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高涨的浪花又过去了,海面上又恢复了谧静状态。但我猜测这问话的前途可能有更大的骇浪,宁静只是暂时的局面。汪银林又问大荣上楼回房的经过。大荣答复是战战兢兢的,深恐又漏出什么岔子。现在他不再盛气凌人,敲玻璃窗的动作也不再表演。他恰像一头猛虎,前足已经踏进了陷阱的罗网,挣脱,一时间自然不可能,更担心的,只怕越陷越深。

他说他经过二层楼时,脚步也没有停;到了三层楼,又用钥匙开他自己的房门。他因着多喝了些酒,感到很疲倦,马上就上床睡。他一着枕就睡着,很酣适,所以什么都不听到。直到金生上去敲他的房门,他才爬起来。

汪银林的问答告一段落,回头瞧瞧霍桑,像暗示“你可再要问什么”。霍桑果然接替他问了几句,可是并没有我理想中的惊涛骇浪,只是一些粼粼的微澜罢了。

他问道:“你上二层楼时,可听到你的嗣母或俐俐房里有什么声音?”

大荣摇头道:“没有——我没听到。我已经说过,我不曾停脚。”

“电灯光也没有吗?”

“没有。”他想一想,又补充说:“我从二层楼上三层楼去,并不经过她们的房间,就算里面有灯光,我也看不见。那时我没有注意,也不知道俐俐已经睡到二层楼去。”

“你从底层到二楼,又从二楼到三楼,一路上没有任何可疑现象吗?”

“没有。我说过,我一路没有开电灯,瞧不见什么。”

“要是有什么人潜伏在黑暗中,你可能感觉到?”

大荣又咬着他的嘴唇:“这个——这个我不大能说。我觉得楼梯上绝对没有人。”

“如果不在梯上而在梯后,或者底层楼的,二层楼甬道角落,你就不会感觉到吗?”

“是,我不会感觉到,因为我没有特别留意。”

霍桑点点头:“那么三层楼怎么样?”

“我也没有什么。”

“我知道纪璋的房是在你的房的对面——你在西部他在东部。那时候你看见纪璋的房门关着,还是开着?”

大荣又抹一抹额角,说:“我也没有仔细看,好像——好像是关着。”

“有什么声音没有——譬如咳嗽之类?”

“唔,没有——我——我没听到。”他又补一句。“不过他没有咳嗽病。”

谈话又一度停顿。霍桑也问过他回房后曾否听到什么。他的答话还和先前的一样。他因着有些醉,睡得很熟,不曾听到任何声音。他又补一句,他不是说纪璋房里绝对没有动作,譬如纪璋尽可能悄悄地走下楼来,不过他没有听到。这补充和他开头时的指控是一贯的。汪银林又问他本身问题,他又发急地否认:

“没有!我一进房一睡就睡着。我不曾下过楼!”

“真的?”

“真的!我的话没有半句假!”他的额角和鼻尖嘴唇上的汗又在滚滚地泻落了。

关于大荣的问话到这里宣告结束。汪银林在说够几句相当严厉的训诫之后,把顾大荣遣出去。他吩咐他到三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不许擅自出门。大荣的态度从“盛气”转为“慑服”之后,一直没有变更。他已经认识了自己的地位,虽则后一节谈话不曾更趋向恶化,他不曾深陷到网底,但他确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他要脱出这嫌疑的网,再不能采取乱挣扎的嚣张作风。他终于诺诺连声地走了出去。

其次的步骤是把这屋子里的几个仆人叫到会客室来。建议的是霍桑,发令的是银林,传令的自然就是那位少年探员。仆人一共四个,两男两女。男的是老许和金生,女的是翠喜和扬州人阿招。翠喜先前已经问过几句,所以叫进来的只有三个。

老许已经近六十岁,背有些弯,脸上皱纹错综着,有个钩形鼻和一双小眼,但没有留须。他穿一身黑洋布衫裤,体力还不算衰弱。他的住处在后园中近后门的所在。

金生的年纪还只三十左右,身体很高硕,黑黝黝的皮肤,配着一张厚嘴唇的嘴,一双呆滞的眼睛。他穿一套白衫裤,很整洁。

最后进来的是阿招。伊的身材不像女人,却像一个壮健的男子。年纪大概四十,满脸粗麻,眼睛很有威光,穿一件并不太旧的蓝士林布的颀衫,不过前襟上有两三个油渍。伊的职务除了厨房里工作,还兼做杂物。因为翠喜负责管理女主人们的房间事物,但伊的大半时间给害病的顾太太占有着,所以阿招不能不承乏。

