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银林第二次建议讨论案情,又没有马上实行,原因是霍桑表示反对。他说事实还没有搜集完全,讨论还早。案中的内线部分我们虽已有了一个轮廓,但外线部分我们也不能忽略。所以他建议银林应得负责调查外线。譬如玲玲的两个常来的男朋友——曹岳年和一个姓陈的——也得跟他们谈一谈;还有玲玲的女朋友金丽坦,最好也去访问一下,说不定提供某种情报。况且法院里的检察官不久会来验尸,人多声杂,这屋子里也不便讨论。汪银林同意了,所以在顾声扬走了之后,他就打电话到总局里去,接洽另外一个姓王的探员到这里来看守,不许任何人出门,如果有人来访问,也得设法盘问或留住。他派孟飞去调查霍桑指示的几个人,约定有了消息,再会集讨论。霍桑表示他在寓所里等候。我们就离开顾家。

我们回到爱文路七十七号时,时间已近中午。气候的温度急速地加增。复员不久的苏妈已经预备好午饭,施桂告诉霍桑,自新医院的何院长已经打过电话来,问我们有没有回来。

午餐时,我的食欲打了折扣。原因好像有三个:第一,菜肴只有榨菜炒肉丝、鸡毛菜、冬瓜汤。因为霍桑的经济状况受了限制,而且在复原时期一切还没有恢复常态,节约还是必要。第二,气候的闷热也是食欲减退的自然原因。第三,这件疑案盘踞在我的脑中,当然也能影响我的胃纳。但霍桑还是照常每餐两碗饭的惯例,丝毫没有折扣。一般地说,他的食量并不大,他是一向反对多食主义的。

他常说:“人的消化机能是有限度的。吃下去适量的食物,消化机能工作正常,才能尽量吸收食物中所含的养料;如果吃得太多或过饱了,消化机能工作过劳,不能尽量吸收,结果不过使养料未尽吸收的食物白白地排泄掉。我们那句‘努力加餐’古语是不合科学原理的,因为‘加餐’只能撑大胃,使消化机能过度疲劳而造成胃病,此外毫无益处。”

他看见我吃了一碗饭就停筷,笑着说:“包朗,以前你不是要吃两碗多吗?有时候你的精神兴奋些,或是菜肴陪胃口些,你会吃得更多。今天怎么样?你为什么打折扣?”

“天太热,我不能多吃。”我从三个理由中选取了一个。

霍桑仍带着微笑,说:“这理由不充分。是不是因着这菜肴太坏?”

“不是,蔬菜我也喜欢。”这倒不完全是我的强辩。

霍桑忽然发起议论来:“一荤,一素,一汤,确乎太寒素了,可是从养料方面说,也足够合得上标准。我常常称我们中国的家庭菜,总是论‘几荤几素’。荤和素的调剂在营养立场上是必需的。可是我国的筵席就不合理了,一切是荤,荤,荤,蔬菜简直难得上桌面——。”

我耐不住,插口道:“喂,你何必滔滔不绝?我今天吃半碗饭,原因并不在菜肴上。”我离开餐桌。

霍桑也站起来:“那么,为什么?”

“老实说,这件案子不但充填了我的脑,也塞满了我的胃。”

霍桑笑一笑:“对,这才是真话。这是你的一贯作风。”

我们回到办公室以后,我就乘机提出这件血案。

我说:“霍桑,你看这件事的内幕究竟怎么样?刚才你说话也许有些顾忌。现在你不妨坦白些说一说。”

霍桑在藤椅上坐下来,从衣袋中摸出纸烟来。纸烟还是白金龙。这时候黄包车夫也在吸大量销行的外国烟了,他吸的还是那快近落伍的老牌子。他抽出一支来给我,又摸出柴盒来——不是打火机。

他吐出一口烟,才说:“包朗,请你原谅,别说我卖关子。眼前我实在还不能答复你。”

“什么?难道你迷茫无头绪?”我有些不高兴。

霍桑摇摇头:“这案子的内幕太神秘,太复杂,处处有矛盾。如果单看表面,那会走到岔路上去。”

“什么意思?”

“从表面看,除了外线问题还缺乏事实佐证以外,内线的几个人,无论动机或时间,好像都有嫌疑——大荣、岑纪璋、顾太太,甚至连同样遭劫的俐俐也不例外。”

“你说俐俐也有嫌疑?你可是说这女子真会作伪装腔?”

霍桑又吐一口烟:“这倒并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从伊的声音态度上,我相信伊决不是作伪,同时伊所说的经过情形又不清楚。这是困难点之一。”

“有其一必有其二,是不是?”他露出了一丝细缝,我怎么肯错过?

他皱皱眉:“唔,难点多着哩。譬如凶器就太别致,还有那开着的玻璃门也困人的脑筋。”

“是,这门的问题确实费解。你因此怀疑还有外线吗?”

