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五点钟,汪银林到霍桑寓里来。霍桑正在看一本书。我在翻阅出版不久的新晚报。报上关于顾玲玲的凶案已经有了大号字“血溅校花”的标题,内中也提及霍桑的名字,不过事实大半是隔靴搔痒。霍桑放下了一本暗红硬面烫金字的书,兴奋地迎接银林。可是银林的脾气不大高兴。他把帽子搁在书桌上以后,便自己掏出雪茄来烧着。

他说:“调查还没有结束。那顾声扬又去看局长,要求他的儿子的行动自由。真麻烦!”

霍桑说:“你已经把大荣拘起来?”

“不,我派了王雨强在那边看守着,不许任何人出门。姓顾的认为没有证据,就不能妨害人家的自由。他抗议这措施非法。”

“唔,后果呢?”

“局长吩咐把监守的探员撤去了。我有什么办法?”他摇摇头。“现在我已经派了李欣泉去了,不过不在里面,在屋子外边。”

霍桑慰藉似的说:“那也一样。你用不着因此着恼。他调查的经过怎么样?”

银林吐出一口气:“我派孟飞到南昌路现代中学去,访问那个曹岳年。曹岳年今天没有到校。孟飞看见那女生金丽坦。这女子打扮得妖娆,不曾多说话,只说出了玲玲的另一个姓陈的男朋友叫明武,住在学宫路,连门牌号都不肯说。孟飞还想查查他们几个人之间的关系,那当然是徒劳。”

霍桑说:“我看这个人相当聪敏,总不会就此罢休。”

“是,他回来报告以后,建议派一个女警员到普陀路金丽坦家里去,我已经答应他。有没有结束,还不知道。”

“对,女子访问女子,比较方便些,这建议很有意思。”

汪银林静默了一下,问道:“霍先生,你看这案子是外面人干的,还是屋内人干的?如果是屋内人,我们也用不着在外边空忙,是不是?”

霍桑也已烧着了纸烟,答道:“你的话固然不错,不过困难点就在我们眼前还决不定是外线,还是内线。”

“你想外线也有同样的可能性?”

“是,在后门和玻璃门开着的问题有个合理的解释以前,我们的目光还不能专注重内线。”

我也插口说:“除了门的问题,还有换房间的事。这也指示我们有外线的可能。”

银林道:“包先生,你可是说玲玲昨夜里换房间,是伊预先约了什么人去——去幽会?”

我答道:“是。伊的房间换到了楼下来,不是更方便些吗?”

“既然是幽会,那当然是双方情愿的,又怎么会造成血案?”银林的声调带些怀疑。

我说:“问题就在玲玲的男朋友不止一个。”

汪银林不答,把目光注视着我,似在等我作补充说明。

我又说:“我们已经知道玲玲的男朋友常来往的有两个——一个曹岳年,一个陈明武。这两人虽曾在一起玩过。不过据那扬州女仆阿招说,陈明武不是常在一起,那可是这两个男子之间不十分融洽。也许玲玲对于这两个男友之一有所偏爱,就引起另一个的不满。那么会不会玲玲约定某一个去幽会,可是消息不密,被另一个知道了。这个人给妒火迷住了,就赶去和玲玲理论,结果才造成这血案吗?”

汪银林定目思索着,像在估量我的理想能否成立。霍桑默默地吸烟,但显然在注意地倾听。

一会儿银林又问我:“你说这个不满的男朋友本来是去理论的,并不是蓄意要谋杀玲玲?”

我答道:“这是我根据那致命的凶器而成立的理想。要是他蓄意行凶,他势必会带了凶器去。”

霍桑忽然从嘴边拿了纸烟,瞧着我,点一点头:

“包朗,有意思!”

高兴吗?自然。我接受他这样一句话,真像一个艺术家听到一个有辨识力的验赏家的好坏,不能不感到兴奋。汪银林的眼睛里也露出羡慕的光彩。

他问道:“霍先生,你说包先生的理想恰合事实?”

霍桑会点一点头,或来一句肯定的答复吗?不,我并没有这样的奢望。如果如此,这案子马上解决了,至少也解决了一半。其实银林的问句太笼统,包含的范围太大了。

霍桑沉思了一下,才说:“我说包朗兄在一个难点上提供了解答。”

“哪一个难点?”

“就是那太别致的凶器——一块玲珑剔透的灵璧石!”

