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灯光中观察霍桑的神气,他的眉宇好像展开些,但并没有显著的兴奋,我还不敢决定这案子上有了进展。他的腋下夹着两本新闻纸包裹的书,随手放在桌上。他刚才把卸下来的白短褂挂在衣架上,苏妈跟着走进来:

“先生,要预备夜饭不要?”

霍桑摇摇手:“苏妈,我已经吃过了。”

那老仆妇退了出去,我接续着发问:

“你在哪里吃的夜饭?”

“自新医院里。”

“何乃时请你去?”

“不,我自己去看他。”

“你没有去见金丽坦?”

霍桑摇摇头,一边掏出烟纸来,坐在沙发上。

他说:“我先到顾家去,看看那两扇门。早晨太疏忽,我没有仔细看过。”

“你要看什么?”

“我看见后门很厚重,门上弹簧稍有些发锈;玻璃门上的锁却很灵活。接着我就改变计划,就直接到自新医院里去。”

“你去报告他案情的经过?”

“我,他急切地在等消息,我不能不践约。他看待他的学生比亲生儿子还爱护,却是个模范教师。他凭着宗教的精神服务,行医执教,都有一种基督的爱,使我很感动。”

霍桑的生活一切都受理智的引导,但另一方面,他也有丰富的感情。他也有基督徒的热忱,不过从来不在言语或外貌上流露。

我又说:“那么你可会给他什么慰藉?”

霍桑吐出一口烟,缓缓地答道:“我虽然不能肯定地保证他,岑纪璋在这件血案上没有关系,但是我已经暗示他,纪璋的嫌疑比较最轻,他尽可以放心。”

“喔,纪璋的嫌疑最轻?你已经找到了什么证据?”

“是。你自己应当知道啊。此外另有一种任务要问问他,顾太太究竟患的是什么一种疯病。他说那是一种神经性的疯病,一大半是心理作用。”

他停止了说话,就默默地吸烟。他避开了我的问句,不直接答复。我正想继续发问,他忽然提出反问,问我汪银林有没有消息。我只得先告诉他银林和孟飞的两次电话的经过。他思索了一下,摇摇头:

“顾声扬的理论尽管美丽,但到底不能解释那矛盾。我不相信。”

“哪一个矛盾?”

“他说俐俐串通合谋,伊的伤是伪装。无论如何,我不相信。”

这句话连带地解释了先前的疑问。纪璋既然爱俐俐,就没理由伤伊,串通又不会,自然他的嫌疑最轻了。

我说:“那么谁的嫌疑最重,或比较重?”

他放下了纸烟瞧瞧我:“包朗,我想你总也形成了一种理想。你先说说看。”

我要“引玉”,就不能不先“抛砖”。我把晚餐前分析的结论扼要地说给他听,从纪璋,大荣,吴氏直到俐俐为止。这四个人都有可能,可是也都有窒碍。到底决不定谁有真凶的资格。霍桑一边换上一直新烟,一边敛神的倾听。他听我说完了,连连点几点头:

“包朗,你的分析很合理。八年阔别,你的逻辑学有着显著的进步,我佩服你。”

我不自然地说:“我不是要听你的恭维,我要听你的意见。”

“恭维不是虚恭维。我的意见也就是你的意见,何必我再说?”

“你已经有了轻和重的区别,分不出高下。你不能只听不说。”

霍桑的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老实说,我说的轻重,目地在安慰何乃时,实际上我也和你一样。”

这是他的外交辞令吗?我不知道。不过他如果不准备说,我再催逼也没有用。我就换一个题目:

“霍桑,你看曹岳年打伤了陈明武之后的躲避,会不会和这案子有直接关系?”

霍桑又摇摇头:“我不知道。”他顿一顿,又补了一句,“也许是偶然的巧合。”

“那么,顾家的几个仆人可也会有关系?”

“这方面我也推想过。玲玲骄横恣纵,仆人们都恨伊,不过我们还没有知道伊有什么足以招杀身之祸的事实。而且那别开生面的凶器也同样费解。”他丢了烟尾,伸手到书桌上去。“你说银林要我打个电话给他吗?”

我还没有回答,霍桑的手也没有拿着话筒,室门给推开,施桂走进来:

“先生,有客,总局里的孟探员。”

孟飞已经跟随在施桂肩后,在施桂侧一侧身以后,他就走进来。他还是穿着那身糙米色西装,手里拿着一顶台湾草帽,帽子的颜色和衣服很协调。他的眼珠在转动,脸上罩着一层兴奋的光彩。他向我们鞠一个躬,霍桑招呼他坐下来。

霍桑先开口:“孟飞兄,你又有什么消息?”

他答道:“是,霍先生。刚才我已经告诉包先生,曹岳年的确是为了玲玲的事,昨夜里——”

霍桑截阻他:“是,这个我已经知道,我想你大概还有别的发现吧?”

“是的。我即刻又到顾家门外去看王尔强,问问他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物到那边去。他告诉我检察官已经去验过。顾声扬到现场后,就将尸体送到了殡仪馆去。在吃夜饭以前,大荣匆匆出门,不知道上哪里去,接着岑医生也出来了。”

“唔,还有呢?”

