色炸药的性欲冲动,做成了有形的触角,标插在他自己的身上的每个有性感的细胞上,那该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奇突的丑恶呀!

他似乎看见了三十三婶浑身满插着那种橡皮色的翘然的腐溃的触角,走到他的跟前了。

他连忙把脸蒙上,向里翻过身去,浑身有点发冷……

他想,这回一定是得病了。

南园子过多的树枝上,吵起了噪晚的百鸟,喳喳地流布着它们用蜡色的喙去刷洗自己羽毛时所应得的喜悦。

天空一抹地在窗帘里抹去,从蒙古草原带来的大漠的微粒,在大气里,经过了快移向地平线的太阳的折光作用,造成了暖馥馥的红烛高烧的熹微色,这科尔沁旗的宏阔的天空,所独具的奇瑰的诗歌呀!

氛围的特殊性的燠燥,使丁宁有不愿这世界有这样的融洽蓬勃的氤氲的那种感觉。他似乎觉得温度过高的空气,使他从炕上像一个不十分会游泳的人浮在水里似不耐烦地漂浮起来。

他对自己说:“我应该休息了,是的,我是太疲惫了。疲惫的不是我自己,是我的精神,是我的思想。我的思想走得太远了,走得太多了,走了许多的瞎道,抛却了许多的坦途,使我自己忘记了我原来的方面。我悲叹这大草原的虚无的命运,我同情了那些被遗弃的被压抑的。但是我之对他们并无好处,我对他们,在他们看来并不存在,我只不过是很形式地位置在他们之上,我不属于他们,只属于我自己。在我不属于他们的时候,我立得是特别的高,我可以高出他们没有相当的尺度可以量,而他们也看着我,如在云雾里,不能确定我的价值,这时我是最高的存在,没有人再能比拟我,没有人再能估计我,虽然我自己的脚,却常似自忖地像似有点悬空,有点前后闪跌。但我这时是最足兴奋的,最足自豪,最满意的自我享乐,我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在属于我自己的时候,我是最快乐的时候,我如同Zara⁃thustra(查拉图斯特拉,即琐罗亚斯德)似的立在一切的崇高之上,我不想向世界 一 半个眼,我不想向丑恶走近一步,我自己便是宇宙的一切,一切的最高的。我纵情于大山大水之间的时候,我遨游了自然的奥府,我接近了有感觉的有思想的人,我的精神是充满了有弹性的飞越。我高歌,我奋发,我睥睨,我振翮,我盘桓,我向阳光比赛我的羽翼,我的长喙,胜于一切锐利的刀剑哪……我重视我的同情,我的感动,我决不轻于抛掷,在我放置我的同情和感激的地方,那必须是人类最美丽最高洁的地方……”

丁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一个纯洁的少女,在怀念着,在珍惜着,在她那玲珑的玻璃的心脏里,所分泌出来的微妙的甜蜜的爱情啊,在俯在一个有曲折的栏杆上,在轻轻地哀怨地翻弄着她那不被人认识的,没有一个可爱的对象来承受的呀,自己感伤的可珍秘的情怀呀。

但是我就不能击破一个无耻的苍蝇的摆布吗,我也不能去认识一个平凡的父亲的心。我竟会这样无用吗,我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侏儒吗?我崇高的地方在哪里,我超越的地方又是什么呢?

丁宁苦闷地摇了摇头,便宣告死刑似的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过了足足有一刻多钟,他才在心里回答着自己说:“我需要静静地躺几天吧。”于是他便养病似的躺下来了。

他静静地躺了几天,他很想这时候,把自己划分在空白期间,他想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东西也不去想。

但是这个对他却是一个很艰苦的工作,他很少能有效力命令自己的思绪真正停止。

这几天里,他虽然把自己放在一个停顿的逗点里,也不往前走一步,也不往后退一步,只是无关心地停滞了自己。但是,他却不能,他虽然在这空白期间只看了一部《复活》,但是这《复活》的纯朴的字句,却又赶起了他复杂的思潮。这虽然不是他所情愿的,但却不是他自己所能停止得住的。所以他又低声地说,也许我的教育,知识,就是很适合地去把我配置成功为一架沓乱的思绪的没有圆心的机器吧,这机器必须是命定的,永远轮转,永远没有停止。

