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房间的经过虽已经有了说明,理由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但是我觉得它不大充分。我企图作更进一步的探索,但是还缺乏机会。汪银林瞧瞧霍桑,眼光中透漏着:“你看这理由满意吗?”霍桑的视线好像并不和汪银林的相接触,他开始向俐俐问话。

他说:“顾小姐,你觉得楼下房间的确比这一间凉快些吗?”

俐俐皱眉道:“我不知道。楼下的窗比这里多四扇,晚上如果有风,窗开着了,的确比较凉快,不过这房间里一样有风,也不见得过分热。”

霍桑点点头:“是的,我也看不见多大不同。你想,你姐姐可有其他理由,才突然地要和你换房间?”

“我不知道。”伊的眉峰又蹙起了。“不过我在这里铺席的时候,在弹簧的热褥上捉到一个臭虫。也许就为了这个,伊要跟我换。”

另一个理由也不十分坚强,何况还是处于这少女的猜测。霍桑当然也不满意,还想在这条夹缝中进展。

他说:“你楼下的卧房中是一向没有臭虫的?”

“是。”

“你曾向你姐姐提起过这个?”

俐俐想一想:“没有。伊也从来不跟我多谈。”

“那么,换房间的事,你姐姐事前可曾说起过——或是征求过你的同意?”

“征求同意?不!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伊要怎样干,谁敢不同意?”那苦笑又浮上伊的嘴唇。

换房间的事像是突如其来的。换房间后没有几个钟点,玲玲就被击死,可见这换房间的动作有着重大的关系。但是换房的理由虽也有了两个,是否真实,眼前还无从查究。汪银林显然也认识这一点的严重性。在霍桑仔细查问的时候,他始终没有不耐烦的表情。

霍桑又说:“你可记得昨夜换房的时候是几点钟?”

伊的一双巨目又直射着霍桑,率真地摇摇头:“我没有注意。大概时间还不迟,因为扬州人和翠喜都还没有睡。他们每天总是在十一点光景睡的。”

“唔,现在你说下去。你换到这房间里来之后,就继续睡吗?”

“是的,不过我睡不着。我也最怕臭虫,在床上发现了一个之后,很腻心。还有姐姐突然叫我换房间,我虽不敢说什么,心里总有些不高兴,而且有些奇怪。”

“是,那是很自然的。你可想象得出这一着究竟有什么理?”显然地霍桑那个还不肯放松这一个问题。

伊又用白巾抹一抹嘴:“我也想过,可是想不出什么。”

霍桑突然冒险地冒一句:“你姐姐的朋友不是很多吗?”

那少女又平视着霍桑,应道:“朋友是有的,不过不能算很多。”

“他们也常到这里来?”

“常来的有两三个。”

“都是男的?”

“不。有一个是女的,叫丽坦,是伊的同学,就住在普陀路转角的洋房里。”

“男朋友呢?”

伊低一低头,一度踌躇,才说:“一个叫曹岳年。还有一个好像姓陈,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最近才到这里来走动。”

“这两个男朋友晚上也常在这里出进吗?”

“那也并不。有时候姐姐请客,他们会闹到半夜才走。”

“闹到半夜?什么样子的闹?”

“唱歌,弹钢琴,跳舞,有时做发狂般地笑一阵。”

“你也参加吗?”

“我?”那苦笑又在伊脸上显出来。“不。我怎么可以参加他们?我总是躲在房里。有时候闹得很厉害,我不能再预备功课,就索性上床去睡。”

静一静。霍桑像在思索——也许是在考虑他所听到的事,也许是在找另一个话题。汪银林早已拿出一本小册子,又从袋口抽出一枝国产的关勒铭笔默默地在旁边记录。这时候停了笔,利用机会,接续着发问。

他说:“顾小姐,你在什么学校里读书?”

伊答道:“养志中学,初中三年级。”

霍桑略略抬一抬头,向我瞧瞧。我也暗暗诧异。这女子的年龄已经十八岁,怎么还是在初中三年。霍桑仍保持静默,我当然也不方便插口。汪银林又问下去:

“你姐姐呢?”

“高中二。”伊顿一顿,又补一句。“我们并不是在一个学校里。姐姐的学校是现代中学。”

汪银林又在小册子上迅速地写了几笔,又问:“你姐姐有时候这样子闹,没有人干涉的吗?”

她又凄苦地嘻一嘻:“干涉?干涉伊?大荣——大哥是不管的,况且闹的时候他总还没回来,妈在楼上听见了,最多拍拍床边,骂几句。这是翠喜告诉我的。”

汪银林点点头,向霍桑有含意地瞧一瞧。霍桑没有表示,但把话题挽回到最初的问题。

他说:“顾小姐,现在请你把自己被袭击的经过说一说。你说你换到楼上来之后,一时睡不着。是不是?”

