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学确是一种综合性的学科。它不但需要现代的科学知识,像应用心理、变态心理、犯罪学和有关侦探查罪案的生理学之类,就是问供的技巧也不能不有专门的修养和深切的研究。眼前就是一个例子:这老仆虽有顾忌,不肯率真地供述,可是在我的老朋友巧妙的诘问下,他终于吐露出如下两个要点:第一,玲玲的行为是含有浪漫性的。老许的所谓“空想”只是一种饰词,但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承认是事实。因为他说他对于俐俐,连“空想”也不敢有。这就可以反证他对于玲玲,实际上不只是“空想”!第二,他因着辩证,无意中可告诉我们俐俐的品性。要是正面查究,那答语的真实性也许还不能轻易地决定。
霍桑对于这老仆的问话,到这里暂时搁一搁。他满意地靠着长椅的背,让银林接替下去。银林所注意的是纪璋和玲玲、俐俐之间的关系。老许的答语和那扬州厨娘所说的大同小异。
玲玲起初的确对纪璋有好感,外面买了小吃东西回来,总要送到三层楼去;有时候吃过了夜饭,伊会拉纪璋去看电影。起先纪璋还接受,后来渐渐地疏远,连送东西给他,他也不受。
纪璋对于俐俐,情形恰正相反。他们起初是很淡漠的,后来却一天天接近,不时在楼下书房中唧唧哝哝的谈话。俐俐好像是特别爱好月亮。在月夜,伊回房特别迟,常常在后园中徘徊。纪璋一看见,总会跟到后园里去。
老许说:“他们这样子接近,总是避开大小姐的。大小姐不在家,他们才搅在一起了,要不然,他们就不这样子。”
“可是有一次他们在棕树底谈,却给大小姐看见了,是不是?”霍桑又提一句,显然要证实大荣的话。
老许应道:“是。那是上礼拜——礼拜五或是礼拜六,我记不清楚了。时间是夜间十一点光景,月亮很好,大小姐忽然从外面回来,一看见岑医生和二小姐坐在树底下的一块青石上,就将二小姐叫进书房里去。”
“唔,怎么样?”
“大小姐高声大骂,骂二小姐不要脸。”
“二小姐呢?”
“二小姐只有哭。”
“没有反抗?”
“反抗,嘿嘿,二小姐怎么敢?”
老许吐吐舌头,又摇摇头。霍桑点点头,把目光垂落了。一会儿他又仰面发问:
“当时岑医生怎样?”
“岑医生也跟着进去劝解。”
“只是劝解?没有吵起来?”
“没有。大小姐听了岑医生的话,火好像就退了,没有吵。”
我记得大荣说过,因为这一回事,纪璋和玲玲曾破口大骂,至少打起来。现在证明了那是他的夸张,揣他的用意,无非企图加强他的指控的理由。
霍桑又问道:“你可曾听到那时候岑医生说些什么话?”
老许摇摇头:“没有。我在外面当然不便跟进来听。金生和翠喜都在屋子里,他们也不敢进书房,没有听出什么。”
“后来你把这回事告诉了大荣?”
“是。不过不是我要告诉他。下一天我在问金生,上夜里他听到岑医生和大小姐说什么。大少爷恰巧走出去,给他听到了,就拉住我问。”
金生的供述比较缺乏重要性。主问的仍是银林。他只补充些玲玲的专权和大荣和顾太太之间的摩擦。他又说顾太太和伊的名义上的两个女儿都没有好感,比较地还是俐俐好一些,因为她们间没有公开的冲突。
我们从各方面所得到的情报,得到一个一致的结论:就是这个畸形家庭中的每一员之间,彼此是独立的敌对的,没有情谊,没有好感,更谈不到融融恰恰的空气。家庭中失却了和谐空气,魔鬼就会溜进来,形成一个地狱。眼前这一个,就可算是一个变相的地狱。至于那些仆人们,他们对于有主人资格的人,没有一个有好感,不过俐俐是例外。伊好像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所以仆人们对伊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纪璋不是主人,和这几个仆人都没有利害关系。所以金生也没有说他的坏话。
三个仆人被遣出客室之后,汪银林建议。把搜集的事实作出一次分析,以便查明这案中的主凶。可是这建议没有即付诸实施,原因是来了一个意外的岔子。
会客室门上有声音,门被推开了。探头进来的就是那小眼秃头的老许。
“顾老爷来了——顾声扬老爷。”
这通报给予我们的刺激相当大。大家的眼光都移转到门口方向。
进来的是个身材颀长、中年以上的男子,面色也有些枯黄,高鼻梁上戴着一副眼镜,显得他近视眼,上唇留着须——是新式的短须,身上穿一件淡灰派力司长衫,足上是一双黄皮鞋,他在门口站一站,眼光在我们四人的脸上打一个转,就停住在汪银林的身上。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这时候他就拿着扇子,连连向我们拱手。他的态度有些出我意外,不但不像他儿子那样“盛气凌人”,反而礼貌周到,其实我的料想太浅薄了,一个老奸巨猾绝不会把奸猾摆在脸上。他的儿子大概还未经世面,自然不能比拟。
他说:“汪科长,劳驾,劳驾!这件事总得你费你的心,因为家嫂有些偏见,硬说是大荣干的,其实——”
汪银林摇摇手,“是,是,我们坐下来谈。”
坐定后汪银林又主持着这一番谈话,在他给我们约略地介绍之后,顾声扬继续给他的儿子大荣洗刷。他说大荣名义上虽说是个大学生,其实知识幼稚得可笑,又缺乏社会经验。他的脾气又暴躁,嘴上不肯让人,不过他绝不会干这种阴谋杀人的勾当。“知子莫若父”,他描绘大荣的性情的确有几分是处,不过他给大荣洗刷罪行的话,当然待考虑。
他又说:“汪科长,我看这件事是一种有计划的阴谋,布置的周密,行动的神秘,都足以显示出设计人有多智多谋的头脑。你想我的大荣是个粗坯,怎样干得出这么一件事?”