“我还不大明白。”汪银林用那夹着雪茄的手搔搔头皮。

霍桑解释道:“一个人如果蓄意行凶,当然要带凶器。但是灵璧石不是一种适宜的凶器,而且它是本来在房间里而不是给带进去的。包朗兄对于这一点的假定的确很有意思。”他吸一口烟,又慢慢地吐出来。“总之,无论那个人企图进去理论,或是另有企图,他不是抱了杀人的决心才进去。这假定很可能近乎事实。”

汪科长领悟地说:“唔,不错。但是你说了另有企图,指什么?”

霍桑皱皱眉:“我还说不出。”

“可会是另一个知道了幽会的秘密,就捷足先登地求欢,被玲玲拒绝了,才老羞成怒地动手?”银林也拟成了一个理想。

霍桑摇摇头道:“很难说。”

“随便说说,总不妨事。”

霍桑让纸烟灰落下些,慢慢地说:“这理想是建立在包朗兄的幽会的假定上的,可是我对于包朗兄这方面的假定还不敢贸然同意。”

汪银林不答,移转目光瞧我,似乎暗示这句话让我答复,比较更适合。我的理论给推翻了,他虽说得不十分肯定,我可不能缄默。

我问霍桑道:“你不同意的理由是什么?”

霍桑又放下了纸烟:“从一方面看,你的理想是有成立可能的,因为玲玲显然是个浪漫女性,男朋友又常在夜间到伊家里去闹。但从别方面看,又觉得矛盾。你想玲玲如果约人幽会,岂不要先行布置?可是伊的换房明明是突然发动的。”

“突然发动。以避免屋中人的耳目。伊的换房间不是除了俐俐和阿招以外,别的人都不知道吗?”

“这不是避人耳目的好方法,相反的,反而会引起人家的诧异和注意。因为避耳目不是几个钟头的事,下一天大家都会知道。我看玲玲是个聪明的,一定预先借一个题目和俐俐换房,而且房间里的家具也得从容地换一换,不像会在约会的几个钟头之前,突然而草率的换房?”

人是有私心的,即使受过教育的陶冶,有时候仍不能完全控制。

自己的理论或主张总是最好最对的,给推翻了,总是不高兴。这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可是一时间我又提不出反辩。提出类似反辩的倒是银林。

他说:“那么会走错房间吗?”

霍桑向银林瞧一瞧,反问道:“走错房间?你可是说有个人不知道换房间的事,贸然走了进去,才闹出这件事?”

银林不答,但点一点头。他向我瞧瞧。我也点点头。但点头的动作只有三分之二,霍桑并不一致。

他说:“这也同样有矛盾性。照你的意思,所谓走错房间实际上是弄错了人,房间并没有错。因为那人进那楼下房里去也许不是第一次,但昨夜一走进去,不料房间里换了一个玲玲,玲玲不依从,才造成血案。是不是?这样说,那房间根本是俐俐的,一定是俐俐不正经,一直在私下偷汉。但是你看俐俐会是这样一个女子吗?退一步,就算伊的实际行为并不和我们从伊的外貌上所观察到得一致,但一想到伊在那屋子里的地位,伊会有干这样的胆力吗?银林兄你看这里面是不是有些矛盾?”

银林默然了,默然中有些窘。我觉得这窘是我累他的,心中自然不安,可是我不能帮助他——实际上是帮助我自己。

霍桑再说下去:“还有,那人是俐俐的相好,不是玲玲的相好,才因误撞血杀,而且那人也不可能知道俐俐的房间换在二层楼。他会有这样的胆子,随便到楼上去找吗?”

汪银林再度被驳倒。他的头低下了,努力地抽他的雪茄。我提出一句聊以解嘲的答辩:

“这样说,外线问题可以除外了。这案子不是外面的人干的。”

霍桑又摇摇头:“包朗,你不能随便武断。我只觉得你所说的幽会的假定不合理。至于外线问题,在那后门怎样开启的疑问有个完备的解释以前,还不能抛开。”

“默然”又轮到了我。可是汪银林又接替着发话。这一次银林好像和我站在一条线上。

他说:“霍先生,既然如此,如果有外线的话,那动机不像是奸情了,是吗?”

霍桑丢了烟尾,叹一口气:“我说过,案情太神秘,我简直看不透。若说外线的动机,比较近情的还是恋爱问题。可是这中间隔着一座岩壁,就是换房间而且是突然起来的换。唉,真困脑筋!”

“除了所谓恋爱问题,你想还有什么可能的动机?”这是我给银林打的边鼓。霍桑摇摇头,“包朗,很抱歉,我只有消极的破坏,没有积极的建议。我不知道!”

室中静一静,又只有呼呼声。大家的心境都不大舒畅。我正想转移话题,从内线方研究一下,不料那少年孟飞忽然匆匆的赶来。于是话题就自然地转变到一个新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