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诤(张天翼

我穿好衣裳,洗了脸,漱了口,心想这时早极了,他必定还未起来咧,一面想着,一面往他卧室里走去,要叫他起来,刚刚要进去,忽听得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个不住呀,定是有什么事体来了,还是去接电话去吧,立刻就回转我的脚步,到办公室去,还未走到,哪知那面已经有人接了,辨他口音,分明是徐常云,我就诧异起来,难道他比我还要早么?走进去坐了,只听得常云对电话中道:“哦,你不是说有案子发生了么?到底是什么案子呢?请你快到我这里来吧,因为我的事情很忙,还有曾绅士家被窃案没有完结呢,并且你未曾告诉我案中的情形,叫我怎样知道,还是请你来一趟。”说完,将电铃摇了一摇,回头看见我,便说道:“你起来了么?”

他一面说,一面坐下,又对我道:“那打电话的倒有些奇怪,他只说他家里有种种奇怪的事出现,一定要我去探个究竟,连案中大略都不曾说出,我叫他到这里来,他说已经有人来了,那么,又何必再打个电话给我呢?呵呵,龚仁之,你看奇不奇?”

我道:“那么,据你想来,到底是什么案子发生了呢?”

常云道:“这又怎能知道呢?不过照这个情形上猜想过去,这件案子大概是很复杂的,不能够用数语可以说完的。”

我道:“或者是命案,或是被窃案。”

常云摇头道:“不不,既是命案或是被窃案,他们在那打电话的当儿,就要大惊小怪,为什么单只说有奇案发生,没说别的话呢?”

我道:“哦,那就真奇了,但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门忽陡地开开了,左全手中拿了一张名片,走来放在我们桌上,我看这一张片子上印着“林文侃”三个字。常云向我道:“必定是那打电话的一家人来了。”

于是对左全道:“请他进来吧。”

不到一刻,左全领了一个客进来,看他样子,约莫有三十多岁,衣着朴实,穿得十分整洁,一进来之后,就匆匆忙忙走到常云面前,说道:“你就是徐先生么?他未打电话之前我就来了,他对我说,他要打个电话给你唉,你不知道,我真不幸,不知怎样有这种奇案出在我们家里,说出来委实有些奇怪,必定要仗先生的大力,并且还有一个……”

常云道:“唉,林先生,你这样匆忙做甚,使得人家一时摸不着头脑,并且你说的话,前句不接后句,更加使人如入五里雾中。林先生还是请坐吧,缓缓而谈来,将这事从头至尾说一遍。”

说着拖了一张椅子叫他坐。他也觉得自己过于冒失,脸上微微一红,不好意思起来,又回头看见我,同我点一点头,好像他先没有看见我一般,他这才坐下,微笑道:“我也不知怎的。”

常云道:“请你说吧。”

林文侃就道:“我有一个邻居,姓孟名信,一个妻子,两个儿子,大的在一个什么地方办事,小的还在上海读书,孟信也在一家公司里办事,他是同我一家住的,两家非常要好,这一回出了事,两家都受其影响,奇奇怪怪的事,接接连连出来,看看似乎不打什么紧,其实我们却大大的恐慌,但这事要我一一的说给你听呢,那我可不能够咧。因为这事过于复杂了,一时也寻不出个头脑。孟信家里闹得比我家还厉害,他们就请我来到这里,我同他做邻居才只一个月,头几天也还没有什么,哪知在这几个星期里,简直闹得人家要命。”

他说到这里,常云插嘴道:“好好,你说了一大篇,仍旧没有达到正题目上去,请你还是爽爽快快说几句话,这案中情形究竟怎样?”

