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景色是一种精神的补剂,可惜我国人除了少数知识分子以外,都可能享受而不懂得这样的享受——当然,大多数人还是陷落没法享受的阶级。西方人在星期尾常常作郊外的夜宴,或是到附近的山水地区去旅行。我国的都市人民大都把休假消磨在赌场和戏院里,一种习俗上的差异也只得有心人的反省。

我到公园里去,就想清一清我的头脑,把这件复杂隐秘的事件整理出一个头绪。初夏季节,公园中装点出一个簇新的姿态,虽不是万紫千红那么绚烂,然而绿肥红瘦也别有一种情味。游客人并不多,大半是年轻人。时装的少女早已穿上了袒臂的新装,有几个人脸上的粉太厚了些,猩红的唇膏也有些热辣辣的刺眼。

我走到一个位置在比较僻静地点的法国梧桐下面,在一只失修的枯木长椅坐下来,烧着了一支烟,开始作一次小小的分析。

霍桑说得对,这件案子一直像是浓雾中的花朵,使人捉摸不定。不过从目前的局势看,案情不能说没有进步。因着这第二案的发作,汪银林从两种同样古怪的凶器上假定两件事是出于同一个人,那的确是合于情理的。霍桑又透露出凶手就在屋子里面,这样就把外线的疑阵决破了,使案子的复杂性减损了些,把嫌疑收缩到一个较小的范围。不过就算是屋子里的几个人,也不容易马上指出那个真正的凶手。因为霍桑所以不肯立即指明,而譬做雾中看花,又举出那个不易领悟的玻璃缸里看金鱼的比喻,一定也有某种理由,决不是故弄玄虚。他大概还不能确定是哪一个,所以说还没有方法捉住它。总之,鱼是确切地在玻璃缸里,一时虽没法捞捕,但是越缸而逃,那也是不会有的事。

谁是霍桑心目中的那尾金鱼?起先处于嫌疑行列中的,除了外线不算,是岑纪璋和顾大荣两个。霍桑曾给何乃时保证,似乎不相信纪璋会行凶;但是对于大荣却有若干质疑,现在情势改变了。大荣成为被害者;而纪璋经老许的指证,前天半夜时分他曾诡秘地在后园中出现,而且他自己绝口不提,这一来他们两个的地位不是彼此互换了吗?但是霍桑听到了孟探员的报告,怎么似乎很淡漠?他到了顾家,不但不曾向岑纪璋当面质证,连老许不叫来问问。这又是什么意思?真是怕打草惊蛇吗?还是别有作用?为了何乃时的私人友谊而爱屋及乌地袒护他,那不是我的老友的素行。他是公私分明的,又绝端守法,除非为了正义的理由,他有时也稍稍轶去法律的轨道,而自由处置那犯罪人,但是那总的在真相揭露之后,决不会含糊地蒙蔽和袒护。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顾大荣这家伙给我的印象太恶劣。他老是指控别人,屋子里每一个人都有凶手嫌疑,只有他一个人不是。现在他突然转成了被害者,他本身的嫌疑自然可以脱卸了。可是实际上他的话并没有旁证;换一句说,这故事完全是他的片面之词。他上一天曾说纪璋和俐俐通同着杀人,俐俐的受伤是一种巧合的掩护计策。那么这会不会是他自己的一种具有掩护作用的苦肉计呢?而且他本身毫无伤损,说苦肉也是很廉价的。不过我记得他讲述时情感却是逼真,霍桑在这方面又毫不怀疑。这样一对照,我又觉得惘然了。

此外还有两个新进的嫌疑人,一个是顾俐俐,另一个是患病的顾太太。俐俐的言语态度很天真。动机和犯案机会伊固然都可能有,但是这女孩子太柔弱,一直是个受人欺负的可怜虫。从心理观点说,伊不可能有这种的勇气和决心;而且杀了一个不算,还再接再厉而毫不顾忌地企图进行第二件案子,更觉不合情理。况且指控这女孩子的是大荣;大荣本身还是一个疑问,他的指控当然算不得确证。顾太太呢?论动机和犯罪机会,伊恰正和俐俐一样。但是伊是一个不能行动的病人,在得到反证以前,我们至少得这样相信,而不能随便怀疑伊。翠喜告诉孟飞,这夫人好像有行走的可能,顾声扬也说伊是装病,那么,伊的病真是伪装的吗?