但是在托尔斯泰的高大的斯拉夫的像的躯干里,他却接受了一种清新的启示,这是可喜的,这个使他高兴,轻快,他的好像自己未被表现了的思想,已由这个可爱的老头儿给道破了,他感到心地非常清明。

虽然,他决不满意于这个长着聪睿的胡子的老人所埋伏下的他自己的结论,但是他的惊人的抉剔真是伟大的,他的分析人类善与恶的两面,是何等令人心折呀!人们看见自己的镜子的真实的各部分的反影,也不该惶悚而战栗吗?人们在他的灰栗色的小眼睛里,不应为那渗透了人生的光芒所透视所屈服吗?

他写的绝不是那沙皇的蛛网之下所笼罩的高雅的俄罗斯哟,他写的是整个的全人类呀。

他是人生的自述者,他是善与恶的化身。

丁宁像久久积压在自己的胸膛的东西,突然被拿了去那样舒畅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向四外柔和地望着,慢慢地把自己充满了智慧的眼光停在开着的窗上。

窗外燕子飞成燕阵,在庭院里,投掷着它们紫色的身体互相地追逐,呢喃的小语已经换成了结婚的进行曲和有音响的舞蹈了。

朝颜探着她赪色的小喇叭,承着今天朝晨的喜悦,刚刚在桃色的阳光里舒展开她那被多情的夜露封锁的头。裙袂也顺着八幅的剪裁的褶缝,大胆地也害羞地打开来搭在篱竿上来晒了。回思昨夜那儇薄的风啊,他爬进了院墙,他爬过了台阶,他爬过了篱笆,他辛苦地,他气喘地,他浑身抖索地,喁喁地,哀恳地,拂动地向她殷勤哪,向她妩媚,而终于她也半推半就地俯就了他,任他梳拢。她低着头向下看了一看,她看看那黄色的雄蕊,已经有几粒拂落了,粘在了中心的柱头,她心里一热,她便昏昏地把眼闭上了。

耳边昏沉地哄哄地响,她想怎的今天就真的会这样把握不定,新嫁娘样地忐忑不宁呢?她自己有些微赪,她连忙害怕似的睁开了眼,啊,原来是那讨厌死了人的缠皮赖脸的蜂啊,一清早起,人家还没完全起来呢,它就跑来嗡嗡!

蜜蜂从这边向那边游艇似的游过去,心里正计算着今天能够用自己的腿沾回去多少多情的蜜汁,这可笑的青春的浪子呀。

朝阳一刻一刻地升起,满屋都照得非常明快。

丁宁轻轻地把一本《复活》拿起来,像祷告了一会儿似的,完了又轻轻地放下。

他想顺着自然律,人是应该快活的!

人是和鸟一样知道喜悦的,人们是一朵欣欣向荣的朝颜花,人们是知道阳光在哪方面的。

因为是被不良的制度捆绑了的缘故,人们才丢失了自然。

人类的没有被歪曲的,本来是可爱的。

比如,当聂赫留朵夫在没有投向那腐溃的社会的环缚之前,或者说是未丢失他自己之前,他喷涌着的快乐,是多么快乐呀,他喷涌着的爱情,是多么真实的人类的纯正的爱情啊。

那时,他听见那黑眼快腿的少女的衣袂的窣窣,他就像一个人站在椰子树底下望着天际的白云,忽然看见第一丝的月光,从白色的云层里钻出来了,他的心灵微妙地为着这光亮而祈祷而歌唱,甚而会偷偷地为她悲痛,这时,他是快乐的。他觉得所有在全世界上生存的——只是为她而生存的,可以蔑视一切人,而不可蔑视她,因为她是万物的中心,神龛的金色为她而闪耀,荣福灯里和烛台上的蜡烛为她而光明,快乐的歌声,是为她而唱出,那所有在世界上,只要是好的,便是为她而设的。他的男性的少年的心,面对着这个乌黑的眼睛的小怪物,只是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一种充满在他自己身上的生活的快乐的感情之最纯洁最崇高的表现。他绝没有占有或是动用她的意思,他看她只是一件很好的,很贵重的,不可复制的东西。