文侃就道:“是啊,我说自然是要说给你听,可是事体太繁杂了,我也不知从哪里说起好,如今我就挑几件事和你说吧。那天孟信家里听见门响,哪知开得门来是一个空空如也,他们就想这无非是街中小孩子打了玩的,便也不去注意他,一到了夜里,大家都睡了,忽听得楼下有嘚嘚的皮鞋足音,并且还听见他咳嗽了几声,于是孟信叫道‘哪个……喂,你是哪个……’,楼下一点声音也没有,孟信又叫道‘喂……你是哪个……’,问了好几声,并不听见回答,孟信连忙起来,楼上的仆人也都醒了,大家往楼下跑,楼下的仆人,也通赶来了,于是扳亮了电灯一瞧,又没有什么东西。于是告诉我家里的人,我们好些人没有睡,听说也都来了,如此闹了一夜,自从这天起,我同他两家,便不曾安宁。不是花园里怪声叫,便是打大门,并且还收到一封恫吓信,可惜没带来。大略说花园里有一件怪物,怪可怕的,如此以后天天半夜里,花园里有东西叫,人不像人,禽兽的声音也不像。还有一夜,也是大家睡着了,忽然听见‘砰砰’的两声枪响,吓得我们齐赶上去看,点了火把,带了电筒子,仔细细瞧了一会,看了一会,仍旧没有什么东西唉。凡如此等等的事,不知出了多少,我一时也说他不完。孟信夫妇总说是鬼,但是也要到这里来一趟才行。我就笑道,倘若真正是鬼,就是请徐先生来,也是徒然咧。徐先生,你若不信,请你去探一探看,你到了那里,或者还能够看得到这种奇事。”

说完了,便向常云看,常云笑道:“真正是鬼,我可没法子咧。”

我道:“鬼也不是没有的啊,如今鬼学研究得很精,并且还有鬼照相呢,人死了,灵魂却不死,他们在那里作祟,也未可知。”

林文侃笑道:“如此说来,那么我们花园不是成了鬼窟了么?天天半夜里来吓人,不但夜里不敢到花园里去,而且害得我们睡也睡不安,真可恶之极了。”

他说到这里,忽又记起一件事也似的,向常云道:“哦,不错,还有一件是要告诉你的,孟信同我说,他们吃饭的时候,不知怎样那饭里有一股可怪的气味,你去了或者吃得到这种气味。”

说着站起来了,又道:“我要回去了,请你俩吃过了早饭就来。”

说完了就走出去,我同徐常云送他到门口,看见他骑了脚踏车去了。我们仍回到办公室里,坐定之后,常云道:“仁之,他一定是骑脚踏车来的。”

我就冷冷地答道:“我也晓得。”

常云不觉笑道:“我话还没有完呢,我并且还晓得他经过迎紫路时,跌了一跤,幸得衣裳没有弄脏。”

他说完,我心想我平常日子也很佩服常云,并且我同他也是唯一的知己,他的为人也很忠厚,但是有一件事,我对于他有些不满意,就是他太自夸了。他如今说的话,无非要我心服,若是这些话是真的,那么他为甚不在林文侃在这里的时候说呢?想到这里就问他道:“常云,你怎么晓得的呢?”

他听了朝我一看,做出迟疑的模样,一会才摇头道:“这时不是多谈的时候,改时再告诉你吧。”

我听了他这一席话,几乎要笑了出来,心想他先说的文侃跌了跤,分明是乱造的,既然是乱造的,那么他自然说不出一个道理来咧,现在就说出这些话来遮盖,来做一个遁词,呵呵,他真狡猾极了,到了孟家倒要问一问林……

想到这里,猛不防听见常云滑稽的声音来道:“仁之,做了一个侦探,自然要狡猾些,同你这样老实忠厚的样子,怎么还像个侦探呢?”

说完又接着一阵呵呵的笑声,我给他这么一说,脸上不觉一阵一阵的热起来,我就问道:“咦,你怎样知道我的思想呢?”

常云刚要开口,忽然门开了,左全拿早饭来了,我同他两人吃了早饭,左全泡了两碗茶,于是我又问常云,问他怎样知道的,他就道:“我先说了文侃在路中骑脚踏车跌了一跤,你当时听了我的话,先前还有点诧异样儿,后来忽然不屑的形状,正在那当儿,你突然问我道‘你怎样晓得的呢?’我听了故意回答你这么一句,再看看你,忽然微笑,那么,你自然是笑我狡猾咧。”

说完,一阵狂笑,我不觉也笑了。他于是吃了几口茶,对我道:“我们可以去了。”

那时我忽地触了一件事,便问道:“晓得他住在哪里呢?”

