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寒云

上午十二点钟的光景,黄陀生正在上海《捷报》馆里编辑明天的新闻。馆役忽然递进一张名片,说是从苏州来的一位先生要拜访。陀生接过一看,上面印着“白智”两个大字,旁边缀着“公乙”两个小字,不觉喜形于色,连忙说道:“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馆役急忙退出,不多一刻,领着一位客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粉面乌须,穿了一件二蓝缎子的夹袍,天青缎马褂,戴着灰呢铜盆帽子,走了进来,望着陀生哈哈大笑道:“久违了,久违了!”一面把帽子摘下,挂在帽架上。

陀生立起迎着答道:“我们有一年多不见了,渴想之至!万想不到,你来得这样快!”说着,彼此坐下。

公乙道:“可不是嘛!昨天我在苏州,接着公安局长吴子仁的电报,说有要事,请我立刻来沪。我想总有特别的大事,故此今天乘早车动身。刚刚一到,就去见子仁。他说此刻正办着公事,不能细谈,约我六点钟,同你一起到他公馆里吃便饭,好详细告诉我。他说知道我此刻必然来找你,就教我来代约你去,大家一同去商量商量。到底是一桩什么事情啊?你总晓得点底细,请你先告诉我,免得我钻在闷葫芦里,一时打不破!”

陀生道:“请你来,还有别的事情吗?又是子仁请你,你怎么倒猜不着?真是聪明过头,反而糊涂了!”

公乙道:“哦,明白了!我在苏州,看见报上说是上海一月来,出了十几件极大的窃案,无影无踪,都说是仙鬼作祟。是不是就叫我来探这几桩案子呢?”

陀生道:“不错,正是为的这些案子。据说失窃的人家,都是夜间无声无响,贵重的东西都不知去向了。”

公乙道:“既然没有声响,他们怎么觉察的呢?”

陀生道:“这些人家,都是富有珠宝的太太姨太太小姐们。她们夜里从外面玩耍回来,大约都在两三点钟左右,或是把首饰锁在铁箱里,或是锁在大铁柜里,等到明天去拿来插戴。在铁箱里头的,连铁箱都不见了。那在铁柜里头的,柜的锁门并没有动,钥匙又藏得严严密密的,不知怎样,里面的珠宝,连放在一处的钞票金镑,统统没有了!一共十二家。你说,奇怪不奇怪呀?”

公乙道:“这十二桩案子,出在几处地方呢?”

陀生道:“更奇怪啦!有四家极阔的,每家失窃至少是二十万左右。这四家都是三层楼的大洋房,并排在一条马路上。有两家是连着的,一家往东隔开三家,一家往西隔开四家。这一并排,有十多幢一式的大洋房,却是一个人的产业。因为这四家最先出事,同在一条路上,我觉得奇怪,因此叫本馆的访员去详细调查的。其余八家,有六家在一条弄里,有两家在一条弄里,失窃都在一两万上下。这个贼真会拣着偷,好像有预算似的,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巧呢?”

公乙道:“真有点奇了!想不到上海会出这样的大贼!我本来不想再替人家做牛马了。故此不当侦探,回转苏州。如今既然出了这种扰害地方的贼盗,说不得再作冯妇一次哩!”

二人正说着,忽见公乙的小厮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外面一个小孩,说是送给先生的。”

公乙接过一看,上面印着“交白公乙”四个字,是拿铅字排印在信封上的。

陀生在旁边连说“奇怪”。公乙并不拆看,连忙从衣裳袋里取出十几个银角子,交给小厮,说道:“你赶快去追这个小孩子,看他走到什么地方去,你就回来告诉我。你装作没事的样子,千万不要被他看出来。这十几个银角子,你随机应变的用吧!他若坐上车子,你也坐车子去追。快去,快去!”

这小厮有二十岁光景,是公乙教练出来的,听他主人吩咐罢,接了银角子,足不停趾地奔了出去。

公乙等小厮去后,这才把信拆开,里面的信也是铅字排印的,好像用的是中国打字机,只见信上的文是:

公乙先生:

久仰你的大名!只恨没有机会相遇。如今我们的事业,已开始发展。刚刚凑巧,逢着先生下降,大约受点教训同指点,作将来进行的指南针。我们今天夜里,在淮南街十五号,特为先生开接风大会,先生务必要赏脸光临!

“万丈魔”代表魔党八万五千三百八十四人拜启

公乙看罢,沉吟不语。

陀生在旁,早跳起来了,嚷道:“奇怪奇怪!这淮南街,就是失窃最巨的四家,住的那条马路。那四家中,有一家是十三号,恰是隔壁。况且这十五号,是子仁的朋友,姓王的住的。姓王的在公安局里当书记,怎么贼会到他家里去替你接风开会呢?”

公乙道:“恐怕不是接风,是给我添麻烦吧!好在天还早,我们到子仁家里再议吧!”

公乙说罢,把这封信又详细端详了一会儿。方才从身上掏出一个皮夹,将信原样折好,仍旧插在原来信封里面,然后装入皮夹,谨谨慎慎地藏在里衣的袋里。

这个时候,小厮竟已回转走,走得呼歇呼歇地说道:“等我走出馆门,那小孩已不见了。我问了看门的,才晓得他是往东走的。我就赶紧追去,追了有三箭远,只见他立在路旁,同一个很高大的男子说话。我走近听了听,只听那男子说道:‘送到了?很好,这五角钱给你去买糖吃吧!’那小孩接过钱就一步三跳的去了。我知道小孩是没有关系的,就不去追小孩,隐隐地跟着那大汉走。他走到一家茶馆,名叫‘芳园’的,就走上楼去。我也跟了上去,见他打招呼的人很多,都是把左手一扬,跟着摸了摸头,好像有特别手势似的。那大汉走到一张茶桌上,坐了下来。那张桌上,已坐有四个人,都是敞胸短衣,下流人的样子。那大汉穿的是青湖绉的夹衫,戴一顶绿呢的扁帽,黑黑的脸色,没有留须,大眼睛,高鼻子,一脸的凶相,不像是个安分人的样子。我恐怕他们疑心,假装找人的样子,兜了一遍就回来了。”

公乙道:“很好!你赶快把我的包拿上来。”

小厮答应一声,就下楼去了。

陀生道:“你这个帮手,真不错!虽是他聪明,也可见你教导得好!”

公乙道:“听指挥还好,教他出主意就不成啦!”

陀生道:“听他刚才这一番话,也就难为他了!”