这时,他们是亚当夏娃的本来的光辉,他们是无可批判的,宇宙将因为他们而歌唱,这是为人性的金律所喜悦的爱。

这时,他们的接吻,是人类最清洁的接吻。

他们连吻两次,仿佛想一想还需要不需要,又仿佛决定是需要似的,于是,又吻了一次,两人都笑了。

这时,他们是幸福的光辉的,他们只是皈依着自然律所昭示给他们的活动而活动着,他们还没有被社会的传统观念用金色的大笔来向他们加以考虑,加以圈点。

这时那黑眼的小女郎是幸福的,是光辉的,从她那温软的处女的胸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在快乐的劳动以后所发出来的叹气一般。

聂赫留朵夫也是这样的。

但是,只是通过了一个白雾弥漫的昏庸的夜晚哪,人类便会完全地改变了。

传统的社会的处置这有趣的爱情的方法——是聂赫留朵夫在莫斯科的高等社会里所接受的所容纳的——从他的地位,从他的金钱,从他的势力里活起来了,他也运用起来了,走了他的地位,他的金钱,他的势力所指示给他的一条平坦的为一般人所承认的道路。

完了,他也会市侩地用一个信封好意思地装出一百元一张的卢布,送到他的女神的手里,也如同一般的贵族们做完了这件事似的最后的处置,并无两样,便扬长地脸红了一次,遗忘似的走了。

而从那一夜后,世界上的一切再不复是给我们的小黑眼快腿的卡秋莎而预备了,卡秋莎将为人们指责的中心,卡秋莎的淫乱的行为,将在她母亲的身上取得了绝对的根据,卡秋莎的应该下流,应该无耻,应该失去了人的地位,是可以从她引诱侯爵大人这一点上完全证实的。

现在,她是可以被任何的一双下贱的罪恶的眼睛所玩侮了。

再没有一丝的清洁目光能情愿向她接触,她好像可以被任何人动用,她好像在别人的眼光里,只是放置在十字街中心的公共厕所,是专为过路人的不能不解放的便溲而动用的。

孩子们听着大人的说明,知道她是一个杀人的凶犯,而不敢向她抬头,直到看见有三四个代表着沙皇的正义的,和代表着社会的治安的士兵坐在她的旁边,才好像安下心来。

人世间有这样的不同,这是多么可怕的不同,这是多么长久就存在的不同啊,但是这个不同,是被一切聪明人,老早就给巧妙地掩藏了起来的。

但是,忽然,这里有一个太没有教训,太不懂事的孩子,竟忽略了一切大人们的阿附卑屈的心理,而会大声地叫了:“皇帝身上没有新衣服!”

这是多么大胆地天真地揭开我们人生的嘴脸哪!

丁宁感动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多么真实的抉剔呀,唉……

丁宁虽然决不能同意他的新基督教主义,和他的根本的人性二元论的出发点,但是,在这真实的可爱的暴露上,也是足够给予丁宁以无限的感动的。

同时,又使丁宁意识到,这一个必然的结果,都是社会决定的。

同时,他在三十三婶的行为上,也找到了社会的意义,他觉得那些也不完全是单纯的劣质的情欲的膨胀的,或是只是一种低级动物的自己也不能认识的奢侈的蠢动的那么单纯,如他先前所憎恶的,他每一想来甚至就引起了恶心的呕吐的。

并不是的,支配她们的不是那些伟大的哲学论文,而是那些无劳动的有闲,小心眼的多情的算计,谁家婆婆厉害,谁家姨太太只抽第二遍烟的这些异闻,欲望的压抑作用,殉葬祭器似的无血色的活动,不能运用的金钱,讲排场的社会地位。是这些,是这些离哲学远,离她们的生活近的许多的日常的东西,就是她们所依存的东西。

