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璋的叙述到这里又有一个顿挫。汪银林叫他把他和俐俐的谈话仔细些复述一遍。

他说:“因为我要下楼来,话没有说几句。我把玲玲被杀的情形扼要地告诉之后,就问伊遭遇的经过。伊看看伊自己睡衣胸口的血,显得很惊怖,经过了一度颤栗,才低头回答。”

“伊说:‘哎呀,怕人哪……我本来以为我做了一个噩梦,谁知道真有人打击我!……我——我说不出什么!纪璋,你知道谁杀死了姐姐?’”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别害怕。我看你还是再躺一躺。回头警官们就要上来问话。’”

“我们大概还不知道。这女子的精神本来有些耗损的倾向,夜里常失眠,原因是身体太弱,环境又不好,平日遭受了刺激,伊只有躺房里哭。我觉得伊可怜,曾给伊服过些镇定剂,又用达观的话安慰伊,可是没有多大效果。昨夜里伊忽然给人袭击,又听说屋子里出了命案,伊的神经自然支持不住。那时警务人员已经到了,我知道多问没有益处,就匆匆地下来。”

汪银林又问道:“你已经深知这女子的身世吗?大概的情形怎么样?”

纪璋说:“深知也说不上,不过我在这里住了两三月,耳闻目视,对于他们的家庭情形有一粗枝大叶的概念。这俐俐的母亲是个小妾,况且早就死了。你们知道妾在家庭中的地位,除了少数有姿容有干才能够自力抓取一部分权益以外,大半是低贱可怜的。她母亲出身卑微,从楼下的那张照片上看,又不是一个干练的女子,生前也不见得有什么势力。因此伊的女儿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我已经说过,俐俐在这屋子里生活是够可怜了。”

“可是那大母——就是那位姓吴的顾太太——虐待伊?”

“这倒并不。因为顾太太在名分上是主人,握实权的确不是伊。”

“那么是谁?是大荣?”

岑医生略略踌躇,才勉强地回答:“据我看,这个实权眼前正在争夺的过程中。”他顿一顿,补一句。“不过我的观察也许错误。”

霍桑一直默默地在倾听,这时忽然抬起些头,好像这句话有重要关系,纪璋又说得暧昧不明,他才经不住插一句。

他问道:“什么意思?请你说得明白些。”

纪璋低沉了头,咬一咬嘴唇,又用白巾抹他的额角,仿佛在后悔他的失言。因为问题的性质很严重,他的答复也得负相当责任,故而不自觉地踌躇起来。

霍桑催促道:“岑医生,你说什么人在争夺?”

纪璋瞧一瞧霍桑,答道:“霍先生,我的话算不得证据,因为我已经说过,我的观察也许不正确。”

“那没有关系。我相信你受过科学教育,你的观察当然不会毫无依据。退一步说,你说随便谈谈也不妨。”

纪璋才被迫地说道:“我看这个实权——当然就是财产权——起先是分握在两个人手里,一个是玲玲,一个是那位顾太太,而大部分还是玲玲的手里。”

“喔,现在呢?”霍桑显然很注意。

“现在企图争夺的就是大荣。”

“唔,争夺的情形怎么样?有没有其他的事实?”

“据顾太太告诉我,四月初头,大荣已经提出过分财产的建议。”

“顾太太当然不答应?是吗?”

“是,不过坚决反对的还是玲玲小姐。伊的父亲死时,已经把一切产权都交伊,非等母亲天年不分家。玲玲曾分一部财产给伊的后母。自从大荣嗣过来之后,伊每月给他零用,数目比给俐俐略为多一些。大荣自然不甘心,他才建议分家。”

“他的建议不成立,有没有引起争执?”