公乙刚要开口,那小厮手提大皮包,已走了进来,把皮包放下,打了开来。公乙拣了一件灰布的夹袍、灰色扁帽、青布裤子、灰布鞋,还有一个小皮盒。他教小厮把拣出来的都拿到这间编辑室的里面一间,就是陀生的卧室。他把皮包关好,放在墙角,也跟着走进卧室。

停了一会,陀生正呆呆地望着那扇卧室的门,只见走出一个流氓。陀生呆了一呆,再仔细一看,原来就是公乙,穿了刚才拣出那身衣帽,脸也变得又黑又黄,须子却没有了。

陀生很诧异地问道:“公乙,你的须子呢?”

公乙道:“我本来没有胡须,是我假装上去的,有什么奇怪啊?”

陀生道:“你化装的本事,比唱文明戏的,要高着千万倍呢!不是刚才我预先看见这身衣帽,要是走到街上撞见,我绝认不出你是公乙来!”

公乙也不回答,连忙向外就走出了馆门。一直向东,走了十多箭路,只见一家茶馆,门口招牌正是“芳园”。

公乙学着下流的神气,走上楼去,四面一望。不错!那穿青袍的大汉还坐在那里,不过那桌上已换了两个穿长衣的人。公乙拣了离那大汉很近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堂倌见有茶客,连忙走了过来,问道:“客人吃淡的呢?吃红的呢?”

公乙知道淡的是绿茶,如龙井、雨前之类,红的就是红茶,随道:“一壶雨前。”

那堂倌就喊了下去。不多一刻,堂倌送来一壶暖茶,两个茶杯。

公乙一面吃着茶,一面留神听那大汉说些什么。只听那大汉左面一个小须子道:“今天晚上又有酒好吃啦!”大汉道:“明天听笑话,夜鹰虽然厉害,看他瞪着眼,看着人家剜他的眼睛!”大汉右面有个少年道:“可不是吗?他纵有千手千眼,也没有用啊!”那大汉接着讲起赌经嫖典来啦。公乙知道再听下去,也没有什么道理,就认了认他们三个人的面貌,记在心里,喊了茶房过来,算清茶钱,就走回馆去。

陀生见着问道:“看见什么没有啊?”

公乙道:“今天夜里,子仁姓王的朋友,恐怕也要失窃。但不知他有家当没有?”

陀生道:“他本来是个土财主,同子仁是同乡。因为在家里被土匪吓得不敢住了,才搬来上海。今年春天才来的,打算要买所房子,还没有买妥,所以先租了这所房子住着。子仁知道他笔下还好,又因为他想当个公安局的差使,免得住在上海,有人欺他初来,故此聘他充当头等的书记,每月并不支领薪金。他藏的珠子很多,今年夏间,开过一回赛珍会,他竟占第一位!因为无论什么宝贝,都比不上他的一串十八子的大珍珠,每粒差不多有核桃大,比桂圆还要圆,颜色雪白,一点毛病也没有;还配四颗红宝石的佛头,也同珠子一样大;一块子母绿的牌子,有一寸见方,二分多厚,这不是一件至宝吗?听说有个美国富商,出他五千万金镑,他还不卖呢!另外还有大大小小,一铁柜的珠子。就是有名藏珍珠的盛家,也比不上他家小的一半,不要说那串十八子了!所以上海人称他是‘珠子大王’!”

公乙道:“他家也有铁柜吗?不是那四家都是藏在铁柜里失去的吗?”

陀生道:“不错,他房中也有个铁柜,但不知同那四家一样不一样。好在你今天晚上要受人家的接风大会,必然可以看见的了!”

公乙道:“今天幸亏我赶到上海,又承他们的情来替我接风。不然,那‘珠子大王’要让给别人做了!”

陀生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今天晚上,那班强盗,一定要去偷盗王家吗?”

公乙道:“你到时候就明白了!”

陀生道:“一定又是藏在铁柜里,会飞去啦!”

公乙道:“猜的不远了!现在已经到了子仁约的时候了,我们该去啦!”说着,又去换了他原来的一身衣帽,装了假须。

陀生整好了稿子,一同出馆,叫了两辆黄包车,一直拉到飞霞路子仁的寓所。下车开发了车钱,走到门前一看,是两扇铁栅栏。有个局勇站在门口,认得陀生,知道是来访局长的,连忙推开栅栏,让二人进去。

陀生领着公乙,走过了草地,到了大楼正门,触响电铃,有人将门开了。

那人正是子仁的老家人,也认得陀生的,将他二人让到客厅,说道:“老爷刚刚回来,已经嘱咐过了,说二位先生一到,就下来见的。”一面说着,一面拿了两个杯子,走到烹茶机前转动机关,只见在一个管子里,流出茶来。流满了两杯,分送在二人面前,说道:“请用茶!我就去请我们老爷下来。”说罢,退了出去。听他在隔壁房间里,摇动电话机,说道:“黄先生又同了一位先生,已经到了。请老爷就下来吧!”原来子仁家里,格外装的有家用电话,各室都可以通话的。

电话通罢,不多一刻,子仁走了下来,见着公乙,说道:“刚才抱歉得很,因为局里公事,不便私谈,请你原谅!”

公乙道:“你太客气了!”

子仁向着陀生道:“陀生同来,好极!我们大家好详细商量了!此地不便密谈,好在公乙先生也不是外人,还是请到楼上书房里去吧,待我来引路!”说着,就领二人一同走到楼上书房。

大家坐下,子仁道:“公乙先生真是信人!我的电报一到,就来了!”

陀生道:“幸亏公乙是信人,遵守从前的约!否则‘珠子大王’明天就做不成了!”

子仁道:“这是什么缘故啊?”

公乙随就把信拿出,给子仁看,又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

子仁道:“今天夜里,怎么样保护王君呢?”

公乙道:“不要紧,我们吃过晚饭,赶紧一同去访王君。我自有办法!”

子仁道:“我们先打个电话,知会他如何?”

公乙道:“不好,还是不要先去惊动他。等我们吃过饭,绝不至误事的!”

子仁道:“从前出的案子,你知道没有啊?”

公乙道:“陀生已大略说过了。明天我到这失窃顶大的四家去看一看,好在都在王君一并排。不过王君一并排的洋房,同式的有几家,你晓得不晓得啊?”

子仁道:“我有图表,一查便知。”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极厚的洋装书来,摊在桌上,拣出一张图来,就是淮南路北的房图。上面注明有十二家是一式的,从东面起,号数是一、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十五、十七、十九、二十一、二十三十二号门牌。另外夹着一张纸,注明失窃的四家是三号、十一号、十三号、二十三号。

公乙道:“这是谁的产业啊?”