是的,是这些,丁宁觉得自己的憎恨的情绪突地扩大了,不仅是苍蝇臭虫蚊子,那生长苍蝇蚊子的水坑粪堆腐臭,才是真足以去憎恨的根源哪。

不仅是那可憎的淫邪的眸子,就是那装着茯苓霜的精致的小粉盒,绣着太蜿蜒了的龙和太大了的尾巴的凤凰的枕头,太软的褥,都是这发霉的因子呀。

丁宁苦楚地摇了一摇头。

但是接着便有一个痛苦的感情掩袭了他。

但是对于这个还未生长在自己意识之中的动物,我就因为没有做防御工事而遭了严重的袭击呀,我的多余的思想,又有什么用处呢?是的,我不是在比较之中,比她还蠢吗?

丁宁这时的感情很想用一种严酷的袭击,把这个创痕平复过来……但是接着他又觉得我给予她一种社会的意义已经很够了,用这个卑微的对手来造成的胜利纪念碑,是不会发光的。

可是,我就这样地降低了我自己,连这些不必要的微末,都要费了这么许多的思虑,我是已经有点神经衰弱了吗?……总之我再不需要对于这事的任何的思想了。

于是,他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太阳已经开始尽了它的职务,把它磁性的热情,传送到植物的身上,不管是网状脉,羽状脉或是平行脉的叶子,只要是花的树的禾草的叶子,都本能地感应起光合作用,开始吮吸着如水的阳光,在制造起叶绿素了,这模范的机灵的小工场啊。

阳光也把力量无偏爱地泻在丁宁眼前的墙壁上,丁宁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照耀。

他想十来天没去的小金汤,应该因为夏的葱郁而更诱人了吧,那一棵卧在水里的老树,许还未承了樵夫善意的眷顾而加以经意地砍伐吧。

其实他还未真正地走近小金汤的,他每到西郊去,便都以这棵树为他露天的家。他要坐在树上洗脚,卧在树上看书,这树是已经足够了的伊甸园的天地。真正的小金汤,是在这地的下游,那还要通过不止一里的草莽,那是热泉。丁宁喜欢冷泉是比热泉要不止几倍,冷水会使人透明,有思想,清爽。所以那棵老树,偃俯在河面上的多思的老树哇,它代表了整个的小金汤,做了丁宁野生生活的唯一的巢!

什么时候再亲近这个巢哇。

眼前一亮,灵子的几乎是白色的衣服,带进了极强的反光。

“你喝奶吧。”灵子把奶放在他的跟前。

“方才三太奶那边来人,说二十三奶奶病得很沉重,似乎很想请你到那边过去一趟……”

“你就说我病得厉害,不能去。”

“哼——二十三奶奶的病啊,我看是呀……很难好了吧!”灵子自言自语地向外走。

“你叫人找大山来。”

“哎呀,我还忘记告诉你一件可笑的事呢,是什么一个张地户,因为欠的去年的亩捐钱没有还,特意从家里赶来一口猪说还钱,走到铁道边上,被日本兵看见,喝着嚷站住,他一看不好,撒腿就跑,猪也冲散了。他寻思这回算完了,好容易赶来一口猪,还指望着还钱呢,不想半道就丢了。他垂头丧气地向前走,哪承想刚一走到咱们大门,正看他那口猪,在那儿拱门槛呢。你说他一喜欢便怎样,趴地下就磕一个头,看门的以为是过路讨钱的呢,捉过来一问,还是咱们的地户,你说可笑不可笑……哈哈,也不是哪儿来的这么一个地户,也不是劈谁的二亩半地种的呢,也冒充地户!”灵子说完了便匆匆地跑出去了。

丁宁想,这在一般人看来自然是很好笑了。

这里,丁宁又陷在深刻的沉思里……

“啊,你拿给我的书,我都看得不老懂,《水浒传》还行,啊,我最爱看《水浒传》,啊,鲁智深醉打山门那一段太好了。”大山两只粗大的手搓在一起,似乎旁边就是一柄吃力的铁禅杖。

“我最爱吃狗肉,狗肉吃不着,昨天我也一个人吃五斤牛肉。”

“一个人吃五斤牛肉?”丁宁用喜悦的眼睛盯着他,好像看见一个心爱的好玩的孩子在说有趣的谎话。

灵子在北边倒扎的隔扇里,几乎要笑出声来。

“两顿哪——五斤生肉煮出来才多点哪!”