他拿了纸烟,点点头:“是,昨夜里后门和玻璃门都开着,我们自然不能不疑到有外人进去。不过——”他顿住了,又把纸烟送到嘴边去。

“不过什么?”我追一句。

他皱着眉说:“更困难的一点,就是老许说的在昨夜以前已经有四五次玻璃门莫名其妙地给开着。”他顿一顿,又说:“你得注意,这现象不是一次,有四五次之多,而且每次都是玻璃门开,后门不开。”

是的,这一点确实费解。我也曾用过些脑力,终于解释不出。

我说:“你以为以前那几次开玻璃门跟这件眼前的案子有关系吗?”

霍桑弹落些烟灰,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这现象是反常的。反常的事实,我们不能不注意,何况说发生的时间隔离得还不久。”

“那么,你对于这一点可有什么假定?”

“没有。要是我能够成立某种合理的假定,那就可以进一步推想它和这眼前事的关系了。”

谈话并无结果,而且不能再继续。何乃时又汗流喘息地赶来了。他急于要知道我们侦查的结果。

霍桑说:“老朋友,坐下来,定定神。”他站起来,开了电扇。“结果还没有。我可以把这案情的大概告诉你。”

于是他扼要而有条理地把我们经历的事实,告诉那满腔热忱的何医生。霍桑的报告终了之后,何医生并不发表任何批评,只要求霍桑怎样给他高徒辩白。

他说:“霍先生,现在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对付那顾声扬?”

霍桑呆一呆,反问道:“对付顾声扬?什么意思?”

“我相信大荣诬指纪璋行凶,一定是他老子授意的。这个人不像是个纯正的律师。他既然也公然说纪璋是工具,你不能不有个对付的方法。”

霍桑又换一只烟,缓缓地说:“这个人的确很厉害。他并不会公然指控纪璋,他说那是‘说一句笑话’”。他连连呼了几口烟。“老朋友,别见气,我和你的立场不同,观点也就不同。你只希望掩护纪璋,凡和纪璋对立的,你就企图对付。其实这不是彻底的办法。”

何博士低一低头,样子有些窘。霍桑自顾自地抽烟。室中静一静,只有呼呼的电扇转动着。

一会儿,何乃时又问:“那么彻底的办法是什么?”

霍桑答道:“那自然是查明那个真凶了。”

“这一点你也有把握?”

霍桑摇摇头:“把握还谈不到。”

何乃时皱着眉毛,说:“那么你可也相信纪璋不会干这件事?”

霍桑带着笑说:“何博士,你不能这样子心急。眼前我不能随便答复你。你总也知道,在完全查明凶案的事实以前,案中有关系的嫌疑,谁也不能除外。我不能因着私人感情,随便袒护一个嫌疑犯——”

“你——你说纪璋是嫌疑犯?”他的头顶上的几茎柔弱的头发几乎都要竖起来。

霍桑仍婉声说:“老朋友,很抱歉。在眼前的局势下,我不能违心地说不是。”

“这——这太不——”

霍桑站起来,拍拍何乃时的肩,他的脸含着温和的笑容:

“何博士,别动肝火,你我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你总也能信任我。要是纪璋实在没有关系,我一定尽所有的力量给他洗刷,给他平反,你尽管放心。不过他若是真有罪行,我想你也不会希望我因私交而枉法违法。你是一个受高等科学教育的人,一切行为当然都是凭理智的指导,何况现在我们正在进行法治,铲除传统的‘徇私枉法’和‘超法为荣’的劣根性?你知道法治的基本条件,就是把公和私的界限划分清楚。老朋友,你可以理解我吗?”

一个受过科学洗礼的人,虽在情感奋张的当儿,也不会完全汩没他的理智。果然,何乃时静默了一下,不但他的火气渐渐地消退,连先前的窘态也不见了。

他也立起来:“霍先生,你说的很合理。不过你不会误会我徇私地袒护纪璋。我有一个信念,他不会干这样的事。我也知道,由于直觉的信念在科学上没有立足点,不过批评或论断一个人,应得把那人的以往行为做根据。纪璋一直是非常端谨的,我不相信八年战争也会毁坏他的操守和人格,所以我——”

霍桑又拍拍对方的肩,接嘴说:“是的我同意你,我但愿你的信念并不错误。现在你姑且耐一耐。我想这件事不久总可以弄明白。你医院里一定很忙,不妨就回去。事情一有结论,我马上会通知你。”

何乃时再度被悻悻地遣开以后,办事室中的空气越发显得沉闷而窒息。这虽不能一欢而散,但彼此的精神上总不大愉快。霍桑送客之后,重新坐下来,又烧着一只新鲜的白金龙,默默地吐吸着,隔了一会儿,我再耐不住这个沉默:

“霍桑,你看何乃时的信念到底会不会错误?”

他慢慢地抬起来些头:“我不知道。我也相信他不会盲目地信任一个人,而是八年战争,一切的变化太剧烈了——尤其是一般人的道德观念!”我深深地叹一口气。

“你可是暗示纪璋以前虽是一个君子,现在也有因环境而变化的可能?”

他向我瞧瞧:“我并不暗示什么,我是泛指一般说的。”他低下头去。事情既然这样隐秘复杂,又加上枝枝节节,真教人头痛!一会儿,他又抬头。“包朗你别再催逼我,让我的脑子静一下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