子仁又拣出一张表来,指给公乙看,上面填明,是张慎斋的产业,经租字号名叫“慎记”。

公乙道:“还有八家失窃的,住在什么地方啊?”

子仁又拣出两图两表,并夹着两张纸,看明一处是江夏街阳春里,失窃二家,一三十二号,一五十八号,经租的是“德记”,原主叫张德公。一处是怀远街明道里,失窃六家,一八号,一十二号,一二十号,一二十五号,一二十七号,一二十九号,经租的是“明记”,原主叫张明道。

公乙看罢,沉吟道:“奇怪!三处房东都是姓张。”说着,在身上掏出一本小册子来,按照图表,详细录了上去。对着子仁道:“淮南街这十二家人家的姓氏职业,你这里总有报告的底子,请你拣出来给我看看。”

子仁将图表册归还架上,又拣出一本淮南街户口的册子,翻在头一页就是的,公乙又录了下来:

三号 刘子华 江苏吴县人 来利洋行买办

五号 张用威 直隶天津人 大利银行经理

七号 李家启 江苏吴县人 前任上海道尹

九号 胡公威 江西南昌人 分省道尹

十一号 张裕成 浙江嘉善人 裕记纱厂厂主

十三号 周必成 浙江绍兴人 源通银楼总经理

十五号 王用善 湖南长沙人 公安局书记

十七号 邹起原 浙江杭县人 宛委书局总董

十九号 夏还珠 浙江杭县人 宛委书局总经理

二十一号 张建善 山东泰昌人 宛委书局总编辑

二十三号 刘富有 浙江宁波人 大有洋行买办

公乙录罢,将小册子仍旧藏好。子仁的家人打来电话,说便饭已端整齐了。子仁约了二人,一同走到楼下饭厅内。公乙催着快吃,子仁就吩咐把摩托车备好。

饭罢,三人一同上了摩托车。子仁命车夫开往淮南街王公馆,不多时就到了。虽在晚上,两旁俱是电灯,照耀得同白昼一样。公乙就着灯光四下一看,只见是一排的大洋房,东面一直到马路的尽头,西面接着仍是洋房。不过这十二幢是红色砖砌的,其余就不是了。

这个工夫,子仁已将王家的大门叫开。原来靠马路的是一面花墙,里面是草地,种的有花木,再走进才是楼门。王君知道子仁同了朋友来,早已立在楼门口等候。见了子仁,哈哈笑道:“难得老兄,这个时候还光临!又有两位嘉宾,实在欢迎得很!”

子仁等三人,随手走进客厅。子仁替公乙介绍了一回,陀生是认得,不须说了。公乙在车上早嘱过子仁,说一到王家就赶紧上楼,查看铁柜,不可耽误,故此子仁替公乙通过名姓,连忙就说:“我们并不是闲来谈天,是有关于老兄的大事,不可迟延!你领我们上楼查看要紧,原由现在不便说明,恐妨走漏,反而误事。赶快上楼吧!”一面说着,一面催王君领着登楼。

王君弄得莫名其妙。他素常最信子仁的,所以不敢耽搁,就领三人上楼。走到楼梯上面,子仁才轻轻问王君道:“你的铁柜在哪一间?你就领到那一间去。”王君点了点头,领着走进东首一间,又向北进一套间。

公乙等电灯一开,就四下一看,见靠东墙有一个一人多高大铁柜,浑身嵌入墙壁,只有一门露在外面。又向北一看,只有一个窗户,覆着布帘。公乙走近,将帘子掀开一看,见这面墙有四尺多厚,玻璃窗却是双层,两窗中间陈列四盆花草。

公乙点点头,转过来对着子仁道:“请王君快些将铁柜开开,自己检点检点,里面的珠宝可有缺少没有?”

王君道:“到底为什么事情啊?”

子仁轻轻地附着王君耳边道:“你可知前几天,你邻居的窃案?今天恐怕要轮到老哥了。你快些看看吧!”

王君听说,面上十分惊慌,急急地说道:“公乙先生,何以晓得的呢?”

公乙道:“你先把珠子验过,大家设法保护起来。然后我再告诉你详细的情节!”

王君这才从身上掏出钥匙,开了铁柜。公乙向里面一看,只见大大小小的锦匣锦囊不下四五十个。王君都不去动他,却在一扇小铁门里面,拿出一个金光璀璨的赤金方匣,将盖掀开,里面平放着一串十八子的珍珠,衬着红绿宝石,格外的鲜明。

公乙端详了一回,向着王君道:“阁下得‘珍珠大王’的徽号,就是因为这串珠子了?真是绝世至宝哩!”

王君道:“这是外面人的妄誉。论起来,这珠子算不得什么至宝啊!”

公乙并不再去看别的珠子,就从自己带来的一个小皮包内,取出一面显微镜、一段红色的蜡墨、一个强光的电筒,对王君道:“我要察看察看这铁柜的内容,请阁下把门窗都要闭好。”

王君随手将窗帘拉好,门也关上。公乙一手持着电筒,一手照着显微镜,在柜里面,细细察看一过,教王君将赤金匣里的珠串取出,将空匣锁好,尽放入小铁门内,将门推好。公乙用蜡墨在这扇小铁门上擦抹了一遍,却看不出上过蜡的样子,教王君将大铁门也闭上,仍旧锁好。

公乙道:“我们今天夜里,就坐在这柜的前面,谈一夜天吧!请王先生赏点酒茶,好消此长夜。子仁绝不可回去。明天可以请假一天,好在也为的是公事。主人更不可离开。”一面说着,一面自己动手搬过一张小台子,摆在铁柜面前,又拾了两把椅子。王君想要开门喊佣人来搬,公乙向他摇了摇手,止住他不要喊人,随手又拾过两把椅子。

王君道:“公乙先生,太劳动了,实在抱愧得很!”

公乙道:“不要客气了,请坐了谈吧!”

大家坐定,公乙才向王君,将接到贼党的信,并在茶馆听见的话,说了一遍。接着说道:“那贼党知道我来,故意要在我面前卖弄卖弄他的手段,又晓得阁下藏珠最富,都在这铁柜里面,所以我断定他今夜必来偷盗。我们虽然守在这里,是毫无用处的。今夜这珠子必然全数失去,不过已将大珠串取出,其余虽然失去,将来我敢保,都可以完全收回来的!”

子仁道:“你既然知道珠子要失去,何不将他取出,另外藏好?或送到银行库里存放呢?”

公乙道:“我有我的主意,绝不要紧。借此为饵,将从前的案子都可破了。请你放心,两天之内,我准定破案就是了!”