“我顶喜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吃肉用牙咬着吃。”大山又像看见了花和尚揣着狗肉上山的景况。

“好的,我也顶喜欢花和尚,是正义感的最纯粹的代表,是真正的中国草莽英雄的典型。我常想,我觉得施耐庵写出一百单八将的时候,一定是把他看成一个最完全典型而写的。他的心目中的英雄,绝不是宋江,甚或是李逵,一定就是花和尚。所以到后来他给花和尚以一种特殊的意义,使他成了正果,与别的英雄不同,是的,这一定是施耐庵有意如此,他一定是把自己的一个最高的憧憬,一个最完全的意义放在花和尚的身上……”

大山睁大了两只黑绒镶边的眼睛,贯注地看他,想在他的话里,吸收一些什么,可是听了半天,他还不能十分尽懂,于是他又直率地说:“李逵我不喜欢,因为李逵太鲁莽。”

灵子在隔扇里懒懒地玩纸牌,手里正拿着一个长着黑髯、拿着板斧的英雄——五万——她用手羞人似的一点,点在那络腮胡子的额角上。“你呀,你呀,我看你就是一张五万。”于是她又好像要笑又好像不好意思似的伏下身来,用手把牌都扑落乱了,趴着半天不起来。

“是的,他的最完全的理想,绝不是李逵。”丁宁点了点头,更肯定了他的理想,于是他又想说,“是的,就在《红楼梦》上也是如此的,曹雪芹所描写的宝玉或是黛玉,都不是健全的性格,都是被批判的性格,当然,曹雪芹他自己,并没有表现出他自己批判的见地和批判的能力。但是他也补写出一个完全的性格来,来做他们的补充,在男人里就是柳湘莲,在女人里就是尤二姐,在这两个人的身上,他也放置了他所加于宝玉或黛玉身上的所有的性格,但是在这里所不同的就是斩钢削铁的男性的果断,和……”

哗啦一声,丁宁连忙把思绪截断。

大山很奇怪地看着跌碎在地上的一个白瓷碟,又用手摸摸空拿在手里的茶碗底:“哈哈,原来还是黏的,我说今天怎么茶碗会粘起了茶碟了呢。”

“啊,必是刚才喝牛奶的杯子,来,你换用一个。”

灵子在隔扇里探出头来,看了看,又坐下来倚着,她本来想很俏皮地自己对自己说一句:“你看哪,李逵在屋里!”可是她看见了那栗色的野马的健康和有趣,意外地给予她一种强固的吸力与慑服,她眼里只觉得有无限坚挺的弹条在向半天空里弹跃。

丁宁本来想再整理一下脑子里的见解,继续地注释了大山的有意义的见地,可是一想这么许多的问题,怎么能是大山所能懂的呢,这不是自己的可笑的善行吗,于是便决定不说了,改换了题目。

“大山哥,咱们这回是十来天没去小金汤了,一半天咱们就去,这回不骑马了,骑马你到狼窝里打狼去了,还得我照顾它。使我多增了一层精神上的妨碍……下回咱们走着去。”

“啊,我还得劈柈子去。”大山站起来就走,“姑夫什么时候回来?来电了吗?”

“前天又来两份电,说又赚了……”丁宁摇摇头,“他又干起来了,这对他没好处。”丁宁阴郁地自语着。

大山一跳似的就走出去了。

灵子含着笑悄悄地走出,轻轻地走到茶几跟前,一片一片地拾着跌在地上的瓷碟。

不期地,大山又闯进来,灵子不愿意他看见自己蹲着的姿势,暗暗地把眼皮一抹搭。

“可是,听说这几天平车站有土匪,里边就有二管事抽白面的儿子。”

“他儿子不和他脱离关系了吗?”

