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小小的静默。我的侧面刺探的方法不能算没有效果,至少我已经看到这一回谈话的输赢。施桂也像很同情我,在并不内疚的限度内,尽量供给我各种情报。他又自动地提出一件事。

他说:“包先生,我记起来了。那青年来的时候,比何院长迟了一步。我开门他进来时,看见他挟着一个小纸包,那是用新闻纸包的,有这么大小。”他用手势表演那纸包的尺寸,约有一尺多长,三四寸直径。“可是他走的时候,没有把纸包带出去。”

“哎,那么纸包一定留在这里了。”

“是,大概如此。”

“你看见这纸包的内容没有?”

“没有。那是什么软东西,像衣服之类。”

我向室中四周瞧了一遍:“你不知道这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客人们去了以后,我进来打扫过,不看见这东西。”他的眼光移转到壁角间那只漆色有些剥落的大铁箱。“也许霍先生已经把它锁在这铁箱里了。”

我也瞧瞧那铁箱,又瞧瞧书桌。桌上堆着好几本书,中文、西文的都有,但没有纸包。我静默地思索。纸包里是什么东西,我当然想知道,但是好奇心的发展应得有限度。譬如锁着的抽屉,或是霍桑个人的文件,我在得到他的允许之前,从不会私自翻动过。现在东西既然锁在箱里,即使钥匙在施桂手里,我也不便叫他开箱,而且我知道施桂也不一定会答应我。

我再问施桂霍桑昨夜出去的情形。他说霍桑出去时已近十点钟,而且换了一身黑色衣服走的。回来时将近上午五点钟,神情上似乎很疲乏。他不说一句话,吃了一些饼干又喝了一杯开水,就上楼去睡。直到下午一点半,他才下楼,连他每日清早的户外运动也放弃了。他吃了些过时膳,看了两小时书,又匆匆出去,还是上夜里穿的那件黑衣服。

霍桑的行径真有些难揣度。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如果我所料想的不虚,他已经证实了岑纪璋的罪行,为什么再干这种不可思议的夜行工作?难道玲玲的几个外面朋友还不能完全除外吗?或是屋子里的仆人们,他还得个别侦查吗?

我因着听到了汪银林比对指印的消息,急于要告诉他,因为让银林占了先着,那还无关紧要,但是霍桑独个儿在黑暗中白忙,未免太冤了。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施桂,施桂也同样的焦急。他说我坐等的主意怕不容易贯彻,因为看了霍桑的打扮,又打过电话回来,看见不会马上就回来。因此施桂向我建议,坐着等不是办法,最好到外面去找,免得他徒劳无功。他指示找寻的地点:几个外面的嫌疑人或是长寿路顾家附近,再不然,到警署里去和汪科长商量一下。

我开始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走哪条好。霍桑也许有他的策略,不一定像我所料的在黑暗中瞎撞。不过在我的立场,不能不把最近的发展通知他。因为指印的发现,他还没有知道,而这个意见确是案中的一个重要的转捩点。

狐疑不决的过程带来了一个意外的解救。门铃响了,施桂高兴地奔出去。霍桑回来了吗?不会。他用不着按门铃。但是夜间造访,这来客多分与眼前的案子有关系。我的料想没有错。跟着施桂进来的是那探员孟飞。

他穿了一套黑布的中山装,脚上的网球鞋也同样黑色,他的方形脸上有一种兴奋的色彩,一双灵活的眼珠在转动。

他问道:“包先生,霍先生不在家吗?”

我应道:“是,他不知上哪儿去了,我也正要找他。请坐。”

孟飞迟疑了一下,才坐在一只沙发上。他的视线停在我的脸上。我也安闲地坐下来。

我说:“孟飞兄,你来报告什么消息吗?”

他的头好像摇一摇,反问道:“报告?包先生,你是说鸿安里的那个朱德禄吗?不是。我没有再去找他。还有那个行踪不明的曹岳年和躺在床上的陈明武,我也不曾作进一步调查。因为汪科长说,这案子确定是屋内人干的,外面人似乎没有关系,所以我也改变了计划。”

我点点头。“不错。那么现在是汪科长叫你来的?”

孟探员再摇摇头:“也不是。我是自动来的。我要向霍先生请教一下。”

“喔,你太客气。什么事?”