王君说道:“我去取酒来,大家消消遣!”说罢,自去取酒。

不多一刻,拿了一瓶竹叶青来,大家一面吃酒,一面谈天。公乙却不住用耳细听,到了五点多钟,大家都有点倦了,独公乙仍旧打起精神。忽听北墙里面窸窣窸窣好像老鼠钻洞似的,隔了一会,又响了一阵。大家全不留神,独公乙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刻,天也亮了。公乙道:“柜里的珠子,大家猜猜,还在不在呢?”

子仁道:“我们四个人瞪着八只眼睛,看守了一夜,绝不会有意外的!”陀生、王君也都是这样说法。

公乙道:“诸君不信,请主人开开看一看就明白了。”

王君立时开了铁柜,大家向里一看,不觉大惊失色。你道为何?原来那大大小小的锦囊锦匣,全都不见了。

王君抬手想要开那小铁门,公乙连忙止住,说道:“王先生不要忙,等我察看过,你再开吧!”说罢,又从他带来那只皮包内拣出一个平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叠油纸。公乙轻轻取出一张,仍将纸包好,放入皮包。又拿了电筒,照着那扇小铁门,轻轻将油纸向门上一贴。一手将电筒放下,擦着了一根火柴,在纸的背面,略略烤了一烤。只见纸上现出两个指印,非常清楚。子仁等看了,俱都纳罕。

公乙道:“这是我用药水同黄蜡制成的,纸墨相辅而用,专门摹留犯人指印的。”

子仁道:“这铁柜里,怎么会有指印跑进去?不要就是你自己的吧?”

公乙笑了笑道:“你明后天就可明白了!我还有要紧事,不能耽搁了。请子仁先生将摩托车借我一用。”

子仁道:“可以。”立刻同公乙走到楼下,一看车夫还睡在地毡上呢!子仁把车夫叫醒,命他将车开出,听白先生指挥。车夫答应了,就往车房里去开车。公乙也跟了去,帮着车夫将车开出车房。

公乙跳上车,教车夫往东开,到了淮南街尽头又往南拐。不多几步,公乙教车止住,跳了下来。车夫一看,白先生变了个叫花子了,着实吃了一惊。公乙低低向他说道:“我前去探案。你切不可对外人说破。你把车去绕个弯,再开回王家接你老爷。”随手赏了车夫一块钱。车夫谢了一声,开着往南去了。

公乙四下一望,天还早,路上并无一人,将皮包藏在背上破包里面,连忙折回淮南街,装着叫花的声音,一面喊着,一面向九号门口探望了一刻。九号里并无动静,只见他隔壁十一号里,倒走出一人。公乙一见,不由呆了一呆,又想了想,才笑逐颜开地一路喊着走去。走到半路,找了个公厕,换好衣帽,就转回报馆。

到了报馆,望了望并无瞩目自己的人,这才走进门去。进了楼上陀生的卧室,见陀生已睡熟了,也不去惊动他。陀生已替他将床支好,被褥齐全。公乙脱去衣帽,也寻梦去了。

等到一觉醒来,陀生已先起来了。公乙穿好衣服,走到外间,见陀生正在看稿件。

公乙道:“好睡啊!”

陀生一见公乙,问道:“你探着什么没有啊?可叫花了多少钱回来?车夫说看见你那副神气,真好看哩!”

公乙道:“不要玩笑了!你们报馆里可有慈善会的捐册没有?”

陀生道:“别的还少,这捐册是多极了!你问他做什么?”

公乙道:“你莫要管。你将那没有名气的慈善会的捐册拣一册给我。”

陀生在抽屉里拣了一本,递给公乙。他知道公乙的行事,也不再多问。

公乙一看这捐册还是空白的,就随意填了几个捐户,又拿到里间去了一会儿。等到出来,喊进他的小厮,教去备面水点心。等到洗了面,吃过点心,已有五点多钟了。他又化了装,是很长的花白须髯穿了一身古式袍褂,脸上添了许多皱纹,皮肤也变了黑黄的颜色。夹了捐册,叫了一辆黄包车,叫到淮南路十一号,下了车,开了车钱,走到门口,揿了揿电铃。

里面走出一个小厮,隔着门问道:“你是找谁的?”

公乙道:“我是公安局长吴先生介绍我来见张先生的。”

那小厮听说是公安局长介绍来的,不敢怠慢,将门开开。公乙取出一张自己备就假名的名片,一张吴子仁的片子。小厮接过,引他进去。公乙立在门前草地上等候,小厮拿了名片,上楼去通报。不多一刻,走了出来,说道:“请到里面。”

公乙跟着走进客室,那主人张裕成,已候在房里。二人见面,寒暄了一会。公乙这才说道:“久慕先生行善大名,因此恳求吴先生介绍,前来领教。兄弟是担任济众社的劝募员,求先生大发慈悲,悯怜现在各地的灾民,多施一金,就多活一命。”说着,将纸包打开,将捐册递了过去。

裕成接过捐册,翻开一看,认捐的都是一班有名的人物,也有数百元的,也有数十元的,多少不一。裕成看罢,想不捐,恐怕得罪吴子仁,又舍不得多捐,遂提笔写了“认捐十元”。写过,对公乙说道:“近来小号生意不旺,实在没有余资。因为阁下是吴局长介绍来的,不能令阁下空走一次。再多,实在力量不及了。”

公乙又说了许多恭维的话,劝他再多捐点。裕成执意不肯,在怀中取出一张十元钞票,连捐册一齐递还公乙。公乙假装不满意的神气,淡淡谢了一句,包好捐册,将钞票夹入册中,起身告别。

等到晚上八点多钟,有一辆摩托车,到了淮南街十一号张家的门前,就停住了。从车上下来一人,还有两个家人跟在后面。一个家人走到门口揿电铃。里面出来一个小厮,问道:“什么人?”

家人道:“吴子仁吴老爷,有要事拜会你们主人。”

小厮听说是吴子仁,连忙开了门,进去通报。子仁带领两个家人走进客室。裕成随后也走下楼来。两人原是认得的,见面客气了几句。

裕成问道:“敝寓的窃案怎么样了?听说今天早晨,隔壁王家,也失窃了。说是他家藏的珠宝,都被窃去了。你先生职司所在,有什么办法没有啊?”

子仁道:“正是为这桩案子,请你先生到敝局里去商议商议。”

裕成道:“今天晚了,明天一定拜访。”

子仁道:“有要紧的事,今天必定要请你先生到一到!”子仁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颇带着严厉。

裕成有点吃惊,说道:“我到楼上,去换了衣服,就同去如何?”

子仁道:“衣服不必换了,就请同走吧!”

