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纪璋的故事发展到一个比较清晰的间架。这案子中被害的有两个女子:一个是伤了命的玲玲,一个是受了伤的俐俐。以下部分我们已经略略知道。汪银林和霍桑都不开口,让他停顿了一下,说下去。

他说他到了楼下,看见看门的老许和打杂差的金生都在玲玲的房里。老许听到了纪璋在二楼的呼叫,第一个惊醒。他和金生都住在后园中的小屋中。他一听到呼叫,知道出了什么事。他马上起来,推一推贪睡的金生,首先拿了一个电筒奔出来。他从后园里绕过东边的草地,奔上阳台,进入此屋。正屋前面的两扇玻璃门有一扇开着,穿过了甬道,他打算上楼。甬道中没有光,但是老许用他的电筒一路照着,忽然看见二小姐的房门开着。因为那本是俐俐的房,老许也不知道姐妹俩已换过房间。老许在近楼脚边站一站,轻轻喊一声二小姐。没有回音。他用电筒照一照,也没看见什么。他踌躇了一下,再喊一声,依旧没有回音。老许索性走进房门里去,用电筒找到床上,看见躺着的是大小姐。当时他瞧不出什么,还以为是玲玲睡着了。但是他看见了枕头边那块石头,觉得有些不妙。他正在迟疑不决的时候,房间中的电灯忽然亮了,原来金生已经赶进来。这两人又叫了一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觉得睡在床上的不像是活人,于是大家就高声喊起来。

发案的经过讲完之后,汪银林向少年提出几个问句。

“你进了玲玲被害的卧房之后,有什么动作?”

纪璋答道:“我自然先问老许。他把经过的情形告诉我以后,我就检查床上的玲玲。伊的呼吸已经没有,脉搏也停止了,胸口还照样温热。那块石头显示,伤处也许在头部。我利用了电筒的光,发现伊的发根和枕头上都有血,显见伊的脑膜已经破裂了,已经没有任何急救方法。”

汪银林问道:“房里的情形怎么样?有任何反常迹象吗?”

纪璋摇摇头:“没有,跟二层楼的完全不同。除了半桌上的那块古董石头搬到了床上枕头边以外,一切看不出什么异状。玲玲小姐仰面躺着,那条夹被的尖角掩盖在伊的嘴角上。伊正像好好地熟睡着。”

“你想玲玲是怎么死的?”

纪璋略略迟疑了一下:“那当然是被人谋杀的,因为那块石头不会自动地搬到床上去的。”

“谋杀当然不成问题。我要问的,你看这女子是不是给那块石头击死的?”

“呜,大概如此。房间并无其他凶器。”

“很可能,石头很重击了在脑壳上,尽可能立刻致命。”

“立刻致命?”插口的是霍桑,好像他要在这一点上得到一个更正确的断语。

岑纪璋点点头:“是。”

“连呼叫声都没有?”

纪璋又有些踌躇了:“那也可能。我虽不能确切地说,单是从没有挣扎的迹象上看,像是立即致命的。”

“不过你不是说那夹被的尖角掩盖在死者的嘴上吗?这会不会有阻塞呼声的作用?”

纪璋瞧瞧霍桑,又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的目光低落了。

他慢吞吞地说:“据睡在后园的老许和金生说,他们都未听到任何声音。老许是很容易醒的。”

这不是直接的答复。霍桑的问句受了阻碍,显然不可能有圆满的解答。汪银林从中解围。

他说:“我看这一点现在还不能有确切的解答。如果死者有过喊叫的尝试,那被角尖果真有阻塞的作用,声音就不能透出去,后园的仆人们当然也听不见。况且后园和死者的卧室有相当距离,卧室的窗开着,仆人们在酣睡中不一定听到见。”

解释很合理。纪璋点点头,把眼光瞧着霍桑,像在征求他的同意。霍桑也微微地点一下头,发出另一个问题。

他说:“岑医生,我插一句,你可查明二层楼的俐俐小姐究竟受了什么伤?”

纪璋答道:“后来我回上楼去,问过俐俐。伊说伊的脑子有些昏。伊未觉得有什么伤。我看伊的胸口的血像是从伊的鼻子里流出来的。”

霍桑点点头:“好,请你再说下去。你发觉了玲玲的死状以后怎么样?”

