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度走进那间中西杂糅的会客室,看见一个穿白哔吱条纹的西装的少年,正在室中徘徊不定。他的手正在叩击那个裸像和彝鼎放在一起的古玩橱。玻璃没有敲碎,但发出很大的声音。他一见我们走进去,突然站住了,他的一双瞳子和眼白界限不大分明的眼睛凶狠狠地在我们三个人的脸上溜转着。他有一个大鼻子,两片厚嘴唇和两条粗浓的眉毛;脸色带些焦黄,身材不算高,但很结实。他最先开口。当然,一切初次见面时应有的礼貌都给抛开了。

他高声说:“你们谁是负责的?”他瞧瞧银林又瞧瞧霍桑和我。接着他又横过眼睛,瞧一瞧站在门背后的孟飞。“我没有工夫跟任何人空谈。你们中间谁是负责的,我就跟谁谈。”

“盛气凌人”,这四个字最适合这位顾大荣当时的情态。他显然是有某种靠山的,不然,也不至于把这种态度对付公务员。不过不幸的,这里面夹杂着一个霍桑。论职位,他虽然毫无依凭,但是若干年来,他从事侦查罪案,他的目光中只有正义和是非。法律轨道之外的势力,他所遭遇的也不少,但是他从没有屈服过一次,当时我看见顾大荣这一副狰狞的面目,只觉得可怜可恨。要是他的嫌疑果真有成立的可能,我愿意马上把他拘起来,惩戒他这种肆无忌惮的态度。

汪银林仍忍耐着说:“我是负责的。我姓汪,是总局警务科长……这两位是我的朋友,一位是霍桑先生,一位是包朗先生。”

如果银林的介绍还有某种作用,那是完全失败的,因为对方听了,只恶意地嘻一嘻,连头都不点一点。

汪银林只能自己落场。“请教,你就是顾大荣先生吗?”

少年点点头:“是的。汪先生,我先得忠告你。这件事很麻烦,你不能听一面之词——”

汪银林仍温文地说:“是,谢谢你的忠告。我想我们的谈话不是三言两语。我们坐下来谈,好不好?”

顾大荣的反应不大好。他显然有一种“我在火里,你在水里”的感觉。他的愠怒的眼光又加强了些怒气,但究竟还不敢发作。

他说:“好,你们要坐,尽管坐!我可坐不住。”

汪银林不再谦逊地坐在那支白套子长椅的中央。霍桑和我也跟着坐下。我们的位子还是先前的老座位。孟飞没有坐,仍站在室门的后面。大荣满脸要发脾气的样子,在长椅对面的那古董橱面前站着。他放弃了孟飞,只向我们三个人凝视着,像要寻觅一个目标,准备攻击。

汪银林的脸低沉着,眉毛也皱紧了,分明他感觉到这谈判的前途有着若干暗礁。因为一方面他要刺探对方的罪嫌的真相;另一方面又得防范对方的攻势。他受了霍桑的潜移默化,早已放弃了他早年时不时采用的“用威胁姿态应付嫌疑犯”的旧习惯,应付时自然更觉困难。其实这个人既然有某种靠山,即使要用威胁,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局势有些僵。汪银林自然想夺回主动权,可是一时间好像不知道怎样启齿。霍桑也看到这一点,就着手破除这僵局。果然,他夺取了反击的主动权,但方式是迂回的。

他说:“顾先生,对不起,我要问一句话。你说不要听一面之词,你指的是谁?”

大荣用同样的眼气瞧一瞧霍桑,说:“就是楼上的女人!”

霍桑那个装作呆子似的问道:“楼上的女人?哪一个?”

“躺在床上的一个!”

“喔,伊跟你什么称呼?”

这像是一枚有弹性的针。大荣给刺了一下,又没法反击。他不把狰狞的目光向霍桑投射一下:

“伊——伊——在名义上伊是我的嗣母。”

霍桑仍冷冷地说:“喔,伊是你的嗣母?那么,我想这名义你还需要保持下去,是不是?”

“这个——唔!”

“你好像不应当这样子称呼伊,‘女人’是一种极不客气的称呼,对于不相干的人这已经近乎侮辱,何况是嗣母?你说是不是?”

大荣咆哮地答道:“伊对于我的感情太坏了!伊恨我,我自然不会对伊有好感!”

“就说感情,你不能不注意到,至少在你方面,不能不维持你对嗣母的感情。要不然,那会不利于你。你懂得吗?”

大荣突然顿一顿足,伸出右手挥一挥,像要开打的样子。孟飞戒备似的走近一步,但看见我们三个人仍宁静地坐着,他又站住了。霍桑连眼光都不瞧对方,好像未看见。汪银林也没有动作。动肝火的倒是我。我觉得这个人确有流氓姿态,恨不得马上教训他一下。不过他并没有真个动手,否则他的眼前保准逃不掉。

大荣应声说:“喂,你们来干什么?侦查案子就侦查案子,谁要你教训我?”

霍桑仍旧笑嘻嘻地说:“教训谈不上,我也没有这资格。不过你一开口就忠告我们,礼尚往来,我自然也不能不回敬一下。你得知道,你如果要希望继承遗产,唯一办法,你就不能不维持你对于你嗣母的感情——至少是名义上的称呼。要不然——”

大荣又高声说:“用不着,用不着!我的地位有法律保障,用不着你费心!”

霍桑说:“坏就坏在你没有法律保障啊。我听说你的父亲是做律师的,当然懂法律,你也好像受过大学教育,当然懂得法律。现行法律被承继人既然有婚生女儿,还有必须立嗣的一条吗?何况这立嗣行为是出于单方面的意思——”

咄!