问话从最后进来的阿招开始,主持的是汪科长。他已离开他的座位倚靠窗站着。我和霍桑仍旧保持着原位子。孟飞也坐在对面椅子上。

银林先问伊换房间的事。伊说昨夜十点三刻光景,玲玲叫伊上去,吩咐将床上的枕席、夹被拿到楼下俐俐房里去。伊自然有些诧异,随口问了一句“大小姐,为什么要换房间呀?”玲玲向伊睁一睁眼,顺手在阿招的下巴上掴一下,“要你管?”阿招吓得不敢再响,赶紧拿来东西下楼来。

银林说:“大小姐这样子不讲理?一开口就动手?”

阿招撇一撇嘴:“打人骂人是家常便饭,何况我是个佣人?”伊的脸上的麻斑好像愤起了些。

“那么除了对仆人,伊也曾打骂?”

“怎么不曾?二小姐就给伊打过。大少爷有一天也险些叫伊的耳刮子,要是他避得慢一些,准会吃一下。还有——”伊忍住了不说下去。

银林催着道:“还有谁?是不是顾太太也吃过大小姐的亏?”

阿招的有光的眼珠向窗口瞥一瞥,又向那两个男仆瞧一瞧,才减低了声音回答:

“反正这种事件老许伯跟金生也知道,我说说没有关系。不是吗?那一天早晨,太太说了一声上夜里大小姐的朋友们在楼下唱歌唱得太闹了,而且到半夜还不歇,伊睡不着。大小姐就拍着桌子大骂,‘你干涉我?……你配管我?……’骂得太太哭起来!”

“没有人解劝吗?”

“解劝?谁敢?”

“连岑医生也不敢?”

女仆的嘴牵一牵:“岑医生虽没有给大小姐骂过,可是大家觉得也不大对劲。”

“为什么?”

“唔——大小姐好像很喜欢岑医生,常常拉他一起吃和玩,可是岑医生总不答应。”

银林问起玲玲的朋友。阿招也说现代中学一个女的叫金丽坦和一个男的叫曹岳年是常来的;还有一个姓陈的漂亮男子也常来,不过难得和姓曹的一起玩。此外还有两三个男朋友也来过,来的次数并不多。

关于上夜的事,阿招所知道的不多。伊给玲玲在楼下铺好了床,就回自己房里去睡。伊的房正在屋背的小屋阁楼上,和厨房只隔一个小天井。伊睡着之后,未听到什么,连纪璋在窗口的叫喊也不听到。

其次轮到的是老许。这老头儿说话时,他的一双小眼睛总是注视着那条白地褐花的地毡。发问的依旧是银林,问题一开头就是那后门。

据老许说,发案以后大家慌了一阵,天亮了,他们到后园去,才看见后门上的弹簧锁开着。后来警察官来了,在门上察看过一回,锁和门都没有坏。门是每夜里老许负责锁的,不过他锁门时,大荣总还没有回来。大荣有钥匙,他也并不等门。

银林说:“谁还有后门钥匙?”

老许答道:“大小姐有;岑医生也有一个,不过他夜里难得出去。”

“正屋前面的玻璃门呢?”

“他们三个人全部都有钥匙。我也有一个。”他顿一顿,他的小眼睛闪一闪。“说起这玻璃门,真有些古怪——唔——唔——”他有停顿住。

银林忙问道:“古怪?怎么古怪?”

老许吞吐地说:“我——我也说不出。我每夜里睡的以前总也把玻璃门拉上,可是不知怎的,它常常会开着。”

“常常开着?还是你今天早晨开着?”

“今天早晨它是像后门一样地开着的,我已经告诉这位警官先生。我说的是以前,后门虽没有开,那玻璃门竟开了几次。”

“喔?”