那少年好像有些踌躇。他向旁边的施桂瞧一瞧,就把目光移到一盏有白瓷罩的电灯上去。施桂很知趣,立即退了出去,随手把门拉上。孟飞果然自在了些。他瞧瞧门,就把身子靠近我些,低声说话:

“包先生,我想我跟你说也一样。我——我有一个念头,说出来你别见笑。”

“哪里话。你有什么高见?”

他便凑近些:“包先生,你记得昨天我报告过你们两位,翠喜告诉我,那位顾太太好像是能够走动的——”

“唉,不错。这女人我也有些怀疑。可是——”我不自觉的接了一句,又连忙煞住。

孟飞兴奋地说下去:“包先生,你也怀疑伊?那好极。我觉得这顾太太确实是个神秘人物。伊名义上虽是一家之主,可是大权在玲玲手里,玲玲又不是伊的亲生女儿,伊当然恨玲玲。伊为了争握产权,谋杀玲玲,确有可能。我们都已看见过,伊的个性分明特别强,除了不能行走以外,又看不出什么病容。关于大荣的事,情节也相同。因为大荣硬要承嗣,目的自然在产业,这也和顾太太的利害冲突。况且伊开头就咬定大荣是凶手,也很像是一块石子投两只鸟——排除一个,诬陷一个——的老把戏。包先生你说是不是?”

真奇怪,孟飞的见解和我的意识中蕴伏的意念完全吻合。不过我因着缺乏实际的佐证,还不曾公开发表。

我说:“你的意思可能说,如果能证明顾太太可能行走,这两件事都是伊干的?”

孟飞毫不掩饰地答道:“是,我确有这个意思。包先生,你看怎么样?”

我低垂了头,暂时不答复。见解是完全相同的,可是为着责任问题,我的表示不能不审慎。

我说:“你的理由确有很大的可能性。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有什么具体计划吗?”

孟飞道:“我觉得唯一的办法,重要证明顾太太是不是真能行走。证明的方法也有一个,不过我不敢专擅,所以来请教霍先生。”

我缓缓地问道:“那么,你的证明的方法是怎么样的?”

孟飞搓搓手,得意地说:“很简单,我看见顾太太的卧室窗外有一棵树。只要一个人爬上树去,弄出一些火光,下面另有一个人喊失火,看顾太太惊醒之后怎么样,这疑团马上可以打破。包先生,你赞同吗?”

我不禁笑出来:“孟飞兄,你真聪敏,这方法你不是从福尔摩斯那儿学得来的吗?”

孟飞也露着牙齿嘻一嘻:“对。包先生,要是你认为值得试一试,我们马上去干。”他拍一拍他的衣袋,“汽油和松香末,我都已预备好。瞧,这就是顾家的后门钥匙。”他从上面的一只胸口袋里掏出一个弹簧钥匙。“这是老许帮我的忙,给我弄来的。”

我情不自禁地赞一句:“你真有本领!”接着我又想到了责任问题。“你这个办法为什么不去征求汪科长的同意?”

孟飞摇摇头:“不行,他因着那个顾声扬,顾忌太多,一定不会同意我。而且这件事也不便公然地干。我打算跟你——包先生,要是你同意我的话——悄悄地去试一试。要是失败了,我们马上溜出来。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喊了失火,人们惊醒了,一时怕脱不了身吧?”

“不会,靠近后门的小屋中虽住着两个男仆,但是只有那老许比较容易醒。我已经给过他些暗示。他不会阻挡我们。”

他本想把这个计划来征求霍桑的同意。霍桑是否会赞同,我不知道。就我自己说,这玩意儿恰正合我的胃口。因为这样的勾当含有一种我所需求的冒险性的刺激,以前我也会和霍桑一块儿尝试过,事后回想起来,还有余味。我们要是能证实顾太太确能行走,在案情上当然有进展,说不定就此可以结束。万一失败了,孟飞早有布置,也不致惹出什么大乱子,未必有严重的责任。

经过了一度讨论,我表示同意。因为我正感到束手无策,试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害处。我索性叫施桂进来,把这计划扼要地告诉他,准备霍桑回来时不致彼此隔膜。孟飞表示他故意爬到树上去,我只需在下面喊几声。我穿的是深灰色,皮鞋是大中出品的树胶底,恰巧也适宜于夜行。