常云道:“他们已在电话里通知我了,说住在钱塘门外,西湖边上,贴着他们的公馆条子的便是。”

说着,穿了长衫,我也穿了长衫,我同他两人同着走去了。

两点钟以后,我们已在孟信的室里谈话了,在这间房里谈话的人,共总有五个,一个我,一个常云,一个孟信,一个文侃,还有一个是文侃的亲兄弟,叫做文侯,一双眼睛活像他的哥哥。孟信正在壮年,一股的老实忠厚样子,他告诉我们的话,同文侃对我们说的话差不多,看他意见中间,好像含一种不可思议的烦恼,常云就道:“你不是说各种事多出在花园里么?那么请你领我们去看一看吧。”

孟信道:“哦,花园里的风景真好极了。”

说着领我们出来,顺手把门一关。他那房子,还是旧式,所以他的书室里的门,以及窗子,都是旧式,当孟信关门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微微有刷的一声,大家不留意,所以我也当他没事一般,和大家走出,到他花园里,果然风景好极了,一面就是西湖,还引着西湖水进来做一个大池塘,种了些荷花,塘的右首,一座石山的上面,有一座亭子,石山下面,有十几株大树,石山的那面,种了许多菜,池塘的左边,种了许多花,地方又大,风景又好,实在想不到,这般雅致的地方,会有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东西,到这里来作怪。花园的这边,有一条弄子,孟信指着告诉我们道:“这就通林家的。”

文侯就道:“所以这花园里闹了事,我们那里很受影响。”

孟信道:“徐先生你在这里,必定能够遇到那种奇事,你今天就在这里歇吧。”

常云也不答他,但只点点头,我们又跑了几路,毫没可疑的地方。孟信又邀我们到那石山上的亭子里去,凉风一阵一阵的吹来,还微微挟了一些荷花香,常云就问孟信道:“你这房子是买来的呢,还是租的?”

孟信道:“是租的,文侃他们也是租的。”

文侃道:“就共一个房东。”

常云道:“房东姓什么呢?”

文侃道:“姓韩,住在孩儿巷。”

常云不响,一会才道:“你们说的花园里有东西做怪声叫,听起来大约在哪里一方?”

常云说完和林家兄弟都移了视线去看孟信,孟信皱眉道:“这倒很难说,一时在这方,一时在那方,也没有一定的地点,真正要吓死人。”

后来来了一个仆人,说中饭已经开好了,于是我们都到餐室里去,孟信对文侃道:“你们两兄弟就在这里吃吧。”

他们也老实不客气,就在这里吃饭了,孟信夫人也同一桌吃饭。我们坐了下来,刚刚要吃了,孟信忽然叫起来道:“咦……怪了怪了……这不可思议的香味又来了。”

我吃了一口,果然有一股香气,倒不十分讨嫌,只辨不出是什么,又好像在哪里嗅过的。孟信夫人和林家兄弟,都很诧异。常云吃了一口,忽然呵呵大笑,说道:“大家吃好了,无碍的,无碍的。”

孟信道:“不是毒药么?”

常云道:“不是不是,这事简直与案子无关,不知哪个误放的。”

说完,叫大家吃饭,他话又没有说明白,我们几个人,越发莫名其妙,只得吃了饭再说。饭吃了之后,孟信就问常云,饭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常云道:“这是口香糖。”

我听了恍然大悟道:“哦……是口香糖么?怪不得我记得闻过的。”

常云道:“定是哪个吃口香糖,误落掉些在这里面。”

说着大家到孟信书室里去,孟信刚要开门,忽又发狂似的大叫道:“怪事怪事……徐先生,你快来看,快来看!”