老许想一想,说:“我记得这个月里开过两次——昨夜一次,四五天前也有一次。上月里开过两次——啊,三次。再上一个月也有过一次。”

汪银林注意地问道:“怎么样?你说得仔细些。”

老许说:“我是这个屋子里起身最早的。就在一个半个月光景以前——日子我记不起——我一早起来看见玻璃门开着。我有些奇怪,因为睡在楼下的二小姐还没起身,二楼三楼更不必说——大小姐总要八点敲过才起身到学校,大少爷更起得迟——当然没有人开门,可是门明明开着。我起先以为有偷儿来过了,但是后来查了一遍,没有遗失什么东西,也没有人知道谁开的门。”

“岑医生呢?他会不会先起身?”

“不是。岑医生起身固然并不晚,不过没有我那么早。况且我问过他,他说他还没有下过楼。”

“也许是大荣在夜里回来后没有锁?”

“是,我们也这样想。大少爷可不承认,他说他总是把玻璃门碰上的。”老许的小眼转一转。“先生,有一点可以证明不是大少爷。因为第二次开门时,上夜里大少爷身体发烧没有出去。”

这是一个要点,不过在当时我们还看不透它的重要性,只觉得有些奇怪。霍桑的注意力也给激动了。他曾插口问过几句。

他问:“门是虚掩着的?”

老许的小眼闪一闪:“不。玻璃门有两扇,左面一扇是有栓子栓住的,右面的一扇完全开着。因此我们不相信是大少爷遗忘的。因为他即使没有把门锁上,门总是合拢着。”

“不曾合拢了,给风吹开吗?”

“是,我们也这样想过,可是我记得昨夜里月亮很好,完全没有风。而且不止那一次,上月里的三次也一样,有月没有风。只有一次门合拢着,别的几次都是完全开着的。”

“你说以前已经开过五次?”

“是。”

“以前五次都是只开正屋前面的玻璃门,后门没有开。”

“是。”

“都不知道是谁——唔,怎么开的?”

“是。起先两次大家还查一查,后来几次,查也没有查了,因为东西都没有少,大家就不放在心上了。可是我总觉得古怪。”

古怪,确有些古怪。不但霍桑重视这一点,我也感到反乎常态。

霍桑又问道:“开玻璃门的事,你也问过二小姐吗?伊是睡楼下的。”

老许道:“自然,我每一次都问伊。伊说不知道。伊有些害怕,因为要是真有偷儿进来,伊一定先受惊。半月前,伊曾提议叫个木匠来,给伊的房门换一把锁,因为那锁早已坏了,夜里不能锁。可是大小姐一直不理会。先生,你总知道,大小姐不出口,我们就不敢随便给二小姐换锁。”

玻璃门的问题的确困扰霍桑。他查究不出,也曾从侧面刺探。他问屋子里的人对这一点有没有意。老许回答没有,只有纪璋表示奇怪,其余人都不当一回事。霍桑也曾刺探老许本人的口气,会不会有人在夜间偷偷地出进。他的答复也不切实。他说后门虽由他负责下锁,但他并不负开门的责任。如果有人用钥匙开门,他睡着了也听不见。霍桑进一步征求他的意见,听到不听到是另一问题,但是偷偷地进出是否也有可能。老许踌躇了一回,才勉强回答:

“先生,这话很难说。大小姐朋友很多,但是他们尽可以堂堂皇皇地出进,用不着私密。况且大小姐本来睡在二楼上,如果你疑心伊——伊约什么人到——唔——先生,这是我的空想——到伊的房里去,那也不太方便,绝不会。”老头儿的声音减低到几乎听不见,同时他不断摸摸他的一颊,仿佛他还防吃耳刮子。

霍桑又问道:“那么你这个空想事实上可也会有?”

老许向他的两个同伴瞧一瞧,摇头道:“先生,我不知道。大小姐现在虽然已经死了,我也不敢乱说。”他的手又在面颊上抚摸着。

霍桑又问:“那么你的意思可是说,房间如果在楼下,进出的人就方便些,你的空想也许可以成事实吗?”

老许有疑滞地答道:“先生,这个——这个我也不能说——不过你知道,楼下房间一直是二小姐睡的,昨夜里才调换。二小姐很规矩,没有一个男朋友上过门。你如果说二小姐,我连这空想也不敢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