直到我离开公园,我的分析的企图还是没有结果。到了家里,我不会把这回事仔细告诉我的妻子佩芹。因为事情太复杂,而且还毫无头绪,说出来也是徒乱人意,倒不如等真相揭晓了再谈。

午膳后我打了一下午盹,出了一身汗。天气突然转热,我也没心思动笔,心中只希望霍桑的消息会提早给我。可是事实并不像我所期望的那么美满,消息并没有来。其实他应许的是两三天,我却计算着钟点,未免太心急些了。

傍晚时我洗了一个澡,又到公园里去踱了一会儿。这时候游人们多了,挽臂细语的情侣占大多数,孩子们也不少,老年人却寥寥无几。园中的布置和设备还是那么零落残缺,有几处黑黝黝的没有灯光,可是这些地方反给予情侣们意外的便利。

我回到家里,就问佩芹有没有霍桑的电话。答复也就是失败。晚餐后,我随便拿一本战史书报,坐在窗口消遣,一边吸烟,一边在期待着霍桑的消息。这一天月轮上升得比较迟了些。薄云流动,月光时隐时现。云净时空中繁星闪烁,凉风习习,很觉舒爽。不过舒爽的只是肉体,我的心头的纠结依旧没法爬梳。烟尾积叠了半个烟灰盆,画报却没有翻动几页,而且眼睛里所看到的,脑子里简直毫无印象!

在闷懑期待的情绪下度过了一个夜晚,第二天五月二十九日早晨,我在早餐终了之后,就打一个电话给霍桑。接话的是施桂,说霍桑在天快亮时方才回家来,此刻正酣睡着。

霍桑整夜在外面——干什么?当然是从事侦查,侦查什么?主凶不曾确定吗?还是证据没有备齐?他所以不肯马上发表意见,这案子的确没有到瓜熟蒂落的阶段。那么,我如果不能忍耐地去强迫他解释,不但决无效果,我自问也觉得有违人情。

好容易挨到了下午五时光景,霍桑的消息依然石沉大海。我再忍耐不住了,再打个电话到爱文路去。施桂告诉我,霍桑在半小时前出去了。临走时没有说明往哪里去。

我另外打个电话给汪银林,打算问霍桑是不是他在那里。结果也同样失望。

银林说:“他不在这里。昨天我们一块儿在长寿路,分手之后,我没有见过他。”

我说:“也没有消息给你吗?”

“没有。我像你一样,两次要找他通话,都没有成功。……喂,我告诉你,昨夜里霍桑整夜在外面,你可知道?”

“喔,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可有其他消息?”

“唔,有。那把古董刀的刀柄头上已经找到了一个指印,不过很浅淡,不大清楚。我已经把刀送到指纹部去,叫他们设法截下来,洗出放大。要是显得清楚的话,那就有办法。”

“对,这是个好消息。你只要把屋子里几个人的指纹比对一下,就可以查明白。”

“是。刚才我已经到顾家里去过,叫他们各人打一组指印,预备洗出来比对。”

“唉,好极。你得到了哪几个人的指印?”

“四个有嫌疑的人都打过——纪璋,大荣,俐俐,顾太太也在内。还有四个仆人也都打,老许,金生,翠喜和烧饭的扬州女人。一共八个人。”

“恭喜你!你干得真周到,没有这样顺利。”

“唔,可并不顺利!”银林的语声变得阴沉些。“那四个仆人还算便当,但是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死也不肯打;大荣也表示拒绝,我用了些压力才弄到。最顺服的是俐俐,那个医生也漂亮。”

“那么,你从这几人的打指印的态度,也许得到些心理佐证,是不是?”

“唔,这个——是的。现在我看用不着多麻烦,只要刀柄上的指印显得出,别的都不成问题。……包先生,你如果看见霍先生,请把这回事告诉他。我是本来要通知他的,可是没法找到他。这是侦查上应有的步骤,我想不得轻举妄动。包先生,你说是不是?”