裕成看事不好,想往外跑。忽从子仁背后,跳出一人,如同捉小鸡的一般,将裕成提起,摔在地下,一面拿出手镣,将裕成双手上了镣。

裕成大喊道:“你们不是变了强盗了吗?快捉强盗啊!”

张家的小厮、车夫、佣人,听见主人喊“捉强盗”,都要闯进来。子仁背后还有一人,举起手枪,对准他们说道:“你们哪一个敢动,就请他吃一枪!”那些人吓得都站住了。

子仁拿出警笛,吹了三声,外面进来八个警察,见了子仁,垂首听命。子仁教他们把裕成先用摩托车解回局去,千万不可有失。警察答应一声,在地上扶起裕成,用两人夹着就要往外走。

裕成喊道:“我犯了什么罪?你们竟敢拿待强盗的法子待我!你们不知道我是都商人会的会员吗?我们会员是有保障的!”

子仁道:“拿你自然有可拿之罪!你明天到法庭再说吧!”

裕成道:“如果明天你们拿不出证据,我要反控你们恃强行凶、损害名誉、无端诬陷的罪名!你们担得起吗?”

子仁笑了笑,说道:“你不要再强硬了!没有证据,自然听你告就是了!赶快押着走吧!”对警察用手一挥,警察押着裕成去了。

子仁又吹了三声警笛,外面又走进八个警察。子仁吩咐他们把张家的佣人看好,不许放走一个。自己带着原来的两个人,就是公乙、陀生假扮的,走上楼梯去。只见楼上四间房内,空空洞洞,并无一人。原来裕成是没有家眷的。

西面靠北一间,北墙上独独没有窗户,只靠墙有一个大木柜。公乙用百合钥将柜开了,里面顶上一排钉了四个弯钩,第三个钩子,比那三个要光滑得多。公乙将钩往上一推,只听“哗啦”一声,下面开了个很大的方洞。

公乙一手举着手枪,一手照着电筒,弯身进去,一看这墙,一共十二家,都是空的。两边一望,并没一人,公乙把手枪揣起,照着南面夹壁上,看那十一家装铁柜的地方,墙都凹了进去,上面各有个歪柄。将柄一旋,铁柜的内膛就转过来了。柜里的东西,任意取携,这个人家一点都不会觉得的。想必造这一排房子的人,就生下窃盗的心了!公乙看罢,退了出来,对子仁说了大概。

子仁道:“这十二幢楼房,是前年一个姓吴的华侨造的,造成就卖给姓张的了。这姓吴的卖了之后,听说就回南洋群岛去了。他如何造这种房子,真奇怪了!”

公乙道:“这魔党真正可怕!手段也高,势力也大,姓吴的不过傀儡罢了!内幕自然还有极聪明极有才干的人,在里面指挥他们。单是房子一项,就如此的大布置,莫要说别的了!恐怕这种房子,决不止这十二家,还有那八处窃案,也必然是与房子有关系的!不过不是这种机关罢了。这个张裕成,决不是首要。我们以后,有的是麻烦了!”

公乙说罢,同陀生四下一搜,王家失的珠子,全都搜出来了。此外,连片纸只字都无有存留,可见他们平常的用心了。

子仁等三人,将珠子用被单包好,走下楼来。这个时候,摩托车送裕成去,也回来了。另又开了一部囚车来,将张家佣人都驱入囚车,警察押着,先开回局里。子仁吩咐四个警察,把守张家门户,如有可疑的人来,千万捉住,送到局里。遂同公乙、陀生,提了珠子一包,坐上摩托车,回公安局去了。

一夕无话,到了明晨,子仁亲自押了犯人赃物,解上法庭。公乙检齐证据,约了陀生,也跟了来。

等到开庭,子仁起诉,先陈述一遍,又把犯人带上,裕成是极口呼冤。子仁又提了赃物,并带领公乙,上堂作证。法官问过公乙的姓名履历,子仁并说明公乙是公安局特聘的侦探。

法官问公乙道:“证据在哪里?你是怎样探出来的?”

公乙先述了到王家去以前的闻见,接着说道:“我听说从前失窃最巨的四家,都是藏在铁柜里,无影无踪失去的,就知道这铁柜必有关系。后来接到魔党的信,问明他指的地方,是‘珍珠大王’的宅子,就知道这魔党要去偷他,借着给我手段看看。后来去寻那送信的人,听他们的隐语,更相信是要去偷了。后来就到吴局长宅里,查明了淮南街房图,并这一排十二家的住户,遂约同吴局长及黄陀生,到王家去察看。到了王家藏珠宝的这一间,一看铁柜,嵌入东墙内,却又靠在北墙。又见北墙的窗户,却是双层,墙竟有四尺多厚,就知道墙内必有夹层,铁柜必有机关,暗地转动。我教王用善将柜门开了,看他的那一串大珠子,却藏在一小铁门里面。我就用蜡涂在小铁门上,好留那偷的人的指印。我同吴局长等,就坐在柜前,守了一夜。等到五点钟的光景,听见墙里面,有很微响声,就知珠子已被偷去了。到了天明,开柜门一看,果然全行失去,唯独大珠串已预先取出了。我在小铁门上,摹下指印。起初看住户名单,只有九号的房客,没有职业,疑心是他。遂扮了一个乞丐,守在他门口,察看他家出入的人。因为在茶楼上,听他们党人说,要到这个人家去吃酒,必是帮助他运东西的。等了一会工夫,这九号并没有人出入。倒是十一号,走出一人。我一看,就是在茶楼上认明送信的那个大汉。我才知道十一号是贼窝,他失过窃就是掩人家的耳目。我恐怕还有错,到了下半天,扮了个慈善会的劝募员,拿了一本捐册,请他认捐。那捐册底面,都用蜡涂过,好留他的指印,同那铁柜里指印对证。他拿过捐册,捐了十元。我回去将指印摹出,右手中食两指,同那铁柜小门上,留的中食两指的指印,一般无二。因为小门上的指印,是他推开的时节留上的,故只有中食两指。这才信定是他偷的。因为他是联合匪党,扰害地方,与寻常小窃不同,遂同吴局长说明。吴局长不动声色,安排停妥,带了我同黄陀生,到了十一号,将张裕成获住。”以后如何发现夹壁,如何搜得赃物,陈说得一字不遗。

法官以赃证俱全,且有结党的行为,不容裕成狡辩,但问他怎么布置的机关。裕成见辩无可辩,只好承认,不过说:“机关是现成有的。因为恰巧租在总机关这一家,一天搬动木橱内的钩子,底下忽然开了一个方洞,觉得很奇怪,就钻进去察看。看见里面有十一个铁门,每个铁门项上,有一个歪柄,将柄一旋,铁门忽然转过来,里面变成一格一格的,放着许多财物。不合见财起意连偷四家,自己恐怕人疑心,也说是失窃,掩人耳目。不过我住的这幢里的铁柜是不能转动的,想必是从前造房子的人自己住的,好偷人家的东西藏在里面。这是我的亲供,情甘认罪。”

法官判了他徒刑,又把房东张慎斋传上堂,问道:“你的房子里,为什么设这犯法的机关啊?”