“他儿子恨他极了,他在咱这里干了十年,月钱一个子儿未使,笔下存有千数来元,他儿子天天挤他要,他怎能给他那不成用的呢。所以结下仇了,他现在打听出他儿子给他们插边[1],他心里着急,托我替他告诉咱们小心。”

“那就辞了二管事的得了。”

“二管事也是咱家效力的人,哪能辞,而且他儿子是和他早就不沾边不挂拐了,现在他眼里只咱们家了。他儿子也没他父亲,就是想着他的钱。”

“他儿子是谁?”

“是霍大游杆子,他在伙里插边,打个眼,瞭个风,完了他分了钱,就在站头上混。”

“好的,你告诉二管事,小心探听他在哪里,把他顿住,然后……”

“对了。”大山向蹲在地上的灵子有力地看了一眼,才向外走。

灵子好像被一个高压的电流吃重地一打,全身如同接触了一种硬性的东西,她自持地闭了一下眼,又摆出讨厌似的噘了噘嘴。

丁宁慢慢地走到炕前,看着那本《复活》,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落在地上,丁宁并不拾它,到炕上翻起被来便躺下。

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张地户,二管事的,二十三婶,无论你是谁,即使你是牛顿的三大定律,黑格尔的哲学系统,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这个纷繁的事务里也得失色,你刚想安安心,来修理修理你的思想的体系,这许多无知的事实,便向你打扰,人类的可宝贵的珍珠,不容你去淘,便被这些无目的的流沙给刷走了。

丁宁一气又躺下。

渐渐地他好像和自己的思想又走近了,他已蒙眬地睡去。

直到灵子叫他吃晚饭了,他才醒来。

晚饭后,他一个人悄悄地到后园子散步。

他看了看墙角上小胡仙堂前的一簇一簇的白的黄的粉的蜡梅,都已经不再开了,只有绿叶的富于生气的蓬勃。

他轻轻地走到园中间的一丛芍药前面,他用手慢慢地拂着一个水绿黄的大朵,一个偷藏在花心的白蝴蝶儿,从他手底下飞起来,袅袅地向上飞着,飞到五尺多高,又向左边的草丛里隐下去了。

串地莲在地上作成不平衡的图案画,空气是很清新的。

他看着落在手上的一片花瓣,他把它捻了一捻,放在嘴唇上。

一个穿着水白衣袂的人影,模糊地在东边的山葡萄架底下一闪,便又不见了,落入眼中的,只是一株孪生的低垂了丫枝的香水梨树。

想起家里传说的三仙姑的哀感顽艳的聊斋式的故事,空气里都有一种飘逸的情感。

一只夜鸣鸟,噍噍地在半空里划过,只有从声音里可以听出它的存在。

丁宁向上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看,便一直地向葡萄架底下走去。

丁宁立在香水梨树的网络里,向着山葡萄架里面窥着,是春兄,在一座杏木墩上默坐着,两手捧着头。

丁宁用手轻轻地动了一下山萝。

春兄并不向这边看,慢慢地有两颗大的晶莹的泪珠,在她的长睫毛的眼睛上向下流着,一点一点地移下,她也不揩,一动不动地坐着。

时间在沉寂里并不流去,可是暝色却更浓了。

春兄全身微微地抖动了一下,她忽然像怕人窥视似的凄迷地向茫然的暝色一瞥,她的微微有点斜的眼梢,闪起黑色的强光,她的鼻孔翕翕地动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丁宁把手里的山萝又试探地拽了一下,轻声地唤。

“春兄。”

抬起了眼,向山萝痴痴地望着。

丁宁静默地旋过来,眼睛看着她。

她还是用手捧着头,眼睛痛苦地闭上。

“……我可以帮助你吗?……”

春兄并不回答,她痴望了一会儿,把肩向下一落,疲倦地松出了一口气来。

“我是很愿意帮助你的,我能使你变好吗?……”

春兄向这边移了一点,让他坐下。

她心里很乱,她不知道怎样开头。

“是的,我正想你的帮忙……”她又叹了一口气。

“不过,唉,也许是我想得太远了,我,不过,我就是做不到呢。我也只有死,我……”

