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仁之道:“X的尸体是星期五觅得的。”
我们在星期五的下午三时,便接到硖石侦探长汪允和的电报,并叫我们到硖石之后,可以住在季同超家中,这一天的五点钟,我和徐常云已在季同超家中了。常云问我道:“仁之,你可看见过X么?”
我摇头说:“没有。”
常云道:“我倒看见过的,前两个星期,我正为了韩志林一案,到硖石来,便看见了。”
说着,手中拿着那火柴盒,又道:“仁之,来看看这奇妙的旧火柴盒,你的见解如何?”
我仔细看了一下,可是并没有异,便道:“呀,常云,这盒子有甚奇妙呢?据我知道的,火柴是野猫牌,鼎和火柴公司制造的,还是八年以前的东西,如今也寻不出了。鼎和公司在民国五年倒闭。”
常云道:“你可知道X为甚看了这火柴盒要发狂?”
他一面说着,一面弃了火柴盒,翻着旧报,恐怕这种报纸的旧和火柴盒不相上下呢。常云和我到硖石来时,便将它带了来,好似很郑重似的。
我当下便答道:“常云,据我想来,不能和鼎和公司无关啊。”
常云道:“你说和鼎和公司有关么?仁之,你再仔细看看,与寻常火柴盒有异么?”
我又仔细看了一下,说道:“我看不出异点来。”
常云再拿着火柴盒说道:“仁之,可不必用显微镜,你看这野猫右眼上,不是有一个小孔么?”
我道:“咦,有的。可是与X案有关系么?”
他道:“老友,你只没有看见别的野猫牌火柴盒……仁之,我们一来,汪允和便很殷勤地招待我们。我们应到那河边去看看,我们先在硖石医院看过了,可是没有把握。那可敬的旧报,它早已使我有头绪了,呵呵。”
我看他那副神情,很是得意。随后我们已到了那河边,汪允和也在一起,他样儿很恭敬,这河边都是大树,叶子生得密密的,把日光也挡住了,这河两岸附近,人影都不大有,这地方已在硖石东。常云在河边看了一会,允和便拿了一个盒子,向我们道:“这便是X的大拇指。”
肤色黑黄,断处的血色,已不鲜明。
允和道:“我很不解,他既然要自尽,为甚先切下一个大拇指?”
常云忽锐声道:“不然不然。”
我也道:“我看不是死前切下的,看那颜色,明明是死后切下的。”
汪允和听了这话,倒呆了一下,一会才道:“呀!果然是的唉!我太疏忽了,如此说来,必有第二个人切他手指啊……那么他不是自杀的么。”
常云道:“我们可以去看那X的尸去了。”
我们一面走,汪允和又问道:“如此,另外还有一个凶手么?”
我忽然触着灵机说道:“必定,那凶手就是那黑人,便是X所说的,头两次不成功,第三次却给他成功了。”
允和道:“是啊是啊,自然是这样,常云兄以为如何?”
常云道:“话很在理,可是……或者和你们说的大大不同,因这案子很奇,颇难着手,要看了X的尸,才好有把握呢。”
一小时后,我们三人已验过X的尸了,常云和汪允和道:“你先说是手枪打死的么?”
允和赤着脸道:“这倒不是,不过看X手中拿着一柄旧式手枪,因此疑心他是用手枪自己打死,我看那手枪只有五粒弹子。”
常云道:“那尸的脸不是打烂了么?你试想他一粒手枪弹,纵然打在面上,也不过打腐一部分,能够向脸上一枪,他的面目便不能辨了么?”
我也不觉恍然大悟,说道:“嗄……不是……”
允和插嘴道:“定是老式猎枪,那火药是散的,所以将面部打烂了么?”
常云道:“正是啊,哙,你以为死的是X么?”
我不觉大骇道:“常云,这是什么话?难道不是X么?”
允和也很诧异地看着常云,他和我同表情咧,常云竟点点头道:“是啊,死者不是X,和X一点也没甚关系,正不是X。”
汪允和搔搔头道:“那么这案子更棘手了,怎地案情复杂得如此,X又何往呢?这死者被谁杀死的呢?”