我们走近门边,孟信用手向门推了几推,说道:“看看,怎么开不开了?”

我道:“是啊,我先走出来的时候,好像听见门里面刷的一声,我只以为是别的东西响,所以我也不留意,也没有向大家说,当下大家都不曾留意。”

文侃道:“刷的一声,就是门闩了咧。”

文侯道:“我们从窗子里跳进去就是了。”

说着,从窗子里跳了进去,把门开了,我们走进去,同先前一点也没两样,桌上的东西,一点也不捣乱,仍旧整整齐齐。孟信诧异道:“咦?怎样的呢?是哪个进来的呢?他进来又是做什么呢?真不可思议,事体越出越奇。”

孟信只管说,常云始终不答他,一声也不响,我知道他必定又在那里出神了,于是大家都不做声,好久好久,常云才问孟信道:“你说的楼下有皮鞋足音,就是餐室里么?”

孟信道:“正是的,他那声音很清亮,决不会误的,并且还听得咳嗽声呢。”

常云听了,又不做声了,于是走了出去,在餐室里东看西看,很注意的察看地下,又拿出显微镜来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又到门口去了。孟信就向我道:“我们再到花园里去坐坐吧。”

我们于是又到花园里,我便陡地记起了一件事,问文侃道:“你早晨到我们家里来,是骑脚踏车来的,在迎紫路时,你跌了一跤么?”

文侃大惊道:“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心想:啊呀,不好了,我上午错怪了常云了,便答道:“是常云告诉我的。”

文侃道:“他是神仙么?”

孟信道:“你真正骑脚踏车跌了一跤么?”

他道:“是啊,跌了一跤,连忙起来,幸得衣裳没弄脏。”

说着,常云来了,一脸高兴的样子,我晓得他一定有了把握,不过不肯说罢了,走来就道:“你们在这里说什么?”

我就告诉他听,他只微笑着,文侃接着道:“徐先生,你是神仙么?”

常云道:“我不但如此,并且还晓得,你那脚踏车,是永利公司里买的,后面那一个车轮,橡皮曾经坏过了,另外换了新的,是的么?”

文侃直跳起来道:“呀!你真是神仙了,你又没仔细看那车,怎样知道的呢?”

常云又笑道:“你那车子后面轮上的橡皮,不知是前天还是昨天换新的,是的么?”

文侃道:“是昨天,前天坏了,昨天上午去换的。咦?奇了奇了,你怎样知道的呢?你肯告诉我么?莫非你特地到永利公司去寻号子么?”

常云呵呵笑道:“我又不是呆子,特地跑去问做甚呢?”

文侃道:“那么到底怎样的呢?请你告诉我吧。”

常云摇头道:“停一会告诉你吧,我们一等夜里来就可以进行了。”

孟信道:“此刻没事,尽可玩咧。”

风景又好,又凉爽,于是大家坐着谈话,常云起初一声也不响,后来也谈起来,越谈越高兴。这时大家的谈话,我也不必细细去记他,横竖与案子一些也没关系,记起来也记不得这许多,并不是讨论一个什么问题,一时谈到东,一时谈到西,我也一起谈笑,觉得非常有趣,不过有一句话要说一说,似乎这句是和这案子有一点点关系,就是常云谈话,非常快乐的样子,只是我们五个人里有一个谈到案中的话的,一不理会,还用些话来岔开他。到了吃夜里饭的时候,林家兄弟仍在这里吃,孟信道:“夜里果然没有这香味了。”

常云道:“可不是呢,到底是误放进的啊。”

夜饭吃过之后,天色渐渐黑起来了,九点钟的时候,常云向孟信道:“我们的临时卧房,顶好在花园前面的那一间。”

孟信忙点头道:“是的是的,是在花园前面的楼上一间,在我的卧室隔壁。”

常云微微一笑道:“那就更好咧。”