丁宁细心地猜度着。

“我想念书去!”她把头向上使劲一仰,好像等候着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

丁宁愉快地搓着手,很怕她失望:“啊,好的,我一猜度……是的,好的,很好,我一定帮助你,一定使你成功。”

春兄无力地把头落在双手里,把脸掩起。

“用你的聪明,再补习一点,加上你的根基,一定不成问题……”

忽然,一阵急促的喷涌的哭泣,在春兄的双手里爆散出来,她的双肩震动地抽搐着。

丁宁把食指抵在上牙缝里,沉思着。

“唉……我不想去了……我就是走到那里,我的命运也不会好的……”

“不能的,那不能,只要我们活着。我们要好好地活着,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春兄……”丁宁的眸子闪着火光,他心里下了一个决定,他想我一定能把她拯救了的,我一定使她达到了她的理想,我在这大草原里,我悲叹的人物太多了,我感伤的景色太多了,但我却什么事都没做,我一定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我的魄力,我的责任——丁宁常常以救度别人为他的责任的——我使这个聪明的人真能直立起来的时候,这也是我的获得。

丁宁并不感觉着他自己的感情的夸张,因为他的每一个思想的新箨,都仿佛是从他的灵魂的深处生出来,燃烧着自信的火焰。

“你的见解是很好的,你的勇气很够。我很高兴……你的命运一定不会寂寞。”丁宁紧紧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热力与自信从这边传到她的手上。

她止住了哭,抬起了含泪的眼,向他望着。

“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能做,我只是要去做……”

“好的,你这‘要去做’的精神便拯救了你,待几天父亲回来,我跟他说一声就行了,然后我们一同去,我把你介绍给新人社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我想你一定会得着极热烈的友情与欢迎的,因为只有你才配称作新人!”

“唉……”春兄又似愉快又似哀怨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走吧。”

丁宁同着她走着,一直到母亲的门口。

“你不要想了,一切由我替你做好了。”

“你不看看依姑来了吗?”春兄非常光明平静。

“我不进去了,我到前院走走,几天没到那边去了。”

丁宁把手一扬,忧郁地低下了头,向二门走去。

院里都十分安静,偶尔有一声女人的倩笑声,寂了之后,什么又都无声。

转出了二门,这才是地道的科尔沁旗大财主的代表景色。

马棚里马咴咴地打着响,伙房里的伙计们闹得热闹哄煎的,毛头纸刚涂上明油的风窗里,一片熙熙攘攘的灯光。

转过去柴栏子里,正站着一堆人。在那里乱讲着,一个豆油碗点着个新捻的白棉花捻儿突突地燃着。

“啊,你这个时候,走什么,黑灯瞎火的。”

“行了,你看少爷来了,看收不收——一定收,你别……少爷。”大管事一只手把一个诚朴的老头儿推出来,老头儿忸怩地害怕似的不敢出来。

丁宁走过来,用眼光询问似的问老管事,他是谁?

“这就是劈李才的十天地的那个张地户,他去年的亩捐还欠咱们的,他想拿口猪向咱们还,前天特意从家赶口猪来,唉,说起来,也可笑也可怜,他赶个猪走到铁道边子上,让日本兵看见了,喝着令子要他站住,他一看不好,撒丫子就跑,跑出好几里地来,才敢喘出一口气来,可是回头一看,赶的猪,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寻思,这回完了,正在走投无路,哭唧溺溲地找到咱们家门上,刚想一叫门,一看自己的猪,正的那儿拱门槛呢,他趴在地上就磕起头来,偏巧让刘老二看见了,捉住就给他一个大嘴巴,问他探头探脑地扒门缝瞭的哪一路的水,后来,捉过来一问,才知道是他,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看他怪可怜的,本来那个瘦喀郎也不值几块钱,咱们的猪好几十口,哪就缺他这一口,可是好意思看他赶回去,就回了太太给他留下了,哪承想刚给他好说歹说说妥了,现在他忽然又想着赶回去了,怎劝也不听,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你看这黑灯瞎火半夜三更地赶一口猪过铁道,那要碰见了小鬼,还有个好……”

“你愿意留下就留下吧,那好算,多算点也行……”丁宁以为他吃了亏。

“少爷,你不知道哇。”老头儿慌急地赶过来,又偷声问大管事,“这是大少爷?”