“唔,争执是有过的,不过还不严重。大荣的父顾声扬也曾来说好歹。可是玲玲很有些能耐,据理力争地拒绝了。伊虽高中没有读完,但有识见,朋友不少,在少女中不可多得。伊说新法律女子也有继承权,立嗣已没有必要,何况大荣是在伊父亲祥霖死后才勉强嗣过来的。如果法律解决,伊将提出大荣退嗣的控诉。声扬和大荣显然觉得情势不利,就也不曾发作。”

这里是顾氏家庭状况的一个概括,内幕是很错综复杂,也是这案子的主因所在。岑纪璋讲述时虽没有露骨的指示,但隐约间不无有些主观的暗示。似乎说这案的动机是争夺产权,顾大荣有着相当重的嫌疑。不过大荣曾指斥过纪璋,纪璋分明和他处于对立的地位。所以凭着客观的立场,我们必须有所选择,而不能偏听他的一面之词。霍桑的头脑是极端科学化的,听他先前对老友何乃时的说话,尽可相信他绝不曾先入为主。那时候除了提出几句扼要的问句之外,他就不曾表示任何主意,连他的面部也没有任何表情。汪银林却不同了。他好几次暗暗地点头,好像听出了某种要点,不过他也不曾用言辞发表什么。

纪璋以下的叙述是说到他第二次离开俐俐,到了楼下,就和解署长孟探员见面。这时候两位警务员已约略看过尸体,又和大荣父子谈过几句。纪璋就将发案的经过说了一遍。两个公务员只是听取报告,绝不表示什么。接着他们就到楼上去看顾太太和俐俐。

纪璋继续说:“大荣在我的面前,虽不曾公然向解署长和孟探员指我是凶手,但在我下楼之前,一定曾有过这样的表示。所以当这两位公务员毫无表示地上楼去以后,父子俩认为不得要领,就由顾声扬提议去看局长。他们俩不等解署长离去,就自顾自地一块儿出去,到现在大荣还没有回来。”他顿了一顿,又补充地表白。“霍先生,包先生,你们现在总已明白了我所处的地位。目前我国的司法还没有完全踏入正轨,公和私的界限,在一般现象上没有处分清楚。他们会因缘请托,我可毫无保障。我所以打电话给何老师,并不是非要求援,只是怕万一他们凭什么手法,设计诬陷我,我也不能不有个为我洗刷辩白的人。”

霍桑仍不表示,只不加可否地点一点头。接着他要知道顾太太和俐俐的表示,就直接问那始终旁听的孟探员。

孟飞说:“我们还没有和顾太太谈话,因为我们上楼去时,那个少年女仆翠喜告诉我们,顾太太喊了一阵子腰痛腿痛,那时刚才睡着。那位二小姐俐俐是见过的,可是伊的说话不多。伊告诉我们,伊像做了一个噩梦,有人在伊的脸上打了一拳。伊被打倒之后,就喊叫。在迷懵中伊给一个人抱起来,张眼一看,是这位岑医生。以前伊好像一直在梦境中,直到这时,伊醒觉了,反而吓起来,就伏在岑医生的胸怀中哭。刚才岑医生说他衬衫的手臂间染了血,情由是合符的。”

孟飞说句话时,把眼光向岑纪璋瞧瞧。纪璋接触这目光,像很安慰似的自己点点头。可是他的眼光转到霍桑和汪银林方面时,这慰安并不能保持长久,因为这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表示。不但如此,等孟探员接下去时,纪璋的慰安不但消灭,反而变成了焦虑。

探员说:“不过那顾大荣的见解恰正相反。他把岑医生衬衫上的血渍算作重要证据。”

岑纪璋禁不住喊叫起来:“唉,我早知道他会信口乱说!”

孟飞再向岑医生瞧瞧,才答道:“他说岑医生是凶手,动机是——是图奸不遂——”

纪璋突然跳起来。他的眼睛大了,额角上有一条青筋隐隐地愤起,他的右手也神经起落不定。

“荒谬,他不但污蔑我,也侮辱我!我——”

汪银林又向他挥挥手:“岑医生,你用不着如此。一件人命案子绝不会单凭一句话作准。请安静些下来……孟飞,你把俐俐的话说得详细些。”

纪璋坐下了。空气松一松。霍桑除了全神注意以外,仍不表示。孟飞继续报告:

“那二小姐实在没有说什么。那时候伊的受刺激的神经似乎还没有恢复常态,说话也格格不吐。”

汪银林道:“你可曾问过伊怎样被打倒的?”

孟飞说:“伊说——伊说有个人打在伊的脸上。”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那打伊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个——这个——”

“你没有问到?”