那时林家两兄弟也兴辞而去。孟信因为要探动静,吩咐家人早早睡了。我同徐常云就同上楼,由孟信领我们到那间房子里去。那间房子倒也大得很,摆了两张床,地方还足足有余,临花园的这一面,有一个窗子,窗子的前面有一张桌子,孟信笑道:“空房子正多呢,这间的底下一间,也是一间空的,预备要堆柴的,徐先生你……”

说到这里,脸色忽然变了,装了诧异的样子,望着园中,常云移了视线瞧着园中,一面问道:“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他说完了,三个人都静悄悄的一些声响也没有。我也很注意园中,哪知,园中一点声响也没有,孟信方叹了一口气道:“大约是我的幻觉,我好像听园中有声音。”

常云道:“你先要同我说什么?”

孟信回说:“你今夜可以遇得到这种事咧。”

说罢去了,常云就燃了一支烟在那里吸,只管在房里踱来踱去,我问:“你今夜不睡了么?”

他道:“是啊,我要看看到底……”

说到这里,再也不接下去,好像想什么,我也不追问,想还是睡吧,便向床上一倒。常云忽然取出手枪和电筒,放在桌上,又拿了一支手枪,放在我枕旁,对我说:“这东西摆在这里,以防不测,如是发生了甚事,我会来唤你醒来,安心睡便了。”

我点点头,他于是扳熄了电灯,依旧踱来踱去,我以日中疲劳之故,不一会就睡着了,正睡得有趣的当儿,忽然好像有人唤我:“仁之……仁之……”我张开了眼,房中仍旧很黑,我道:“常云,不是你叫我么?”

哪知常云正坐在我床边低声说:“仁之,你快起来。”

我忙起来,顺手拿了枕边的手枪,只见常云用手指着窗说:“你快看。”

我向窗外一看,也没有什么,不过天上几点星子,月亮也没有,所以花园里非常黑,我低声问:“什么?叫我看什么?”

常云也低声道:“别出声别出声,你只静听好了。”一会又道:“听……”

他说完猛听得花园里一种怪声叫,常云忙到窗前,我也起身跟了去,这种声音叫了好几声,一时在这面,一时在那面,我全身都打颤了,汗毛也都竖了起来,额上的冷汗,涔涔流个不住,常云就握紧了我的手,他的手也很冷,都是汗。哪知园里愈叫愈响,我怕极了,左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右手使劲拿住手枪,就是仔细辨他什么声音,也再辨不出。一时高,一时低,人声也不像,禽兽及昆虫的声音,也不是如此。好一会儿忽然不叫了,我就问常云:“你当下何不将电筒照一照呢?”

常云道:“呀,他如今的叫,是以为这间房子仍是空的,他若晓得这空房子里住了侦探,他哪里还再叫呢?或者还有甚事发生。”

我说:“他为甚日间不叫呢?或者是一种动物,不常见的,他躲在深草里,日间不叫夜里叫。”

常云也不答我,忽又道:“仁之,你听……你再听……”

这时园里忽然有足步声音,接着又是一阵谈话的声音,好像两个人在那里争什么也似的。常云同我都仔细听他说些什么话,有一个人道:“请你不要再这样。”

那一个人很凶的声音道:“呸!还是你别再乱想吧,再这样就……”

那一个道:“就怎么?就怎么?”

刚刚听他说完,忽然“砰砰”两声枪响,又听有人呻吟之声,常云忙把电筒向下一照,我也俯头去看,哪知一点东西也没有,常云再四面照一照,也不见什么东西。孟信拖着鞋子走进来,把电灯扳亮了,只见他面色青白,向我们说:“事情越大了,恐怕弄出人命案来咧。”

我道:“或者是的呢,你听见枪声么?”

孟信道:“是的,我听见枪声,才醒来的。”

我就对常云道:“呀,当下你何不下楼去捉凶手呢?”

常云道:“我若下楼,或者跳下去,他早也逃了,所以还不如趁其不备,用电筒照他一照,看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然后再去捉他不迟,哪知他逃得这般快,必定连尸首也背到哪里藏去了。”

说着,坐在他床上,我同孟信也坐了下来。孟信问常云道:“你有些把握了么?”