常云很得意地说道:“朋友,别吵,别吵,一步一步来啊,仁之,我不是对你说过么,我前次来到硖石,看见过X,但是他的肤色是白的,你看这死者穿了X的衣裳,很是不合……我真不懂,他们人人以为死者是X么。”
我道:“难道X与死者一无关系么?”
常云道:“仁之,你试想死者为甚着了X的衣裳,你们可有什么解释没有?”
我道:“这死者是X杀他的么?”
常云道:“正是正是,我们到季家去,或者能够证明此事。嗄,还有一件事咧,允和,那条河深么?”
允和道:“不深不深,可以……”
常云插嘴道:“允和,如此,我有命令了,限你今夜将河中的猎枪捞起来,这便是个证据,证明我那话不错,死者确是被猎枪打死的。”
允和道:“捞不着便怎样呢?”
常云道:“不会的,你想他拿着猎枪有什么用,当然抛在河中咧,可以灭形迹。”
我道:“那么X逃到哪里去了呢?”
常云道:“呀!仁之,你急什么,一桩一桩来啊。允和,再会了。”看了看表,又道:“现在七点钟了,晚上九点钟再见吧,仁之来,我们也好去吃晚饭了。”
晚上九点钟时,汪允和很高兴地跑来,果然他手中拿了一柄旧式猎枪,向常云道:“给我捞着了,还有一封信,是封快信,是寄到我这里,叫我转交给你。”
便将信交给常云,常云道:“嗄,左全寄来的呀,仁之,他来证明我的理想啊!有个老妪,到我们家里,说他一个儿子,到硖石去,从此不见他回来,已有好几天了。左全说常云他们正在硖石季同超家中,仁之,这位老太太必定要到这里来咧。可是我们明天清早便要进行了,替老太太雪冤啊。”
允和问道:“那么X逃了,我们捉他么?”
常云点头道:“是啊,这案不久要破了。”
我们刚刚来,季同超便问我们可有把握没有,我说:“明天破案了。”说着,很是得意。
常云向我们瞧着,我知道他又要诙谐了。这时他笑嘻嘻地走到桌旁,拿了一张硖石地图,摊在桌上看一会,忽道:“你们快来看,这里有条铁道,不是通到王店去的么?这是向北走的……哙,这里有条小道,可以到一个小村子,叫做五家村,这是向东走的,再由五家村西走,又有一条路,可以到王店,这是个三角形啊,呵呵,你记着,这是个三角形啊!”
说着,得意极了,拍拍我的肩,又瞧着允和笑笑,又道:“仁之,你记着,这个三角形很有益于我们啊!允和,幸得你今天便来邀我们,假使迟两天便不得了咧。我们明天一清早便要走了。”
我们俩听了,不知道常云说些什么,我问道:“这三角形与我们有甚关系啊?”
常云笑道:“仁之,你只待想想,我们从此地出发,到了五家村,再由五家村到王店,这样近呢?还是我们直接乘车到王店近?”
我道:“当然是直接到王店近。”
允和道:“并且由此往王店,可以乘火车,快得多咧。”
常云道:“对啊对啊,如此我们明天清早动手了……咦,还有一件事呢,我出去一会便来,这事极要紧的,唉,怎么忘记了?仁之,你不愿去,休息休息也好。允和兄,你等也好,不等也好,听你的便,再会吧。”
说着匆匆地去了,允和还微笑地望着他去,然后向我道:“你可懂得他什么三角形么?这是什么意思?”
我道:“他常常如此,今天的话、今天的话我倒很明白,大约说X杀了人之后,便往王店逃了。”
允和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可是那五家村怎样的?”
我忽然触着灵机说道:“必定是X逃到五家村去了。”
允和愕然道:“不错啊,那么常云到五家村去了。”
我道:“绝不是,他去定要人助的,一个人绝没有这能力。”
允和偶然瞧见桌上的旧报,笑道:“他摊了这许多旧报做甚?”