“我正和尔强在对面转角上谈话的当儿,那老头儿——老许——忽然从后门里出来。我就招呼他,问他可知道岑医生放了饭碗就走,没有说什么。我又问他关于屋子里的几个人的行动,他才告诉我一件事,似乎很有关系。”

“那是什么?”

“老许说他昨夜里看见岑医生在后园里!”

这是新发现!我记起了顾太太说过的,昨夜里伊听到房门外有脚步声,纪璋如果下过楼,这一点有着落了。霍桑的身子坐直了些,脸上还没有明显的兴奋。我可不同了,禁不住插一句。

我说:“昨夜里什么时候?”

孟飞答道:“大约一点钟光景。”

霍桑的眼珠转一转,接着说:“老许的确看清楚?”

孟飞道:“我问过他,他说没有错。那时他起来小便,曾向后园里望一望,看见岑医生弯着腰,在棕树下张望,模样儿有些偷偷掩掩。老许不敢叫,就回进房里去睡。今天早晨他当着阿招和金生的面,不敢说出来,因为这回事也许很重要,说出来怕会惹是非。”

情报不但很新鲜,而且很重要。我不禁替霍桑担忧,他给予何乃时的保证有些保不住。因为顾太太也说过,伊听见过脚步声音,时间虽不会确定,但是在换房间之后,这一点已经相符了。纪璋为了什么事到园里去?他如果没有私密的行为,为什么不坦白地自己说出来?

霍桑瞧瞧我,随即低下了头,默不作声。他虽然也想起了那夫人所说的脚声的话,此刻已有了关合。他不是也为着朋友发愁吗?

孟飞又自动说:“霍先生,包先生,还有一件事也值得注意。我为着要证实顾律师的指控,特地叫老许把那年轻的翠喜叫出来。因为顾律师说,顾太太是装病。我想翠喜一直在伊的旁边,也许能供给些情报。果然,翠喜的话使我吃了一惊。”

“翠喜说什么?”霍桑的声调也不大平稳了。

孟飞也带着惊慌的声音,说:“顾太太是可能走动的!”

“喔!怎么样?”

“伊说就在上星期日晚上,伊吃夜饭进房去,看见顾太太坐在床边上,双脚踏着地板,一双白缎子的绣花鞋也穿在脚上了!”

又一个转变。我的脑子有些应接不暇。这妇人有动机,有时间,只要证实伊真能够行动,确乎不能轻视。那么单独行动吗?还是果真像顾声扬所说,伊是和纪璋合作的吗?不,这里面又有矛盾。伊说伊听到脚步声,显然地证实了纪璋的行动;如果是合作,伊当然不会这样说,而且纪璋也不会伤俐俐。莫非伊的脚步声的话在暗示另一个人——大荣吗?

我的脑海中的思潮正在翻腾不定时,霍桑又用郑重的语气向孟飞追问。

他说:“你可会问翠喜看见了以后,有过什么表示?”

孟飞说:“翠喜告诉我,伊很吃惊,马上问道:‘太太你好了?你能够走?’顾太太摇摇头,答道:‘不是,我想试一试。’伊随即脱了绣花鞋,重新把脚抽起来,躺下去了。”

“翠喜以后再看见顾太太走动吗?”

“没有。我问过翠喜,伊说只看见上星期日的一次。”

霍桑用手摸着下巴,定着目光在思索。他的脸上除了严肃以外,不表示什么。据我看,这分明是一条新的线索,应得做进一步的侦查,但霍桑好像并无这企图。

一会儿,他抬头说:“孟飞兄,你很精细。你的前途很光明。”

孟飞的脸上仿佛涂上一层光,舔一舔嘴唇,眼珠也转一转。

他又说:“霍先生,还有一件小事,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霍桑问道:“什么事?”

“那也是翠喜告诉我的。今天傍晚大荣把他的铺盖拿下来,送到地下一层的堡垒形的朝东书房里去,好像今夜他不再睡在三层楼。”

“喔,又是换房间!”霍桑的声音也掩不住有些激动。

孟探员又说:“那是有理由的。今天午饭后,大荣和岑医生吵过一回嘴,几乎打起来,大概不愿意再和岑医生睡在门对门。”

“他们怎样吵?”

“翠喜下楼拿开水,给顾太太冲奶粉。伊回上去时,看见大荣走在伊前面,正要上楼去。走到转折处,岑医生恰巧从上面走下来。两个人起先是大家瞪瞪眼,接着是大荣开口骂“猪猡”。岑医生站住在梯级上,厉声问:“你骂谁?”大荣也立定了:“骂你这猪猡……你这阴谋的狐狸精!”岑医生受不住,回骂了一句“流氓蛋”,就伸出手来,想掴大荣。那时候他们俩还是隔着两级梯级。大荣回避了避,没有给掴着。翠喜吓得喊起来。俐俐听见了,从二层楼赶下来,把岑医生推开了,才没有打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