“是二少爷。”

“啊,啊,二少爷,您不知道哇,你老是明鉴人,我的大儿子还病着呢,我欠了人家的药账,还得,还得还哪……”老头儿浑身有点抖索。

“啊,你想用这口猪,先还药账啊,也行啊,你赶回去吧……”丁宁询问地看着大管事。

“他赶回去倒行啊,只是这黑天半夜的,哪能走过铁道呢!我是看他老实笨脚的怕他白送了命啊。”大管事说完看着旁人。

李跑道和二管事都说:“昨天道沿子上不还磕死一个人呢吗,我俩刚在那边过,人还没断气呢。”

“唉……”老头儿浑身一震,脸色全白了。他知道他也很难在黑间从铁道横偷过去,来时的恐惧还未在他的脑里消逝,但是似乎有一个更大的恐怖比这个还更足以恐吓他,似乎他的考虑以为那被日本兵打死,那还是或然的,而那要不使他立刻就走,那个恐惧来临却是必然的,绝无逃避的,所以他就决定速走。

丁宁安慰他说:“随你便吧,你愿把猪留在这儿呢,你就留在这儿,你要把猪赶走呢,你就赶走,你要自己走呢,留下猪也行……你要留下猪呢,自己走也行。”

听了最后一句话,大家都笑了。

“你看少爷给你说得多清楚,你还走吗……”大管事也笑着说。

“走哇,我还得走哇,我赶着它走。”他失措地向马棚旁边的一间空屋子走,回过头来,对丁宁闪烁地说,“少爷,我不是呀,实在是……我大儿子,啊啊,病啦……唉!”老人的最后的叹息,如同要哭了似的,似乎有无限的难言之隐在他的心头蕴藏着不能说出。

丁宁考察地看定他的背影。

大山浑身是汗,一手拿着一柄大斧,栗子色的肉,蒸散出琥珀的热气,看着老头儿深深地摇了一下头。

“唉……还是让他走吧。”

丁宁才看他。

“他不是儿子病了,他一定还……”

他向大山的钢铁似的躯干,惊异地看了一眼:“你在劈木头吗?”

大山走近了灯火,把斧柄高高地举起,斧头本来已经咬着一块松木墩,啪嚓!脆生生向上一撂,便分为两半。

丁宁惊羡地喊道:“看我的!”他想起了林肯的劈木头。

大山把斧柄交给他,他也拿起了一块木头,高高地举起,向地上猛力一摔,手上震得有点痛,丁宁并不作声,皱了一下眉头,希望那木头一定开,可是木头并不开。

“你落地不能那样使劲。”大山用脚向丁宁方才劈的那块木头轻轻一踢,木墩便分开。

丁宁感到十分的胜利:“怎样?”

“行!”

“我说的呢,他怎一定死也要走呢?”大管事走过来笑着说,“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就说呣,这里一定是有个原因,我到空屋里去一检查,果然的,原来你猜怎么的,他的猪,把老爷的尿盆给拱打了……哈哈!”

大山也不由得大笑起来,但是还没笑完,就倏地噎住了。他又淡淡地一笑:“唉……那也值得一走。”

“唉,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佬,哪里知道是尿盆哪,他看打碎了,便慌慌张张地问小半拉子,小半拉子一看他的神气就想吓吓他一场,说:‘这了得,这是老爷的古董,古瓷的花盆,老爷前天找出来的,吩咐让他拿到空屋来筛细土,好填花盆。现在打了,老爷一旦要知道了那还了得,老爷的脾气,你可是知道的,先小心小心你的脑袋。’他一听见,这还了得,所以连忙央告小半拉子不要告诉别人说是猪拱的,他连夜跑了,明儿个他好落得个不认账……哈哈……”

“那小猪倌怎不告诉他呢?”

“小猪倌给太太抓药去了呢。”

“唉,他一个人哪,黑更半夜地过铁道哇,保不定……”

三个人意外地都沉默了。

[1] 插边:土匪黑话,就是合了伙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