我道:“他很郑重的带来呢。”
允和走将过去看了看,不觉惊道:“这不是八年前的《京津报》么!”
我道:“《京津报》不是专门记载秘密事件的么!他的访事员很厉害,侦探各种黑幕,布露出来,真好极了。”
允和道:“可是为此给人封了,记者俞兆文被暗杀,至今成为疑案,那时假使常云已是个侦探了,那么你笔记中又要多一些材料咧。”
我笑道:“可惜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啊。”
允和道:“可见他那时已有当侦探的心思了,他处处留心的把旧报留下,他这次的探案,这旧报定有功的。”
允和同我谈了一会,便去了,自鸣钟打十一下时,老友徐常云已高高兴兴的来了。
他道:“你要睡了么?”
我知道他要告诉我所经历的事了,立刻振起精神,说道:“谁说的?”
他笑道:“如此很好,我到了那酒店里,问到了他的模样,肤色白,戴着呢帽,黄色袍子,仁之,酒家里打听不出是什么衣料,实在可恨,裤子也是黄的,黑袜,黑鞋。”
又笑道:“仁之,还有要紧的,还戴副蓝眼镜,戴了假胡子。”
我道:“是X么?”
他道:“正是啊,我的眼睛多么锐利,他虽化装了,哪能逃过我的眸子?仁之,你只注意着就是了,我知道你还有疑问,明天定能解决了。”
我道:“明天可以完全明白么?”
他点点头。
我道:“那么,那X到底是个什么人?他怎么看见了野猫牌火柴盒发疯,这种问题都能解释么?”
我问这话时,实在带着疑惑,他听了不答,我想这种奇事,他未必能解释,他忽道:“仁之,我的能力还不能解释这种事么?”
我听了这话,不好怎样回答,他又道:“仁之,你预备着忙活吧,明天有大事呢。”
当下我很疲倦,便睡了。
第二天起得很早,我们已预备了物件,允和已来,常云向他道:“你写了信去么?”
允和道:“写去了,那边的侦探叫林国治,很是和蔼。”
常云道:“谢谢你,我们如今去可有车么?”
允和道:“如今太早了,最早的车也要七八点钟。”
常云道:“那么我们还可以谈谈咧。仁之,我现在破例,将我探得的说出来,你赞成么?”
我道:“好极了!”
常云便道:“那河滨两旁都是大树,向前走一里多,便有一条小路,这路不常有人走,路便通五家村,X失踪的一夜,正是细雨,我便料定他当下见了一个人,拿着猎枪,他便杀了他,给他穿了自己衣裳,他便要到五家村去,因为此地人很少,并且又落雨,他想到了五家村,再到王店,如此人便不疑他,因他到了王店,便可到嘉兴、上海,或者逃到外国,随便什么地方都好逃的。由此地小路出口,那荒野地方,有个酒家,兼着住客,其实这地方并不是荒野,也是由此地到五家村的要道。我便去问那酒家,就是昨夜,我并且吃酒,问他们下毛毛雨的这夜,可见有人从此走过,他们便说这夜行人一个也没有,只有一个黑胡子老人,慌张的模样,来吃了一会酒,便自去了。他们觉得这人很可疑,我问着了他的衣饰,便是我昨夜和你说的,定是他化装的啊。”
我道:“我们现在到王店去么?”
他点点头,允和道:“一定遇得到X么?”