理由不能说没有,但是,会不会设计的是个多智多谋的父亲,粗坯的儿子只是一个行动的工具呢?我看见汪银林在斜睨着霍桑,好像他也觉得顾声扬的辩白的确有理由,在征询霍桑的意见。霍桑像也有同样的反应。他点了点头,接替着谈话。
他说:“顾律师你的高见,我很佩服。你说这案子的设计人是个多智人物,你的理想中可也有这样一个人?”
问句很婉转,也很自然,同时也很犀利,使对方不容易回答。
顾声扬的眼珠在镜片背后转了几转,才说:“霍先生,这是我从案情上推测而得的一种管见,我并不曾怀疑某一个人。”
“据你推想,干这件事的,什么人都可能?”霍桑又逼一句。
“啊——很难说。”他低一低头。“霍先生,这件事关系太大,我不便乱说。”
不随便乱说,足够反证他的老练圆滑。那大荣的确不是一个肖子。霍桑自然也不肯放松。
他又说:“如果我们现在的谈话是非正式的随便谈谈,你可能提示什么高见?”
声扬顿一顿,说:“霍先生,汪科长,你们都是侦探的老前辈,总也相信侦查血案必须重视动机,所以这件事也得先查一查动机。对不对?”
“对,很合理。”
“说到动机,倒并不怎样隐秘。因为先兄在世时,特别宠爱玲玲,一切财权都交托玲玲执管。家嫂虽也握有一部分,可是重要的主权还是在玲玲的手里。所以她们母女俩一直是水火不相容的。我说一句不负责的话,玲玲的死,家嫂确有着重大的嫌疑。”
这是一种新的指控。他并不像大荣那么咬定岑纪璋,却把嫌疑移到了吴氏身上去。
霍桑说:“你说令嫂有干这件事的可能?”
声扬点点头:“我有这样一个念头,因为从动机方面看,他们之间有尖锐的利益冲突。”
“唔,除了动机,你看这实际行动上也有可能性吗?”
“我看也未始不可能。”
“伊患着疯病,不能行动。这一点我想你总也知道。”
顾声扬把手中的张开的折扇摇两摇,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反问道:“霍先生,你确信伊是不能行动的?”
霍桑顿一顿。他的眼光向对方瞧一瞧,又回头瞧瞧银林,仿佛这问句他也没法回答。
一会儿,他才说:“顾律师,你可是说令嫂是能够行动的?伊的病是假装的?”
顾声扬又挥着扇子,一边说:“是,很可能。”
“我听闻令嫂已在床上躺了半年多。你想伊会有这样的好耐心?”
“一个深谋远虑的人是不能用常情揣度的。”
“可是有个岑纪璋医生一直在这里。装病似乎不容易瞒过一个正式医生。”
对方把那柄有书画的扇子折拢了,眼睛眯成了缝,又提出反问:
“霍先生,你可曾验过家嫂的病?”
“没有,我不是医生。”
“那么,你根据岑医生的话?”
“这一点我虽不曾问他,但是他毫不怀疑。”
“你认为这位岑医生是可靠的?”律师的眼缝略略扩大些。
“怎么?不可靠?”我的朋友的语气很谨慎。
“嘿嘿!嘿嘿!说一句笑话,我看他说不定是家嫂的工具哪!”
我又发觉了我自己的误解。岑纪璋并没有被放弃。不过绕了一个圈子,他又一箭双雕地添上一个。对,老狐狸的作风自然不会太率直。霍桑向银林打了一个电眼,又继续下去。
他说:“顾律师,你说岑医生是工具,你指的是哪一点?他帮助顾太太装病,还是——”
顾律师不自觉地接口说:“是,就是实际行动上也同样可能。”他忽然张一张眼,闭一闭嘴,补一句:“霍先生,我们已经说过,我是随便说说,这件事的内幕怎样,我想一定逃不过你们的法眼。”
他站起来,又拱拱手:“小儿的事,请你们包涵一些。我刚才已经见过蔡局长,我只怕这件事交托在那些不学无术的——啊,经验差一些的人手里,听信了家嫂一面之词,会误会小儿。现在我可放心哩,你们两位都是警探界的第一流人物。”
恭维话给汪银林打断了。能吹能拍,措辞又老道圆活,的确不愧为“大”律师。汪银林和霍桑都含糊地应着,不作正面的表示。在离开会客室前,顾声扬还表功似的说到他和死者祥霖的往史。
声扬和祥霖是远房弟兄,以前也常来往,并且立嗣问题,祥霖生前早已谈过。祥霖在沦陷时期,组织了两三个所谓企业公司。公司的组织还没有完全成立,凭着他的手法,股票已经在外面一倍两倍地乱涨,因此祥霖着实捞进了一笔钱,据声扬说,他不赞成这种趁火打劫的勾当,曾一度劝过祥霖,他自己就除下了律师招牌,苦守八年。我暗忖他的理论很正当,可是他的心和口是合一的吗?如果如此他为什么把儿子嗣给一个有经济汉奸嫌疑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