为着求取时间上的效果,我们出发到长寿路去时已经十一点三刻。因为太早了,人们还没有睡,会妨碍我们的计划。汽车到达顾家后门附近时,我看见一扇绿漆窗上的电灯恰正熄灭。

孟飞把车子停在路边,先下车,我跟着下来。他将车门轻轻关上之后,附耳告诉我,警署里派在这里监视的便衣探员,上一天已经奉命撤去,所以我们的进和出不会受阻碍。

夜风相当大,月亮开始在爬上屋顶。路上行人已经很稀少。卖云吞的夜贩子从远处送来了咯咯的竹棒声。

我凑着孟飞的耳朵说:“还是等一等进去。楼上刚才熄灯,大概还没有睡稳。”

孟飞表示同意。他站在汽车边,摸出一个小电筒。

他说:“这东西今夜用不着了。”他看看天空,重新把电筒放在袋里。

我说:“有月亮也许反而坏事。”

他摇摇头:“不会。”他显然有坚强的自信心。隔了一会儿,我们行进了。孟飞在前,我跟在后面。这一次他当然是主角,我做了个扫边。

他走到那扇铁皮包里的后门口,回头向左右瞧一瞧,就从胸口袋里掏出钥匙来,插进锁孔里去,轻轻旋一旋。门好像不容易推开,费了一会儿功夫,孟飞的动作才成功,可是已发出“刮”一声。他静默地站一站。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向我侧一侧头,随即把他的身子塞进去。门只开了一尺光景,但是我插身进门,并无困难,也丝毫没有声响。孟飞又向我侧一侧头,暗示我将门重新锁上。我旋紧了那弹簧,把门轻推上去。不行。门重而紧,不但轻推不见效,用了些力也推不上;要是再用力,怕会发出声响来。于是我决意让门虚着,如果失败了逃出去,也可以省便些。

园子寂寞无声。楼上楼下的窗都不见灯光了。顾大荣所描摹的坟墓恰是毕肖的。月光很明,棕树的影子筛布在地上。一阵风吹过,法国梧桐的新叶发出琐细的声响。

孟飞偻着身子,在一棵棕树底站住了,向我招招手。我挨近些,把耳朵凑近他。他不说话,只把手向园墙角的小屋边指一指。那边停着一辆旧汽车,车顶覆盖着油布,车轮旁已经长着野草。月光虽没有直射到汽车,但是望过去很清楚,不见什么异样。我同样用动作答复他,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

他仰头看看那红砖砌的屋子,默默地估计了一下认清了二层楼上的一个窗口,又举手指一指。我点点头确认那真是顾太太的房。一株法国梧桐长得比那窗口还高得多,不过树的地位并不贴近窗。单从树上看看卧室中的动静,并不是要爬进窗里去,这株树已足够胜任。

当孟飞正要从站立的地点走向那另一株,他预备爬升的树那边去时,我突然伸手拉住他。他骇异地站住了,张大了眼睛望着我,我把嘴贴在他耳朵上。

“我听到一些声音。”

他怔一怔:“什么声音?”那当然也是附耳说的。

呼……呼……呼……

除了风声,还是一片静。除了树影的摆动以外,园中也并无异象。我虽说不出什么,但是我的确听到一些风声以外的声音。那像是人的话语声,而且像是从楼上窗口里面透出来的。论势,屋子里的人都已睡着了,不会有人谈话。那么那是什么人睡梦中呓语?

“屋子里像有谈话声。”我再告诉孟飞。

“我没有听到。”

“现在也没有了。刚才我的确听到。……我看你再等一等。”

孟飞点点头,站住不动,他的身子依旧佝偻着。

等,是一个令人焦虑的举动,尤其是在这样的局面下,更足以使人的神经发生变态。

好一会儿除了风没有任何声响。

孟飞摸一摸衣袋,想把火种准备一下。他的身子像在发凛。

诧异吗?一个神经不大坚强的人处身在这样的环境中,又担负着这种虽不犯罪而含有诡秘性的任务,谁也保不住不发凛!

发凛是初步的表现,再进一步,孟飞几乎喊出来!原来局势突然起了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