慎斋答道:“我这房子,是华侨吴君一造成卖给我的。我并不知道里面有这许多机关,有报告公安局的文书可查。”

法官道:“既然是姓吴的造的,待本庭提他严讯,与你无干。但是限你一个月,将机关拆毁,不得违误。”

慎斋答应退出。赃物原主领回。张家佣人,无干开释。法官退庭。人众四散。

公乙同子仁、陀生回到公安局。公乙道:“王君的失物,虽然完璧归赵。以前那三家的失物,却不见踪影,我想另外必有贼党的大窟。况且春阳里同明道里失窃的八家,也还没有头绪。这个案子,还不能算结。不过我在淮南街十一号里,得着一个大引线,想起来不难破获啊!”

子仁道:“得着什么大引线?怎么我没有看见啊?”

陀生道:“我也不觉察有什么引线。”

公乙道:“此刻尚不好宣布,等我探实再说吧!”

公乙遂偕同陀生,回报馆安歇去了。

明天一早晨,公乙约同子仁,到春阳里一家失窃的人家去察看。问明他家主人,说是门窗关闭,毫无形迹,铁箱锁在箱子间里,一夜工夫不见了。公乙看这箱子间,是在厢楼后头的亭子间,只有一个窗户,还是用铁网蒙住的,十分严密,无论什么飞贼,都飞不进。公乙用带的一根手杖,在墙壁上敲过来、敲过去,听去却是实实在在的,心中甚为纳闷。及至一脚跨出箱子间的门限,忽然若有所觉,慌忙退了回去,背着手在这一间,踱来踱去。约有十分钟,才走了出来,对子仁道:“我们到楼下去看看!”教主人领着,走到箱子间底下这一间,又用手杖将墙壁敲了一遍。这才同子仁走出这家,又到明道里察看了一家,对子仁道:“我实在察不明白,有点惭愧!好在拿到了一个,我也可以交代了!我在苏州还有别的事,今天要回去了。”一面说着,一面从明道里走出,上了摩托车,教开到报馆。等车子开了,公乙附着子仁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子仁笑着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了。”

不多时到了报馆,公乙下来,子仁自回局去。公乙走进报馆,教他的小厮,收拾衣囊。陀生问他做什么。

公乙道:“我回苏州去一次,请你明天在报上登一段,我侦探职事已毕,回苏州去了。千万千万!”说罢,携同小厮,别了陀生,到火车站,乘火车直回苏州。

到了明天,果然登出报来,火车来往人物表,也有他的名字。大家议论纷纷,有说从前几家的失物,都没有寻到,他就算职事已毕,径自回去,未免太糊涂了!有说他探出这夹壁,总算有本领的。有说他是畏难而去了。这且不必说他。

又过了几天,那芳园茶楼上,却添了一位吃茶的新客人,天天一两点钟来,五六点钟回去。住在五马路振新客栈里,是个芜湖驻沪采办洋货的客人,年纪有三十多岁,说的一口外省侉腔,身上穿的虽然是绸缎,却很不顺眼。芳园茶楼的茶客,多半是游手好闲、没有正业的人,见来了这样一个土老儿,又是个有钱的样子,都来同他兜搭。他却似睬不睬,仿佛怯生似的。这些茶客更是同他要亲近了。

过了几天,就有一个叫王怀的,一个叫李阿二的,到他栈房里去看他,客气了一阵,通了名姓,才知他叫张有。王怀问他到上海来做什么生意的。张有也不隐藏,就一五一十的,说是从芜湖来,带了有上万的银子,来上海办洋货去卖的。他在芜湖开了一爿大洋广杂货店,名字就叫“有记”。三个人越谈越投机,王怀就约张有同阿二去吃小馆子。

明天阿二又请客,又介绍了有四五个朋友,内中有一个姓张名叫得胜的,说话是直隶的口音,身子高大,面孔极黑,神气甚是凶猛。得胜自己说从前当过三年兵,自幼练了一身拳技,现在在上海教人家打拳为生,性子很爽快,同张有很谈得来。

如此三天一酒,两天一饭,大家越聚越熟,赌博嫖妓,随后全都来了。张有也乐此不疲。

有一天,阿二、王怀来找张有。王怀轻轻对张有道:“我们都是极要好的朋友,所以也不瞒你。今天晚上,得胜哥请一位姓余的富翁,在他自己屋里吃酒,并且吃完酒要叙一叙。我们几弟兄,都是本地人,恐怕那富翁生疑,因此得胜哥教我们两人来请你去。因为你老哥是外路人,又是忠厚的样子,你坐下来做宝庄,那姓余的必相信不疑。其实大家都是规规矩矩的,不过骰子上面,有点小讲究,摇的时候,往左一动是白虎,往右一动是青龙。比方摇成青龙,他恰好押的是青龙,那么在开的时候,再往左一动,就变成白虎了!大家叨光他几文,大家平分,你看怎样?”

张有道:“很好,就这样办吧!”

到了晚上,大家齐集在得胜家里,吃过酒就开场摇起。那个富翁有很长的白胡须,白胖的脸盘,是个大富贾的样子,架子很大,不大理人,就是同张有得胜两人周旋周旋。等到上场,看这富翁,是很好赌的,坐下买了一千块钱的筹码,放在面前。张有坐在上庄家的位子,说好先摇一百宝。照着王怀说的,先摇了三次空宝,一看,诚然不错,要他青龙,就是青龙,要白虎,就是白虎。如此一连摇了九十几宝,都是富翁一人输的,输了总有两万多了。

等到第九十九宝上,富翁又拿出六万块钱一张庄票,说道:“只有两宝了,我要拼上一拼!”说罢,将这张票子,一总押在青龙上面,张有摇的却是青龙。等张有伸手要左开宝,只听杯子里面极微的一响,张有就把杯子开开了。大家一看,却是白虎,不要说富翁失色,就连王怀、得胜诸人也变了颜色了。接连又摇一宝,仍旧是庄家赢的。富翁悻悻地去了。

张有一看,得胜目有凶光,神气很不好,连忙说道:“得胜哥,你莫要认真!今天这一局,是我故意闹着玩的。我也是门里的人,不过大家全不知道就是了。既然弄穿,我实对大家说吧!我本来是吃这行饭的,因为在北边犯了案子,站不住脚,才逃到上海。恐怕被人晓得,因此假扮商人,掩人耳目,其实并没有这回事。以后如蒙诸位哥们不弃,一定效力,替哥们做点事,千万不可见外!这八万块钱,请得胜哥收回吧!”