“是——那时候我怕伊不能答复这样的问题。”

答话显然有些搪塞作用。汪银林皱紧了眉峰,用手玩弄着他身上的镀银纽子。他虽没有公然申斥,但申斥的话已经挂在嘴边。

他又问:“譬如俐俐本来是睡在床上的,怎样会被打倒在地上——从床上被打下来的?还是起床以后,经过挣扎才被打倒的?你难道也没有问?”

字句和声调已充分显示出上司的威势,使对方有些受不了。我倒很替这位少年探员难受,因为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相当好。这时候我不自觉地引起了我对于他同情。谁说霍桑的同情心不丰富呢?这僵局还是由他打开的。

他说:“银林兄,现在你不必这样子仔细。事实上孟飞兄也许有为难之处。好在我们总得见这位二小姐,回头不妨直接问伊。”

话是很轻松的,效果却很大,一方面减低了汪科长的火气;另一方面引起了那少年探员的感激,因为他的羞窘的眼光向霍桑瞧一瞧,射出了无言的感佩。“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句话在这件案子里又找到一个新例证。霍桑在已往的二三十年中,和官家探员们合作,诚信相符的固然不少,但是数次中伤的也未曾没有。现在他轻轻几句说话,赢取了对方的信任,以后就给予他不少便利和助力。其实这句成语尽可作一般人的处世的指南针。所谓利他主义,最后的目的原也合符人类的利己本能。社会的组织繁复了,如果让这单纯的利己本能直线地发展,自然要发生种种纠纷,罪恶和痛苦。聪明的先知先觉昭示我们,直线走不通,非用利他的迂回线,就不能达到原来的目的。因为如果人人懂得利他,人群间自然相互相爱,不再会有争夺纷扰了。可惜的是人类的目力太短浅了,看不透这条迂回线的终点。我想这是今后一般负教育责任的主要课题。

霍桑在解围以后,接着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同时移转了问话的对象,使空气更加静些。

他说:“岑医生,你刚才说,你在三楼上听到了呻吟声,走到二层楼去,二层楼的甬道中的电灯没有亮。是不是?”

岑纪璋点点头:“是,完全墨黑。”

“你黑暗中不曾看见什么人?”

“没有。”

“除了房间里的呻吟声以外,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纪璋有些迟疑的样子:“没有——霍先生,你指什么?”

霍桑婉声说:“譬如楼梯上有没有脚声之类——或有什么人正从二层上下去?”

纪璋又踌躇了一下,才摇摇头:“没有,我不觉得——”他皱皱眉补充说:“那时候我的意识中只以为是顾太太发病了,不曾想到会出这样的岔子,所以我不疑心有人下楼。”

霍桑点点头:“那么,要是有人在那个时候正在悄悄从楼梯上下去,或是那时有人已经转了弯,到达了楼梯的下半部,即使有什么轻微的声响,因着你的注意力在别方面,你也可能不听见,好似不是?”

“是,很可能。”

“还有一点,你从惊醒之后到达二层楼,那中间约有多少时候?”

“这个——这个我也说不出。不过我并不曾耽搁,穿上拖鞋,又披上一件衬衫,就赶下来。”

霍桑不答,低垂了头,像在估计。我乘空插一句。

我说:“根据我的经验,要是真没有耽搁,起床,穿拖鞋,披衬衫,开房门,下楼梯等这种种动作,在紧急状态中,不会超过一分钟。”

纪璋向我瞧瞧说:“是的,估计起来,我下床以后,行动的确很迅速。不过我扳亮灯以后,曾坐在床上仔细听一听——哼,那也不曾有半分钟。

霍桑道:“在你仔细听时,可曾同时听到任何其他声音——譬如楼梯上或甬道里的脚声,或开门关门的声音?”

纪璋又顿一顿:“没有——我也不曾留意。”他的眼光向霍桑凝视着,反问道:“霍先生,你指的是什么?你说三层楼甬道和二层楼梯?还是指下面一层?”

“二层楼的声音你大概听不见。三层楼和三层楼梯间也没有任何声音吗?”

纪璋的眼珠闪一闪,他的身子也挺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