大荣的拳头又接触那古董橱。这一次那玻璃终于给击碎了,声音自然比较大。是示威?是发火?我不知道。好在霍桑仍淡漠得头也不抬,汪银林忍不住了。他站了起来:

“喂,这算什么?”

“你们来做什么?正经话一句不说,说了一大堆废话!承继不承继是我们的家事,用不着你们多嘴!我因为那女——我的嗣母恨我,昨夜里已经说过一句荒谬话,说我恨玲玲,所以玲玲是我杀死的。刚才你们在楼上,伊当然不会说好话。我怕你们先入为主,才忠告你们一句。你们怎么正经话不谈,反而横戳枪干涉我的继承问题?真是,这算什么?这话应得我问你们。”

话还是火气熊熊的,不过那“女”字下面顿了一顿,改换了“我的嗣母”,霍桑的教训不能算完全没有效果。这桀骜不驯的家伙心理上至少已受到一次挫折。霍桑嘻嘻不接口,论局势,接话的自然只有汪银林最相宜。

他说:“好,我们谈正经话。”他重新坐在我和霍桑的中间。“你说你嗣母说你杀人,那是冤枉你——”

大荣抢着说:“不但冤枉,简直是诬陷!伊既然这样子公然诬陷我,我准备提起控诉。”

“控诉的问题姑且慢慢地谈,现在你既然不承认行凶但应得从事实上辩白。”

“自然,我知道玲玲是岑纪璋打死的,这就是鲜明的事实。”

“真的了,岑纪璋为什么要杀死玲玲?”

“他爱上了俐俐,玲玲不赞成,他恨玲玲,就杀死伊。”

“事情这样子单纯?有实际的佐证吗?”

“有。上礼拜五夜里,纪璋和俐俐在后园里棕树底下不知干什么事。玲玲看见了,把俐俐叫进屋子里来。纪璋就干涉,跟玲玲吵起来。”

“吵得厉害吗?”

“大家破了口,至少打起来。”

“你亲眼看见的?”

“不,老许告诉我,事情决不假。你不信,可叫老许来问,金生也知道。”

汪银林点点头,又问:“这一回事就是纪璋杀人的动机吗?可还有别的事?”

大荣又不耐地说:“这还不够吗?你得知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如果有阻碍,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纪璋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算如此,这里面有矛盾了。你说纪璋是爱俐俐的,但昨夜里俐俐同样被击打,不过没有致命。这一点你怎样解释?”

大荣不再能对答如流了。他看看银林,又看看橱门上击碎的玻璃,好像一时找不出恰当应付的话。

他吞吐地说:“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也许另外还有一个凶手?”

“不是!凶手是一个,通同的人也许另有一个。”

“有通同的人?谁?”

“俐俐!”

汪银林摸一摸他的浑圆的下额,又问:“俐俐怎样子和纪璋通同?”

大荣把一手支叉在他的腰部:“纪璋爱俐俐,恨玲玲;俐俐自然也恨玲玲。他要解除阻碍,伊也自然赞成。他觉得他杀了玲玲,情节太显露,容易受嫌疑。但是要是俐俐也受些伤,人家就不会疑心他。因为他和俐俐有勾搭,这屋子里谁都知道。凶手打死了玲玲,再打击俐俐,人家一定不会想到是他干的。你想这计策巧妙不巧妙?”

话未尝不言之成理,在事实上确有可能性,不过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我就不相信。这是不是我有了成见,才有这意念,当时我也不知道。汪银林显然也受了些影响。他移目瞧霍桑的时候,他的眼光中就有这样一句问句:“你看这也有可能性吗?”

霍桑果真接口问道:“那么你说俐俐的伤是假装的吗?”

大荣恶意的眼又向霍桑刺一下,答道:“自然。我相信伊的鼻子里血是伊自己弄出来的——或者是纪璋故意在伊的鼻子敲一下,弄出些血来装腔!”

“装腔?伊的说话是完全假造的?”

“当然,这小女人一直会装腔!见了人总是胆怯怯地,好像受足了亏,怪可怜,我最恨这一套。”

霍桑不答。他的嘴唇上有一丝微笑。那是含有轻鄙性的,分明在申斥大荣的信口开河。不过不曾用言语发表。这表示我完全同意,因为我绝对不相信俐俐会做伪。女子们擅长装腔作态的固然不少,我也阅历得很多,不过俐俐的声音态度所给的印象是真实的。伊决不是一个善于作伪的女子。凭我的阅历经验,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霍桑又说道:“好,假定你说的动机是有可能性,但他在实际行动上也同样可能吗?”

大荣忙着应道:“当然可能!”他的眼光中狞恶光彩似乎灭杀了些。他听到霍桑接受了他的提示,显然很兴奋,因此他的敌对态度也在开始转变。“你们知道,他是最先发觉这件事的人。在大家熟睡着的时候,他偷偷地下楼来,打死了玲玲,再上去扮假戏,不是很容易吗?”

“他下楼时不会给人听到吗?”

“不会。”

“你和他同住在三楼,你也没有听到吗?”

“这个——”他低垂了眼光,咬一咬嘴唇。“我睡得可熟!唔,我已经说过,人在熟睡的当儿是不会听到的。”

霍桑瞧着他,淡淡地说:“那么假使你同样偷偷地下楼来,同样干了这件事,再偷偷地回上去,别的人不是一样不会听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