纪璋说:“当时大家慌了一阵,都没有主意。因为大小姐死了,下面只有两个男仆。我处于客人的地位,不便有什么主张,所以也不便马上报告警署。接着翠喜下来了,说顾太太很吃惊,要我马上去告诉伊什么事。我还是迟疑不决,一时并不曾上楼。”

汪银林插口道:“那顾大荣呢?他似乎是这里的小主人。”

“是啊。我们在楼上楼下闹得这样子,他还是不下来。”

汪银林的眼珠转一转:“你说他是住在三层楼上的。楼底下的呼叫声音,他听到见吗?”

“寻常的声音固然不一定听到见,但是老许曾高声连续喊叫。况且我在三层楼的窗口里也高声喊叫过。这不免使我觉得奇怪。”

汪银林不加批评,瞧瞧霍桑。霍桑没有表情,但回头来瞧瞧我,我猜测这一瞧的含意,好像他在警告我,纪璋所以加重语气,显然在暗示我们,大荣的行动有些嫌疑。

汪银林向那少年说:“以后怎么样?”

纪璋说:“我踌躇了一下,才差金生到三层楼去,把大荣叫起来。我随着翠喜到顾太太房里去,让老许看守着尸体。顾太太的神情很激动,急于要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贼骨头偷东西?’伊劈口就这样问我。我一时踌躇起来。我能把这件事真说吗?伊患的是神经性的疯病,受惊之后显然会影响伊的病体。但是事实摆在眼前,要瞒也瞒不住。我说:‘顾太太,你得镇定些。大小姐给什么人用石头击死了。二小姐也给什么人袭击了一下,受了伤——’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伊即骇叫道:‘哎呀!谁干的?’这时候伊的眼睛张大了,用手撑着床,想要坐起来。我急忙按住伊说:‘顾太太,你别太震动。你还是躺着。’伊在高声问道:‘谁干的?谁干的?你告诉我!’我仍婉声回答伊:‘谁干这件事,我还不知道。不过事情总会查明的。你这样子着急,实际上没有用,如果因此加了病,那反而会妨碍侦查。’伊好像平躺了些,闭一闭眼睛,叹口气不再挣扎了。接着伊又突然张开眼睛,发出一声可怕的冷笑。‘嘿,嘿,嘿!我知道了!我知道这两件事是谁干的——是大荣!”

那少年医生说到这里,他的眼光在汪银林方面掠一掠随即移转到霍桑方面,最后又顺便瞧我。但是他不理会他隔坐的那位少年探员。客室中暂时静默。汪银林和我都瞧着霍桑。孟飞也不例外,分明都在等待霍桑的评判。霍桑在瞧他自己脚上的那双不大洁白的白牛皮鞋,好像不觉得室中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案情已经显著地明朗,而且对于暗中的凶手已经有人指控。虽则指证的是个躺在床上的病人,不一定有充分的根据,但是也不会毫无理由地凭空而发。

静默延长到一两分钟。我觉得有些受不住。发个狠,我找出了一句打破静默的话。

我说:“岑医生,顾太太说凶手是大荣,可曾说出什么理由?”

纪璋摇摇头:“没有,我也没有问。不过当时,我的确有些冒失,我听了顾太太的话,无心地顺了一句。”

我又问:“你怎样顺一句?”

“我说:‘大荣的确很奇怪,我们闹了半天,他还不下楼。’这句话我说坏了,可是话出了口,没法挽救。正在那个时候,大荣从半掩的房门里闯进来。他的脸色发青,眼睛里好像有火,那火光像要烧掉我。他一直走到我的面前,举起右手,伸出一枚食指,指着我,几乎指在我的鼻子上。”

“‘半吊子!你说我?’”

“我不提防他一开口就骂人。他的神气显然准备着马上动手。动手,我自然犯不着,而且他明明有误会。我仍旧低声下气地回答他。”

“‘大荣兄,别误会,我并不曾说什么。’”

“他仍咆哮地说:‘猪头!你自己杀了人,还想害人?’”

“他不但骂人,而且公然说我杀人。我虽觉得他的话也许由于火气过盛,但话太严重了。为着我本身的立场,我当然不能随便忍受。”

“我说:‘喂,你不能信口开河,我不能让你随便骂!’”

“‘骂你这猪头!怎么样!你明明是杀人的凶手,血还在你的衣裳上,你还赖?’”

“我气极了,很想发出一拳,击落他两枚牙齿,不过实际上我没有动手。床上的顾太太也发火了。”

“伊声声说:‘大荣,这算什么?你不是官老爷,你能随便说人家是凶手?我虽不能动,可是还有口气,我还能说话!’”