得胜听罢,转怒为喜,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自家人,失敬了!老大总在帮吧!”

张有道:“不敢,叨祖师爷的灵光,混碗饭活罢了!”

得胜知他同在一帮,格外快活。原来这一问一答,是他们帮里的隐语。王怀、阿二听了,也不胜之喜。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也不再在张有身上想主意了。

得胜问张有道:“如今是自家人了,大家也不必瞒了。我们起先真当你是洋货客人,带了万把块钱,想骗过来用用。不道竟瞎了眼,一家人认不得一家人,真是好笑!不过今天末了这一宝,你是怎么看破的?”

张有道:“我起先就知道是倒脱靴,我想大家取个笑,先莫要说破。等到这一宝,我是摇的青龙,要开的时节,听见骰子微微一响,知是用吸铁石把骰子吸成白虎了。我若是再一动,无论向左向右,总是要变成青龙的,故我不动他,就开了开来,自然不会变了。”说得大家都佩服,齐说道:“你的手段,真比我们高!你要肯同我们联成一党,真是吃着不尽呢!况且我们又是同帮,更需要亲厚了!”

张有道:“我一人正愁孤立,难得诸位哥们抬爱,我是感激不尽的了!”

得胜道:“如此,一发对你说吧!我们现在有个大党,名叫魔党,这党里各种花样全有。有一位大首领,就知他号叫‘万丈魔’,却没有见过他本来面目。本部里他也并不常来。他手下有四位小首领,分做天、地、人、和。小首领底下是十个正头目,十二个副头目,再底下就是普通党员了。各地分党另有分党的头目,是一正两副,都要听从大首领的号令。我是个午字副头目。新近被断命的侦探捉去一位乙字正头目,大首领正设法要救他出来呢。正头目用甲、乙、丙、丁分的,副的是用子、丑、寅、卯分的。你要入党,是顶好了,我可以介绍。请小首领审察过了,然后转禀大首领,就可允许你入党了。你只要捐一块钱的党费,一块钱的徽章费,就成了。”

张有道:“极愿极愿!”

等到明天晚上,得胜领张有同到本部去。这党的本部,在靠乡的一条马路上,叫做花园路。本部的房子是极阔大、极辉煌的洋式楼房。门口是铁栅栏,挂着“圣道公社”的黄铜牌子。

得胜走到门口,对张有道:“你到里面,千万不可乱说乱动!看我怎样,你便怎样就是了!”

张有点点头答应。得胜用手在铜牌上面正中一个钉子上揿了七下,里面走出一人,隔着铁栅栏,举起左手,放下时摸了摸头,得胜也是如此。

里面这人问道:“你站在哪里?”

得胜道:“我站在第四班第七位。”

里面又道:“不要错了!”

得胜道:“上有天,下有地,堂堂男子汉不会错的!”

里面这人遂开了门,看见又有一人,问道:“这个人是做什么的?”

得胜道:“是孝敬老头子的。”

里面这人便不言语,让他二人进去,仍将门锁好。

得胜领着张有,走过门房,穿过草地,到了楼门前,在门上轻轻敲了七下,门就开了。只见里面这人,头蒙黑面具,身披黑长袍,胸前绣了一个白“魔”字。

得胜问道:“今天三太爷值日,已来了没有?”

那人道:“刚来。”

得胜教张有站在客堂里等候,不可走动。张有答应了,站在一旁,得胜走进左面一间。不多一会,从左面又走出来一人,也是蒙着黑面具,披着黑袍,胸前钉了一个大白“魔”字,面具上却多了个白“午”字。张有知是得胜。

得胜道:“你跟我来,小心点!见了三太爷,行三鞠躬礼。问你什么,你要实说!”

张有随着走进右面里头一间,是一间极大的敞厅。中间一个小台,瞧去,仿佛是个演说台,上面坐着一人,一样的面具长袍。不过面具上,是个黄色的“人”字,胸前“魔”字也是黄色的。

得胜教张有站在下面,得胜走上台去,向那人三鞠躬道:“午字,介绍一人,姓张名有,情愿归诚,并无二心,请太爷盘问。如果符合要求,请太爷转禀老太爷加恩。”说罢,又三鞠躬,退了下来,领张有走近台前道:“兄弟,你要好好答语,一字不虚。天在上,地在下,万不可错的!”说罢,站在一边。

上面那人向张有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做什么事业的?为何要来归党?”

张有道:“姓张,名有,安徽婺源人,向来以赌博为营生。因为在天津犯了诈骗案,逃到上海。听见午字副头目说起,老太爷同太爷们的德义,因此特来归诚,请太爷开恩收留。”

上面那人道:“你敢罚咒吗?”

张有道:“敢罚。”

上面那人道:“你说你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张有道:“张有诚心归党,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上面那人道:“好!你的运气好,遇的巧!可巧明天老太爷驾临本部,待我引你见一见,也是你的幸福,是很难得的机会!午字副头目,你领着新兄弟,见见众头目!”

得胜随引着张有,向台下坐的十三四位,每人座前鞠躬一次。这一班人也都是一样打扮,有蓝字的,有白字的,除胸前“魔”字相同,面具上各有各的字号。这些人都立起还礼。

上面那人道:“张有,谢谢介绍你的头目!”张有听罢,向得胜也鞠一躬。

上面那人教张有坐在台下那班人的后面,便说道:“明天又要到明道里去吃酒。今天新来的这位兄弟,有副头目的介绍,老太爷必然是收的。明天晚上,也要领他去见识见识,学习学习!”

大家都答应了一声。上面那人派了甲、丁两正头目,丑、辰、午、亥四副头目,带领张有,前往明道里九号去吃酒。大家应命退出,换了原来衣帽,陆续走散。

张有随着得胜同走,问道:“明天吃酒是怎么一回事?”

得胜道:“就是去搬运那家的财宝!”

张有道:“怎样搬运呢?”

得胜道:“明天你就晓得了!”

张有道:“我们的大首领,明天为什么要到本部啊?”