常云道:“有些眉目了。”

孟信就去睡去。常云于是问我道:“你试想想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道:“大概是两人争一件什么东西,或者是这一个人做了什么私事,和那一个人有害,因此到这里争论,一言不合,就杀了他,又立刻将他尸首背了逃走,是的么?”

常云道:“那么,花园中的怪声叫,楼下餐室里的足步音、咳嗽声、孟君书室门的闩住,那又怎样的呢?你试再想想看。”

他这一席话说了,顿时触动了我的灵机,说:“哦,晓得了,晓得了,必定是他们争一件什么东西,这件东西却在这屋内,依他们的理想想过去,这东西在孟君书室里,所以半夜里到餐室里来,比及许多人聚到了餐室里,于是连忙逃到书室里,寻了一会不得,第二回再来到房里来寻,花园里怪声叫,大概是一种暗号,叫要他同伴来,以致相争,对么?”

常云拍手道:“对咧,仁之,你到底是有进步了。”

说着两手叉在头后,向床上一倒,我知道他又在那里用脑筋了,我再睡一觉吧,横竖这时还早呢,于是我又入睡乡了,自己也觉得睡得很长久,后来到了将醒未醒之际,忽然有人拖了我起来,原来是常云,他一面拖,一面很慌张的样子,指着窗外。我一看,外面黑灯冲天,隔壁孟信发狂也似的大叫道:“火……火……”

我忙拖了鞋子,往楼下跑。当出房时,回头见徐常云向窗外跳了下去。

哪知我下了楼,大家都说火熄了,我讶道:“熄火哪里熄得这样快呢?这不是一桩奇事么?”

那时我才知起火的那一间房子,正是我们那一间楼下的那一间房子。那么,空房又哪里来的火呢?即使是有人放火,为甚又熄得这般快呢?孟信两夫妇都说必定是鬼,于是我们都到花园里去,刚刚碰着常云进来,气喘个不住,只说要到里面去休息,我们跑到那空房里去看,一点东西也没烧了,只有窗上有点焦。孟信说:“这还不是鬼吗?”

我也不好怎样回答他,后来我们回到书室里,常云已靠在睡椅上了。他见了我们进去,就坐起来道:“孟先生,林家大概受了不少的影响了,请你快请他两兄弟来。”

不一会,兄弟俩来了,坐定之后,常云问:“你俩昨夜听见枪声吗?”

文侃点头说:“听见的。”

常云笑道:“我知道了,以前鬼鬼祟祟的事,都你兄弟二位做的,可是的么?只不知是什么道理罢了。”

这时孟信同我都诧异得不得了,因为常云平生探案,破案的时候,从来没有这般客气过,哪知还要奇怪的是,文侃、文侯两人听了常云的话,只是大笑,呵呵的合不拢嘴来。常云道:“别笑了,请说这道理吧。”

文侃就道:“这些房子,前清时候,原是我们的,刚刚在钱塘门外,我们一家住在这里,常遭旗人的虐待,那时候,园中石山那面种的菜,还都是房子,就是我祖父的卧室,最外面的那些房子呢,租给人家居住。那一年,有洪杨之乱,快乱到杭州来了,我们一家人多倒听他,但是我祖父手中储蓄一万多金,带了走既不便,放在家里叫人管也怕遭抢,那就怎样呢?如放在地板下面,他们放一把火,把房屋烧了,也要失掉,于是我祖父就把那些金子尽行放在那卧室的地板下,又叫些人,将这卧室拆了,卧室附近的厢房也拆了,不是只剩了地板了吗?于是再拿些泥土盖在地板上,种了些菜,费了半个月工夫,才把这些东西弄得妥当,就全家逃走,幸而没遇着乱,到得乱平了,我们都在南京经商,一直到了许多年数,仍没来取金子。后来我兄弟两人娶了亲,民国十年才到杭州来,暂时住在城头巷,再一打听,这些房子都非我们所有了,这里租住的是一家姓赵的,到了今年,姓赵的才搬了,我们就租了这一些房子,孟先生已经搬来,花园虽归公,但是我要去取金子,总有些不便,因此想出种种法子来吓孟君,必定使他搬了,我再去取那些金子。”

孟信笑道:“原来是你么,呵呵,你想我晓得园中有金子,我就掘了逃走么?”