“大荣的气好像馁了些。他瞧瞧我,又瞧瞧床上的妇人。翠喜站在床前,浑身在颤抖。大荣说:‘什么意思?你袒护这半吊子?’”

“顾太太说:‘我不袒护谁。虚则虚,实则实。究竟谁杀了人,迟早会明白。你虽瞧不起我,我总比你长一辈。你不能在我面前这样子放肆!走出去!’”

“大荣发出一阵冷笑。‘好,你们结着党排挤我。好,看你有什么法宝!’”

“‘滚出去!’伊用手拍着床边。”

“论名分他们俩是嗣母和嗣子。大荣即使平日里目无尊长,多少也应得有些顾忌。可是他明明欺侮这女子害着病,当时他没有说出更不堪的话来,还算是特别留伊的面子。”

“他仍狞笑地说:‘好,我走!不过你得明白,你要我走出这房间还容易,要我走出这大门,可是就不能太如意了。你得知道,我的爸爸是做律师的;我的哥哥大华也在浙江省政府里!’”

如果要找什么词汇形容岑纪璋当时的形态,我简直有些不胜任。他的脸部的肌肉完全紧张,脸色紫红中泛青;他的眼珠里即使不能说有火,也有一种异常的光彩,像忿怒,又像恐惧。这回忆给他的反应,使室中四个人都感受了一种特殊的刺激。静默延续没有好久,霍桑说话了。

他说:“我明白了。你和大荣,已经有过这样一回的摩擦才形成了一种僵局。大荣因此去找他的父亲走门路,你也去请教你的老师何博士。是不是?”

纪璋点点头:“是的,我觉得局势很不利于我。我为给我自己辩白,不能不找一个可靠的朋友。可是在上海,我没有知己朋友,只能去麻烦介绍我来的何老师。霍先生,刚才你们还说你们是何老师的朋友,这件事总得费你们的神,给我们洗刷明白。”

霍桑道:“我们的本分在查明事实的真相。如果你的立场是光明坦白,那你用不着担忧,我们决不使你受任何不白之冤。”

纪璋听了霍桑这几句类似安慰的话,低倒了头,沉默一下。接着他又说明以后的经过。

顾大荣负气地离开了他的嗣母的房间之后,就到楼下来。后来金生告诉纪璋,大荣先生在书房里盘问老许和金生,随即打电话给他的父亲。天亮后顾声扬赶来了。父子俩一度商议,才用电话报告警察。纪璋在顾太太房里耽搁了一会儿,伊因着受惊之后继以发火,脉息突然增加了速度。纪璋给伊吃了两片安神片,又竭力安慰伊,叫伊不要再发火。那妇人气得说不出话,呻吟着说,伊的两腿都在抽痛,纪璋一时不便走开,在床边陪了好一会,方才回到隔室里去看俐俐。

这时候那厨娘扬州阿招也已给叫起来了。扬州阿招睡在厨房的阁楼上。屋子里一阵子骚扰;伊始终不曾惊醒,直到翠喜去叫伊,伊方才走出来。这一点纪璋也觉得奇怪。

顾俐俐还躺在玲玲的床上。纪璋第二次走进去时,俐俐在半眠状态中,好像倦极而睡了。纪璋一时不敢叫醒伊,但把横倒的红木衣架竖了起来,仍旧放在床端的原地位。他熄了电灯,悄悄地回到他自己的三层楼房里去。他认为这件事非常严重,大荣既然指控过他,他要表明他自身的立场,不能不有个准备。经过了一度考验,他才决定向他的老师去求救。他就趁大荣在楼下的时候,利用了三层楼的另一只电话,悄悄地通知何乃时。天亮了不多时,警署里的孟探员和解署长先后来了。纪璋就准备下楼来谈话。他走到二层楼时,停一停,听听顾太太房里有没有声音。但是俐俐的房门半开着。纪璋走到伊的房门口,向房里看一看,里面的电灯亮着,俐俐坐在床边上,血衣还没有换。他推门进去,轻轻地叫一声俐俐,问伊觉得怎么样。伊回答没有什么,只觉得有些痛,睡不着。纪璋就告诉伊玲玲被害的事。俐俐很吃惊,几乎喊出来。纪璋忙阻止伊的呼喊,略略告慰了几句,就下楼来和警员们会面,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他们。