“唔——是的。我一定给你传话。汪科长,要是你有别的消息,譬如指印比对成功了!请你给我一个消息。行吗?”

“那当然。不过洗印的报告今天也许来不及送来了。”

局势已经有转变的趋向,我的精神顿时兴奋起来。汪银林的电话结束以后,我再打到爱文路去,但是霍桑还没有回来。匆匆吃了些夜饭,我赶到他的寓所里去。因为指印的发现却是一个重要发展。要是比对成功,真相可以揭露。但是霍桑还是在另外的线路上奔波,那不会是白忙了吗?

我到达霍桑寓里时,施桂告诉我,霍桑没有回来,但刚刚有过电话,说他不回来吃夜饭。

我说:“你不会告诉他我要找他吗?”

施桂说:“我告诉他的,而且汪科长也有过电话。他说你们用不着找他,他会来找你们的。”

我放下了帽子,在靠窗边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施桂仍留在办事室中,弯着腰等候询问。我将顾家的案情约略地告诉他,又表示我要知道霍桑进行到什么程度。

我问:“他还有别的话吗?”

施桂道:“没有。”

“他不曾提起顾家的案件?”

“没有。”

我叫施桂也坐下来。他不肯,依旧站着。这老人给霍桑服务了大半生。一直是忠心耿耿的,而且有时候他也会参加探案,像“沾泥花”一案里,他也是一个重要分子。此刻他虽已六十左右了,但是脑袋还很清楚。

“有客人来过吗?”我烧了一支烟,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也没有——唔,今天没有。昨天有客人来过,有两个,在饭后两点钟光景。”

“谁?你认识吗?”

“一个是自新医院的何院长。还有一个我没有见过,是个穿白西装的少年,个子很高,黑皮肤,高额角,有两条浓眉毛——”

我挥挥手,表示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施桂就不再描摹。这少年明明是岑纪璋。他昨天和何乃时一起到过这里来,一定为着顾玲玲的事。施桂知趣地又补充一句。

他说:“何院长是霍先生邀请来的。因为昨天下午饭时候,他曾打电话到医院里去。”

我点点头。我相信他约何乃时是次要,纪璋才是要会见的主要人物;同时可以证明霍桑并没有漠视孟飞转报的老许所供的情报。他所以不在顾家里查究,一定是他表示过的只怕打草惊蛇,有所顾忌。进一步推想,他所以约这师生俩当面会谈,显然有什么疑难问题,不能不取得我们那位老朋友的谅解。那么,岑纪璋果真是这案中的主犯吗?

我告诉施桂,顾玲玲的案子盘踞在我的心头,我急于要知道些端倪。

我又问:“施桂,你可曾听到他们谈些什么?”

施桂皱皱眉,抱歉似的说:“没有——他们是关上了门谈的。”他顿一顿,又说:“我觉得他们谈的事好像很严重。”

我忙道:“喔,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听到何院长有一次发火那么地提高声音。”

“是争吵吗?”

“我——我说不出来。”

“两个人高声,还是他一个人?”

“唔,只听到何院长一个人的声音。”

我默默地吐吸两口烟。谈话间会使何乃时发火,施桂的猜想也许也不会错。霍桑也许指定了纪璋的罪行,何乃时还是固执地袒护他,因此才发火吗?

我再问:“他们谈了多少时候?”

施桂追想了一下,才说:“唔,很长久。我想想看,他们出去时候快近四点钟了。”

谈话延续到近两个钟点,严重性已是不言而喻。但是这样一回谈话,霍桑怎么不让我参与?莫非他顾虑着何乃时的面子,故意采取秘密的方式吗?

“他们临走时的情形怎么样?愉快呢,还是不欢而散?”

施桂摇摇头:“这个——这个我也说不出。不过愉快似乎谈不到。我看见何院长沉着脸,独个儿上他的汽车,那个青年人低头皱眉,脸上出过汗,又像含羞,又像懊恼。他是坐三轮车走的。”

“霍先生没有送他们出去?”

“送的,到办公室门口,没有出大门。”

“分手时候彼此可有什么话?”

“没有。”

“大家都是冷冰冰的?”

“唔,可以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