伊答道:“是的。岑医生给我开过一瓶药水,我在睡不着时常喝一些,很有效。可是药水在楼下,我又不敢下楼去拿。没办法,我只在东窗口坐了一会儿,看月亮。不久我坐也坐不住,就索性躺倒床上去。床太软,我觉得不习惯。我听见隔壁房里有些声音,好像妈又发病了,可是伊不叫我,我也不便随便进去。这样子迷糊了好一会儿,我睡着了。”

伊停一停。伊的眉峰又渐渐地紧蹙,伊的眼睛在我们三个人的脸上转来转去,仿佛伊的话流到这里碰到了什么暗礁,不能再直泻下去。

汪银林催促道:“你睡着之后到什么时候才惊醒?”

伊痛苦地说:“我实在说不出。我好像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霍桑插口说:“你怎么样醒的——是给什么声音惊醒的,还是你的身体上感受了什么?”

俐俐的天真的眼珠又直视着霍桑。伊摇摇头:“霍先生,我恨极!我实在说不出!也许有什么人打了我一下……可是我……我记不得了!”

伊又瞧瞧霍桑,瞧瞧银林,又瞧瞧我,眼睛里水盈盈地想要哭出来。一个自爱自负的学生受到教师一个艰难的拷问,一时答不出,当着同学的面,又羞窘,又胆怯。俐俐这时候的表情确是这个样子。霍桑显然很同情。他的温婉的话声充分暴露了他的内心的情绪。

他说:“顾小姐,没有关系。你用不着焦急。你从床上起来以后又怎么样?”

伊仍凄苦地说:“以后的事我也模糊不清,好像有一个人要抱我——”

“慢。在床上抱你,还是——”

“不。我已经站在地毡上。这一点我倒还清楚。因为我的脚赤裸着,没有穿鞋子,我感觉到脚心上有些毛萋萋。”

霍桑点点头,不发话,做一个手势,叫伊说下去。

“我自然挣扎不过。挣扎得不久,我又模糊了,像半醒半睡,嘴里叫起来。直到岑医生下楼来看我,才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又静一静。霍桑不插口,但注视着那少女。那少女的眼光并不遮掩,只是向我们瞧来瞧去。伊用手中的白巾抹一抹嘴,又抹抹伊的眼睛。伊的故事显然不清楚。就案情而论,伊的被袭击的经过,如果能说得明白,一定可以做重要的线索。但是估量现在的局势,这一点毫无希望。我相信这稚气未尽的少女决不是巧躲闪避,伊的回答不出分明是事情如此。汪银林也重视这一条线索。

他又问:“你可记得那个人怎样打你?”

“在你睡在床上时有人打你?还是你站起来后才遭到?”

“我——我说不出——也许是睡着时被打的;在挣扎之后,说不定我再被打一下,我才昏倒。”

“那么那个打你——抱你的男人是?”

“我不知道。灯没有亮,房间里完全是黑的。”

“男子的力气大概总比女子强。你被抱时可也有某种感觉?”

伊又带着哭声说:“汪科长,我说不出。这衣架怎样会跌倒,我也不知道。”伊的眼眶里又给泪水充填了。

我从看到和听到的推想,这少女夜里被袭击一定是在睡眠状态中,被击以后,伊虽挣扎着爬起来,但是伊的神智昏迷不清,所以经过的状况怎样,伊不能清楚地记得。因为我从伊的声音状态判断,伊决不是巧言掩饰。霍桑像和我有同样的印象。他向汪银林演一个手势,表示不必再问下去。

他说:“银林兄,我想这一点可以结束了。现在我们必须和大荣谈一谈。你得想法子把他找回来。”

他一壁说,一壁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的眼光向这房间里四面掠一周。他仔细瞧瞧那衣架,接着又走到朝东的窗口去。我也跟着起立,同样地向这房间内的布置做一度巡视。

家具都是新式的柚木质,漆着淡绿的颜色。镜台上放满了高价的化妆品。墙壁也是淡绿色的油漆。壁上没有画,都是些明星之类的照片,自然以外国明星为大宗,男性的也有好几张。霍桑还走到那口衣橱面前,把那衣橱门开来。橱没有锁,一拉就给拉开。我从橱门的细缝间一瞥,看见里面挂满了五光十色的女子时装。

汪银林向着房间走过去,一壁回答说:“我去通知孟飞。我想总可以把大荣找回来。”他在门口站住了,他的手握着了门钮,又旋过头来,说,“霍先生,在大荣没有回来之前,我们先到隔壁去看看顾太太。我还没有看过伊。”

霍桑那边还没有回答,房门并不由汪银林拉动,却从外面给推开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探头进来。银林索性把门拉开让那女子走进来。可是伊站住在门口,神情上有些慌张。伊的身体比俐俐高得多,肌肉很丰满,胖胖的圆脸,乌黑的卷发,身上穿一件茄花色士林颀衫。伊就是李翠喜。

伊胆怯地瞧着银林,说:“老爷,太太请你们过去。”

这邀请恰在汪银林的期望中。他应了一声,回头看看霍桑。霍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就离开这华丽过度的闺房。汪银林下楼去,通知孟飞打电话到总局里去,找大荣回来,因为他料想顾氏父子俩也许又到总局里去了。他重新上楼之后,我们三个人便去会见那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