得胜道:“每次搬运人家的财宝,都是大首领亲自查点入库。故此每搬运一次,大首领要到本部一次。独独乙字正头目搬运王姓的珠宝那一次,因为顶大珠串没有到手,耽搁了半天,倒被万恶的侦探,弄回去了。所以现在每逢搬运,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立时送到本部。”二人一路说着,张有走回客栈,得胜自回家去。

明天晚上,得胜早早来到栈房。张有道:“王怀、阿二二位怎么不到本部里去?”

得胜道:“寻常党员,不奉命不能去的!每天大首领派十个寻常党员在本部守护,以小头领值日监视,一正一副的头目佐理。如遇到吃酒的头一天,由值日的召集各正副头目会议,这是昨天你看见的了。另外分文事、庶务、会计、实行四科,选头目及寻常党员出色的,派在四科办事,党库归值日的保管。现在已将到时候了,我们到本部去吧!”说罢,二人同到本部。

值日的四太爷,佐理的、守护的都已在那里了。值日的说,老太爷已允许收张有,给了张有一个面具,一件黑袍,一个“魔”字徽章。奉派实行的,陆续也都到齐。

等到了夜静,党里专备好摩托车,分坐两辆,七人都穿戴了党服、面具到了明道里,叫开弄门。原来这看弄的,也是同党。等七人进去,仍旧关好。

这七人走到第九号的后面,四个副头目,向四面巡风,两个正头目,带着张有,在九号后门旁边墙壁上,揭下一块砖。里面有个环子,将环子一拉,墙上忽然转出一个小门来。甲字头目先走进去,叫张有跟在后面。一进小门,就是石梯,上到梯子尽头,横里有二尺高扁洞,原来是地板的夹缝。二人爬了进去,爬不多远,甲字头目用手将地板向上一托,就开了一个方洞门,跟着钻了上去。张有也跟着上来,刚刚站定,忽然从箱子背后,走出四个警察,将他二人打倒,上了手铐。底下的那个头目,听见上面响动,知事不妙,连忙往外直跑。遇见四个巡风的,说:“不好了,甲字同新兄弟,都被捉了!”

大家大吃一惊,一齐想逃,谁知弄当里追出七八个警察来。他们跑到弄口,弄口外面,警察也把守严了。无可奈何,想要拔出手枪,措手不及。警察已把他们五个都捉住了。又捉了看守弄当的。里面住的两个,也押了出来。把他们身上披的党服同面具,都剥了下来,将弄门开了。外面还捉住了两个车夫,一共十人,都押上囚车,解回公安局。

子仁专等在局里,犯人一到,问了一遍,都是闭口不言。子仁也不去难为他们,把他们分别收禁,每人一间房,谁也不能见谁。却单把张有传进去。

张有进到里面,子仁连忙替他去了刑具。

子仁道:“先生真辛苦了!”

张有也笑着改了化装,正是公乙。

公乙道:“且不要讲闲话,去捉拿盗魁要紧!”急急将党服面具,仍旧穿戴好,又挑了六个警察,同六个党人差不多高矮的,也都穿戴了党服面具。原坐党里的车子,却换了车夫,直奔魔党的本部。

到了本部,由公乙向前,用隐语叫开大门,两个车夫也将车开进。大家掏出手枪,走进会议厅。一看,只有值日同佐理三个人。

值日的当是他们得手回来,忙说道:“今天不巧,老太爷有点不大舒服,不能来了,派我代检点。”

公乙一听,大大地败兴,急举起手枪,对着这三人。这三个党员,一看,知道不好,就要逃跑,已来不及了,都被警察捉住,上了手铐。又四面去搜索,那十个守护的党员,看见苗头不对,都往前门逃走。谁知这一段的警察都得到公安局的训令,将这所公社团团围住。十个人逃到前门口,都被捉住,一个也没有漏掉。

公乙在值日的小首领身上搜出一打钥匙,寻到一间石头砌的没有窗的房屋,知道就是党库,用钥匙慢慢试着。不多一刻,将库门开开,往里面一看,俱都是些金银珠宝,想必就是那十一家失去的了。拉下两条窗帘,将赃物包起,提上车子,派了三十个警察,持枪看守这所房屋。公乙带着带来的六个警察,押着三十个盗党,走出大门。囚车已经来到,将党员都装入囚车。公乙押着赃物,回到公安局。

子仁先提上盗党小首领,去了面具,原来认得的,是地方上很出风头绅士,一名叫李永年。

子仁问道:“你好好一位体面的人为什么去做强盗啊?”

永年红着面孔,低头不语。子仁叹了一口气,仍教去分别收禁。

公乙将赃物交给子仁,说道:“党首被他漏网了,可恨,可恨!”

子仁道:“你白天来说,不是党首必到的吗?”

公乙道:“谁说不是。等我此次转去,李永年还不知是捉他的去,告诉我说,大首领因病不能到本部,派他检点财物。你说可气不可气?我本想将党首捉住,蛇无头不行,这党自然就消灭了。谁知天不从人,偏偏他今天生病,真可恨呀!”

子仁道:“已是捉住十几个党里重要的人,赃物又全夺回,总算大功告成了!剩下盗首,我们慢慢再想法子吧!好在有先生这样的本领,还愁他能长远捣乱吗?不过这盗党,你是怎么进身,倒要请教请教!”

公乙道:“我从前不是说过,在淮南街十一号,得到一个大引线吗?就是一本帮里的密册。我知他们又是结党,又是在帮。我想定主意,假充在帮,好同他们联络。遂假回苏州,由半路折回,在一家客栈里改了装,又换了一家客栈。知道这班党人都在芳园集会,因此也天天到芳园吃茶,装作乡下有钱人的模样。居然被我种种的法子,引诱成功!遂将如何结识那从前送信的大汉,如何由他介绍入党,如何巧逢他们又定期偷盗,就暗暗回来报信。在他要偷的那个人家,内外都备好。因警察前次在明道、阳春两里的人家考察,知道楼下后墙壁同楼上箱子间的地板全是空的,料定他们是从地板底下钻出来的。故此,教四个警察埋伏在箱子后头好下手捉拿。虽侥幸都捉到了,总恨那党首幸免,未免美中不足啊!这两里的房子,是什么人造的,倒要查一查看!”

子仁取出图表册子,翻开一查,原来一处是山东姓随的造的,一处是广东姓区的造的,如今两处姓张的房东,都是买现成的。

公乙道:“这个盗党的计划真了不得,弄出许多傀儡来代表!这种机关的房子,绝不会止这三处。你看将来,还有的出现呢!这个盗魁万丈魔,真不愧是万丈魔!将来不晓得闹到哪步田地?一天捉不到他,我们一天不得安心哩!”

原载《半月》,1921年第一卷第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