文侃红着脸道:“这也不过我神经过敏罢咧。”

于是我同常云也都笑了,孟信道:“哦,怪不得种菜的地方比旁的地方高些呢。”

常云道:“那么你怎样做那些吓人的东西呢?”

他道:“餐室里走路和花园里怪声叫,这都是我做的,书室里闩门,却是放一块吸铁石,只等门一关,那铁闩就被吸铁石吸了过来,后来文侯进去开时,顺手将他拿开,至于饭中的口香糖也是我故意的,但经道破,所以就不再做了。园中的争声,也是我和文侯做的。”

常云道:“那么放火又怎样的呢?”

文侃道:“这是放了樟脑丸在窗上,将他一烧,仍烧的是樟脑,所以窗上仍没有烧掉什么,烧的时候,不是有股樟脑丸气味吗?刚刚烧时,又立刻将一桶水泼着,当时逃入那条弄内,回到家里。咦,徐先生,你又怎样知道是我呢?”

常云道:“我先看见书房门闩着,听见园中的叫声和相争声,我的理想正和仁之先在房里说的一样,既而一想,可大大的不对了,怎样呢?园中既无门可以通街,那么枪打了那人之后,又逃到哪里去了呢?必定是逃向林家去了,但林家两兄弟怎样会相争?如是与外人相争,那么他可以呼救咧,既不听见呼救,又无影无踪的逃了,林家又没事般的过去,不是林家特地做出来的么?即使是两个外面的人,到园里杀了人,负了尸跳出墙外,那么我将电筒四面一照,为甚看不见什么呢?并且餐室里有皮鞋足音,既是秘密的事,为甚还要这般张声,给人家知道?就是书室里的门闩,也是笨事,可见这些都是故意做出来的。等到起火,匆忙跳下楼去,隐约之中,看见有人逃进弄中,一望而知是两兄弟中之一咧。”

说着,大家呵呵大笑,常云又道:“于是我叫人请了你们来,只见文侃气喘,这不是许多证据吗?”

后来我们在这里吃了早饭,孟信道:“我们五个人去游西湖去吧。”

常云道:“不,我还有曾绅士家被窃案没完结呢。”

文侃道:“那么待完结了那案后,请打个电话给我们,我们一齐去,好么?”

常云答应了,文侃又道:“哦,不错,还有话要问你呢,你知道我昨天来时骑脚踏车跌了一跤,你怎能知道呢?”

常云道:“我看见你手中有黄泥的印子,一格一格的,这自然是脚踏车上的,还有点湿,可见跌到泥中去过了,但这几天又没有雨,泥又很像马路泥,并且你说从钱塘门外来,自然要走过迎紫路,这几天迎紫路正在那里修,可见得你在迎紫路上跌了一跤,幸得长衫没弄脏。”

文侃道:“你又怎知我车子是在永利公司买的呢?”

常云道:“这倒很容易,因为你手中的纹,是每个方格中一小点,又有一个卍字记号,这不是永利公司的商标吗?至于那辆车,因为那一只车轮是新的,你想脚踏车天天在街上跑,哪有这样新呢?可见换了还没几天咧。”

他说完大家都叹他精细,我倒不以为奇,因为司空见惯了。后来曾绅士家被窃案有了结果,便打个电话给他们,他们林家金子的事已经妥当,可以去游西湖了,我笑道:“侦探同罪人同游西湖,不是奇闻吗?”

常云大笑,至于曾绅士家被窃案如何,游西湖如何,这些都不关于这篇《人耶鬼耶》,我也不必再去记他,如今暂与读者诸君告别吧。

原载《星期》,1922年8月第二十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