常云道:“自然啊,他星期四逃走,今天星期六,他要步行到五家村,又要从五家村到王店,两天还不够呢。王店车站前不有个永安客栈么?我们只住在那里,预备警察和侦探等X来自投罗网呢,呵呵。”
我们到了王店,临行时,周到的徐常云写了一张条子留在季同超家中,他说我们到了王店,那可怜的老太太,定要为了他儿子雪冤,到季家来找我们,他那条子上写道:
“我们已往王店,就是为了替令郎雪冤。徐常云。”
他既留下了字,我们很放心的到王店,便宿在永安客栈十四号,那间房子很好,窗子朝着车站门口,我们从这楼窗下望,什么人都逃不了我们的眼睛。我们一到便认识了林国治,还有一位侦探,叫江立夫,他那副模样,恰和林国治忠厚的样子相反,尖尖的面孔,眸子东张西望,很是好看,他俩带着警察来,预备听命。我们到的时候,便在窗前注意,常云跑到楼下,在车站前徘徊,可是注意了一天,仍没有什么,我不觉灰心,他只是说他的话不错,必定达到目的的。
到了夜里,他并不睡,我们奔劳了两天,自然很疲倦,九点钟我便睡了。常云终夜不睡,眸子注意窗外,我一睡醒来,已九点半钟了,慌忙起来,问他可看见了没有?他说没有,说时并不失望,这时,林国治和江立夫又来了,等在十一点钟上下,徐常云发出一声很短促而机警两个字,说道:“快来!”
我们立刻随了他,他忽回头道:“声慢些。”
我们正走在门口,常云忽然向一个人身边跑去,我一见这人,很是触目,他的装饰正是常云前夜和我说的。
我回头看见两位侦探,都振起精神,跃跃欲试,这时常云已走到那X身边,这街道很狭,他们俩说的话,有几句听得出。常云低声向那X道:“你可知道那单子在谁手里?”
X听了,两眼顿时发出凶光,几乎要扑人了,惨白的脸上,现出两朵红云,很慌张地瞧着徐常云,一会才锐声道:“不知道……可是你是谁啊……”
常云道:“叫做徐常云的便是。”
X呼道:“你来做甚?我犯了罪么?”
常云道:“正是……”
我们猛地跳过去,因为看X的神情,是要暴动了。
诸君,以后审判的事,我可不记下去了。常云照例的在证人席上。
我们回去了,我仍疑惑着,对于X,闷葫芦并没打破。常云知道如此,便很快地讲给我听。他道:“仁之,我们当侦探的,需要步步留心,我留下旧报,便是留心啊。我可以说,我所探得的,全在这旧报,这是《京津报》,记载的都是秘密党,当下我听说X一事,说他见了火柴盒发狂,我便记起了报上一件事。仁之,待我来读给你听,题目是《北京势力最大的秘密党》,下面有行小字道‘二十五人’,内容说道:‘北京现在有一个秘密党,势力很大,有中坚分子二十五人,将姓名籍贯录在一张名单上,只要将二十五人的名单得着,党就破了。’还有咧,这是第二天的:‘昨天所记的秘密党,非常猖狂,建起虽只有两星期,犯案已很多了,如王秘书被刺,银行被焚,还有许许多多,他们二十五人的名单,藏在什么地方,已探明白了,他们造一个野猫牌的火柴盒,是夹层的,造得很精,那张名单,便藏在这夹层里。那盒子面上画着一只野猫,野猫的右眼,有一小孔,以此做记号的,只不知这盒子在谁手里。’……仁之,我当下便想到那党作恶多了,政府在那里悬赏,要得着这名单,这名单便在那季家的火柴盒中咧,恐怕同超还没有知道,依我想来,那党人知道是在同超家中,便差着X去拿。”
我道:“他何必要叫做X呢?不好造个假姓名么?”
常云道:“他定是要报上登他,使党人通消息,你明白么?”
我点头道:“明白了,可是他怎样看了火柴盒会发狂呢?”
常云道:“他见火柴盒的夹层里,名单忽然不见了,当然受刺激,依情理想来,定是党人逼他来取名单,取不到手,定要杀了他,因此他见火柴盒里没有名单,晓得自己性命不保,就此发狂,后来他屡次做出自尽的样子,想要他党人知道他自尽了,不来追究咧,所以他杀了那路中的猎人,你懂么?”
我道:“那名单呢?”
常云道:“只是那名单不知在谁手里。”
这案子了结后,忽然政府里派了秘密侦探,捉了二十五个人,因为那名单已得着咧。二十五人都是些有名人物,后来报上又登着X的口供,和常云说的一般无二,也可见吾友的理想了。可是X终不肯说出自己姓名,直到如今,还不明白那X姓甚名谁。
原载《半月》,1923年12月第三卷第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